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仄佳:羊之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00 次 更新时间:2007-12-01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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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仄佳  

记得初到新西兰的第一天,出了机场坐上丈夫的车往新家开,一路上被我叫停拍了好多张照片,拍的都是牧场上的羊。新西兰绿野和牧场的自然风光,山谷草地上羊们呆呆地凝望,是新西兰特有的安祥与静穆,仿佛时间流淌到此半凝固了下来,一时间里,充满了南极冰雪的纯净,水的透明和山的安然。

羊本来是些无个性特征的动物,整体形像俱憨厚温和,活像现代工厂成批生产的公仔玩具,用尽张三李四王麻子或玛丽约翰这些人名,也无法区分出它们的彼此。在新西兰看羊,或许像几十年前外国人看“中国蓝蚂蚁”那样*,人很难看出什么不同来。这些只有大小区别的羊们,被新西兰人随意撒置在天地之间,青山绿水衬托出的视觉效果却强烈,总是抓住新人的视线。又因为羊口之多,更衬出新西兰人口稀疏,走近农村人踪便稀少,大片的牧场山地上,人家房屋孤伶伶的耸立,与最近的邻居总有好几里之遥。尽管有羊相伴,尽管四望自然景观静穆优美,收入镜头与心底的却有惊讶战栗甚至一丝不安。

自从踏上新西兰土地后,就不爱过去书上诗里对羊的形容词了,新西兰虽是空气纯净大气污染最少的国家,但生活中的羊们还是难得“洁白如云”,除非是刚生下来的羊羔。成年羊的毛色多有久经风雨的苍黄,要不就干脆脏兮兮的全身尽带当地泥土的色相。羊毛洁白,要等到剪梳鞣制处理后才能看到感到。经过严冬的羊,一身厚毛脏毛密到该剪未剪时,羊们活像滚动着的“乾草堆”,其微妙复杂用那些简单的词辉去描述,真是苍白得无力。但用画家和化学家之眼去判断,我会乐意用油画里的象牙白色,揉上些煤黑天蓝土红和橘黄,厚重地点上几笔在新西兰大自然的画布上。羊的“白”,其实是光学上的对比结果,羊的“纯洁”就只能算在由人类心理学上,由人联想到羊的另类对比吧。

否定新西兰羊的洁白纯净,是因为羊们居住在凡间而非无尘的天堂,自然环境优越如新西兰之类的国家,羊们仍然是风餐露宿在野外,不管它们的毛皮本来是白的,也逃避不了春夏秋冬的变幻,要领教晴雨时空的熏染。新西兰北岛上基本是四季温和,要是在新西兰南岛,就要加上夏季的暴热,冬季的酷寒了,羊们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包围时,出生较晚的小羊羔,体质不够强壮的成年羊,都活不过几天。牧场主自己有直升飞机的,还能飞去抢救些羊命回来。实在受灾严重的,政府或当地军队也会派直升飞机参加救援。在这样环境里生活的羊,又怎会如旧文人墨客笔下形容的那般简单呢?

然而在新西兰牧场上专心埋头大吃,很少闲立望风景做沉思状的羊们,又确实带有心神纯粹的意味。停车坐望牧场上的羊群,它们也会与我对望,在它们看人看物的瞳仁里,我看得见的是清测无邪无惊恐好奇忧患的眼神。难怪圣经里有“迷途的羊羔”一说,在万能的神前,显露出的无非只是无知的狡猾吧?成年羊的眼神之单纯,没有生活阅历的羔羊们除了整天吃喝拉撒,跟着头羊盲目奔跑外,就更做不出什么智慧选择。在东西方诸神的眼里,世人为利欲的挣扎拼搏,到头来被看穿的便如羊的本质,此说真有点意味深长起来。

依我看来,与其说新西兰是人间最后的一块净土,不如说是羊的胜地更确切。

新西兰这块从亿万年前就世界大陆板块脱离出来的边远小岛国,在凶禽猛兽和人类还没来得及踏脚之前,就漂移到靠近南极的地方,原汁原味的树木地貌,和那些在今天世人看来奇异的大小恐鸟们,连翅膀都退化的安然活下来。要不是千年前从太平洋漂流来了毛利人,百多年前欧洲白人和数量较少的亚洲人陆续登陆新西兰,这块土地依旧能保持原样。

