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99年的圣诞节,翻过年尾新世纪就到,算来不过十几天的事。新世纪似乎加快了到来的速度,今年多少觉得有些特别,出国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记忆中忘记的事太多了,只有几件世界性的大事出现,改变了人类现代社会的进程,又因为多少与自己有关便深刻难忘。其中以柏林墙倒塌为标志,我们的现代世界经历了地球板块剧烈移动般的重新组合时辰。虽然我没直接感受到柏林墙倒塌时的狂欢欣喜,但十年后却发现,在这巨变中受益者不仅仅是前苏联东德和欧洲共产主义国家的人,也包括我们这些中国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中国人得到的比苏联东德人还多得多,我是这样认为。
当年东西方冷战,两大阵营的对峙几乎没有缓冲地带。奇怪的是,共产主义堡垒表面如此坚硬,内部却早就四分五裂,国家间的分歧争吵,到了彼此为敌而无法调和的地步。西方世界也保持死板僵化的立场,无法打破意识坚冰与敌对阵营的任何国家建立意识形态之外的,文化经济上的交流。这段时间延续之长,有的国家经济在此阶段中逐渐发展壮大,普通人的生活随之极大地改变了。有的国家军备雄厚而国民经济搞得一塌糊涂,人民生活水准之低,仅能活命而已。身在封闭的营垒中,作为普通人百姓的我们,很难对比想像外部世界的真实面貌到底是什么样子。
十年前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进行了政治改革,结果是全面催化了欧洲共产主义国家的政体经济改变,柏林墙轰塌之际,东西方世界的感受肯定不同,但谁都不会把它看作偶然事件,这种影响到世界格局大变动的事件自有其深刻内涵。人类社会进步到此时,大概最重要的就是对是非善恶的界定认识,对东西方所有人士来说,再以简单黑白的两色之眼去看待世界是多么可笑而幼稚,人们在变化中学着用各种角度视点,去审视解释同一事物,去观察自己并不熟悉的文化。生活在封闭环境中的我们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颗没有思维能力的铺路石或螺丝钉,而是有生命有欲望梦想的人。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戈尔巴乔夫为东西方世界的相互了解掀起并撕破了隔在我们之间的沉重帷幕,其勇其智意义非凡。
倒是引发苏联政治改革的戈尔巴乔夫,临了却迎来个人政治生命的失意。庞大的前苏联国家机器一旦被推翻,并没有一套现成而完善新的政治经济规则等在那里,迅速接轨旧制使之正常运转。曾在世界政坛上呼风唤雨的戈尔巴乔夫,转眼成为百姓中的一员,今天的失意落魄与他曾拥有的辉煌对比强烈之极。而对他,我却深怀敬意,甚至包括他眼下的失意但沉稳的形象。正是这个好像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影响了我,并因此随着国门渐开后的移民潮中,我才有可能离开故土,开始前途不明但充满变数的新生活。跃入既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也是世界现代史上的巨变浪潮中。我们这些不同国籍的普通人,受益多多。
借这次大潮前后涌出国门的,仅澳洲一个国家当时就接受了四万多中国人,加上后来团聚的家属数量就要翻上好几倍。更不用说美国加拿大和欧洲国家里有多少中国人了,瞬间中,几乎在世界各国的街头上,都能见到黄皮肤的中国人,亚洲人。尽管西方社会高兴看到东方世界政体发生变化,却并不具备接受不同文化涌入的心理。西方人眼里模样如围棋子般相似的我们,以成千上万的数量突然出现在西方社会的各个角落时,对西方文化的冲击不亚于当初我们猛然见到西方文化面目时的震惊!现代成吉思汗铁骑的武力振荡,现代可口可乐文化的洪水混合着把两半球搅得稀里哗啦。柏林墙倒塌了,大规模的人种文化迁移浪潮,乱了阵脚心性的又何止是个体的人?
在浪潮中一个跟斗掉进完全不同文化意味的国度里,用皮肤眼睛触觉嗅觉去体会过去在书本上听说的资本主义制度,原有的生活价值观满身是刺的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尤其是成年人说,要在这国度留下难,回到原来的环境中更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观念下长大的人,还吃惯了平均主义大锅饭,有人管心烦,真没人管心乱。在这新环境里,生存环境宽松又严酷,现实生活里“钱”字当头,然而找工作难赚钱难,语言难关身份难关,新国家对我们接受认同极有限度,使我们所有人体会到了强烈的失落感,没有个十年八年难得翻身啊。
更意外的是,留在国内的人也受到这世界性改革的影响,识时务的勇者,迅速把握住国内经济改革时机,拼搏蹦哒转眼成为搞活经济的直接受益者。这些年经济改革就把中国外貌迅速改变,不仅西方世界不敢相信,就连我们这些仅离开几年的海外华人也吃惊不小!我们真是无法左右决定自己命运的小人物,世界的第一个浪头把我们抛出大陆时,潮汐在大洋那头不断高高掀起,想回头冲浪已经有点来不及了?虽然我们在海外大多立住了脚,凭着华裔苦干巧干加死攒钱的本事,多数人有了房子有了家,成功者还有自己的生意事业,不少人还进入了适合自己发展的领域。可人是欲望动物,对比在国内的亲朋中的成功者,新的失落感更生出来。有人说不管我们多么有成就仍始终是西方国家的异族,精神上的二等公民。
事情是否真还是这样黑白简单,又如此悲观?
如果没有当初大环境的巨变,我们能有“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境界?能有机会亲身体验接受不同文化的撞击,更新自己的思维想法?我们尽可以盲目地为自己数千年文化而自豪,为我们国家那“既无外债也无内债”的国策而骄傲。但同时我们无法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与西方国家经济处于同一起跑点上的我们,几十年来已大大落后的现实。在那样的盲目下,人可以不相信也不需要世界经济的连锁互助性,自信我们的国家自给自足就能活得很好。时间在我们手指尖流过浑然不知,作为凡人的我们,一生中会有多少个十年?以二十年为一代人计,十年前的少年现在已是青年,十年前的青年转眼已步入中年壮年,而壮年人再迈过十年二十年,便走向人生的最后阶段。转眼就是百年,眨眼就到了两千年!如果没有十年前的巨变,凡人的我们会有多少机会来冒险?把自己抛入希望的浪潮中,找回自我去实现潜藏的种种欲望,就是这巨变带给我们的答案。
眼下的我们不论是否会对历史,自身,社会理念,经济文化进行深刻反思,不论我们的选择是否成功,重要的是我们经历了这一切,有了我们的选择权。事实上,留在国内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发财致富,干上一番大事业,很容易的,我们也忘记了在国内所有的艰难。
回望过去的十年,时光令我们年轻的生命从幼稚走向成熟,日子惊险万分或平淡地过去,平凡的依旧平凡。生活在新的国度里,我们的外貌和内心虽然改变了不少,已经开始把这块土地跟自己的血肉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的孩子习惯这里的自由空气,这里的宁静安然。也许还意识不到这块土地抚平了我们身上多少由狭逼拥挤造成的紧张冲突感,意识不到如今我们是站在一块比以往稍高的岩石上,看世界,看大洋两头永远属于我们的国家,看别人也在看自身。在那令我们半生受益终身难忘的机遇中,我为这过去的十年赞叹。
199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