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在世与认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76 次 更新时间:2025-05-25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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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 (进入专栏)  

 

最近一两年我作了几个互相关联的讲座,“在世与认知”“信号与命题”“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等等。遂把这些讲座的要点连缀写成此文。本文保留了讲座稿的模样。涉及哲学史的命题,大家都熟悉,我多半一笔带过;我在已发表过的文著中作过阐论的,也尽量简要带过。我最近想得比较多的,跟人们的通常想法差异较大的,则讲得稍微详细一点。

一、外部世界是否存在

在世与认知是个很宽泛的题目,从哪里入手呢?我从“外部世界是否存在”这个大家都熟悉的问题讲起,至少对读哲学的同学是个熟悉的问题。这个问题通常跟贝克莱连在一起。整个论证大概如下。你看见草地上有一头鹿,你是个非哲学家,你想当然认为鹿在草地上,不只在你的眼里心里。但若问你“你怎么知道那儿有头鹿?”你会说:“我看见了呀。”你看见了,这是你的视觉告诉你的,你并不知道你的视觉之外有没有鹿。你说:“我还听到呦呦鹿鸣了。”鹿鸣是你听到的,你不知道听觉之外有没有发出鸣声的东西。你说:“我还走过去摸了摸那头鹿呢。”这无非是说,你现在有如此这般的触觉。换个场景:你拉弓射箭,射杀了这头鹿,饱餐了一顿鹿肉。这个场景复杂很多,但并不改变要点:我们认知到的东西始终没有超出过我们的感觉——拉弓射箭的感觉复杂一点,包括肌肉的紧张感等等,但那还是感觉;炖鹿肉吃鹿肉涉及的感觉更加复杂,但你知道的仍然是闻到肉香的嗅觉,尝到鹿肉的味觉,外加吞咽感、饱足感等等。总之,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没有超出感知,“存在即是被感知”,我们并不知道感知之外有没有一个世界。

于是,感觉之外有没有一个“外部世界”就成为一个问题。你可能想,这是哲学家无事生非造作出来的问题。不尽然。我们都有过幻觉经验,在沙漠里跋涉,看到不远处有个湖泊,跌跌撞撞赶到那里,一滴水都没有。如果这一次感觉告诉我们存在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我们怎么能保证下一次它告诉我们的东西一定存在呢?

贝克莱本人倒不是要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他主张的是,观念本身就是实在,而非观念背后另有一个实在。观念总是联系于心灵,或者说,唯当有某个心灵在感知,才有观念。在这个意义上,心外无物。然而,即使我不去感知,事物也可以拥有存在,而这恰恰表明有一个永恒的、无所不在的心灵。于是,我们无法借助感知达到外部世界实在性的这一番论证,其宗旨在于论证上帝必然存在。

二、康德的“认知形式”

外部世界明明存在,可是,依着贝克莱的论证,不借助上帝就无法证明外部世界存在。这局面让不想借助上帝路线来论证的论者觉得苦恼,康德说,哲学家一直没能证明外部世界的存在,这是哲学的耻辱。一个一个哲学家,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不能证明,这岂不很让人羞愧?

当然,康德认为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才会这么说。康德怎么解决的?康德的认识论很复杂,但粗略言之,康德借助的是“物自身”来解决这个问题。既然是物自身,das Ding selbst,它当然在我们之外,大致相当于认识论里所称的“实在”。物自身是康德悬设的抑或他论证了物自身的存在?康德专家倚重不同的康德文本得出不同的主张。如果他成功论证了物自身的存在,当然最好,那他就把哲学的耻辱抹掉了。如果他只是悬设了物自身的存在,那就没帮上太多的忙,甚至你会觉得还不如像贝克莱所主张的,你要是信仰上帝,你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物自身还有一个问题:虽然物自身存在,但是我们不知道物自身真正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因为物自身与我们中间还隔着一些认知形式,对杂多的感性材料进行整理,我们最终认识到的东西既然已经经过了认知形式的整理,当然就不是物自身原本的那个样子了。

在我们一个小圈子的讨论中,有位青年学者也主张我们无法认知实在,因为,实在在认知过程中已经受到污染。这听上去像是康德认识论的一个版本。我们最后获得的认知无论是经过认知形式的整理,还是遭受了认知形式的“污染”,反正它们不是实在本来的模样。

前不久有朋友发给我一段短视频,一位脱口秀女娃说,我们看不到世界的真相,因为我们要睁眼看才能看到世界的真相,可是按照康德的说法,你用眼睛看,所以你看不见。这位女娃厉害,话说得简单了点儿,但戳到了痛点。

这位女娃胆敢冒犯康德,肯定让很多人不爽,因为康德始终大受欢迎,今天流行的各种理论也多半活动在康德的大框架里,例如信息加工理论。世界向我们提供了很多的信息,我们的神经系统,我们的大脑,会对这些信息层层加工,结果呢,我们以为自己看到了现实,其实没看到,让我随手引用一句,“我们所拥有所信赖的对现实的知觉,不过是一套复杂精巧的错觉”。随便打开一本当代的讲认知科学、大脑科学的书,你差不多都能找到同样的话。

三、在世界中认知

康德是不是证明了外部世界存在,洗刷掉了哲学的耻辱?有些哲学家认为没有,因为他们继续努力提供证明。一个例子是英国哲学家摩尔,他提供了一个极其简明的办法,他对着听众举起一只手,又举起一只手,手不就在我的视觉和认识之外,在“外部世界”那里吗?要是这个证明还不够清楚,那我会准备一些面包,当场请诸位吃,就像从前有人说过的,只有实实在在的面包能饱人,面包的认知或观念填不饱肚子。

据说,嘲世派哲人第欧根尼的学生曾问他怎样看待巴门尼德“无物变动”的主张,第欧根尼不发一言,在学生面前站起身走来走去。学生对这个无言的反驳很满意,却挨了第欧根尼一手杖,被教训说:基于理由的主张只有用理由才能反驳。

我个人也不推荐摩尔的证明。现在我要推荐的,是海德格尔的进路。海德格尔说,哲学的耻辱并不在于没有解决“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那么多哲学家会认为这是个问题,这才是哲学的耻辱。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呢?海德格尔的大致想法如下。外部世界是否存在,谁在问这个问题?只有人会问这个问题,用海德格尔的语词说,只有Dasein或此在会问这个问题。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或Dasein从来都是In-der-Welt-sein,“在世界之中的存在”。由一个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去问“这个世界是否存在”,这不很奇怪吗?发问者本来就在世界之中,他只能在世界之中发问。

让那么多人苦恼的外部世界问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问题不同于数学问题,它们不是有待被解决的问题,而是有待被消解的问题,“像放进水里的一块糖”。要这么说起来,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不是被解决了,而是被消解了。