早期乘船而来的欧洲人,多数是做木材亚麻鲸油等贸易。后来的移民却是被能得到大片土地所诱惑。当年的英国公司许诺给移民们的土地,是廉价从毛利人手上买来的,当然,这些丛林密布的土地需要移民们自己去砍伐改造。先行者们经历了淘金伐木等活动后,逐渐转向别的行业渴望安定下来,有人便大胆从澳洲转引进了美利努羊到新西兰。北岛上被砍伐后的森林地带,正好成为生命力适应力极强的美利努羊的牧场。总体说来,北岛土地肥沃,南岛虽冬季严寒,还是有足够的植物牧草供羊群享用。美利努羊比人更适应环境的迅速繁殖,吃的是青草,而回报给人们的是优质细嫩羊肉和羊毛羊皮制品。新西兰经济顶盛的本世纪五十年代,当时的人均收入傲居世界各国前几名,其主要出口项目靠的就是牛羊肉及奶制品。当年的新西兰那么富裕,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到新西兰定居?我公公是澳洲籍婆婆是新西兰籍,当时他们已在澳洲定居并生了两个儿子,在那阵移民回流潮中,举家搬到了新西兰。公公婆婆没去当牧场主,却享受了数年的高收入高福利待遇。说起当时全国人均的富裕程度,新西兰人至今念念不忘。而羊们漠视新西兰人食其肉谋其皮的真实动机,生就献身的本能,帮助新西兰人成就出一段富裕的岁月。

无奈黄金时代终有逝去的一天。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不论是战败还是战胜国的经济都差,几乎是在同一起跑点上重建新的经济秩序。几十年后,各国发展却拉开了距离。新西兰原本发达的畜牧业奶制品,在新经济秩序下暴露出弱点来。包括部分拉美国家的畜牧业长足进步的同时,欧洲国家的畜牧业在现代化高科技的帮助下,肉类奶制品和羊毛制品从数量到质量都大大改进提高,不仅能满足自身国民的需要,出口贸易也日渐兴旺起来,犯不着从地理位置遥远的新西兰大量进口了。新西兰地域位置的弱势已经令人烦恼,谁料到战前关系十分紧密的英联邦国家关系,又会被战后更现实的欧洲共同体冲淡呢?英国大量削减限制新西兰的肉类羊毛制品的进口,转为与欧洲共同体国家之间的相互贸易,其它西方国家的贸易保护主义,新西兰经济发展无可奈何地放缓,新西兰牧场主们原有的大饭碗,这些年中不知缩小了多少?

经济放缓的直接后果,是本地市场不大留得住别类有才能有技术有学历的年轻人了,不是医生荒护士荒教师慌就是人才荒,虽然牧场主们还舍不得离开他们的土地,还费尽心思照顾他们的草场和羊群。高品质的新西兰羊肉和奶制品不能大量出口到欧洲国家,高成本及不薄的运输费用使亚洲市场难以接受。十几年来,新西兰的牧场主们就是这样尴尴尬尬地撑着。

直到风水流转,轮到前几年突然在英国发现了大量疯牛病病例,还有倒霉的英国人吃了带有疯牛病病毒的牛肉终于病死的消息,都令英国人大为恐慌。英国本土上不得不将病牛及附近的可能感染的牛人道毁灭,而疫情却悄悄蔓延到欧洲一些国家,所有受灾国都不得不大肆宰杀病畜,以防治灾情进一步扩大。牛肉奶制品销路自然受创,还雪上加霜的连绝迹二十年的猪只口蹄疫也赫然重新出现在英国农村。消息传出后,全欧洲包括亚洲国家都开始严格限制来自英国的肉类奶制品进口,各国海关加强了对来自英国等疫情发生国的人的严格检疫,现代交通的便利快捷的同时,令当今世界出现的局部疫情,瞬间就能全球卷起毁灭性的黑色风暴。

