申小龙:中文量词的“情绪价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31 次 更新时间:2025-10-07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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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  

 

国际政治系13级小王同学来信:

“在帮助一位澳大利亚人学习中文的过程中,每当她询问我有关量词的意思,我总感觉到翻译无能。

“比如说她问我‘一幢房子’的‘幢’是什么意思,我只能说是个量词,‘一幢房子’就是a house;当我提起‘一辆自行车’的时候,她问我‘辆’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还是只能用a bicycle来回答。几次类似的问答下来,她已经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了,而我也很郁闷,因为英文并没有对应中文的量词翻译。

“今天这节课上老师您举了‘稻’‘米’‘饭’的例子,说明一种语言对某类事物区分越细,该文化对这类事物的重视程度越高。那么汉语里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量词来描述,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一种等级划分思想的延伸吗,还是是其他传统文化的影响?”

小王同学想到这个问题的过程,非常典型:许多同学都是在教留学生汉语时,从无法回答留学生的问题,才意识到中文有这样一个特点。在小王同学这里,她平时已经完全“内化”了的母语量词能力,被澳大利亚人一问,才惊觉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东西。

量词是一种对名词进行分类的词。它能够体现事物的形状、功能、材质等特征。例如“条”用于长条形物体,“张”用于平面物体,“颗”用于小而圆的事物。这种分类反映了汉民族对世界的认知范畴化方式,即通过具象特征对事物进行归纳。

量词的本质是事物具象特征类别的范畴化。在这样一个语言维度,不同文化,尤其是中文和英文,有很不相同的做法。

一、具象vs抽象

中文的量词采用具象思维。由于事物形象给人的感知姿态万千,因此擅于形象思维的中文,其量词类别十分丰富。例如在名量词中,有个体的量(如“个”“根”)、集体的量(如“双”“群”)、部分的量(如“些”“页”)、容器的量(如“壶”“杯”)、度量的量(如“尺”“斤”)和临时的量(如“身”“院子”)等等。

中文量词强调对事物具体特征的捕捉。例如“一盏灯”突出灯具的容器属性,“一匹马”强调动物的整体形态,这与中国文化中的观物取象和整体思维传统一脉相承。这种思维区别于西方哲学对抽象范畴的偏好,更注重对现实经验的直观归类。

中文的许多量词都源于名词或动词,例如“一叶扁舟”中的“叶”就源自树叶的形状隐喻。这种隐喻机制允许量词系统不断扩展,甚至创造临时量词,如“一帘幽梦”中的“帘”。

中文量词在具象思维中的扩展,还得益于表意汉字的有力支持。一些在口语中并不细分的量词,在汉字书写时,受制于汉字的意象逻辑,对该量词包含的事物形象进一步具象分类,用新的字形创造出新的量词。例如汉语的量词“zhī”,在“一zhī队伍”“一zhī红杏”中是同一个量词,但经汉字意象化书写后,区分为“支”(一支队伍)和“枝”(一枝红杏)。

英文的量词采用抽象思维。由于英语擅于抽象,它在对事物形象类别的概括中舍弃得太多,所以英语中量词很少,不是piece,就是pair。例如:a piece of paper, a piece of bread, a piece of cake, a pair of trousers, a pair of chopsticks, a pair of bracelet。要不索性就用a 或an:a knife,a film,a play,a hat,a crack,a flower,a building,而中文却应该说:一张纸、一片面包、一块蛋糕、一条裤子、一双筷子、一对镯子、一把刀、一部电影、一出戏;一顶帽子、一道缝儿、一朵花、一栋楼房。

中文的量词思维源于古代农耕生活与手工业生产,例如“匹”源于布帛计量,“根”源于植物形态,反映了传统中国社会对自然物产的细致观察。量词系统如同一个文化档案,记录了古人对物质世界的分类智慧。

二、主观vs客观

量词对事物形状、功能和材质的概括,是客观的吗?其实不是。从表面上看,用什么量词是基于客体的样态,然而对客体样态的感受和认知,充满了人的主体意识,因此量词的选择往往在概括中有价值渗透。例如“一位先生”中的“位”含尊敬义,“一伙盗贼”中的“伙”含贬义。量词的主体评价和价值渗透体现了语言对人与人社会关系的编码。

