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文论是以关键词为路径呈现语义内涵、实施语用意图并建构话语体系的话语行为。既有的中国文论话语研究关注“话语”而忽略“行为”,具体而言就是关注名词而忽略动词。中国文论关键词之中有大量的动词,以《文心雕龙》为例,刘勰既在《序志》篇用一连串的动词建构起《文心雕龙》的话语体系,又依次在上下两编用篇名动词标示《文心雕龙》话语行为的三大特征:一是对文学元典的“宗”与“辨”,二是对文学文体的“明”与“诠”,三是对文学情采的“镕”与“裁”。六大动词外动及物、相生相立地整合成中国文论话语行为的兼性特征。以《文心雕龙》篇名动词为个案探讨中国文论的话语行为,或可为当下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话语建构提供新的视域和方法。
关键词:中国文论 话语行为 《文心雕龙》
《尔雅》有“言者,我也”,“我”是“言”的主体,“言”是“我”的行为。汉语的“话”与“语”皆从“言”:前者强调“言”之内容即说什么,后者强调“言”之方式即怎么说。福柯将“话语”释为“陈述”,而陈述的首要问题是“谁在说话”,可见话语行为及其主体何其关键、何其重要。作为对文学的理论性和批评性言说,中国文论是一种话语行为,其行为性特征有三:一是以关键词为路径,二是呈现语义内涵,三是实施语用意图,三者共同建构起中国文论的话语体系。既有的中国文论话语研究,关注“话语”而忽略“行为”,关注话语的“名物性”和“概念性”而忽略话语的“动作性”和“主体性”,具体而言,就是关注“名词”而忽略“动词”。
《马氏文通》称“动字者,所以言事物之行也。……行之所包者广,故动字之为数,至为繁赜”,“繁”者言其多,“赜”者言其深。中国文论关键词之中有大量的动词或动词性词组,仅以《文心雕龙》的《序志》篇为例,“盖《文心》之作也”一小段,不足200字就有30多个动词:“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刘勰用一连串的动词,不仅完整地建构起《文心雕龙》的话语体系,精辟地概述出《文心雕龙》的话语行为,而且生动地呈现了《文心雕龙》的话语风格。
《文心雕龙》50篇,篇名100字,总计53个动词,动词数量占篇名总字数的一半以上。若细分之,则总论部分,5篇用了5个动词;文体论部分,20篇用了30个动词;创作论(包括《序志》)部分,25篇用了18个动词。全书三大部分,总计53个动词。53个动词中,本字为动词的有34个,名词用作动词的有5个,形容词用作动词的有14个。就动词在《文心雕龙》篇名中的构成而言,50篇的篇名中,一篇用一个动词的共有13篇计13字,一篇连用两个动词的共有20篇计40字。前者为动词单用,后者为动词连用,用《马氏文通》的说法是“外动”与“内动”:内动无须及物,外动则必须及物。有学者指出,动词中的及物动词是最具有存在论意味的:“存在要生出意义就必须落实为及物的行动,成为一个及物动词,因此,存在论中能够形成的所有问题都从及物动词开始。动词具有存在论上的本源性,动词造事而创造了属于自身的宾语,并且使事物具有价值。……一切事情都始于创制,秩序、观念和历史都始于创制,动词的问题超越了知识论而形成了创世存在论。”《文心雕龙》总论5篇的5个动词,全部“外动”而“及物”,具有深邃的本源性和鲜明的创制性。文体论20篇虽然只用两个及物动词(“明”与“铨”),但这两个“外动”非同小可,它们不仅“创造了属于自身的宾语”(作为纯文学文体的“诗”与“赋”),而且“形成”了属于中国文论话语行为的核心“问题”及方法论路径(关键词阐释的“键闭”与“开启”,详后)。概言之,《文心雕龙》篇名的53个动词,突显出中国文论话语鲜明的动词性即行为性特征。
《文心雕龙》用骈文写成,刘勰犹如一位“神乎技”的驭手,娴熟地驾驶着他的骈俪轩车,长辔远驭,万里逸步,其话语行为如宛虹之奋鬐,若长离之振翼,如林籁之结响,如泉石之激韵。《文心雕龙·序志》篇有“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刘勰的话语行为不仅美而且有用。《文心雕龙》50篇,篇名动词标示出刘勰文论话语行为的三大特征:一是对文学元典的“宗”与“辨”,二是对文学文体的“明”与“诠”,三是对文学情采的“镕”与“裁”。
