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法国政党体系新一轮重构过程中,传统左翼政党严重衰退,新兴左翼政党尚未形成替代性力量。近年来,左翼政党先后组建“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与“新人民阵线”,初步扭转左翼阵营的被动局面和衰退态势,其政党联盟内容和形式呈现不同于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左翼联合的新特点。左翼政党联盟内部在意识形态、政策主张、党派利益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面临选民阵营碎片化、政治叙事空心化、政治竞争白热化等诸多挑战,其未来发展取决于能否弥合内部分歧和回应民众诉求,以及形成稳定的政治共识与有效的协调机制。
关键词:法国左翼政党 新人民阵线 政党联盟 政治极化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教授
文章原载于《当代世界》2025年第6期
法国左翼政党历史悠久,左翼阵营构成历经变化,法国社会党、法国共产党、欧洲生态—绿党、不屈的法兰西党等是当前左翼阵营的主要代表。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后,法国政治产生连锁反应,总统马克龙宣布解散国民议会并提前举行立法选举,却未能实现执政党联盟重夺议会多数和压制新右翼发展的目标。左翼政党联盟的议席数位居首位,新右翼政党国民联盟的议席数也取得明显增长。左翼政党的选举表现和联盟策略的变化是法国社会分化加剧和政党体系重构的缩影,其未来走向将受到政党自身变革和法国政治演变的持续影响。
法国政党体系重构与传统左翼困境
1958年,法国举行公投通过新宪法,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宣告成立,半总统半议会制正式确立。1962年宪法修正案通过后,总统改由直接选举产生。新的政治体制缓解了第四共和国时期政党林立和政局动荡的问题,为新的政党体系形成奠定了基础。随着法国社会结构变迁和政治生态变化,政治力量分化重组,呈现向左右两极集聚的态势,形成了以社会党为代表的左翼阵营和以保卫共和联盟为代表的右翼阵营两极多党格局。
进入21世纪,法国政党体系面临新的变革。2002年总统选举,新右翼候选人勒庞进入第二轮投票,与时任总统希拉克对决,但最终失败。此后,人民运动联盟党和社会党相继执政,均未能有效应对危机和充分回应民众诉求,反而暴露出执政能力短板,加剧了执政团队内部矛盾。萨科齐和奥朗德任期内推行的财政紧缩政策和市场化改革举措引发社会反弹,社会治安、同性婚姻等社会政策调整进一步加剧社会对立,导致全国性抗议运动频繁发生。围绕财政赤字、社会福利、移民难民、恐怖主义、欧洲一体化等问题的应对路径,两大党陷入回归本党传统还是趋向中间立场的抉择困境,进而导致身份定位模糊和内部冲突公开化。人民运动联盟党于2015年更名为共和人党,但未能重塑政党形象和整合右翼阵营。社会党人奥朗德支持率低迷,成为第五共和国首位不谋求连任的总统。党内要员的政治丑闻损害了两大党的形象,而总统候选人开放式初选机制进一步放大了党内矛盾。“制度设计和过程控制的预案不足,最终导致两党在面对党内初选形成的灾难性后果时只能坐以待毙。”
2017年总统选举和立法选举是法国政党体系新一轮重组的分水岭,传统政治力量严重受挫而新兴政治力量全面崛起。社会党和共和人党总统候选人首次同时止步总统选举第一轮。独立候选人马克龙以超越传统左右翼理念分歧和党派纷争的立场与形象吸引了大量中间选民,以24.0%的首轮得票率和66.1%的第二轮得票率当选总统。不屈的法兰西党立足于左翼传统理念,国民阵线立足于右翼保守价值,两者分别分流了社会党和共和人党的选民,梅朗雄和玛丽娜·勒庞在首轮投票中分别获得19.6%和21.3%的选票。在立法选举中,由马克龙创建的“前进”运动更名为共和国前进党,并将总统选举优势转化为议会多数席位,在国民议会577个议席中赢得308个。共和人党从194席减少到113席,这是中右翼政党在第五共和国立法选举中的最低值,而社会党从280席骤降至29席。这一系列选举结果标志着左翼、中间派和新右翼的三极多党格局开始取代中左翼和中右翼传统政党主导的两极多党格局,呈现中间偏大、两头较小、右强于左的态势。