但问题当真消解了吗?把此在规定成“在世界之中的存在”,那当然不可以再去问世界是否存在,但海德格尔凭什么一开始把此在规定成“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这听起来像是个概念把戏。

人首先是世界之中的存在,这不是海德格尔加到人头上的规定,而是他对人之为人的根本法理(Verfassung)的识见。在海德格尔看来,规定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法理不是认知,而是Sorge、Besorgen——我译成“操心”“操劳”之类。人首先要干点什么,操劳于这个操劳于那个,这才来了认知。或者说,伴随着操劳才有认知。你啥都不干,啥都不要干,就根本不会有认知这回事儿。海德格尔明确说,认知是此在存在的一种衍生样式,是由Sorge衍生出来的。

歌德有个警句:“首先是行动。”我推重的思想家,尼采、维特根斯坦、伯纳德·威廉斯,各个用不同的方式阐论过这个思想。

海德格尔显然也在这个行列。认知伴随于行动这一识见所针对的是主流认识论。在海德格尔看来,主流认识论的根本错误在于首先设想了一个无世界的认知主体,怎么一来,这个认知主体突然就开始认知了,开始感觉了,开始提问了。我前面重构贝克莱的论证就是一个例子,看见鹿,听到鹿鸣,在这个叙事里,始终有一个认知者,而且始终也只有认知者,没有行动者。拈弓搭箭好像是行动,但在这个论述里,其实并没有行动,只有肌肉的紧张感什么的。

四、认知之为副词

在贝克莱、康德他们那里,好像人在世界的外面“静观”这个世界,在世界的对面“对”世界有所认知,而在海德格尔那里,人在世界之中认知世界。与此相应,我们平常放在认识论里的话题,海德格尔放在In-sein题下。我把In-sein翻译成“在之中”,这个中文搭配莫名其妙,不过,In-sein这个德文组合也好不了多少。要是我这样浅俗的人来说,所谓in-sein无非是强调只有在世界之中才会有认知活动。人并非一上来就站到世界对面静观这个世界,人首先在跟种种事物打交道,打交道的时候,他感到点什么、认知点什么。比如说,你要从北京飞到上海,于是你去查航班,查列车时刻表。

海德格尔喜欢用捶捶子来说事儿——这让我们想起尼采说要用锤子做哲学。有的人,像我,手笨,锤子敲下去,要么没打在钉子上,要么把钉子打歪了。老木匠三捶两捶,钉子正正地进去了。他知道怎么用锤子,我不知道。这个“知道”,当然是认知,不过它跟静观类型的认知挺不一样。这个认知是个副词,老木匠“有所知地”使用锤子。并非这边有个“行动”,另外还有一个“知”,认知融化在行动之中。

我会建议,在很大程度上,特别是在一开始,我们不要把“认知”视作动词,要把它视作副词。在一个方向上轻轻触碰草履虫,它会迅速向反方向逃离,这表明它感知到了触碰,我们怎么刻画它的感知?我们用它的行为来刻画,但它的反应跟你轻轻触碰一块小石子不同,那是一种带有感知的反应。当然,认知后来发展成一个动词,还跟着一个宾语或者宾语从句,我看见一头鹿,我看见草地上有一头鹿。

这一步步是怎么发展出来的?海德格尔作了一些尝试,大致沿着“zuhandenheit/上手状态、vorhandenheit/现成状态、das Ding/物或者der Gegenstand/对象”这么一条线索开展。到了“对象”这一步,你身处其中的事物转到你对面,这边是你的认知,对面是你要认知的对象。到了这一步,会出现表征的问题,认知是否符合实在的问题。海德格尔的这些阐述是很初步的,有心作认识论的朋友可以自己尝试从新去做。但我相信,不管你的路数跟海德格尔多么不一样,他还是给了我们一些基本的启发。如果一上来就把认知刻画成表征,恐怕就很难深入认知的实质。我到厨房端锅,一抓锅把儿,烫着了,我通常不会一直抓着锅把问“我感觉到什么了?”或者琢磨被烫到的心理表征是什么。

五、认知包含主动维度

草履虫有认知,青蛙当然更有认知,它能够分辨小飞虫和飞鸟。蚊子、苍蝇飞过来,青蛙把舌头弹出来,把它们卷进嘴里吃了,要是一只飞鸟飞过来,青蛙就缩回来,躲到石头后面。青蛙怎么会拥有这种认知能力呢?简单说,它要活下来。为此,青蛙得发展出一些认知的办法,比如说发展出眼睛。如果它不拥有这样的认知能力,青蛙这个物种就不可能保存下来。青蛙的认知跟它的活动连在一起,它的活动跟欲望、需求连在一起——当然,也跟它所能调动的资源等等连在一起。我好多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章,小小的,可能就几十行,题目是《思想坐落在欲望、快乐和沮丧里面》,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要弄清楚青蛙为什么会有如此这般的认知,光看认知是不行的,你得知道青蛙是个什么生物,它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头,它要干什么,它吃什么、躲什么,你知道了这些,才能知道它为什么这么认知,而不是像我们人类那样去认知,也不像蝙蝠、狮子那样去认知。用大词来讲,认识论要连着本体论或存在论一起讲才讲得清楚。这是海德格尔的另外一个一般思想:没有存在论,认识论就是无根游谈。

一个生命体怎么认知,跟这个特定生命体的生命方式联系在一起,这也是说,认知包含主体性或主动性。英国经验主义认识论的总路线却一直把认知视作一个被动过程:心灵是一块白板,我睁开眼睛,世界的信息涌进来,这些信息在心灵里变成了各种观念或者印象。在洛克、贝克莱、休谟一系的认识论那里,认知的核心比喻是镜子。其实,不管镜子反映得多么一清二楚,它也没有认知——镜子没啥可操心的,所以它就没啥认知。

信息涌进来之后,心灵似乎干了一件主动的事:联想——那时候还不叫信息加工。这类联想有时被称作“自由联想”,但请注意,这里所谓“自由”不像后来德国哲学所说的基于主体性的自由,这些联想仍然是被动的或自动的,说的是主体不加干涉。

认知包含主动维度,诚然,这里说的不是作规划、作实验、强力意志那么强的主动性,而只是说认知包含着生命主体的要素,认知活动与特定认知主体的欲望、需求等等联系在一起。

六、在世vs康德

在认知自主性这一点上,康德不同于洛克、贝克莱他们,他尝试赋予认知者以主体性。一般说来,德国思想家不喜欢完全被动这回事。德国哲学一向张扬理性,这也跟自主、自由相连,因为是理性让人自由——虽然在政治生活中,德国人那时候不如英国人享有那么多自由。

