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一首名作,你一定会背: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你也一定知道,这首诗的题目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现在可见的最早的李白集子,也是这么写的。
这个题目也十分合理。孟浩然和李白是很好的朋友,特别是在写古体诗这件事上志同道合,他们俩的关系,其实比王维和孟浩然要亲近得多。李白确实去过黄鹤楼,孟浩然也确实去过广陵。孟浩然长期在襄阳隐居,从黄鹤楼去广陵听起来也合理。李白在安陆当女婿,看起来经常跑到襄阳去找“岑夫子,丹丘生”他们喝酒,他跟孟浩然的友谊应该也是这时候建立起来的。如果说李白为了送孟浩然去广陵,特意从安陆往黄鹤楼跑了一趟,也符合李白重情任性的人设。但是,这个题目有一个不合理,就是孟浩然去广陵的时候,不是从黄鹤楼走的,没有顺长江而下,没有“孤帆远影碧空尽”。
孟浩然中年有一次漫长的游历,途中经过了广陵。但是,他不是直接去的广陵,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他先是从襄阳北上洛阳,就像后来杜甫说的,“便下襄阳向洛阳”。这一程,他有可能走的是陆路。唐朝人很喜欢这条路,大概是这一路经过的都是当时的繁华地区。从洛阳出来,他经汴水到达亳州,转经淮水到达扬子津。之后,他也没有直接去扬州,而是直接插到了杭州,又南下直到乐清,在今天的浙江一带游玩了一圈之后,才作别了越州的好友,去了扬州。这一路,他都在写诗,记录得明明白白。
那有没有可能,从黄鹤楼去广陵,是孟浩然的另一次旅程?不能说全无可能,但好像不太现实。当时的交通条件,很难支持一个人有多次这样大规模的游历。就算孟浩然真有这个财力,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也不会选择再去已经去过的扬州。如果我实在太爱扬州,又从黄鹤楼专门去了一趟的话,也不会一路上一首诗都不写。所以,存在一种很大的可能性,李白这首诗,送的并不是孟浩然。
李白还写过一首《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也是在湖北境内的长江边上“客中送客”之作。“孤帆远影碧空尽”是大白天,“月下飞天镜”是凌晨。也许是送的同一个人,做了不同的艺术处理。也许送的是不同的人,李白做类似的事做了不止一次。李白在黄鹤楼送别的这位“故人”,很可能不是孟浩然。也许,在李白的生命中,这个人更重要,但是这个人不是那么优秀的诗人,已经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了。
那么,这个题目是怎么回事呢?因为,这个题目有可能不是李白亲手写的。即使是李白的诗,流传下来也是要经历无数磨难的。天宝十三载(754),李白曾经把自己的一部分诗稿托付给好友魏颢。第二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的很多诗篇都散佚了。大乱结束后,魏颢重新把这些诗整理起来。但是估计,这里面已经有缺失了。至于安史之乱后李白写的诗怎么办,魏颢也管不了了。当时李白还活着,他手里还有没有魏颢手里没有的诗,也不好说。除了魏颢本,还有一些唐人整理李白的诗。可惜,这些版本,今天都看不到了。
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李白文集,是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南宋初年的蜀刻本。这个版本保存了很多珍贵的信息,是后来的人所不能知道的。但是毕竟,这个版本与李白之间,不仅隔着安史之乱,隔着五代十国的战乱,还隔着靖康之难。
在流传过程中,诗题和其它文字一样,有可能因为物理损害看不清了;有可能某处抄出来一首佚诗,但没有题目了;有可能李白写的时候就很率性,题在亲友的扇子上之类,没有写题目。这时候,整理者就需要帮李白加一个题目,提示诗的主要内容,与其它诗篇区别开来。为此,整理者需要根据诗的内容,作出自己的提炼和判断。这样的工作,恐怕在流传的每一步中都有人做。这么做,不一定是狂妄,有些题目,可能李白看到了也要赞同,有功于李白诗的流传。而不能排除,有些题目加得是不合适的。