马克龙上台后借助总统权威和议会多数,积极推动经济社会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法国的经济竞争力,降低了社会失业率,增强了国际影响力。但是,改革未能妥善兼顾社会中下层利益,向资本和精英倾斜的举措也削弱了普通民众的获得感和安全感。以劳动法改革、燃油税调整和退休制度改革为代表的政策调整激化了长期积累的社会矛盾,引发新一轮社会运动。社会撕裂进一步加剧了政治极化现象,左右翼激进派别的社会接受度和政治影响力均呈上升趋势,而马克龙领导的执政党联盟继续整合支持经济自由化和欧洲一体化的中间选民,并通过强化社会治安等举措来拉拢中右翼选民。与之相比,两大传统政党陷入领袖人物缺失、核心成员出走、选民基础瓦解和选举补助锐减等困境的恶性循环,在地方选举和欧洲议会选举中持续衰落。
2022年总统选举和立法选举进一步强化了法国的三极多党格局,呈现出中间收缩、两极扩张、新旧更替的态势。马克龙以58.84%的得票率成功连任,成为自2002年以来首位赢得连任的法国总统,但玛丽娜·勒庞在第二轮投票中的得票率上升到41.46%。在总统选举首轮投票中,梅朗雄的得票率为21.95%,仅次于马克龙的27.85%和玛丽娜·勒庞的23.15%,新右翼候选人泽穆尔也获得7.07%的选票。共和人党和社会党候选人再次止步于总统选举首轮投票,得票率跌至4.78%和1.75%。在立法选举首轮投票中,以复兴党为主体的中间联盟“在一起”、左翼政党联盟“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以及国民联盟的得票率分别为25.75%、25.66%和18.68%。经过两轮投票,中间联盟最终获得245个议席,失去议会多数席位。由国民阵线更名而来的国民联盟获得89个议席,突破了组建议会党团的门槛并成为右翼阵营最大的议会党团。左翼政党联盟获得131席,而共和人党议席数降至61个,失去了最大反对党地位。
法国政党体系重组表现出政党政治极化、碎片化和民粹化并存,两大传统政党共和人党与社会党受到中间派走实用主义道路,以及不屈的法兰西党和国民联盟强化左右翼政治理念的双重挤压,选举表现和政治影响力急剧下滑,其深层原因在于法国经济模式转型和社会结构变迁,地区、代际、阶层、族群之间差距扩大和对立激化,资源分配、身份认同、生态保护等新老问题相互交织,议题维度多元化和社会群体多样化相互影响,使长期适应于传统政治议题与温和政治立场的传统政党陷入身份定位危机。同时,民众利益诉求的表达方式和政治倾向的演变规律也发生重大变化。在总统选举强调个人魅力、立法选举被视为总统选举“第三轮”投票的制度设计影响下,新政治力量凭借政治领袖形象鲜明、政治议题立场明确、政治动员高效深入等后发优势,迅速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号召力。面对信息技术变革和社会民意变化,传统政党的科层制组织形态和精英治理模式缺乏畅通的基层参与渠道和灵活的动员反应机制,陷入了代表性危机。
与右翼政党相比,传统左翼政党受到的冲击更为深远。在全球化时代,发达国家“去工业化”的经济模式导致传统工人阶级数量不断减少。在数字化时代,新兴政党“去中心化”的竞选方式又削弱了传统左翼政党的组织体系优势。受本国经济形势低迷、欧盟财政纪律约束和资本跨国流动属性的影响,传统左翼政党主张的提高税收和增加福利的政策难以持续兑现,而传统左翼政党背弃竞选承诺又会引发支持者流失。在政党竞争方面,马克龙脱离社会党后分流了一部分社会党右翼选民,社会党面向社会中下层的经济社会议题优势被坚守传统左翼立场、反对经济自由化政策的不屈的法兰西党侵蚀。面向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态转型和社会进步议题则面临欧洲生态—绿党的直接竞争。此外,一部分工人阶级选民因反对移民难民政策和欧洲一体化进程,转向支持右翼保守派和新右翼势力,导致社会党比共和人党衰落得更为明显。