在康德的认识论里,自主性就体现在上面说的:理性主体固有一套认知形式,他凭借这套认知形式参与到认知过程之中。认知不是一个完全被动的、接受的过程。刚才我讲那位脱口秀女娃拿康德开涮,一针见血,但这位女娃恐怕没有从哲学史看过来。康德干嘛要加这些一道一道的东西,先天感性形式啊,先天知性概念或范畴啊?他要改变英国经验主义那里认知是纯粹被动的局面。

前面说,青蛙要吃小飞虫要躲大飞鸟,从而发展出眼睛这样的感知器官。我们可以把眼睛视作康德的认知形式——不难想见,康德的认知形式本来就是从眼睛之类想过来的。很多光学信息涌到眼睛前面,眼睛对它们作一番过滤——有的眼睛里长着这样的视锥细胞,能看见红色绿色,有的眼睛里长着那样的视锥细胞,能看到紫外线。总之,眼睛首先把涌到眼前的光学信息过滤一番、整理一番。你也可以不想眼睛,去想想眼镜。实际上,的确有论者把康德的认知形式比作摘不下去的有色眼镜,你戴着红色眼镜,所有的光线都变红了。只不过有色眼镜通常摘得掉,而理性认知者的认知形式是摘不掉的。

但正因为认知形式是固有的,摘不掉的,理性认知者的自主性不无可疑。在我们看来,认知嵌入在生存之中,认知形式是在生存活动中塑造成形的。青蛙的眼睛是世世代代发展出来的,而且还会继续发展。环境变了,青蛙也许慢慢长出了老鹰的眼睛,当然也可能,像深海鱼那样,眼睛退化掉了。而在康德那里,认知形式都是固定的,不可移易的装置,而不是由生命活动塑造的。

从思想史着眼,我们也许不该深责康德。眼睛是慢慢演化来的,这对我们算是常识。但在达尔文之前很少有人这样想。康德的思想挺前卫的,他提出了星云演化假说,我们也许觉得下一步就该是演化论了。事后看来,两个想法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里面不知有多少沟沟坎坎。反正,没谁当时看到星云演化论里藏着生物演化论的苗头。

但若从思想内容来说,康德之所以坚持认知形式的先天性质,是因为,在康德那里,像在英国经验主义那里一样,认知主体是在世界对面的,而不是在世界之中的。认知形式跟世界的状况并无联系,跟认知主体的欲望、需求、感情等等并无联系,所以,认知形式只能是先天的。于是,康德本意为认知活动增添的自主性就落了空——这些形式是先天的,不是从活生生的生命过程里发展出来的,认知跟特定的生命主体就没有什么关系。

而且,认知形式先天就是那个样子,跟世界是怎样的并无关联,那么,即使像康德那样悉心琢磨认知形式,时间、空间、因果关系等等,他最多能知道认知形式是怎样的,却没有办法了解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七、污染说

我们刚才还提到认知污染说。依污染说,无论我们最终认识到什么,这个结果总是受到认知过程的“污染”。在世界之中认知这一进路不但没有解决污染困扰,反倒加重了这个困扰。我们把生存、欲愿等等也拉进来,实在事物就不仅受到认知的“污染”,还会被欲望扭曲,甚至干脆就受到欲望的摆布。有论者甚至申称,所谓认知,其实都是些wishful thinking,我们最终认识到的,无非是我们一开始就设定要认知的。

不过,我们也提到,污染说自身很可疑。它分有康德认识论的缺陷,顺着刚才那位女娃的话说,我想看看庐山,于是睁开眼睛看,可依照污染说,我一睁开眼睛就把庐山污染了。像我这样的近视眼,看山看水模模糊糊的,于是配了副眼镜,诶,我以为自己这回看到了庐山真面目,可是依污染说,多了一层眼镜就多了一层污染。

我们永远都无法不折不扣认识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污染说可以视作康德认识论的一个变种,没有什么新意。但在另一点上,这个变种跟康德的精神背道而驰——康德的认识论,以及后来的信息加工理论,本来是从积极方面想过来的。有了认知形式,我们才可能得到井井有条的认知,信息加工,加工嘛,一般比没加工的东西好一点儿。康德旨在弘扬认知的主动性,而“污染说”却只从消极方面来看待认知。

认知过程中的确会出现污染,这一点我们都很熟悉。但要讨论这个话题,我们最好想想具体事例,去看看哪些事情会造成认知污染。我不久前刚好读了斯万特·帕博的《尼安德特人》。作者的一项早期工作是测定埃及木乃伊样本上的基因序列,这项工作处处要对付污染的威胁。说到污染,一般说的是样本被污染了,例如从博物馆取来的标本里混进了博物馆管理员的一个DNA片段。这不是污染说关心的。然而,污染也的确可能来自实验仪器本身——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飞虫,其实是眼镜上沾了个墨点。帕博和他的团队具体面对哪些污染困扰,他们又是怎样消除污染的,这里无法详述,你们感兴趣不妨去读读那本书。我要说的只是一个宽泛的结论:什么是污染,什么不是污染,污染要用哪些方式去消除,所有这些都是围绕着一项特定的任务才能确定。这一点,我最后还会回过头来多谈几句。

八、“预设”

英国经验主义从白板和感觉印象开始,而我们主张,感觉、意识、思想这些东西跟在世连到一起,跟欲望、生存方式、生存环境等等连在一起。可是,把欲望等等都拉了进来,预设的事项似乎就太多了。洛克是否只预设了白板和感觉,这个由哲学史专家去判定,反正海德格尔不买账。他说,不是我预设太多了,而是你们预设的太少了。

形式推理要求从明确的预设出发,然后根据某些规则推理出结论。分析哲学家喜欢这个程式,写出的论文显得比较严谨。不过,我回想一番,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哲学论证是依照这样的逻辑程序进行的。我们在世界之中认知抑或我们在世界对面认知,这不是一件选择预设的事情。没有欲求就没有认知,这不是一个预设,而是一种见地。它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见地,会让我们关于认知的方方面面的思考更合乎逻辑,但我们不是要从它推导出认知的方方面面。区别不在于你只预设了认知而我预设了认知和欲求,区别在于,你一上来把主体单单理解成了认知主体,就会把思考带入迷途,妨碍我们看到认知题域中的真实问题。直至今天的“认知科学”,好多迷途都从这个起点开始。

九、“唯此在在世”

我区分了在世界对面认知和在世界之中认知,还以青蛙为例来讲解何为在世界之中,我知道,在座的海德格尔专家一直在发笑,因为海德格尔讲到In-der-Welt-sein,只是在讲人,只有人,只有此在,才在世。青蛙并不在世界之中。诸位都知道,海德格尔区分In-der-Welt-sein和Inner-der-Welt-sein,我把一个翻译成在世界之中存在,另一个翻译成在世界之内存在——当然从字面看,两者也没啥区别——人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木头、石头是在世界之内的存在。

