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大军攻入乌克兰那天起，全世界观察家对于这场战争将延续多长时间、中途有何可怕的突发事件比如动用战术核武器，战争结果大概如何，均无一致的判断。特朗普的复辟又把新的不确定因素注入其中。不过战火燃烧的三年来，绝大多数的智库分析都认为，对这场战争最关注的国家，除了交战双方（包括北约靠近战场的成员国）之外，应该是美国和中国。它们都要从这场战争中吸取对于21 世纪大规模武装冲突的各类经验教训。用毛泽东的名言讲，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是最好的方法。

俄乌战争对于当今国际政治、战略关系和经贸的启发太多，我在持续的观察过程中，初步总结了主要的9条，在内地研讨会上引发了激烈争论。本篇评论把其中的两条先拿出来讨论，因为它们在政治、意识形态、法律、军事领域里的分量最重，覆盖面最广。尤其是，它们对我们所在的区域特别相关，读者从本文讨论中马上就会有丰富联想。

俄乌战争的头条启发是：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今年是整80周年——树立了所谓国际秩序的基本原则，核心是：任何国家不能够诉诸武力来解决国与国之间的纠纷，不能用战争的方式改变国界线，不能损害其它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一切争端都应该遵循国际法处理，通过战争侵占的领土是不能够被国际社会承认的。联合国宪章强调的就是该原则。

这条基本原则听起来非常合理和文明，但只要把它拿到现实世界里去贯彻，马上一大堆问题就出现了。所有在1945年8月二战结束时的国界线，大多数是漫长的历史事变造成的，或者横跨了几十年，或者横跨了几百年。如果相关的各方承认现有的国界线，就会和平相处。只要有一方不认可，冲突就可能爆发。对上述国际法原则造成最频繁冲击的，是历史的根据，而且这个历史从什么时间点算起，以什么证据来支持，并没有普遍的合意共识。俄乌战争从2014年初打、2022年再打，根本原因是莫斯科不承认现有的乌克兰国界线。这条国界线在历史上多次变动，最近的变动是1990年前后苏联瓦解时期发生的。普京班子拿出来一大堆史料，说明克里米亚原是俄罗斯帝国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乌克兰东部的几个州，也即过去三年里的主战场，原来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这个地区的居民许多属于俄罗斯族，说俄语，信仰俄罗斯东正教。普京多次声称，如果在这个地区举行主权归属的公民投票，大多数居民一定愿意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部分。

在莫斯科以历史的根据作为发动战争的资料里，国际观察界特别重视普京本人2017年的一份题为《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一体性》的激情宣示，因为此文凝聚了普京及其顾问们最雄辩的——至少在他们自己乃至多数俄罗斯人眼里——正当诉求。普京署名的这篇文献告诉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这两个地方都属于“俄罗斯母亲”不可分离的整体。早在公元988年，基辅罗斯的St.Vladimir圣弗拉基米尔施洗礼，让远近所有的斯拉夫部落改信了东正教。从那时候起，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其政治的和文化的根源，就是圣弗拉基米尔当时既是诺夫哥罗得王国的统治者，也是基辅王国的统治者。他用同一个宗教信仰铸造成二者的affinity亲和。

欧洲很多研究者从这份文献里读到普京不可动摇的信念：收复乌克兰是他的历史使命，绝不能让衰败堕落的西方把乌克兰活生生地从“俄罗斯母亲”身上切割而去。我本人的解读又多加了一层：二战结束时由美国领头确立的现有国际秩序才80年，哪能与起始于公元988年的历史渊源相提并论？

有趣的是，尽管乌克兰方面也能找出许多历史资料反驳普京的论述，但乌方最明确的关于独立国家地位的声张，是依据从1991年8月到年尾的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这些新鲜的资料证明乌克兰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包括它所拥有的领土和居民，是以合乎民主和法治的程序而确立的。1991年8月24日，乌克兰议会以361票赞成、2票反对、6票弃权，通过了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决议。12月21日，最初发起成立苏联的三个斯拉夫共和国，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的首脑，签订了“明斯克协定”，宣布 “ 苏联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和地理政治实体停止存在”，这三个共和国已经是独立国家。其后的俄罗斯政府对当初具有Treaty效力的 “ 明斯克协定 ”，并没有在联合国或任何国际法庭上提出动议予以废除。所以乌克兰理直气壮：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武装攻击以及对乌克兰领土的占领，违反了1945年联合国成立后的现存国际规则。