左翼政党联盟重建与左翼联合变化
左翼联合是法国左翼政党适应政治体制、扩大政治影响和实现政治目标的重要手段。多数两轮投票制是法国政党联盟的制度基础。总统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整个选举过程分为两轮投票,若某候选人在第一轮选举中获得绝对多数选票且数量超过半数选民,则直接成为总统人选,无需进行第二轮选举,否则得票数前两名候选人进入第二轮投票,得票最高者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来自577个选区,由本选区选民直接投票选出。在首轮投票中,获得绝对多数且数量过半则直接当选,否则在获得最多选票的两名候选人之间进行第二轮投票,得票最高者当选。一旦首轮投票率低于50%,意味着议员候选人需要25%以上的得票率才能进入次轮投票。
历史上,社会党和共产党的选举合作曾助力密特朗当选第五共和国首位左翼总统,“多元左翼”联盟赢得立法选举,开启了第三次“左右共治”。进入21世纪,共产党和左翼党组建过左翼阵线,社会党和欧洲生态—绿党则实现联合执政。近年来,由于政党竞争白热化和左翼阵营碎片化,以社会党为代表的传统左翼政党和以不屈的法兰西党为代表的新兴左翼政党难以凭借自身实力角逐全国性大选并获胜。2022年和2024年立法选举前夕,左翼政党先后组建“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和“新人民阵线”。这些联盟的组建源于政党体系重构、选民基础分化和新兴政治力量崛起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
从联盟类型来看,政党联盟可分为选举联盟、议会联盟和执政联盟,全国性联盟和地区性联盟,战略性联盟和策略性联盟等多种形态。“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与“新人民阵线”成立于特定选举周期,以击败主要竞争对手、实现选票和议席最大化为直接目标,以共同提名候选人为合作形式,均属于全国性、策略性的选举联盟。“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成立于马克龙总统连任后,旨在阻止中间联盟获得议会多数并遏制国民联盟扩张,组建左翼政府实现“中左共治”。与2017年各自为战相比,左翼政党进入2022年立法选举第二轮投票的候选人从142名增加到386名。“新人民阵线”延续这一逻辑,不仅运用20世纪30年代反法西斯“人民阵线”的历史符号,而且其共同纲领明确提出替代马克龙执政方案和阻止新右翼势力掌权的双重目标。该联盟在2024年立法选举中获得28.06%的首轮得票率,仅次于得票率29.26%的国民联盟。在第二轮投票中,左翼政党联盟联合中间联盟形成抵制极端势力的“共和阵线”。双方主动撤回部分选区首轮得票率排名第三的候选人,引导选民集中支持非国民联盟候选人。最终,“新人民阵线”获得178席,超过了中间联盟的150席和国民联盟的125席。但左翼政党联盟不占议会绝对多数,总理候选人也未能获得总统任命,左翼联合历经两次立法选举至今仍未实现从选举联盟到执政联盟的关键跨越。
从联盟构成来看,社会党和共产党曾是法国左翼政党联盟的主体力量,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决定左翼联合成效的关键因素。20世纪90年代,绿党的崛起打破传统左翼政党联盟的二元格局,丰富左翼政党的合作选择。1997年“多元左翼”联盟吸纳绿党等新兴政治力量,赢得立法选举并组建联合政府,开创了左翼联合的多元化格局。该联盟解体后,各左翼政党竞相派出候选人角逐2002年总统选举,严重分散左翼阵营的选票,导致新右翼候选人勒庞进入第二轮投票。此后,社会党因《欧洲宪法》公投、总统选举人选、第一书记人选等问题陷入持续内耗。