好了,人和石头都有了着落。青蛙呢?我们在谈认知,青蛙不也有认知吗?青蛙能分辨飞虫和飞鸟,这不是一种认知吗?海德格尔应该不会觉得我在胡搅蛮缠,因为他自己也提出了青蛙是否在世界之中存在的问题。他的回答是:青蛙既不是世界之中的存在,也不是世界之内的存在。那么青蛙在哪儿呢?海德格尔没有正面回答。

本文的主题是认知与存在方式相联系,无论探究人的认知还是青蛙的认知,都要与他或它的存在方式连在一起来讨论。要讨论人的认知跟青蛙的认知有什么根本区别,就得讨论人的存在方式跟青蛙的存在方式有什么不同。

十、单纯记事

人的存在方式与其他动物有很多不同之处,其中谈得很多的是人类拥有语言。我们就从这里入手,从语言与动物信号的区别入手。

狼来了,猴子发出叫声向同伴报警。这个信号是什么意思呢?大致是“狼来了”或者“快躲到树上去”。但若非要追问这个信号到底相当于“狼来了”还是相当于“快躲到树上去”,答案就不那么确定了。无法确定,因为信号是囫囵不分节的,不分成两个部分。与之对照,语言可以轻易区分开“狼来了”和“快躲起来”。语言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语句具有内部结构,语句可以分析为语词,这些语词通过层级语法一环环勾连组成句子。师傅喊“石板”,徒弟把石板递过去,猴子之间也能进行类似的交流。但师傅说“把左边墙角那块长条的石板搬到水池边上去”,动物信号就没有这样结构性的表达法。“左边墙角那块长条的石板”可以视作陈述,独立出来就是陈述句:“那块石板是长条的,在左边墙角那里。”

语言因其分环勾连的内部结构区别于信号,这一点我在《简明语言哲学》里作过较详的阐论,这里不细说。这里要说的是,语句能够单纯陈述、单纯记事,而信号不能。猴子不能不连着“快躲起来”单单表达“狼来了”。语言学把语句区分成陈述句、祈使句、疑问句,可说到语言,人们总是先说到陈述句。把陈述句视作语言的核心不是没道理的——陈述、记事是语言特有的本领。

“狼来了”陈述一个事实,该怎样应对这个事实是另一回事。当然,在给定的语境下,事情是怎么一回事跟我们要怎样应对它连在一起,只有皮浪那样的大哲才会听到“狼来了”还大摇大摆迈他的四方步。我们实际上也常常用陈述句来祈使。这种说话方式有很多优点。人们常提到的有委婉,夜深了,主人不便直言客人该告辞了,说,“哦,十二点了”。另一个优点是提供了实质信息,“狼来了”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到“狼来了”听到“着火了”都会逃跑,但两个跑法会不一样,一个是往屋里跑,一个是往屋外跑。

我们常常通过陈述来祈使,但仍然,指事是指事,祈使是祈使。“狼来了”可能跟“快跑”联系在一起,但也可以分开,“狼来了”后面也可能接的是“快把它围起来抓住”。从这一点着眼,用陈述来祈使还不止委婉,它把怎样应对一件事的决定权留给对方。沙漠里跋涉,你朋友掏出一瓶农夫山泉,你说,这是最后一瓶了。你是在提醒他水不多了最好省着喝,可他偏要管他娘的一口气喝完,那是他的事儿。孩子长大,会渐渐生长出一种叫作“知情权”的要求。父母一味命令他做这做那他不舒服,他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然后自己拿主意怎么做。了解事实的愿望是成熟心智的一个标志。

这些我们且不多谈,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与之相应,单纯陈述、单纯记事可以成为一项独特的任务——我们不管应该怎样处理一件事情,我们先确定事情是怎样的。

十一、“实在”初议

“你别管……,只说事情是怎样的”,这是很多论理词——事实、现实、实在、真相——的核心维度。事实摆在那里,不管你怎么解释;不管你的愿望有多美好,现实就是如此。在认识论里常用的是“实在”,与“认知”构成一个对子。实在独立于我们的认知,你这样看待鹿,我那样看待鹿,但鹿自是鹿。桃花在深涧里开放,人去看,蜜蜂去看,都一样开放,没谁去看,桃花仍然在深涧里开放。

在日常会话里,“实在”这个词有互相联系的几重含义。最突出的含义是:实诚、实实在在、能当真起作用——大饼比爆米花实在,现钞比支票实在。由此又有表里如一这层意思——膨化食物看着大,但实质少,不像大饼,看着有多少它就有多少。“表里如一”也用在人身上,一个人实诚,表里一致,你需要他的时候指望得上。如果把表和里分开,实在指的就是里,那个自身坚实的东西。

哲学层面的讨论往往需要区分一个词的论理用法和日常用法,但不难看到,“实在”的上述日常含义都体现在其作为论理词的用法里。实在不依赖于我们的认知,平行于实在是与表面对勘的、自身坚实的东西这层意思。这个观念还包含对实在的丰富性的认肯:实在之物总是比我们对它的认知更丰富,我们认识到的只是实在的一部分、实在的一个侧面,也因此,我们对实在之物的认知有可能不断增益、深化。

十二、鹿自是鹿

在认识论中,“实在”主要指我们去认识的东西,你这样认识,我这样认识,实在本身不受影响。你看到的是低头吃草的鹿,我看到的是受惊奔跑的鹿,但鹿自是鹿。

我们都听说过“盲人摸象”这个寓言,既然我们在说鹿,那就说“盲人摸鹿”吧。我们嘲笑盲人的认知有缺陷,因为他们看不见全鹿。但是,你只要多想一小步,就发现我们这些所谓“明眼人”看到的永远也只是鹿的一个面相。鹿自是鹿,然而,没有谁看到过不在吃草也不在奔跑的鹿本身。

于是就来了尼采的“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世上只有每个人从特定视角看到的perspective,此外并无实在这回事。

的确,每个人,或每一次,所能看到的都是鹿的一个面相。可是,所看到的是什么东西的面相?鹿的面相。但凡你说到面相,你总要连带说出那是什么东西的面相。假使面相就是全部所有,世上没有鹿,没有马,当然也没有鹿和马的区别。我们还可以庆幸,于是世上也不再有指鹿为马这样的专断。世界就是无数浮光掠影,不会有矛盾、疑点和争点。

盲人摸鹿,只摸到鹿的一个部分,明眼人看鹿,只看到鹿的一个侧面。但他们摸到的鹿的一部分,看到的是鹿的一个侧面,而这里的鹿是同一头鹿。有名言说,在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奇特之点是,这一千个哈姆雷特竟然都是哈姆雷特——而非碰巧都有一个叫“哈姆雷特”的名字。