一、言经:“宗”与“辨”
前述《文心雕龙·序志》篇由30多个动词构成的“盖《文心》之作也”,依次类分出刘勰话语行为的三种不同对象:一是文之枢纽,二是文之体别,三是文之情采。换言之,刘勰的文论言说,先言文之“经”,次言文之“体”,末言文之“情”。细绎《文心雕龙》篇名中的动词,不难发现,刘勰话语行为的对象不同,其话语行为的方式随之有异:言经是“宗”与“辨”,言体是“明”与“诠”,言情是“镕”与“裁”。
《文心雕龙》总论5篇,篇名均为由“外动字”(即及物动词)所构成的动宾词组:《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5个动词“原”“征”“宗”“正”“辨”,标明话语主体的5种行为。5种话语行为又依次针对5种不同的话语对象:“道”“圣”“经”“纬”“骚”。5个动词和5个名词,分别构成5个动宾词组。书末的《序志》篇重述总论5篇要义:“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与总论5篇的篇名相比,《序志》篇的重述,其话语行为的内容(说什么)没有变化,但话语行为的方式(怎么说)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是不用动宾词组,用的全是无主句;二是每个句子用作宾语的名词未变,但用作谓语的动词全部不同。严格说来,《序志》篇这5个谓词并非是动词,而是将名词用作动词,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名词的使动用法。将总论5篇篇名的动宾词组与《序志》的5组无主句关联起来考察,可以对刘勰“言经”的话语行为有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本,追溯文道之根本;师,以圣人为文学之师;体,以经典为文体之范式;酌,在经与纬之间反复斟酌权衡;变,用通变之法考察经与骚的相同与相异。
《文心雕龙》总论部分的话语行为,其对象为三类典籍:经、纬、骚。这三类典籍均可称为“文学元典”。在刘勰心目中,五经贵文,五经含文,五经是最早也是最好的文学;纬书是对经书的神学解读,事丰奇伟,辞富膏腴,奇特的想象和富丽的文辞构成纬书的文学性特征;至于奇文郁起、金相玉式的楚骚,自然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对于这三类“文学元典”,刘勰采用了两类不同的话语行为,而这两类话语行为是通过总论5篇篇名的5个动词和《序志》篇5组无主句的5个动词显现出来的:一类是只褒不贬,“原”与“本”,“征”与“师”,“宗”与“体”;一类是有褒有贬,“正”与“酌”,“辨”与“变”。两类动词,两种不同的话语行为,代表了刘勰对文学元典(经、纬、骚)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及方式:“宗”与“辨”。
刘勰“宗”什么?宗的是五经所创制的五种文学范式。“《易》惟谈天”,《周易》创制的是“谈天”范式,探讨自然之理,旨远辞文,言中事隐,哲人骊渊,入神致用。“《书》实记言”,《尚书》创制的是“记言”范式,言通尔雅,寻理即畅,昭昭若日月,离离若星辰。“《诗》主言志”,《诗经》创制的是“言志”范式,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最附深衷。“《礼》以立体”,《礼记》创制的是“立体”范式,据事制范,执而后显。“《春秋》辨理”,《春秋》创制的是“辨理”范式,一字见义,观辞立晓。“宗”的成效何在?“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这里的“体”不是文体,而是文学之大体,文学之整体;这里的“义”也不是文义,而是适宜,是恰到好处,或者说是文学在“宗”之后所能达到的效果。文学之整体或大体由“情”“风”“事”“义”“体”“文”六大元素构成,而这六大元素在“宗经”之后能达到“深”“清”“信”“贞”“约”“丽”,否则便会失之于“诡”“杂”“诞”“回”“芜”“淫”,足见“宗”这一话语行为的价值和意义。