比如“故人西辞黄鹤楼”这首诗,假如丢了题目,我们应该怎么给它拟题目呢?诗中没有提到是送谁,题为《黄鹤楼送别》是最保险的。诗中又提到了“下扬州”,写成《黄鹤楼送人下扬州》也是保险的。但也许你还不满足,还想往上加。你会想到,“扬州”这个名字,就是现在一个行政单位的名字,觉得不够古雅,于是想到了扬州的古称是“广陵”,于是写成“之广陵”。然后你对“送人”很不满意,觉得太没有信息量了,这时候你发现,孟浩然曾经在扬州写过诗,李白在黄鹤楼送的,很可能就是孟浩然,于是你大喜过望,写上了“送孟浩然”,诗篇一下子就浪漫起来了。
如果是足够好事的人,是有可能根据这二十八字,推测出这么一个题目的。但是,这么做是有可能出问题的。比如说,孟浩然去广陵,并不是从黄鹤楼出发的,你就穿帮了。所以,即使是不曾有过异文的题目,也不能作为百分之百的证据,还需要综合考虑其它因素。
还有一个问题是,李白说“扬州”,不一定就是广陵。话说上古之时,大禹把天下分为九州。当时南方开发较少,所以南方只分了两个州,东边叫扬州,西边叫荆州。所以,“九州”意义上的扬州和荆州,都比今天的范围大多了,都包括了好几个省。中国南方也据此分为了两个文化区域。我们会感觉,扬州的“江浙沪”,和荆州的湖北湖南,在文化上还是不同的。“荆扬之争”在中古南方的军事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主题。
李白是好古之人,他此时所处的黄鹤楼,属于古荆州,这时候他说“扬州”,可能指的是古扬州,是指一片很大的区域,不一定是指“广陵”。他在另一首诗里说自己处于“荆门”,也不一定是指今天的荆门市,而是指自己处在古荆州。
这样的话,“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思就是:你要离开古荆州的地盘,到古扬州去了,在这花如烟雾的美好三月,广袤而繁荣的古扬州大地,一定有看不完的美景。如果是指古扬州,那么这句诗就显得更阔大、更浪漫,引发人无限的想象。
李白这首诗最精彩的,还是后两句。那是一种凝望的姿势,送别者凝望着朋友离去的船帆,一直到看不见了,只剩下滚滚长江,流向天际。其实送别者眼中的风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站在那里凝望,可见他对朋友是多么的不舍。
而这个凝望的姿势,也不是李白首创的,是他跟谢朓学来的,谢朓曾经在《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写道:“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诗人在舟中极目远眺,辨认着地平线上小小的黑点:这个是驶向天际的归去的航船,那个是耸入云中的江边的树木。重要的也不是“归舟”与“江树”的形态,而是诗人凝望的姿态。在疲惫的宦游途中,诗人看着空旷的江面,升起一种孤独感。他努力地远望,即使看不到同路的人,看到一点熟悉的风物也是好的,而他看到的只是别人驾着船回家了,想象着别人的村落中围绕着古树的人间烟火。他没有明说孤独之情,而是把一切藏在了凝望的姿态之下。
李白学习了谢朓的写法,只不过转换了视角,从舟中变成了楼上。这样更好,在舟中看“归舟”,不如在楼上看更自然。所谓的“孤帆”就是“归舟”,而“天际”二字都没有变。李白不仅继承了谢朓观察到的物象,更继承了他写作的思路,将离别之情藏在了凝望的姿态之下。
或许,李白也在想象,友人离去之后,孤帆一片,在大江之上,也会像谢朓那样,“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吧。“天际识归舟”这个句子太好了,所以后来宋朝的柳永又化用了一次:“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虽然柳永写的是佳人,但是视角也是在楼上望归舟,吸收了李白的合理成分。说明柳永大概也懂了李白的用意,并不是单纯地拿了谢朓的诗句来用。柳永的这首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开头的长调,本身也是一首行旅词,写的是男性在旅途中的孤独之感,这在以前的词中是少有的,因此,他也更需要到前代的诗中去借资源,与前代的士人对话。
孟浩然也不愧是李白的好友,虽然李白在黄鹤楼送的可能不是他,但是他在东南游历的时候,也想起了谢朓的这两句诗,写下了另一首名作《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里的“野旷天低树”,就是谢朓的“云中辨江树”。李白和孟浩然确实是志同道合,一个用“天际识归舟”,一个用“云中辨江树”,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了。