这里说到同一,说的不是两次看见的是同一头鹿——我们现在在树林里看到的鹿就是刚才草地上的那头鹿。这里说的是,鹿自是鹿,并非对我是鹿或对你是鹿,它就是一头鹿,对谁都是一头鹿。我们能够从不同侧面看到这头鹿,以不同方式谈论这头鹿,以不同方式对待这头鹿,都以这一同一性为前提。

我们可以用种种不同的方式来区分上述两种意义上的同一。喜欢用符号的朋友可以这样表示,前者是A=B,后者是A=A。

鹿自是鹿,A=A,你会说这只是个空洞的同语反复。单独拎出来,的确空洞,但你想一想我们什么时候会说这个。在一件事情上,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但你我都认肯,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不依你我的看法为转移。我曾有个小讲演,题目是“真理掌握我们”,大致表达了这层意思。你我会争论,而谁的看法对,要以事情本身为准。鹿、猴子、狮子,它们会争斗,会为一片领地属于谁而争斗,但是它们不争论,不会为事情本身是怎样的争论;它们都会折服于某种力量,但只有人会折服于真理。

接下来我想说的可能有点儿大胆。我想说,唯当你我的看法可能不同,才会产生实在这个观念。这也意味着,实在是一个对话性质的概念。如果只有一个单个人在认知——这里不深究有没有单个人的认知这回事——就没有他是否认知了实在这回事。

十三、语词给出“是”

你看到的是低头吃草的鹿,我看到的是受惊奔跑的鹿,鹿本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在《简明语言哲学》里是这样解说的——那里说的是狼而不是鹿:

从信号到语言的转变意味着整体的事情被分解重构为由特定元素组合而成的事情……我们见到的总是狼从山那边来了,或狼在扑咬一只羊,或狼在逃窜这样一件一件整体的事情,但现在,狼在扑咬一只羊这件整体的事情同时也被看作狼和羊这两种东西处在某种关系中……我们说狼来了、狼飞跑、狼扑咬,在这些句子里,狼这个词就指狼,而不指跑来的狼,或逃窜的狼。我们没有见过不动不静不灰不黄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的狼本身,但我们仍然可以单单指称狼。

没有人看到过狼本身,这不同于山涧里桃花自开自落无人看到,不同于直到几十年前没有哪个地球人看到过月亮背面。你要是不畏荆棘,你可以到山涧里去看桃花,我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于是看到了月球背面。但你永远看不到不动不静不灰不黄的狼本身,因为这个狼本身不是在视觉层面上呈现的,它是语言的一种设置:“狼”这个词是语言里一个独立的环节,狼本身就是这个词的所指。在人类发明宇宙飞船之前很久,人们就知道地体是个球,那是哲人们推论出来的。狼本身却不是从狼的形象和动态或狼的哪个侧面推论出来的,你只要说到狼的形状、动态、侧面,你已经带出了狼本身。

请注意,我们所说的事物本身并非康德的物自身。物自身是一物,狼本身或鹿本身不是一物,不是在因果机制中起原因作用的一环。康德的物自身一方面作用于我们的感官,另一方面物永远躲在现象背后因此无法被认识。事物本身的确不是我们看到的感到的东西,然而,这不是因为事物本身躲在现象背后,而是因为我们不能看到不大不小、不公不母的鹿。但这并不意味着鹿本身无法认知。只要我们能够不说大鹿、小鹿、公鹿、母鹿,而单单说鹿,说到不大不小不公不母的鹿,我们就已经认知了鹿本身。

只有在语言的层面上,才谈得上鹿本身,唯当信号转变为语言,唯与单单记事相应,才谈得上事物本身,才谈得上不以我们的认知为转移的实在。在通过语言得到刻画的世界里,鹿是一独立之物,鹿在吃草,但它也可能不在吃草,鹿在奔跑,但它也可能正在闲卧。鹿自成一个环节,不跟任何其他环节黏死在一起。如前所言,“是鹿”里的这个“是”意味着:你这么看那么看,你观赏它或追捕它,鹿自是鹿。

海德格尔说,Es gibt das Sein,这个es是什么,说不好,硬说,是语言。语言给出“是”,“鹿”这个词给出鹿之是,“红”给出红之是。

你可能会质疑说,何尝有过“红”这个词“鹿”这个词?“鹿”这个词的发音有轻有重,写下来有大有小。我们也不必费心在不同发音或不同写法里寻找共同之处,就算找到,口说出来的“鹿”跟笔写下来的“鹿”又有什么共同之处?

我们期待认知科学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把相差很远的两个发音确认为同一个词的发音,就像期待它告诉我们,我们靠什么本领认出现在看到的鹿就是刚才在林子里看到的那头鹿。但我们不必企望认知科学或任何科学给我们讲解A=A这种类型的同一。鹿的不同面相都是鹿的面相,同理,“鹿”的不同发音也都是“鹿”的面相。

语言给出是,这当然不是说,语言从虚空中创造出了鹿、地球、电子、红色、三角形。这个论题是说,只有在语言层面上,万事万物才能呈现为不依赖于认知者的独立存在。

十四、狮子不认知独立的实在

在“我看见一头鹿”这个句子里,鹿跟我看见是分开的,自成一个环节。事物不仅对我何如何如,事物存在在世界里。只有人能认知事物的独立之是,因为只有人在言说存在的层面上存在(das ontologische Sein),在言说存在的层面上认知。

在实实在在、当真起作用的意义上,青蛙和狮子的认知没啥不实在的。青蛙弹出舌头把蚊子吃进嘴里,得到了它需要的营养,狮子看到的是一头实实在在的鹿,可以充当一顿实实在在的美餐。狮子不知道的,或者说它不以那种方式去知道的,鹿自是鹿,鹿有它自己的感知、欲望、伴侣,鹿有它自己的生活。狮子不区分鹿和可以饱餐一顿的食物,不区分事物对它是什么和事物本身是什么。

只有人认知事物之独立所是,认识到蚊子、青蛙、鹿、狮子、草地、树林、山岚、河流并不依赖于我的感知和欲望存在,它们自在世界里生生灭灭。鹿、马、狮子、树林,还有你我,相互独立,但没有哪一样独立于世界。这里的“世界”须从希腊字kosmos来理解,它的首要意思是秩序,与混沌或chaos相对勘:在世界里,独立的、可分辨的种种事物各有其位置。如果像海德格尔那样区分“在世界之中”和“在世界之内”,那么不妨说唯此在在世界之中,唯在此在眼中,万物处在秩序之中,各作为独立之物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映照。

