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强教授突然间走了，这是我万万预料不到的事。在突如其来和难以抑制的悲痛中，写下这些零星回忆，聊寄我的哀思吧。

不敢信的噩耗

11月23号上午九点多，我正在首都师范大学“书中洞天”参加友人新著座谈会，接到过去同事发来的微信，说记得2007年我们学院专家学者课，您邀请了宁强教授，他是长江学者讲席教授。真是没想到。同时还配发宁强身穿正装的白底照片。我边开会边匆忙扫一眼微信，不假思索地想到这位同事可能是有事托我找宁强吧，想着等会议结束后再回复，先开会要紧，根本没想别的。等到中午会议结束，与会的朋友告诉我，你知道吗，宁强去世了，得的是突发疾病。这下我才意识到，宁强走了，而且永远地走了，还是在他曾经工作和一再重返的敦煌！老天，瞬时间，我愣在了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比我小两三岁，身体本不错，近年来喜欢旅行和作画，成天乐呵呵的，怎么可能就突然走了？再查看手机微信，发现今年5月8日还曾收到他的邀请，三天后去南池子美术馆参加他策划的“诸相非相”敦煌经变当代艺术展开幕式。由于当时有其他安排而没能去成。没想到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同乡、校友和同行

宁强跟我是同乡。一同生长在一个山清水秀、后来有“天然氧吧”美誉的地方。我们打小就认识，先后读完同一所中学和大学：不过，我在初中72级和高中74级，他在初中75级和高中77级：在四川大学上本科时，我在中文系77级，他在历史系79级，都不同级，但都曾同校。我和他就这样有着乡亲加双重校友的情谊。想想人的一生，这样的同乡和双重同校机缘，实在少有。不能不感叹缘分两字！

不过我同他之间，由于我天性不善交际，加之年级不同、所学专业有别，最初来往并不多。我在本科毕业后（1982年春）考进北大中文系念文艺美学研究生，而他在一年多后（1983年）造就了一件在四川全省、当然也同时在我们家乡引起轰动的大新闻：毕业后自愿申请分配到大西北敦煌研究所工作（那时本科毕业国家管分配）。这消息在《四川日报》等媒体登载后引起热议。全国上下正号召青年大学生奔赴大西北开发和建设，这位同乡、同学和校友的壮举，在家乡传为美谈。我也真心祝愿他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这以后若干年，我和他天各一方、各自为学业和生计奔波，联系一度稀少，陆续得知他在敦煌研究几年后考入哈佛大学跟随名师攻读美术史博士学位，再后来留在美国高校任教。我为他的发展而高兴，其间无缘见面。

不过，从2007年起，我们之间的联系恢复，还逐渐多起来。契机在于，我和他先后分别入选2005年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和2006年度长江学者讲座教授（海外），并且先后分赴北师大艺术与传媒学院和兰州大学艺术学院任院长。这样的双重共同点，让在北京的我和在兰州的他时常通话联系，交流任职艺术学院的苦和乐。我也曾在2007年邀请他来北师大讲学，他也说随后会请我去兰州大学看看。但各自忙碌中，没过多久，他便告诉我，决定离开兰州而到首都师大美术学院工作了（后转到历史学院），而我随后也调任北大艺术学院。这样，我们都在北京，交往就更多了。有时四川乐山同乡聚会，我们都加入，都愿意为家乡做点什么。记得乐山市成立沫若研究院，我们有幸同被聘为研究员，相约回去讲学。但他比我积极得多，常回去参加，我则因一时事务繁杂，没顾得上回去讲，现在想来惭愧不已。