老舍曾在作品《牺牲》中写:“美国博士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一个“枚”字活现出他对“美国博士”的不屑。

中文的量词,我们常常能在它的使用中看出修辞的色彩来,表现出浓厚的主体性;而英文的量词,它的使用只是语法的安排,遵从严格的客体性。

我们在网上看到一段对中文量词的描述(曾志朗《语言在生活中》),把中文量词具象的“情绪价值”说得十分通透:

“你只能说一‘轮’明月,但不能说一‘轮’月亮;两‘匹’马可以,但两‘匹’骆驼就感觉怪怪的。一‘叶’扁舟是形容其小而飘浮不定,一‘座’山则是硕大而稳重。一‘支’舞曲,会令人感到脚底轻盈;而一‘道’彩虹,则令人觉得前程似锦,充满希望。对会喝酒的人来说,一‘缸’好酒是大量,一‘坛’好酒是有量,一‘瓶’好酒是小量,而像我只能喝一‘盅’好酒,是雅量!还有,说你打得一‘手’好球,是褒你;赞你打得一‘口’好球,是损你!一‘则’新闻表示缤纷世事中的一个小故事,而一‘条’法律则表示条里分明,白纸黑字,但‘条’不像‘根’那么硬梆梆的,软软的就有协商的馀地。一‘支’部队,让人有非常机动的感觉,而一‘股’力量,则让人感到一鼓作气的气势。但我实在喜欢一‘片’花海、一‘片’真情、一‘片’痴心、一‘片’欢腾,还有,一‘片’混乱!它们都让人感到生动而充满想象力,否则哪会有一‘串’铃声的清脆,也不会有一‘落’书籍的沉重,更不会有阳关三‘叠’的起伏了!当然,谈到紧张的情势,哪有十‘面’埋伏来得传神!”

显然,中文的量词在范畴概括中决不满足于干巴巴地“白描”事物,更不会机械地单用诸如“不定冠词”(如英文的a)去割断事物与主体的关联,而不对事物的形态“感同身受”。量词在西文中是一个冷漠的“白描”单位,在中文里是一个情意修辞单位。

我在40年前的博士论文中就指出,中文的单位是“弹性实体”。现在同学们看到,中文的量词系统不是西方语言学意义上的一套客观机械固化的语法范畴,而是一个充满弹性即不确定性的修辞宝库。它鼓励言说者打破常规搭配,不断赋予语言格物新的活力,创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三、模糊vs清晰

英文量词带给人们的感觉是简单、直白而清晰的。它们机械、寡淡到几乎可以“视若无睹”。而在复旦大学的“语言与文化”课上,一位同学曾说:

“张枣的《镜中》‘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一句,‘一株’这个量词给人带来模糊感,让人觉得这既可能是树又可能是梯子,在模糊中获得了诗意。”

模糊性的确是中文量词的一个文化特征。它通过奇特的隐喻想象,非线性地廓大对事物感知的空间,在天马行空的意识流中凝聚诗意的感悟。这种模糊性并非指代不清,而是通过量词与名词的非常规搭配,在读者脑海中激发起多重意象的叠加与共鸣,从而极大地丰富了语言的意境。

我们来看一些例子:

一川烟雨——“川”本指河流,用来修饰“烟雨”,将弥漫空中的雨雾视觉化为一条流动的、浩瀚的、如江河般绵延不绝的画卷。它模糊了“面”的铺陈和“线”的流淌的界限,赋予烟雨一种磅礴的动感和空间上的纵深感。

一弯新月——“弯”并不直接指代月亮这个天体,而是精准捕捉并提取了月形的特征。于是,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月亮,更是一道优美的、悬于天际的弧线,充满了轻柔、曲线的美感。

一叶扁舟——“叶”将小舟与树叶并置,模糊了舟与叶的实体界限。它同时唤起了多重联想:两头尖尖的轻舟浮于水上,随风飘零。量词“叶”赋予小舟一种脆弱、灵动的诗意。

一柄圆月——“柄”通常与工具、武器相关,带有一种可被握持、使用的质感。用来形容圆月,极具陌生化效果。它仿佛将月亮从遥远的天际拉近,变成一个信手可得的器物,如团扇、圆镜之柄。“柄”这个量词模糊了天体与人工造物的距离感,充满了奇幻的想象。