在这个世界里,狮子捕鹿,鹿吃草,这一事物与那一事物发生关系,而并不只是与我发生关系。从这一基本认知出发,人类得以一步步更加深入地探究物物关系,一路向前去探究宇宙深处一颗恒星由哪些元素组成。鹿和狮子可以好好照顾自己的生存,但它们永远不会以这种方式去探究世界。

不消说,从另一面看,万物独立存在这一认知的另一面是对自我的基本认知:我存在在世界中,而世界不依赖于我存在。我们培养起独立的人格,同时体会孤独,我们开始懂得死亡,同时学会珍惜每一个生意盎然的片刻。

十五、象

我们前面讲到盲人摸鹿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寓意(moral)是警惕我们不要陷入片面性。可是我们接下来想,我们看到的总是鹿的这个面相或那个面相,除了上帝,谁都没有看到过全鹿:鹿的每个侧面,每种状态,鹿的内部脏器,鹿的DNA。那我们的看法就总是片面的了?不一定啊。说到底,我们总是从鹿的某个面相认出那是一头鹿的。什么时候我们停留在片面性上,什么时候我们通过“片面”看到了整体,这件事情值得去想,不过,这不是我现在的论题。我这里要讲的是,“你看到了什么?”这个问题有两个方向上的回答,一个是“我看到了如此这般的颜色、斑点、线条”,诸如此类;一个是“我看到了一头鹿”。

通常,我们不单单看到色彩、线条、纹理等等,我们看到的是某物的形象。当我们侧重于跟某物之所是相联系来看待形象的时候,我称之为象。象是所见跟所是的联系,是事物的样子与事物本身的联系。鹿的象就是鹿的形象,只不过,这时侧重的不是鹿有多种多样的形象,而是这些不同的形象都是鹿的形象。

在看到颜色、斑点等等这个维度上,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从这个侧面看到的跟从那个侧面看到的不一样,明眼人跟近视眼的人看到不一样。但就“看到的是一头鹿”而言,你我看到的是一样的。“象”把上述“看到”的两种含义连在一起:鹿的样子形形色色,但它们都是鹿的样子。三角形的象可以是一个大大的直角三角形,也可以是一个袖珍的等边三角形,无所谓,只要你是用它来表示三角形。但三角形与某个特定三角形的联系并不是从不同现象、事物中抽象出共同点。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样子和笑向檀郎唾里的样子很不一样,但它们都可以是笑的象。反过来,一片绿叶既可以是树叶的象,也可以是绿色的象、叶状的象。

从语义看,象与希腊词eidos颇为近似。一方面,eidos是理念,另一方面,eidos的本义是形象、样子。李贤注《后汉书·赵典传》里“乱象干度”一语曰:“象为法度”,似乎失之过简,不曾彰显象之为形象的多样性。若说法度,不妨把“象”理解为“可以观览的法度”。

前面说到,事物的所是是语词“给出”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把象视作形象与语词的联系,大致相当于早时候语言学家所说的word image,“语词形象”。看图识字就是从形象学习语词。人们早就注意到,视觉跟语言有紧密的联系,说到象,我们也主要是从视觉来说。不过,更广义说来,疼痛、腥臭等等也都有象。即使那些抽象语词,也可以与特定的形象相联系,例如哈德逊港里的自由女神像和手把天平的公正女神。

十六、天之苍苍

用哪个形象来充当特定事物的象不是要点。有些形象会成为标准像,说到孔子,我们差不多会想到同一副样子——反正我们谁也没见过孔子,都是从教科书上看到的那幅画像。但若最早的教科书提供的另一幅画像,事情也没什么两样。标准像提供了某种“标准”,但这不是说它就是事物的真实模样,仿佛别种形象要尽量向着标准像接近。

那么,什么是事物的真实模样呢?我们会想:正常人眼中的样子。说到蚊子,蚊子有腿、有翅膀、有吸管;说到玫瑰,玫瑰是红的。我们看得到蚊子有腿、有翅膀、有吸管,青蛙看不到这些,它只看到一个小阴影飞过来,显然,我们看到的是蚊子的真实模样——蚊子可不只是个小阴影。青蛙也分辨不出红色绿色,因此它无法知道玫瑰的真实模样。在人类眼中,鹿和马有区别,马蝇子就看不到它们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们也知道,虽然在动物王国里,人类的视觉可算优等,但离夺冠还远。老鹰飞在云际能看到草丛里有只鼹鼠,我们坐热气球上啥都看不见。人类的色觉可算丰富,但跟螳螂虾比未免逊色。说起其他的感觉也一样,缉毒犬隔着箱子一闻就知道有毒品,缉毒人员啥都闻不出来。

为什么世界正好是我们人类感知的这个样子,不是老鹰和缉毒犬感知的那个样子,或者反过来,不是青蛙和马蝇子感知的那个样子?再说了,人跟人也不一样,我这样的近视眼就看不到蚊子的腿、翅膀、吸管。你视力好,看到了蚊子腿,可你看到蚊子腿上的纤毛了吗?也许,显微镜下看到的才是蚊子的真实模样?你看玫瑰是红的,我是红绿色盲,看玫瑰是黄的。你说,所以说你的视觉有缺陷你是色盲呀。但我要问的恰恰是,凭什么看到红色是正常的,而我看玫瑰是黄的就有缺陷?就因为看到红色的人多势众?但真理不是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吗?“举世皆醉我独醒”这样的事儿也是有的。

几千年前,庄子曾提出同样的疑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什么是天空真正的颜色?阴天,天是灰色的;来了沙尘暴,天空一片黄色;pm2.5浓度超标,天乌突突的。我们会想,这些都是污染的结果,云雾、沙尘、pm2.5污染了大气。大鹏博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时候,天空一片蔚蓝,这才是天空真正的颜色。然而,庄子用的是一个疑问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无独有偶,英国哲学家J. L.奥斯汀也问到同样的问题。奥斯汀一开始提出来的是“什么是真实颜色”这样一个一般问题。我们容易想到的是,真实的颜色就是一样东西在正常条件下正常观察者眼中的颜色。然而,经过一番分析,奥斯汀表明,“真实颜色”并没有一个一般的答案。说到头发的真实颜色,多半针对的是染过的头发,说到一条深海鱼的真实颜色,也许恰恰不是它被捕捞上来摊在甲板上享受正常天光的颜色——污污的灰白色。奥斯汀接着问道:“什么是天空的真实颜色?太阳或月亮的真实颜色?”奥斯汀的这一番讨论坐落在关于real或真实这个概念的更一般的讨论之中,他想要表明的并不是没有真实这回事,而是我们在各种各样的语境下索问真实,确定真实。