梅朗雄是法国激进左翼的重要代表人物,2008年退出社会党,先后创立左翼党和不屈的法兰西党,并在2012年和2017年总统选举中得到共产党支持,组建了区别于社会党的激进左翼阵营。在2022年总统选举中,左翼阵营碎片化严重,候选人数量相当于中间派和右翼阵营之和,但仅有梅朗雄达到得票率5%的官方资助门槛,迫使左翼阵营主要政党迅速组建“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以参与立法选举。该联盟是继“多元左翼”联盟之后首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左翼政党联盟,涵盖不屈的法兰西党、社会党、法国共产党、欧洲生态—绿党及部分左翼小党,实现以社会党为中心的温和左翼和以梅朗雄为中心的激进左翼的历史性整合。2024年“新人民阵线”进一步拓展联盟边界,吸纳极左翼的新反资本主义党等政党力量以及法国总工会、法国工人民主联合会等工会组织,联盟的政治包容性和社会代表性得以增强。
从联盟领导来看,社会党曾长期是左翼联合的主导力量。在第五共和国政治史中,以社会党为中心的左翼政党的分合始终是社会党的重要策略选择。2002年若斯潘卸任政府总理和竞选总统失败后,社会党整合左翼阵营的能力逐渐下滑。绿党联合其他生态主义党派组成“欧洲生态”联盟角逐欧洲议会选举,梅朗雄则带领左翼党同共产党组成左翼阵线参加总统选举。社会党试图通过开放式初选选出2012年总统选举候选人,但没能吸引主要左翼政党参加。社会党沿用开放式初选进行2017年总统选举,“不但没有起到联合大左翼的作用,反而把那些认同左翼价值观但不支持奥朗德政府的左翼同情者排除在外,加快了左翼阵营分化的步伐”。2017年大选惨败后,社会党陷入边缘化困境。2018年富尔接任社会党第一书记,致力于推动左翼联合和重振社会党,但该党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显著减弱,难以聚合左翼阵营。
不屈的法兰西党迅速崛起打破社会党对于左翼联合的长期垄断。梅朗雄以2022年总统选举期间成立的“人民联盟”为基础,推动左翼联合并实现欧洲生态—绿党、共产党、社会党的相继加入,从而形成“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该联盟明确提出要组建由梅朗雄担任总理的政府,其议员候选人有325名来自不屈的法兰西党,而社会党、欧洲生态—绿党、共产党各有70、100和50名。不屈的法兰西党取得的议席数从2017年的17席大幅增加到2022年的72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左翼政党。欧洲生态—绿党和共产党从1席和10席分别上升为16席和12席,而社会党减少2席仅剩28席,大幅落后于不屈的法兰西党。“新人民阵线”结合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左翼政党的表现,重新调整各党的候选人配额。不屈的法兰西党、社会党、欧洲生态—绿党和共产党的议员候选人各有229、175、92和50名。最终,不屈的法兰西党赢得74席,共产党获得9席,而社会党和欧洲生态—绿党各有59席和28席,议席数之和高于不屈的法兰西党。联盟成员党的选举表现趋向均衡化,使联盟总理候选人的推选争夺更加白热化,梅朗雄最终没能成为联盟总理候选人。目前,不屈的法兰西党缺乏稳定的党员群体和地方基础,政治影响力和社会代表性仍未达到社会党鼎盛时期的水平,其激进立场和对抗风格限制政党合作的空间,制约其成为左翼联合的稳定主导力量。
左翼政党联盟结构性张力与体制化困境
法国左翼政党通过联盟策略在立法选举中取得显著进展,初步扭转左翼力量自2017年以来在立法选举中的被动局面和衰退态势,其政治实践和发展走向面临内在张力和外部竞争的多重考验。
