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希仲:同是萧萧白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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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希仲  

妻兄陪妻妹(幺妹)由北京来天津看望我俩。幺妹刚丧夫,去宁夏她小叔子家平息一下情绪,又到北京大哥家住了一个多月,在准备回家(湖南永州)时,由她大哥陪同来看看我们。

幺妹是小妹,比妻小六岁(刚70岁)。她的衰老使我吃惊。妻兄比妻大两岁(78岁),魁梧挺拔,能吃,能喝,能侃,能睡;我妻动作敏捷,健步如飞;我已 85岁,还能挺胸甩手行走。(右图为我与妻)反而最小的幺妹弯腰驼背,脸色憔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可能因丧夫之痛,催人衰老。

1951年,我去她老家桃源定亲时,幺妹15岁,是护士学校的学生,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见面二话不说,伸手就把我插在上衣口袋的金星钢笔抽走。60 年代初,她来北京我家,已是妙龄少女,刚结婚。风华正茂。我们领她去故宫,北海,颐和园等景点游览。80年代末,我们在桃源老家见到她,她已是人到中年, 但风韵犹在。十多年不见,怎么衰老到这种地步?

幺妹命不好。她是四个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她大哥和两个姐姐上过大学或高中,她还在读小学。49年家乡闹“土改”,她才13岁,父母被困 农村,无法再呵护她;哥哥姐姐都参加了工作,供给制,无力抚养她。她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幸好考上了个供给制的护士学校。护校毕业后,分配到永州市医 院。此时,她已十五六岁,找了个对象,共产党员,一个小干部(技术学校的教务主任,科级)。此人阶级的弦绷得特紧,和他自己的父母划清界线。送点钱回去都 不敢回家,把钱塞在树洞里,叫他弟弟悄悄去取。但他的地主家庭成份跳到黄河也洗不掉。偏偏遇上幺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又是个地主的女儿,加重了他的 阶级成份包袱,真是食之不已,弃之可惜。他的原则又来了,即和丈人家也划清界线。地主就像个恶性传染病,连幺妹一方的亲戚也不联系或疏于往来。他们结婚也 不通知我们。

60年代初,他出差来北京,来我家看看(可能因为我成份不高,又是国家干部,他才敢上门)。当时,我岳母(也是他岳母)住在我家。他见到岳母,也不叫一 声。在饭桌上,三杯酒下肚,他就颤颤抖抖对岳母说:“你就死了算了吧,省得连累子女。”当时我岳母才五十来岁,这话很剌耳,我妻就起身离席,岳母也悄悄走 了,把我们两人晾在那里。我只好打圆场说:“来!来!来!喝酒!喝酒!”把这话题叉开。晚上,我妻气鼓囊囊地说:“我真想把他轰出去,这又不是你家!你害 怕就别来嘛!”

据他说,他如何如何疼爱幺妹。但我看,他更疼爱他的两个弟弟。他以为,他的两个弟弟都出类拨萃,希望将来出人头地,以重振他那衰败的家族。他大弟不负他的 热望,考上了北京大学。后因选派赴苏留学,由于家庭成份被刷了下来,他大弟就住进了精神病院。他因此五内俱裂,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话,要我们去看望他弟 弟。他弟弟现在宁夏大学退休,幺妹这次去宁夏就住在他家。

幺妹子宫外孕,动了手术,终生不能生育。这对他是坏事,也是好事。从此,他就让幺妹为他两个弟弟抚养孩子,以便弟弟奔锦绣前程。两个弟弟只有三个孩子。幺 妹养大一个又换一个,一共抚养大两男一女。那时没有洗衣机,也没热水器,严冬腊月,幺妹下河敲冰洗涮,光脚在冰冷的石板上踩洗蚊帐,被褥。就此落下个风湿 性关节炎,老了就成这个模样。

他自己呢,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教务主任的位子上再没升上去,年过60,就以教员名义退休,使他抱憾终生。以致74岁得癌症去世。丢下个老残的妻子,孤苦零丁。——他这一生,怕什么有什么;盼什么没什么。人呵!何必活得这么累!

老妻对幺妹夫没有好感,对幺妹也很不谅解。说她没给妈寄过一元钱,一件衣;尽给丈夫的弟弟带孩子,自己的二姐四个儿女,困难时期,带去一个终生为伴,不是 两全其美吗。真傻!我劝老妻说:“你得体会幺妹的苦衷,自己不能生育,总得有所寄托,有个依靠呀!她丈夫为了划清界线,怎么会要二妹的孩子呢?老了,不靠 丈夫,不靠夫家的孩子,靠谁呢?”

现在幺妹抚养的三个儿女,两个养子在国外,一个养女在海南省。丢下个孤老太婆,劳碌一生,养儿养女一场空。据她说,她抚养的三个儿女对她都不错。她丈夫死 时,有一个养子从新西南赶回来,为他料理后事,并把养母送到宁夏生父家。还说,待他在新西南把家安顿好,就接她去颐养天年。

虽说老妻和幺妹家很疏淡,但一听到幺妹夫得了癌症,她立即寄了2000元去,那也无济于事。这次姐妹俩见了面,亲热得如胶似漆。幺妹在我家住了五天,老妻 大部份时间呆在厨房,做她的拿手好菜,幺妹就陪着大姐在厨房悄悄地谈话。每餐都上几个家乡风味。大家都说好吃,上馆子都吃不到。