人们通常把庄子认作相对主义者,说他否认世上有真相。如果“真相”指的是“真实模样”,那么庄子大概是对的——蚊子的模样人见人殊,在青蛙眼里更只是一个小阴影。一头鹿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样子。什么是鹿本来的样子?如果“本来”指的是不管我们怎么看的“鹿自身”,那么,鹿没有本来的样子。硬说,那就是正常人眼中那个样子,大致相当于教科书上画出的那个“标准像”。然而,“真相”的实际用法多半跟“模样”没什么关系,其含义更接近真实情况、事实、实在,译成英语,多半会译成truth、fact、reality。如前所言,这些论理词都突出这样一层意思:不以谁的认知、作为为转移。所以,真相这个词有点儿“纠结”,用我从前一篇文章里的话说:“真相是说:无论你怎么看它它都是那个样子。然而,没有看,就没有样子。”

蚊子的真相通常说的是人眼中的模样而不是青蛙眼中的小阴影,这并不意味着,实在的蚊子有腿、有翅膀、有吸管,我们的眼睛特别好,所以能看到蚊子本然的真实的样子,或更近乎它本然的真实的样子。人能看到真相,不是因为人类对世界的感知格外真切,而是因为我们把模样当作象,我们看到的这些,翅膀、吸管,跟“是蚊子”连在一起,跟是、是什么连在一起。对青蛙来说,无所谓事物的真相,这倒不在于青蛙看不真蚊子的模样而只看到一个小阴影,而在于它不把蚊子之为蚊子跟他要拿蚊子做点儿什么分离开来——青蛙眼里没有蚊子的形象。

十七、人类中心主义?

我们说,人在言说存在的层面上认知,人能够认识到事物独立于我们而存在,山自耸立,云自飘飞,花自红草自绿,鹿自是鹿,马自是马。

然而,红色是玫瑰固有的颜色吗?青蛙可看不见红色。鹿和马的区别当真是事物固有的区别吗?在狮子眼里,马和鹿有区别吗?马蝇子恐怕更不会去作这种区分。语言是人特有的,凡用语言说出的,即使不说是“主观的”,至少是“人类中心的”。玫瑰是红的,鹿不是马,这些初听上去是完全客观的陈述,一旦深究,似乎并未摆脱人类特有的眼光。沿着上述思路推进,即使科学也难说是完全客观的事业——“电子”“夸克”这些概念都是人才会有的概念——马蝇子何尝区分电子和质子?所以,电子、夸克等等都是物理学家的建构,并非世界里当真有电子、夸克那样的东西。

红和绿本来有别,这个区别不是语言创造出来的。有些语言中没有“红”和“绿”这两个词,但该语族中人照样分得出红和绿。马和鹿的区别也一样。我们有“马”这个名称,有“鹿”这个名称,这当然体现了人类特有的兴趣——我们没有一个单独的名称来指称腹板为六节的甲虫,虽然我们可以用一些语词的组合来说到它们。人类的兴趣并不曾创造出物事的区别和特征,这些兴趣影响的是物事的哪些区别和特征凝结到语言之中。

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等诸多分支学科中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是通过考察语言来探究人类特有的生存和认知,下降一层,通过考察某种特定语言来探究该语族的社会特点、心理特点等等。这些工作可以做得有声有色。不过,这个讲座另有主旨。我想要阐明的是——请原谅我再次重复——对于我们这些言说层面上的存在者,万物独立存在,山自耸立,云自飘飞,花自红草自绿,钥匙是钥匙,抽屉是抽屉。钥匙在抽屉里是一件独立的事情,这里出现的是物物关系,而不是物我关系,尽管只有人会做钥匙,只有特定的社会需要钥匙。语言是人说的,语言里凝结着人类特有的生存和认知,但这不妨碍我们用语言来谈论没有人的世界,谈论寒武纪和大爆炸,就像人眼长在人身上,我们睁眼看到的是玫瑰、云彩、庐山,不一定看到眼睛。

当然,我们眼中并非只有物物关系。人时时连带着自己的欲求和偏好来看待物事、谈论物事,人有的可爱有的讨厌,食物有的好吃有的难吃。这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奇特的是,人有时能够摆脱一己的视角乃至整个人类的视角来看待物事。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日月星辰在我们上方旋转,而哥白尼却能跳出这个视角,设想地球环绕太阳旋转。若说从自己所属的物种出发来看待世界,狮子难免狮子中心主义,青蛙难免青蛙中心主义,倒只有人能够不尽以自己为中心来看待世界。我们讨厌苍蝇喜爱萤火虫,昆虫学家则不偏不倚地描述它们的外形和习性。人可以关爱流浪猫和穿山甲,而且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维护人类的利益——无论是短期利益还是长期利益。至于我们是不是要向这个方向走到至极之处,为了地球的“健康”而集体自戕,或者心甘情愿让“更高级的”硅基智能来取代我们,容我们另择良机讨论。

十八、“为真理而真理”与“逼近实在”

这个报告有点儿长,而且不是沿着一条单线的思路推进的,难免显得纷杂。现在让我们回想一下我们的主题。我们一开始提出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分析说,之所以会提出这样奇怪的问题,是因为人们把认知主体放置到世界之外去了,然而,我们在世界之中而不是在世界对面认知世界,认知跟我们的存在方式连在一起。接着,我们从动物信号和人类语言的区别入手,阐明人能够不管自己的欲望、愿望,单单去认识事情本身是什么样子的。鹿自是鹿,对谁都是一头鹿;鹿自是鹿,跟我这么看待鹿你那么看待鹿没关系,跟我想吃鹿肉没关系。

敏锐的听众到这里会发现:转了一圈,我们好像绕回了原点:世界又跑到我们对面去了,我们又站到世界外面来认知世界了。

我们的确兜了一圈,但这不是无谓的兜圈子。站在事物对面去认知事物,单纯记事、单单去确认事实,这些并不曾把我们带到世界之外。我们站到了物事对面,却不曾站到世界对面——这些物事和我们仍然在同一个世界之中。是的,曾经有一个没有我们的世界,但若有我们,我们只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之中。

确认事实的确可以成为一项独立的任务。侦察兵去侦查敌情,不必知道司令员得到侦查结果会采取什么行动。你可以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编制一份星表,并不操心何种宇宙模型能够解释星表列出的各种位置和运动;你依据这些资料构造出一个具有强大解释力的宇宙模型,也不一定考虑到这个模型有什么“实用价值”。