美术史家兼学者型画家

他来北京后，逐渐地有了一个新爱好，这就是画画，画敦煌风格和题材的画——他自己命名为“新禅画”。这显然是要把他一生敦煌研究心得和美术史教研成果都灌注到绘画艺术创作中。有时微信上收到他发来的新画作，感觉很有意思，在探索一条不同于通常画家走的绘画路径。没过几年，2018年5月底到6月初，他就在北京朝阳区中环世贸 C 座 37 层北京中国国际美术馆举办“反弹琵琶——宁强博士新禅画艺术精品展暨研讨会”，胜友如云，影响不小。我那时作为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常委，受教育部体卫艺司委派去宁夏银川高校参加“高雅艺术进校园”授课活动，不巧错过开幕式和研讨会。回京后，他和何卯平老师夫妻二人专门邀请我和夫人去参观，终于一睹新作真颜。

这里展示的是他的50幅力作，有《释迦牟尼佛涅槃瑞像》《路漫漫》《西域印象》《丝路欢歌》《宗教文明起源》《亚当夏娃故事》《反弹琵琶》《野陀之梦》《天狼》《树·禅》《光明顶坐》等。感觉这些“新禅画”作品浓缩了他多年来在敦煌美术研究和西方油画研究之间寻求跨文化汇通的学术兼艺术造诣，体现了在中国传统水墨画同西方油画之间实现异质范式相互融通的意向，画面视觉冲击力强劲，造型大胆奔放，笔触潇洒自在。我特别留意到，部分作品还呈现出稚拙、诡异或神秘氛围，这或许更有意思。他自己把这批作品称为“佛教超现实主义绘画”，一种与众不同的新画风追求，据说受到与会中外专家交口称赞。这次展览在作品风格追求的别致和独特上超出了我的预期。更是感叹，他不仅继续拥有美术史家身份，而且也同时兼有学者型画家这个新身份。于是，一位美术史家兼学者型画家的名人就此诞生了。

北外艺术研究院掌门人

2020年春，有位朋友跟我通话，推荐我调去北外（北京外国语大学）工作。说是该校新任校长正通过他物色一位教授，去担任筹备中的通识教育学院院长。我刚从北大艺术学院院长岗位卸任不久，愿意继续享受解脱行政后的轻松，不想再有变动。又想到宁强很适合这个岗位，于是向朋友推荐了他。他欣然去同该校校长和人事处长等面谈，不久就调过去了。不过，他到北外后担任的是艺术研究院院长。作为这个艺术学研究机构新掌门人，他在艺术学研究上做了不少工作，同时也在绘画创作上继续奋笔挥洒。

史家文心和拙雅

到2023年8月18日，他又一次办画展了。这次选择北京南郊李可染画院图形学美术馆，取名“敦兮煌兮”宁强教授绘画作品展。这展览名称一目了然地明确展现出他心向敦煌、心属敦煌、心归敦煌的热烈意向。我应他邀请，以同乡、校友和同行三重名义参加了开幕式，并在致辞环节表达我对他的绘画艺术的热烈赞扬。他还在这个仪式上被授予“李可染艺术贡献奖”称号。

我在致辞中说了下面的话，这里根据当时网上报道稍有整理，可以反映我对他绘画特色的体会，只是感到当时即兴说的“拙雅”不够准确，需调整为“拙灵”。

我那天先从跟他的同乡和校友情谊谈起，忆起他当年在母校川大毕业时发出的把毕生精力献给敦煌的铮铮誓言，再转到今天，他的画展还是“敦兮煌兮”。这表明敦煌是他心中永远的一个家园、心结与梦想。又说到这些年来我见证他一步一步地作出的绘画成绩，例如2018年6月的上一次画展，那次已经让我很吃惊、很振奋。今天来到这里，又看到这么多新作，同他之前的作品一道组成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我替我的这位同乡感到格外高兴，所以在这里我再次表达我的衷心祝贺。