为应对立法选举,左翼政党联盟提出一系列左翼色彩鲜明的政策主张。“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纲领内容全面,围绕就业、养老、生态保护、财富分配、公共服务、政治改革、安全正义、社会平等和国际事务等8个方面展开详细论述,提出新增就业岗位、限制临时合同、实现减排目标、增加生态投资、限制工资差距、新建公共住房等具体政策指标。“新人民阵线”纲领以时间阶段进行施政规划,将执政初期的15天视为社会紧急状态阶段,集中解决社会和生态紧迫问题,承诺采取冻结基本必需品价格、提高最低工资、废除退休改革法案、重启社会住房建设、暂停大型高速公路建设项目等具体举措。执政100天内,围绕提升民众购买力、完善医疗健康体系、改革教育科研体系、推进生态规划、打击歧视行为、调整税收政策6个方面推动重要立法,旨在短期内改善公共服务和社会公平。后续几个月,持续强化公共服务、推进民主改革、促进经济转型、维护社会公平、推动生态保护、保障公民自由并调整对外政策。
“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纲领试图重构国内体制和欧盟规则,具有更强的系统性和变革性。而“新人民阵线”纲领从全面改革转向重点突破,从激进变革转向务实调整,侧重短期干预和阶段性任务,对中长期的规划相对模糊,反映了提前选举背景下左翼政党联盟应对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国际危机的针对性和紧迫性。两份纲领的政策议程和政策主张也发生变化。例如,“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纲领从宪法修改和社会转型层面强调生态保护和生态投资,而“新人民阵线”纲领的生态政策更加精炼、措施更加温和,不再明确主张高度依赖核电的法国放弃核能。此外,“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纲领公开承认在650项政策要点中存在33项分歧,这些分歧贯穿经济、政治、社会、生态、外交等各领域,并列出主要成员党之间的保留意见。例如,社会党在退休年龄、劳动权利、税收改革等议题上与不屈的法兰西党、共产党有不同主张,不屈的法兰西党与共产党在降低投票年龄上有不同看法,欧洲生态—绿党在能源转型、生态农业等议题上相比社会党、共产党更加激进,等等。
两份联盟纲领之间的动态性和差异性源自左翼阵营内部以不屈的法兰西党为代表的激进改革和以社会党为代表的渐进改革之间的持续博弈。这体现出工业社会阶级政治和后工业社会身份政治的显著分野,也反映出在全球化时代强调主权优先和坚持欧洲合作的立场分歧。根据一项以0到10代表政治立场从左到右的专家评估数据,2024年社会党和欧洲生态—绿党的分值分别是3.4和2.3,而不屈的法兰西党和共产党分别是0.8和1.7。以0到10衡量政党对环境议题的重视程度,欧洲生态—绿党的分值高达10,不屈的法兰西党和社会党分别为7.4和7,共产党仅有4.8;以1到7表示政党领导人对欧洲一体化的支持程度,社会党和欧洲生态—绿党均为6.2,而不屈的法兰西党和共产党分别是3和3.1。可见,左翼阵营内部从政治立场到政策偏好都存在明显差异。
左翼政党联盟之所以能够重建,是因为温和左翼、激进左翼和新左翼政治力量以反新自由主义、反新右翼为基本共识,暂时搁置历史纷争和政治分歧,组建策略性议题联盟。这种联盟建立在选举政治的政策议题而非稳定的意识形态基础之上,因此其政治共识的脆弱性容易被新形势、新议题、新变化放大。例如,2023年不屈的法兰西党关于哈马斯的立场表态导致社会党退出联盟,实际上标志着“新生态和社会人民联盟”的终止。2024年成立的“新人民阵线”虽然在部分议题上达成共识,但在其他重大政策和总理候选人方面,各成员党依然存在较大分歧。
