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挺、樊和平先生:
二位好,很久不见。常常想到南京的那段时间,尤其在东南大学的种种聚会。时间很快,其实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你不会认识如今的许倬云了:表面上看,许倬云的状况还是可以的;但是许倬云身体里面已经弱了。你们听我的声音,没有从前清亮,我的耐力也不够了。每天上下床我需要专业吊兜挂在钢制横梁上作为辅助,行动和沐浴,各别有订制轮椅辅助方可实现。内人也已年过八十,我看着她为我操劳,神疲力衰,于心不忍,而又无可奈何。
但我的心情,也很复杂。人生快要终了的时候,我是鸿雁失群。我们这群“飞雁”,已经一个个落翅,时至今日已经只剩我和钱煦两只孤雁。所以我们两个人互相安慰,我们还有一位好朋友已经昏迷不醒。所以,我们非常感慨,也时常想念家乡,这种心情希望你们能理解。
面对媒体时,我的确数度表达想念家乡的湖山胜景,太湖是我们的家。然而,我也完全清楚,即使回到家乡,我也只是困居病室,不再能出门欣赏故乡景象。二哥在人生岁月中的最后两年,从台湾搬回无锡终老,归葬马山公墓。
二哥行将大去之时,我们将父母在台北公墓的遗骸请出来,化为灵灰送回无锡,也是奉安在马山。我与弟弟翼云、凌云,在马山都购买了坟地。最近我在往复邮件讨论的,是让堂妹许蜀筠替我安置坟墓上的刻词。你们可以想象:我确实说过“我会回来的”,其实我的心老早已回来了,将来我也会在故乡入土。我的电脑上有一张照片,是太湖日暮。另一个音频,录制的是“杏花春雨江南”,沙沙沙的雨声。现在匹兹堡也是春天,我常常放出来听,我也寄给了舍弟翼云以及外孙女听;我二姐已经一百岁了,我不敢让她听。如此情怀,想必各位能够体会。有了这些寄托,于我而言也几乎等于身在无锡。
我对中国的感情至深,但是我不能回来。我十年不能行动,瘫痪、没有力气、新陈代谢日渐失序;我的饮食,全赖内人喂食;我无法纸笔书写,需要俊文帮忙笔录、整理;我使用电脑,也只剩两根手指,可以勉强按动鼠标、键盘而已。
最后的这段岁月,近两三年间,为何我向国内如此频繁讲话?作为中国人,我希望中国好。所以,我才不揣冒昧,常常做公众谈话,陈述我的忧心。此心良苦,我想你们谅解。所以,我拼了老命,还在做最后的奋斗,想和年轻人们做十次讲话,将中国历史作一个新的交代。刚刚我完成了一本书《经纬华夏》,是我对中国历史新的阐释。我明知其难以着力,而勉力为之。内心之苦涩,我想知我者自能理解。
这些事情,经由网络,跨洋沟通,如今已颇为顺畅。我想,也不必身在国内。十年前,经过严重的颈椎、脊椎手术,75%的关节都已锁定,不能动弹;医生严令我不得出外行动,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因此,我闭门索居,已经许久。
所以,我希望能在海外延命数年,多看、多想、多说。而且,在海外看见美国的情况,我会分析,也会找到途径将我所见所闻所想,向国人建言。
耿耿苦心,二位在南京与我十年来往,应当了解我的性情,知道我是发自肺腑,而非应酬。我是出自肺腑之言,无所求、无所盼,所求、所盼的是“中国”两个字永远在世界站下去。中国是世界上维持其整体性最稳定、最长久的一个国家,它是个天下国家、是个文化集团,而不仅是一个政权。这一团坚实的人群,不要在我们手上解散、中断。中国已经挺立至少五千年之久,还将继长增高,常为世界安定的主力。如果我没有机会再和诸位讲话,这就是我的遗嘱。
言尽于此,谢谢你们。同时也请将我的话转达给蒋校长、刘波、周宪、陆远、范可、马敬与葛岩伉俪,并转达我对诸位故人的关怀与思念。
再见。
许倬云 启
2023 年 4 月 6 日于匹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