那段时间里,新西兰牛羊肉奶制品的纯净声誉悄然重新崛起,有关产品的出口量大增,国家税收和私人的收入意外地丰厚了好长时间。

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新西兰牧场主们,逐渐意识到自身的优势与弱点,在尽量保持提高羊肉羊毛数量质量的同时,学会了尽量开发些新产品,如羊奶片初乳制品等,提供给亚洲市场,尽管亚洲市场的是那么大,走向却风一般地不可琢磨。

新西兰确实可以称之为遗世独立,这块远地的确算得上“净土”,是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多少类似的风景地了,这是实情。翻出初到新西兰时拍下的羊和牧场的照片,再一次感叹天,草地,树木和羊群的颜色之清晰纯净,在我的故土上已经难得见到如此景观了。

每年新西兰各地都要举办农牧业展览会,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驯羊,剪羊毛等牧场主们的拿手表演。被牧场主训练成精的牧羊狗,一只是在羊阵前头高叫飞跑导向,另一只则是一声不吭有点阴险吓人,专在羊阵后门断后路,不时做出要咬断羊腿的狗。两狗通力合作,在牧人口哨的场外指导下,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把惊惶失措的羊群赶进圈去。羊们始终是那幅死心眼又呆傻的模样,兜不了几圈敌不过牧羊狗的聪明凶狠,只好乖乖服从异类的统治。剪羊毛时,羊本质上的痴愚更是暴露无遗。牧场工人抓住羊角大力把它拉出羊圈,提起大肥羊令它屁股着地呈坐姿,这羊顿时就傻了,呆依在工人的两腿间失去了动弹力,任人用手工或电动的剪子把它通身的羊毛通通除去。那时的羊像条毛毯,把它翻来覆去地折腾也不会反抗。只有让它回到四脚着地时,它才会记起它原本就有的逃生奔跑的本能。

如果有朋友熟人是牧场主有羊群饲养的话,不妨安排段时间去体验一下做牧人的感受。新西兰的牧场通常很大,用木桩铁丝围栏的草场可供大量羊群换着地方吃,从早吃到晚,从春吃到冬。新西兰的农业科学家培植出的优良草籽,在这肥沃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秋季到来,还可伐掉长长的草令它自干,再打成方捆或卷成圆筒型,收到仓库里做羊们冬天的干粮。大部分的牧场工作都是机械协助,羊的生活环境方式宽松悠闲,人的工作量也不算艰苦。假如是当客人,这日子肯定写意好玩。

新西兰有羊的历史大约是一百五十年,羊与新西兰人的生活质量在这百年中不知提高了多少倍,百年前的羊毛剪至今还能使用,而牧人世家也都传了好多代了。我想新西兰人多少会感恩?感谢这块土地和羊们给他们带来的今天?新西兰人大概也不会改变他们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抛弃牧场羊群兴建大型工业?国家小有小的好处,远有远的优越,否则,人口爆炸和动物疫情早就把这个小岛国变成南太平洋上的日本或欧洲的某个国家了吧?也许应该说是我们这些从亚洲来的新移民,异国文化在近年来潜移默化了新西兰人的眼神心态,甚至食品口味。尽管传统上的新西兰人更乐意认同他们的英国欧洲文化背景,而不太乐意承认这个国家属于亚太地区,从地理上更接近亚洲文化的现实。新移民自人头涌涌,政治经济文化高度发达,又倾轧竞争激烈的国度,初看到新西兰的羊,新西兰的人,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们都有点傻?

如果可以把人间的民意测验同时扩大到人和动物身上,我相信新西兰的羊群会比新西兰人更满足于生活现状。新西兰的羊们共同具有的定力,或可称之为整体痴迷单纯,其实令人类羡慕。充满希望渴望欲望的人流,从南到北,又东向西的迁途移民,来到一个绝然陌生的国家重新安身立命,试图扎下根来。得到一片绿草地如羊般活着似乎不是移民的理想?想来做牧场主的亚洲移民也没听说有几个。

至于羊与人在新西兰谁过得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看从什么角度来讲。假若从劳心的角度说起,人可是活得累多了。

2001.2.24初稿

2002.7.17重新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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