刘勰“辨”什么?辨的是经纬之真伪,辨的是经骚之同异。《正纬》篇“酌经验纬”,既“辨”出谶纬之书的“伪”即经正纬奇、先纬后经、纬多于经和符谶假托孔子,又“辨”出谶纬之书的“文”即“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益文章”。《辨骚》篇用楚辞比照诗经,检验出自汉武至汉宣各家说“骚”的“褒贬任声,抑扬过实,鉴而不精,玩而未核”,从而“辨”出楚骚同于诗经的典诰、规讽、比兴和忠怨,异于诗经的诡异、谲怪、狷狭和荒淫。“辨”的成效何在?刘勰之“辨”,辨出三个层面的方法论意义。一是“将核其论,必征言焉”。这里的“言”是指文学作品的实际,“征言”以“核论”就是从文学作品的实际出发,来检验既有结论或观点是否合理、是否正确。二是“疾其虚伪,发其僻谬”,文学批评之所以是“批评”,理应有批判精神,理应有对虚伪的疾愤和对僻谬的发现。三是“芟夷谲诡,采其雕蔚”,文学理论和批评需要有“辨”的眼光和能力,要“辨”出何为“谲诡”何为“雕蔚”,何处是“典诰”何处是“夸诞”,然后才能决定是“芟”还是“采”,是“变”还是“通”。
刘勰话语行为的“宗”与“辨”,与《文心雕龙》另一篇篇名《通变》的两个动词密切相关:“宗”为“通”,“辨”为“变”,这也是《序志》篇要将“辨骚”说成“变乎骚”的原因之所在。“经”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故须“宗”,禀经制式、酌雅富言,就好像即山铸铜、煮海为盐,只要山在海在,就能铸铜煮盐,故宗者通也,通则不乏。“纬”是真伪并存,“骚”是方经异典,故须“辨”,辨出纬书如何由“无益经典”变为“有益文章”,辨出楚骚如何由“取镕经旨”变为“自铸伟辞”,知辨即为知变,辨者变也,变则其久。
二、言体:“明”与“诠”
《文心雕龙》文体论20篇,篇名动词的语义及语用较为复杂,整体上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与总论5篇篇名的动词一样,以动宾词组即“外动”的方式彰显出刘勰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话语行为。此类有两个动词,一是《明诗》中的“明”,一是《诠赋》中的“诠”,这两个具有存在论价值和创制性意义的动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第二类是与“外动”相区别的“内动”(即与“单动”相区别的“连动”),也就是篇名中的两个字皆为动词,包括《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弔》《谐隐》《史传》《论说》《诏策》《檄移》《封禅》《奏启》《议对》《书记》共14篇,超过了文体论20篇的2/3。在这14篇中,每篇讨论两种文体,篇名二字均为动词,特定的文体即为特定的文学创作的话语行为。14篇“双动词”篇名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本字即为动词;一类是本字是名词或形容词,在标题中用作动词(《马氏文通》称之为“假借”)。前者如《颂赞》《奏启》《议对》《书记》等等,后者如《谐隐》是形容词用作动词,《史传》是名词用作动词。其实,《明诗》《诠赋》中的“诗”与“赋”,作为“明”和“诠”的宾语本应是名词,刘勰却将二者解读为动词而使之动词化:“诗者,持也,持人性情”;“赋者,铺也,铺采摛文”。关于“赋”,《诠赋》篇引用《毛诗诂训传》“登高能赋,可为大夫”,为“赋”之动词化找到语用之源。概言之,《文心雕龙》文体论篇名动词有两大特征:一是文体命名的行为化,文体论20篇讨论30多种文体,大多数文体之名具有鲜明的动词性,本身即为文学创作的话语行为;二是刘勰言“体”,其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话语行为可概述为两个关键词,即“明”与“诠”。