一方印章——“方”作为量词,既指形状,也引申出“区域”“天地”的含义。用于“印章”,它强调了其规整的形制与庄重的权威感;用于“水土”,则将一片土地抽象为一个有边界、有特色的文化地理单元。这种模糊性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尤为明显。量词“方”从文人书画印迹跨越到乡土地理,凝聚着厚重的情怀和诗意。

一缕清风——“缕”本指丝线,用于无形之物如风、香、魂时,将其“物化”为可见、可触摸的纤细线条。它模糊了有形与无形的边界,把原本弥漫的感觉转化为一种可以“牵引”“缠绕”的具象存在,极富细腻、婉约的诗意。

一斛闲愁——将抽象、不可量化的“愁绪”与具体、可以量化的容器“斛”并置,是典型的“以实写虚”。量词“斛”模糊了情感与物质的界限,仿佛愁绪有了重量和体积,可以被盛放、被度量,甚至被饮下,极大地深化了情感的浓度和质感。

一袭长裙——“袭”本身带有“侵袭”“覆盖”的动感。用于长裙,它不仅指一件衣服,更暗示了衣裙曳地、包裹全身的飘逸动态和整体感。“一袭”还可以修饰“寒意”,精准描绘了寒意袭来,裹掖全身的触觉体验。量词“袭”在静态的物体和动态的感觉之间建立起巧妙的联系。

一管瘦竹——量词“管”概括了中空圆柱体的特征。它既可以称“一管毛笔”,也可以称“一管瘦竹”。这样的联结,在形似的基础上,于二者之间建立起文化意象的通感:毛笔的笔杆由竹制成,而修竹挺拔的姿态也常被文人用以自喻品格。一个“管”字,模糊了文房雅器与自然植物的界限,统一于清瘦、挺拔的风骨之中。

一帧往事——“帧”源于画幅,多用于影像中的单个画面。用来量化“往事”,则将流动的时间、连续的记忆或广阔的空间,瞬间定格为一个独立、静止、可供凝视的影像。量词“帧”模糊了动态经历与静态回忆、全景与特写之间的区别,充满了怀旧和审美的诗意。

中文擅长将抽象的情感、概念通过具象的量词来“实体化”,使其可感可触。这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立象以尽意”的哲学和美学传统。

我们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中文量词的选择往往不是严格的逻辑分类,而是基于形状、质感、动态等感官特征的相似性,例如“叶”与“舟”,“缕”与“风”,“弯”与“月”,“袭”与“裙”。这样一种意象思维,善于在不同事物间建立起通感联系,从而使量词的使用具有了西方语言难以想象的辞光声色。

中文量词的模糊性显然不是缺陷,而是中文作为一种高度诗性语言的独特魅力所在。它让简单的词句承载了远超字面的丰厚意蕴。

四、空间性vs时间性

我们把量词的文化考究放到更大的视野中,就会发现,中文和英文的量词虽然有鲜明的二元对立差异,但两种语言都能在不同程度上对事物的形貌特征范畴化。这样的范畴化,其实是将事物运动中的某一状态抽象静止,就像“叶”静止了“舟”,“缕”静止了“风”,“斛”静止了“闲愁”。这就将一个在时间中流转的物象空间化了。我们可以说,空间性思维,是中英文量词共有的格物意识。

但同样是空间性思维,英文量词的物象静止“简单粗暴”,具有很强的切割性;而中文量词的物象静止,却尽可能贴近物象的自然形态,为每一种自如的物象“量身定制”专属量词、甚至临时性量词,充分尊重事物独特的自然形态。这就使中文的量词思维将空间性和时间性有机结合起来,时空一体,同时具有了空间性和时间性。

这也就是为什么中文的量词如此丰富的重要原因。中文量词范畴化的空间性思维,是和时间性思维相辅相成,同时起作用的。

中文量词的具象性、主体性、模糊性和时间性,为理解留下了巨大的联想和再创造空间。一个个量词就像一个个开关,激活了中文名词背后潜藏的多重意象网络。情感和诗意就在这意象的叠加与碰撞中,款款而生。

中文丰富的量词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语法现象。它植根于汉民族认知模式、历史文化与实践经验的深层结构,是中国文化“观物取象”、整体思维、主体思维的符号化结晶。

深入理解这一点,认真研究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弄懂——

语言多样性背后的文明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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