对于这次展出的绘画新作，我说宁强教授是学历史出身，从美术史角度进入到敦煌艺术中，几十年史家之心的积累，从创作本源来说，他是带着史家之心拿起画笔来作文画图。从他的绘画中，可以感受画笔文心的特点，用的是画笔，但表达的是文心。吴冠中先生有一本书名叫《文心画眼》，说的是要用画家的眼睛去看，同时以胸中的“文心”去感发。这颗“文心”，来自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的“文心”，汇聚天文、地文和人文之心，让天地之心通过人心感发而产生，可谓天文、地文、人文精华的汇聚。他用画笔表达的，正是他感受到的天文、地文与人文的心神交融。

我还说，理解宁强教授的画，可能跟普通画家的作画路数风格有所不同。我们首先要抓住他的学者之心或史家文心来关照，即运用史家的文心感发世界，诉诸笔端。这是我想到的第一点粗浅的体会。

第二点，他的画风在于拙灵。这是指看起来笨拙或稚拙的拙，但是拙得很灵动、在拙中抵达灵境。记得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论形象》中曾经称赞《红楼梦》里关于“最鄙俗的人”的描写效果说：“其实贾宝玉所最讨厌的那些老婆子，粗使丫头，在小说中也看着很有意思。最鄙俗的人，在小说中也写得俗得很雅；小说中最雅的人，搬到舞台上也看着雅得很俗。”从这个观点看，我觉得宁强教授的画正是一种成功的“拙”，即是一种“拙得很灵”。它看起来有些稚拙或笨拙，显然在学习和模仿敦煌壁画艺术技巧，但实际上又在当前视点上汇通中西，融贯古今，抵达由拙而灵、拙中见灵、拙而灵乃至拙即灵的绘画美学境界。这是要通过表面形式的拙，去阐发美术史学家的一颗“文心”之灵境。他这是用看起来稚拙的笔法传达古今中外文心汇通的灵动体会，从而抵达拙灵境界。这种拙灵画风，可以说萌发于5年前“新禅画”作品的稚拙画风中，随后得到强势生长发育，如今应当构成他的画作画风的一个与众不同的个性之所在吧？

魂系敦煌而又魂归敦煌

我和不少同乡和朋友这些天来想不通和反复聊的是，我们的这位同乡身体好好的，年纪轻轻的，卓然名家，绘画前景无可限量，为什么会突然离世？以及，为什么会突然在敦煌而不是别的地方离世？他为什么选择了留在敦煌？不得不感叹，人生无常，但人生有灵！我想到从网上得知的一则消息：今年8月25日，他又在北京举办过“敦煌情缘：宁强X张大千对画展”。这次画展展出了他的三个敦煌系列画作：一是敦煌灵猫，二是敦煌灵境，三是敦煌圣人（佛陀、菩萨、天宫伎乐等）。这些都是他同张大千先生的对画之作。在敦煌灵猫系列中，他描绘出红色的猫，是他想象的、世间根本不存在的敦煌猫种。敦煌灵境系列，则是他始终向往的神圣的之所，美和精神性相结合，美轮美奂，精神之美和自然之美的结合。至于敦煌圣人系列，由菩萨、罗汉、佛陀、天宫伎乐等组成圣人世界。用他自己的展览自叙说，这三个系列把他“对敦煌的理解、热爱、想象和美化，统统都凝聚在一起了！”这次画展，再度向外集中宣示他对敦煌灵境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朝圣意向和追寻热忱。这以后不到三月，他就重返敦煌，并且遽然长眠在他毕生钟爱、梦萦魂牵的敦煌灵境中。

宁强的一生志趣，同敦煌灵境相契合，“灵”在相通共契，“得”在功成圆满，魂系敦煌而又魂归敦煌，终究成为求灵得灵之人！

宁强，一个诞生在西南山清水秀之地、兴起于大西北敦煌并由此走在世界、最终魂归敦煌灵境的人！安息吧，宁强！安息吧，圣洁的敦煌之子！

作者王一川简介：四川省乐山市人。现为北京语言大学特聘教授，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先后毕业于四川大学、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曾任职于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主要研究领域为文艺理论、美学和艺术理论，著有《修辞论美学》《艺术史学要略》《心性现实主义论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