何为“明”?明者,亮也,显也,开也,衍也。明有“照亮”或“敞开”之义,使晦暗变得光明,使模糊变得清晰,使闭锁变得开放,使局促变得辽阔。何为“诠”?诠者,全也,细也,实也,证也。诠有“界全”或“限定”之义,使漫衍变得有边界,使杂乱变得有条理,使游移变得稳健,使枝蔓变得伦序。“明”与“诠”恰好构成刘勰文体论话语行为的两个方向,既相反又相成,既相悖又相济。“明”与“诠”的相对而立,恰似“KEY”与“关键”的语义张力。“关键词”是一个舶来语,译迻的是KEYWORDS,英语的“KEY”是钥匙,汉语的“关”和“键”均为锁。“锁(关键)”与“钥匙(KEY)”对译,不仅悖论式构成关键词阐释这一话语行为的键闭与开启,也对应着刘勰文体论话语行为的“诠”与“明”:诠者,关也,键也,在一个有边界有限定的语义场内诠释;明者,开也,启也,在一个比“诠”更大的语义场作破界式或超越式阐发。
刘勰“明”什么?《明诗》篇“明”的是诗之“义”“源”“言”“体”。“明”诗之“义”不是键闭式释义,而是用“圣谟”(大舜“诗言志”)明义,用“圣言”(孔子“思无邪”)归义。“明”诗之“源”,既不囿于诗之“体”亦不限于诗之“言”,而是超乎诗言、诗体之外而远溯至史前时期的葛天《玄鸟》、黄帝《云门》。明“诗”之“言”,虽说是以四言和五言为主,却也能够巨细无遗,总归诗囿。明“诗”之“体”,既兼美四言正体之“雅润”与五言流调之“清丽”,亦兼美商周诗的彪炳环深与建安诗的慷慨磊落。“明”的成效何在?“明”是一种开放式、兼美式、兼容并包和兼收并蓄式的话语行为,故刘勰的“明”,能明出诗义的神圣与自然,明出诗体的雅润与清丽,明出诗史的源远流长和诗言的巨细分殊,明出诗势的恒裁与定位,明出诗性的适分与圆通,明出品诗鉴诗的妙识与难易……刘勰的“明”有如日月,照亮了华夏的诗学宇宙,也照亮了几千年中国诗学的历史天空。
刘勰“诠”什么?《诠赋》篇“诠”的是赋之“义”与“史”,赋之“作”与“旨”,赋之“本”与“末”。与“明”相异,此六项大体属于键闭式诠解和限定式诠释。“《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只是《诗经》的六义之一,赋“义”在诗“义”之内;“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赋“史”在诗“史”之内(所谓“古诗之流”),即使有所拓展,也未能超出屈赋的范围。赋之“作”是“凡此十家”,赋之“旨”是“睹物兴情”,赋之“本”是“丽词雅义”,赋之“末”是“繁华损枝”。“诠”的成效何在?“诠”是一种不同于“明”的话语行为,与《明诗》篇不同,刘勰《诠赋》篇关于“赋”的言说是克制而保守的,是谨慎而简洁的。扬雄《法言·吾子》讲“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刘勰更是深知赋之末流“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所以他要用“诠”的方式说“赋”,以期收到“风规丽则,辞剪稊稗”之成效。
刘勰文体论话语行为有一个“四项基本原则”:“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四项原则中,“原始以表末”在一个开放的时空序列和通变结构中溯源追根,明达始终,是为“明”;“选文以定篇”将文体诠释限定在有语料支撑有语境依据的文本之内,是为“诠”。“释名以章义”,先做名物性诠释,后作引申式彰明,是为先“诠”而后“明”;“敷理以举统”,先做展开式、延伸式铺叙,后做摄举式、统领式概括,是为先“明”而后“诠”。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论话语行为不出训诂、考据、义理、辞章四项,训诂和考据是“诠”,义理和辞章是“明”,或“诠”或“明”,尽在其中矣。
三、言情:“镕”与“裁”