这些天,幺妹总是郁郁寡欢,为了驱散她心中的愁云,大家常谈一些宽心的话题。有一次,扯到老年人的生死观,妻说:“我们这小院,只有两幢四层小楼,林木, 草地,钓鱼池,门球场,健身房,游乐室,。。。。应有尽有,是闹中取静的小天地。住户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干部,有子女的也不同住,都住在相邻的大院。邻院 有几十幢楼房,住的都是些中青年。每逢过年过节,邻院花炮喧天,而我们这小院却静悄悄。” 我说:“有许多是遗孀。老头都先走了,剩下一些孤老太婆。像我们这个门号里,八户人家,老两口都在的只有两家,其它六家的老头都不在了。从这小院可以明显 看出,女的就是比男的寿命长。”妻指着窗外说:“你看,外面树荫下的长椅上,一堆一堆的老太婆在扎堆聊天,她们常在一起练身,唱歌,跳舞,搓麻……一个个 都活得挺欢的。”我说:“你大姐比我小八九岁,她不久也得加入这行列……”。妻又说:“这里有个好风气,老头去了,没有人呼天抢地哭的。前些日子,先后走 了两个老头,一个70多;一个刚80,料理后事完,老太太照常在树林里和大伙聊天。”妻兄接茬说:“哧!这大年纪有什么可哭的,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和你大 嫂就把这问题看得很淡,谁也不会哭谁。我概括了四句十六个字,:‘活着不厌,死了不怨。活得安然,死得泰然。’我死后,骨灰要洒在田地里,那是最好的磷 肥。李商隐的诗说:“落花不中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人”这实际上就是佛家的轮回学说………老妻打断他的话,说:“大哥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说得大家哈 哈一笑。幺妹也笑了。

幺妹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去高级餐厅为她设宴饯行,大家吃得酒醉菜饱。回来, 她大姐翻箱倒柜,找来人参,红参,人参茶,灵芝,鱼油丸,天麻,阿胶,壮骨粉等滋补品送给她,还送给她一个玳瑁戒指和一台傻瓜相机(这两样是春节抽奖折价 买来的)。幺妹一样一样收起来。特别对这台相机有新鲜感,仔细看了说明书,当场就拍了几张照片。——她一高兴,大家都高兴。

她大姐又拿出2000元给她,她没有推让,只说了句“谢谢大姐”。听她这一声“谢谢”,不知怎的,我几乎掉泪。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幺妹从永州——宁夏——北京——天津绕了一大圈后,孤身一人又要回到她那阴冷凄清的家去,觉得她可怜,为她的晚年思考。

老妻悄悄告我:幺妹的退休金大约一千多元,每月医药费就要花掉六七百元。以前的一点积蓄也为丈夫治病花光了,只有100多平米公家分配的住房。她打算把房子抵押,住养老院去。——可能她对养子接她去加拿大,信心不足,兴趣不大。

我和妻都七老八十高龄了,正筹备今秋投靠在蛇口的大女儿去,幺妹孤身一人,怎么办呢?

早上,大家都起得较早,收拾行李,我也提早起来了。到幺妹睡觉的房间。我说:“昨晚我考虑了一下:你住养老院不合适,孤身一人住在异地他乡,连个探望你的 亲人都没有。我考虑了两个方案:假如你单位是可靠的,不如靠着单位,多少有个照顾。”她说:“我们已被推向社保,单位根本不管你。”我说:“那你就回桃源 老家吧!把永州的房子卖了,去桃源买一个小单元,自己住;再买一个摊位,出租,补贴生活。你二姐在桃源,两口子都是离休干部,二姐夫在那小地方也算是个有 头有脸的人物,他是个重亲情的好人,安家的事可托二姐夫去办。二姐还有四个儿女都在桃源工件工作,你婆家还有一个弟弟,你不是还替他抚养大一个孩子吗,他 刚退休,比你小十来岁。你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找谁都方 便。……”

接着我又说:“你二姐家住的房子较大,但你不要住在她家。即使你二姐和姐夫对你好,日子长了,你也会感到‘寄人篱下’。我和你大姐身边无子女,年纪大了, 也想靠近一个女儿。但有一条原则:只靠近,不同住。你把自己的房子装修得精致一点,装上电话,电视。一个人想吃点啥做点啥,看看电视剧,常和二姐,婆家弟 弟通通电话,互相串串门,有事打电话找侄儿女来帮帮忙,左邻右舍都是乡里乡亲,也易融洽……你的晚年还是会很舒适的。——这就叫“落叶归根”。我现在想“ 归根”都无处可落呢。”

如你的养子想接你去新西兰,可以去看看,但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养子好还得儿媳妇好呀,养女好还得女婿好呀,而且国外生活你不一定适应,得为自己留个退路。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你要经常给我们写信,打电话联系,互相都有个照顾。大家都这大岁数了,你是小妹,也70岁了,我比你大15岁,联系的机会也不多了。她微笑着插话说:“看姐夫这身板,你能活到100岁。”我顺口说:“过一年算一年吧!”……

我们像亲兄妹一样说话。我说一句,她顺从地应一声“嗯”,表示接受我的劝告。从她衰老的脸上,不时幻映出半个世纪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天真的小女孩容貌。

最后,我悄悄问她:“这次,你去宁夏住了几个月,弟弟,弟妹对你好吗?”她点头答了一个字:“好!”我又问:“你在你大哥家住了一个多月,你嫂子对你好吗?”她仍答了一个字:“好!”

8点半钟,预约的出租车到了小区大门外,老妻送他们上车,每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我站在阳台上,推开窗户张望。三人同行,前面两人已拐过弯去,只有幺妹一瘸 一拐落在后面。在梨花盛开的树下,幺妹回头,见我站在阳台上,她向我大幅度摆手,我也大幅度摆摆手。——以我的年龄,以她的身体状态,这样的告别,可能不 会有第二次了。

2006年3月26日春寒料峭

2008年10月16日发于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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