确认事实可以是一项独立的任务,然而,独立的任务仍然是任务,只有生活在世界之中的人才会有任务。侦察兵不必知道司令官得到侦查结果会采取什么行动,但他知道确认哪些事实是他的任务。他去确定敌方是一个连还是一个营,兵员是怎么配置的,营前有几道铁丝网,他也许会报告敌营门口有一棵大树,但是他不会报告说树上有多少片树叶。{说理·事实}就像前面我们谈到污染说时所说的,什么是污染,需要用哪些方式去消除污染,这些都是围绕一项特定的任务确定的。如果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我们要去认知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什么会污染我们的认知,当然也无法着手去清除这些污染。

认知是一项有目标的任务,因此,认知任务总是有限的。你在找车钥匙,你在抽屉里找到了,你的认知任务就完成了。至于这把车钥匙在显微镜下是什么样子,它是用哪些工序车出来的,不在你的认知任务之内。车钥匙总有些细节你永远看不尽,但你并不因此永远无法真正认知实在。没有漫无限制地认知“全部事实的总和”这回事。我们有时会谈论对“实在整体”的认知,那是尝试去把握宇宙(kosmos)的秩序,不是尝试去把树上的树叶都数清楚,把每一片树叶的形状、色度、内部结构都弄清楚。

找钥匙这项任务简单明确,然而,数论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干嘛要了解天狼星的化学构成?这些问题我去向数论专家和天体化学家请教。但我相信这一点应该还算清楚:数论和天体化学是一些特定的认知任务,这些任务不是去逼近实在,而是去把握数字的秩序、宇宙的结构。

的确,我们说到过实在的丰富性,由于这种丰富性,我们对实在总可以有不断更新的认知。但这不是说我们的认识线性地逼近终极实在——前面已经说到过,既然没谁知道“终极实在”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你是接近了实在还是没接近?这说的是,认知的任务会不断更新。发现了双螺旋结构以后,对鹿的一种认知是测定鹿的基因序列。传统博物学无论对鹿的了解再增加多少,都无法代替这种新认知。技多不压身,我们的确会漫无目的地积攒知识,因为我们不知道到时候什么知识有可能被调用来解决问题。

前面说到,即使大鹏博扶摇而上九万里,仍不见得看到天之正色。也许,大鹏飞得还不够高?“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这一问后面,庄子紧接着又问:“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有没有一个至高的境界,在那里我们能看到绝对的真相?老子是这么回答的:“孰知其极?其无正。”没有一个至极的高点,在那里我们能像上帝那样看到一切。其实我想说的是,上帝恐怕什么都看不见。唯接收到有限的信息才能够感知,能够看到这个那个,如果全世界的所有信息都涌到了你的脑子里,你不仅不能如实认识,你根本就无法有任何认识。我更想说的是,唯有限的存在者才有需求,唯有需求者才有认知任务,唯有认知任务,才可能如实认识。

顺便谈一句“信息茧房”。发生争论的时候,现在常听到一方指责对方陷入了“信息茧房”。这显然不能是批评对方获得的信息受限,这样指责起来,我们每个人都陷入在“信息茧房”之中。实际上,我们当今很少苦于信息不足,要么人们怎么会谈论信息爆炸呢?信息茧房说的是一个人羁囿于自己的立场,只接受支持这个立场的信息,屏蔽或无视其他方面的信息,这个意思正好应了汉语里作茧自缚这个成语。

十九、认知过程与认知结果

认知的任务不是无穷逼近实在,而是解决特定的问题。认知手段也是围绕这些要解决的问题发展出来的。青蛙发展出眼睛,用它们来区分小飞虫和大飞鸟。人类制造出眼镜,帮助近视眼看清庐山面貌。不像脱口秀女娃嘲笑的康德,你要用眼睛看,所以看不见真相,更不像污染说,多了一层眼镜,就多了一层污染。

但是请注意,解决问题并不简单地等同于提供答案。在我们的探究中,什么是一个答案,跟认知手段是连在一起的。说起来,这层意思相当显白:波罗最后确认凶手是西蒙,我也认定凶手是西蒙,我和波罗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吗?波罗怎么得到他的结论,我不知道,我是通过星盘算出来的。

认知的结果要连着认知过程才能被认识——虽然这个认知过程通常不言而喻:玫瑰是红的,我用眼睛看到它是红的,58+67=125,我用竖式算出来它是125。当然,诸位请不要把我这里所说的认知过程理解成生物学和认知科学教给我们的那些认知过程。

主流认识论,从洛克到康德到现在的认知科学,都把认知设想成一个通道,外部世界的信息经过这个通道到达我们。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被认知的东西在这个通道的哪一段到达了我们?在这个通道的末端吗?换个问法:通道在我们外面,抑或通道是我们的一部分?这个问题,就是我们一开始讨论康德认知形式时提出的问题,只不过,到了讲座末尾,这个问题的意义有望更加清晰。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问:在这幅图景里,“我们”的位置在哪里?我们一直在讨论我们怎么认知,但不要以为,“我们”是怎么回事已经清清楚楚,成问题的只是“认知”。这篇报告的要旨正在于:我们怎样认知这个问题必须连同我们是谁、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我们这些问题一同探讨。

在柏拉图的《美诺篇》里,美诺提出一个“探究者悖论”,最简单说来是这样:我们去探究真理,因为我们不知道真理是什么;你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所以,即使你碰巧遇到真理,你也不知道它就是你要去探究的真理。我希望诸位现在能够看到,美诺是把真理看成一个孤立的结果了。真理不是在我们外面让我们撞上的陌生人,真理是随着我们的成长一道生成的。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再来看一眼上帝的全知。全知者不需要或不再需要去认知,而我们其实从来不很清楚不带认知过程的知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知。真理坐落在求真活动中,求真活动坐落在更广阔的生存活动中。在这种基本思想上,我们去索问求真活动在什么意义上可以成为一项独立的活动,真理可以被视作独立于求真活动的答案。

二十、结语

这个报告里所讨论的和借以讨论的,有很多笼统的概念,认知、实在、语言、世界、同一性,我的目的不是对其中任何一个概念作哪怕相对周全的考察,而是希望阐述一条关于认知的思路。这些概念都是老概念,“在世与认知”这个题目本身也是个老题目。新概念、新论题很多,具身认知啊,延展认知啊,钵中之脑啊,人工智能会不会产生意识乃至自我意识啊。不过,想我看来,一旦深入讨论,这些新锐话题往往转来转去还是卡到一些老题目上。例如,所谓钵中之脑就把意识设想为完全被动的过程。

我们的讨论行于途中。我前面申言马和鹿的区别是事物固有的,那么,红和绿的区别也应该是事物固有的。然而,伽利略力辩红色并不是玫瑰固有的颜色,并由此提出对实在的一种新理解。我希望另有机会来讨论这些话题。

 

致谢: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吴芸菲为本文添加了少许必要的脚注,在此致谢。

(原文注释略。敬请查阅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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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哲学分析》2025年第2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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