孟浩然也像谢朓一样,在旅途中的江面上感到了孤独。他也极目远眺,看到的也是天边的树,与谢朓看到的风景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孟浩然更远地退向了幕后。谢朓还写了一个“辨”字,把自己带到了镜头里,把自己努力辨认江树的姿态也写进去了。孟浩然则一个动词也不用,用纯粹的名词句,呈现了一个纯美的画面。画面中只有暮色下的旷野,低垂的天际,以及仿佛插入了天空的树枝。不细想的话,我们几乎觉察不到作者的存在,以为这天边的树影就是外在于人类的自然,而很难发现诗人凝望的姿态。
李白也是这样,“孤帆远影碧空尽”也是一副纯美的画面,省略掉了“识”字,让诗人的存在变得更隐蔽了,也就让诗人的心理活动隐藏得更深了。
顺便说,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也是用对句作结的,弄不好,这四句也只是诗的开头部分,或许他后面还有很多话要说。
那么,李白如此深情地凝望着友人离去的帆影,除了对友人的深情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情愫呢?李白对古人有着深刻的共情,此时,他站在古荆州的地面上,看着友人往古扬州去,心头一定涌起了无数六朝旧事。他的偶像谢朓,就曾经奔波于这大江之上,在荆扬之间谋求机会。
从东吴开始,中国历史的重心逐渐南移。原来在中原人眼中一片空白的南方,此时分出了阶层。包含了建邺的扬州,比西边的荆州得到了更多的开发,显得好像要“高贵”一点。所以东吴的时候,就出来了一首童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这个童谣产生的背景,是孙权本来定都建邺,到了孙皓的时候,想要迁都到武昌去。武昌的鱼非常美味,建邺的水却又苦又涩。那么,建邺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人宁愿放弃在武昌的舒适生活,在这里受罪呢?后面甚至还说到,宁可死在建邺,也不愿意到武昌去住。
其实,很简单,建邺是老的国都,在“老建邺”的心目中,恐怕离开这块风水宝地,就都是“乡下”,是没法生活的地方。现在皇上要迁都,肯定说新国都千好万好,但是建邺人还是心存疑虑,不敢轻信这样的话。
我小时候,上海有个说法:“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就是当时浦东刚刚开发,浦西是老城区,人们觉得,哪怕在老城区只有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过艰苦的生活,也比到新开发的地方住大房子、享受生活要强。现在回头看来,这种想法只是人的思维惯性而已。
东吴的时候大概也是,人们排斥武昌,希望留在建邺,只能说明,建邺开发更早,武昌是新开发的。后来的东晋南朝,一直定都在建邺,而荆州的武昌,则是副首都的地位。无论皇族还是士人,如果在建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会考虑到武昌一带发展。谢朓也是其中之一。
李白看着友人向古扬州的方向驶去,不由想起了从书上看来的六朝金粉之地的种种繁华。他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到古扬州去游历,亲眼看一看我的偶像们生活过的地方。而此刻,他正闲居在这里,甚至还不如六朝时在武昌的人们那样,可以建功立业。建邺已不再是国都,而古荆州越发成了闲居之地。在“笑而不答心自闲”的超然中,李白也难免会生出隐隐的焦虑,与他在书中读到的六朝诗人的命运叠印在一起。所以,李白在黄鹤楼上模仿谢朓的姿态,不仅是学习他观照自然的方式,也是在暗暗地拿自己的命运与他对比。除了友人之间的深情,也包含了对古人的追慕,对前途的隐忧。
“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风景,看似纯粹的自然,实则有着深广的中古社会文化背景。中古士人的每一次离别,都渗透着对未来命运的忧思,李白也不例外。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