左翼政党联盟不仅缺乏意识形态凝聚力,还缺乏组织协调力、政策执行力和制度约束力,难以有效化解左翼阵营内部的历史纷争和分裂风险。以社会党为代表的传统左翼政党内部派系林立,往往因政治路线、政策主张和人事安排分歧而激化矛盾,进而演变为党派冲突和政党分裂。例如,不屈的法兰西党、世代党、“共和、生态与社会主义运动替代方案”等联盟成员党,均由原社会党要员出走后成立。如今,不屈的法兰西党作为新兴左翼政党,也开始出现内部分裂问题。传统左翼政党之间、新老左翼政党之间的矛盾和博弈,同样会削弱联盟的整体性和公信力。例如,左翼政党部分成员无视联盟的选区分配协定,继续角逐选区议席,与联盟共同提名的候选人形成直接竞争,破坏了联盟的团结协作。立法选举结束后,左翼政党没能形成统一的议会党团,选举联盟也并未发展为议会联盟,这使左翼政党难以协调行动和形成合力。此外,中间派试图通过拉拢温和左翼和排除激进左翼的策略来分化左翼阵营。例如,不屈的法兰西党因贝鲁政府强行通过2025年国家财政预算草案而发起的不信任动议,获得欧洲生态—绿党和共产党支持,却没能获得社会党的认可,引发“新人民阵线”的内部争议。
当前,法国政局不稳,政府频繁垮台,各主要阵营开始谋划未来大选。左翼政党联盟要实现上台执政,在巩固和拓展选民基础方面面临严峻挑战。其一,左翼联合的选举进展主要得益于立法选举制度和“共和阵线”策略,竞争优势并不明显。2024年立法选举前夕的民意调查显示,国民联盟的支持率为34.0%,“新人民阵线”为28.5%。在第二轮投票中,有151个选区出现“新人民阵线”和国民联盟的直接对决,前者赢得61个选区,获胜率不足50%。实际上,“新人民阵线”相对于国民联盟而言并不具备明显优势。
其二,左翼联合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左翼政党传统选民流失的问题。2024年立法选举前夕的益普索调查显示,在自认为处于弱势群体的受访者中,有54%的人支持国民联盟。此外,国民联盟在低收入家庭中的支持率也高于“新人民阵线”。另一项关于第二轮投票的调查显示,有42%的私营部门员工和41%的公共部门员工支持国民联盟,只有23%的私营部门员工和22%的公共部门员工支持“新人民阵线”。这表明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员工的投票倾向差异正在减小,而强调扩大公共开支和改善公共服务的左翼阵营失去公共部门选民的传统优势。
其三,左翼联合缺乏富有可行性的方案和富有吸引力的叙事。在经济形势和财政状况恶化、生活成本和失业率上升、政治立场整体趋向保守的背景下,以“全球与本土”“开放与保守”为划分的政治叙事重塑法国政党竞争的议题范畴、政策主张和话语表述。国民联盟淡化极端立场和敏感言论,以民粹主义重构右翼政策主张,将自身塑造为全球化受损者和法国劳动纳税者的政治代言人,批评那些占据发展红利的经济精英和享受法国资源的移民难民,从而不断扩展政治议题、扩大选民基础、融入主流政治。
与之相比,左翼政党既不能维持社会中下层的传统支持,也无法构建跨越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城市居民和农民、本国民众和外来移民的全新叙事。社会党的选民基础集中于受教育程度良好的城市居民,而不屈的法兰西党则以青年知识群体和城市边缘群体为主要支持者,其反建制和不妥协的特质难以被主流选民接受。“左翼联盟面临悖论,继续以新左翼为核心,则整个左翼阵营都将被新左翼的非理性色彩绑架;与新左翼分手,则会让本就脆弱的左翼团结雪上加霜。”
结 语
法国左翼政党面临的挑战反映了后工业时代左翼政治的普遍困境,也折射出逆全球化思潮抬头背景下,进步主义力量所面临的现实悖论。在中间派实用主义和新右翼民粹主义的双重挤压下,左翼政党通过策略性议题联盟来应对政党体制重构的冲击。然而,左翼联合的政治实践和发展走向受制于左翼阵营内部主要政党之间共识协商、利益协调和组织协同等情况。左翼政党联盟亟须解决共同纲领可行性、组织体系完备性和选民基础广泛性的问题,并且需要推选出更具政治包容性和社会影响力的政治人物,才能摆脱选举困境、谋求执政地位并发挥更大作用。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当代欧洲左翼政党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研究”(项目批准号:21BKS06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