《文心雕龙》创作论24篇,篇名动词的类别与前述文体论篇名相似,一类是双动词,一类是由单动词构成的动宾词组。双动词篇名共有6篇:《通变》《镕裁》《比兴》《夸饰》《附会》《总述》。单动词(动宾词组)篇名共有5篇:《定势》《练字》《指瑕》《养气》《知音》(最后一篇《序志》亦属此类)。双动词篇名所标示的话语行为,涉及文学史、文学创作、文学风格、文学结构和文学修辞等重大理论和批评问题;单动词篇名,其话语行为所“动及”的宾语亦为文学风格、文学语言、文学主体和文学鉴赏等重大问题。探讨《文心雕龙》创作论篇名动词的语义和语用,是研究中国文论话语行为的极好切入点和视角。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在创作论之首《神思》篇后面有一条注,用一幅结构图显示刘勰创作论“组织之靡密”。这幅图的核心部分由《情采》和《镕裁》两个相邻的篇名构成。“情”和“采”均为名词,“镕”与“裁”既是“连动”,也是“外动”,用《马氏文通》的说法是“发而止乎外者”,“其动而直接乎外也”,这个“外”就是“情”与“采”。范注将“镕裁”和“情采”这两个篇名组合成两个动宾词组:“镕情”与“裁采”。这既是抓住了文学创作最为核心最为关键的问题,更是显示出“镕情”与“裁采”乃刘勰创作论最为主要的话语行为,突显出刘勰创作论话语行为的创制性意义及存在论特质,所谓“蹊要所司,职在镕裁,檃括情理,矫揉文采”。
何为“镕”?“规范本体谓之熔”。何为“裁”?“剪截浮词谓之裁”。文学的本体是什么?情理。情有真伪之别,理有虚实之分,故须规范,须审分,“镕”者,“譬绳墨之审分”也。文学之情理如何使读者知晓?借以文采。文有疏密之分,采有纯杂之别,故须剪截,须斫削,“裁”者,“譬斧斤之斫削”也。《情采》篇将文学的“情”与“采”定位为“经”与“纬”,经正而后纬成,经立而后纬畅,“镕”能使文学作品之经(情理)正而立,“裁”能使文学作品之纬(文采)成而畅。
刘勰“镕”什么?镕的是文学创作“设情”“酌事”和“撮辞”的规范。文学创作以情理为本体,以事义为要素,以辞采为荣华,如何设计和规范“情—事—辞”的结构和关系,是文学创作的重点和难点,也是“镕”的对象和任务。“镕”本来是一个名词,指镕铸金属的模具,刘勰在这里用作动词,意谓镕铸和陶冶,指一种按规律行事、依规范创制的话语行为。刘勰不仅在《镕裁》篇谈“镕”,在创作论的其他篇章中也谈“镕”。如《神思》篇,“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讲“镕”之本,“玄解之宰”“独照之匠”讲“镕”之术,“志气统其关键”“辞令管其枢机”讲“镕”之要。“镕”的效果何在?“镕”能达成“三准”:首则依据情理而确定文体,次则斟酌事义而择取素材,末则锤炼字句而撮举要义。有了“镕”这种话语行为,就能循声律而定墨、窥意象而运斤,就能规矩于虚位、刻镂于无形。
刘勰“裁”什么?就《镕裁》篇而言,刘勰“裁”的是文学作品中的骈拇枝指、附赘悬疣、一意两出、同辞重句,也就是借“裁”这种话语行为,使得文学作品的语言更加简洁,更能体要。若通观《文心雕龙》全书,则不难发现,刘勰“裁”之对象不仅仅限于文学语言。刘勰所处时代是一个重采轻情、繁采寡情的时代,刘勰对他那个时代饰羽尚画、为文造情的文学持有鲜明的批判态度,《文心雕龙》诸篇有大量的文字批评六朝文学的真宰不存、淫丽烦滥。在这个意义上说,刘勰要“裁”的是六朝文学“为文造情”的倾向、“苟驰夸饰”的文风和“採滥忽真”的体貌。“裁”的效果何在?就文学语言而言,是“裁则芜秽不生”;就文学风格而言,是“要约而写真”;就文学趋势而言,是“体情之制”日盛。
或“镕”或“裁”,既是《文心雕龙》创作论的话语行为,亦为刘勰所推崇所倡导的文学创作才能:就后者而言,刘勰将之表述为“思赡者善敷”和“才核者善删”。《镕裁》篇列举了两位文学家的例子,西晋王济与东晋谢艾。王济善删,常常能将一章删成两句,约以贯之,字去而意留;谢艾善敷,常常将两句敷为一章,引而伸之,辞殊而意显。文学作品的书写有“善敷”与“善删”,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书写亦然,读《文心雕龙》,不难看出刘勰既“善敷”亦“善删”。《体性》篇先是将“体性”一语“一敷为二(体与性)”,后又将“二”分别敷为“四(才、气、学、习)”与“八(即八体),此乃“善敷”之典范。《知音》篇既是将种种的“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归结为“四弊”,更是将各种知音的方法总括为“六观”,实乃“善删”的成效和结果。追根溯源,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的“善敷”和“善删”赓续于文化元典。先秦诸子中,孔子善删,“诗”本三千,孔子删至三百。孔门弟子三千,师徒相互问答之言绝不止传世《论语》的一万余言,《论语》也是删出来的。庄子善敷,“重言”十七,“重”有“重复”之意,重言者,善敷也,《庄子》十万余言是庄子及其后学“敷”出来的。