从开战三年后的眼前格局来看，即便战争再打下去，乌克兰仅凭本国的兵源，也不能够把俄军统统赶走。如果特朗普从中斡旋，双方停战签订和约，俄罗斯最终把目前已经被它占领的乌克兰18% 的领土并吞，就证明1945年确立的国际规则，成了严重残疾。这必然会鼓励多个国家用历史的理由对现有的国界划分提出挑战，条件一旦具备，该动手时就动手。而且我们不要忽视，普京这些年来以历史的理由包括东正教信仰，动员国内民意对外闹事挺有效。曾经是俄罗斯老帝国或苏联一部分的几个小邻国，目前提心吊胆，生怕俄罗斯对它们动手。乌克兰当年是苏联红色帝国里规模和实力仅次于俄罗斯的老二，连它都抵抗不住，遑论小国。

第二个重要启发是，现代战争的发动方，其首脑（一个人或一个部门）最有可能犯下的重大失误之一，是把战争预估得过于顺利，把战争耗费的时间预估得过于短暂。普京及其团队在2014年攻占克里米亚的操作中，看出乌克兰军队的腐败低效，也看出西方包括北约是嗓门大胆子小，不敢与俄罗斯军队对抗。2022年2月的战争就是以这样的乐观主义为背景而谋划和实施的：普京班子预计最短一两个星期、最长也不过一两个月，就能完全粉碎乌军抵抗，攻占基辅，俘虏乌克兰领导层。剩下来的事就按照苏联以前对付卫星国的老办法，把莫斯科绝对信任的几个人乔装打扮扶上台。过一段时间，等到乌克兰国内局势毫无担忧之处，举行公民投票，让东部与俄罗斯合并，西部成为莫斯科掌控的傀儡政权。大量证据显示，第一批攻进乌克兰的俄罗斯部队，有许多单位是警察，至多算是武装警察。莫斯科是让他们迅速建立社会秩序、执行民政任务的。

没料到这场战争一开打，就打了整整3年。如果特朗普不用力调停，还会再打下去。卡内基基金会欧亚组请几位资深俄罗斯财经专家测算，普京政府的战争机器能够支撑到2026年尾，虽然越打后劲越不足。如果是这样，这场战争就延续了5年。俄罗斯的金融体系、实体经济和产业部门，接近被拖垮的边缘。其实类似的失误，在现代史上多次发生：1937年7月东京决策层信心满满，日本军队在全面侵华战争中，三个月就能击溃中国军队，然后迫使战败国按照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服服帖帖签订和约。没想到中国军民败退却不屈服，1945年8月见证了日本无条件投降。1941年6月，希特勒发起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机械化战争，攻进苏联。预计在年尾圣诞节时彻底击溃苏军，一劳永逸地肢解这个野蛮的东部大国，所以德军没有准备冬季服装。没料到，德苏之战打到1945年5月，欧洲最强大的战争机器战败。

小结一下，我归纳的俄乌战争9个启发中，首要的是，二战结束后确立了80年的国际秩序包括国际法，在历史的理由面前并不那么无可争议。有些国家（包括其政府、政党、军事集团、宗教组织）端出来的历史理由，比80年悠久得多。这类理由动员民族主义和军事行动的效力，也强韧得多。从这个视野看我们所在的印太区域，战争的概率不可低估，因为有引发战争的难以调和的各种历史理由。第二条启发是：战争的发动方易于乐观主义——如果不足够自信，怎会发动战争？——常从最顺利的角度谋划和实施军事行动。但战争一旦启动，就获得了自身的动力机制和生态要素，往往演变成长期的消耗战，把双方拖得遍体鳞伤。

其余几条启发，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