《文心雕龙·序志》篇:“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出类拔萃、智术超群的文学家和文学理论批评家,他们“腾声飞实”的话语行为就是“制作”。既然是“制作”,那么关于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批评的动词必然是外动的,必然是及物的。《文心雕龙》总论的5个动词全部及物,其中“宗”与“辨”代表了两种最为根本的既相生相济又相悖相立的话语行为;文体论的“明”与“诠”,则是文学分体批评话语行为最为主要的方法和路径;创作论的“镕”与“裁”,不仅动及文学作品的“情”与“采”,而且关乎文学理论批评的“敷理”与“举统”。
概言之,《文心雕龙》篇名的53个动词,最具有创制性意义和存在论价值的,是本文所重点讨论的外动(即及物)的六大动词:言经的“宗”与“辨”、言体的“明”与“诠”和言情的“镕”与“裁”。这六大动词在中国文论的三大层面依次构成三重组合,每一组合中的两个动词,就其话语行为的着力方向和动作性特征而言是相对相斥的:文学元典层面是继承性的“宗”与批判性的“辨”,文学文体层面是开启式的“明”与键闭式的“诠”,文学情采层面是规范本体的“镕”与剪截浮词的“裁”。若作深度分析,这三组话语行为的内在理路和行为逻辑又是相生相济、相兼相融的。比如,《宗经》篇有“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辨别宗经师圣之人,只看到经典的道德内涵视而不见五经含文、群言之祖,这是刘勰的“宗”中有“辨”;《辨骚》篇称屈原虽自铸伟辞却也取镕经旨、体兼风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是刘勰的“辨”中有“宗”。又如,文体论话语行为的四项基本原则,原始表末之“明”与选文定篇之“诠”,开启式的彰义、敷理与键闭式的释名、举统,本来就是相互关联、相互兼和而须臾不可分离的。再如,《镕裁》篇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权衡损益,斟酌浓淡”,是说或镕或裁,既要兼顾左右亦要兼美浓淡,“镕”中有“裁”,“裁”中有“镕”,“敷”时能“删”,“删”时能“敷”,须权衡斟酌,方能弛于负担。
中国文论的话语行为有一个根本性特征:兼性主体与兼性言说。而中国文论话语行为的这一兼性特征,表现在《文心雕龙》之中,则是《序志》篇所说的“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本文所讨论的“宗”与“辨”之兼融、“明”与“诠”之兼济和“镕”与“裁”之兼合,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说,均为刘勰“唯务折衷”的结果。就中国文化及文论兼性智慧的源头而言,中国文论话语行为兼性特征的文化渊源可追溯至老子的“反(返)者道之动”。“反”与“返”皆为动词,是老子关于“道”之“动”(即话语行为)的兼性表述。“道”上的行走者,朝向前面的目标而背对着自己的出发点,对于起点而言,是“反”,背向的反;大道若环,道的运行规律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道”之行走是形而上意义上的永恒之回归,“反”即“返”,“反”的终极为“返”。本文以《文心雕龙》篇名动词为个案所探讨的中国文论的话语行为,六大动词的相兼相济,其形而上意蕴亦为“反(返)者道之动”:以“反”的范式“返”,以“返”的功夫“反”。前者是建立在批判性反思基础上的文论话语即关键词范式,后者是植根于训诂学功夫的知识性返回,二者兼融兼合,立文学之本,开文论之新,鼓天下之动,达天下之道。
文章原载:《人文杂志》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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