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汉字的分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92 次 更新时间:2024-05-09 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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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 (进入专栏)  

在认识和研讨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和统一性的时候,我们会强调传统文化的优秀面:儒家的正义与道德文化理想,道家的辩证哲学与古代无政府主义乌托邦,墨家的非战与献身苦行,法家的富国强兵务实操作,民间文化的实用与互补,特别是在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与农业文明发达的地域,中华文明的显著地缘优越地位,等等。

同时,我们不能不想到独一无二的高信息量、富有综合逻辑性的中文汉字。汉文字的稳定性,克服了地域方言与时期朝代沿革造成的阻隔变易异态,形成了“天不变字亦不变”,从而“道亦不变”,义亦不发生脆性中断性变化的连续统一局面。

文字学,我知之有限,不敢绝对化一切正字的是与非,但是,过分频繁地通过行政手段正字正音,我为之感到不安乃至痛苦。

例如,将长期以来的成语“遇难呈祥”改成或加上并列作一个“遇难成祥”,实际上造成了废“呈”为“成”的效果,在断然以原先的错别字“成”为正体的同时,引发了化精雅深刻为粗陋浅显的刺激痛感。呈是“呈现”“出现”“表现”“开始有了苗头”的含义,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暗示,而“成祥”,则是简单的等式,成语的含蓄,进程的细腻性、缓进性,美感荡然无存。

再如呆会儿,呆着,北京土语的“呆”,是无所事事、无所期待的意思,发音是第一声,平声。现在正字为“待”,是第四聲,等候、等待、期待的意思。表面上看,“待”的含义比“呆”更明细铁定,但并不符合“呆”在有关语词中的实际含义,更不符合其发音。

如果是“呆会儿”,从词义上说,理解成“待会儿”似乎大致过得去。但是北京话还有一个重要的与更加原生的“呆”语,就是“呆着”。笔者曾经遇到一位新离休的老领导,问及他的生活状况,他回答:“没事儿,呆着。”表达了他对于离退休制度与生活的还不习惯与某些不快情绪。这里的“呆着”,便完全与“待着”含义不同,它的含义是无可待,不是有所待。

正字选择了声部不同的汉字,使一些儿童干脆转读第一声的“呆”为第四声的“待”,令人茫然并且遗憾难受。

北方口语的“出幺鹅子”,语出麻将牌的前身纸牌,纸牌中有“幺鹅”,后来演变成了麻将牌中的“幺鸡”。但我们的正字行政机构曾经将此语定文为“出妖蛾子”,一度在编辑们奉为法典的《现代汉语词典》上释义为“即出‘馊主意”。这是相当离谱的事情,以致我不知道我们的行政正字部门有没有老北京人供职。第一,飞蛾成妖,不像中国人的观念,中国有狐妖、蛇妖、蜘蛛精妖、蝎子妖、恶鬼妖……却没听说过蛾子妖。第二,“幺鹅子”的主要特点是不按牌理出牌,把本应开局后就甩净的“幺”呀,“九”呀,放到终局“出”,从而在多家“听牌”的危局中放炮放“和”(读胡),这是搅局。第三,幺鹅子的特点首先在于它的不合理性、反常性、扰乱正常自然秩序与节奏性即搅局性,却不在于它本身的品质低劣。就是说,幺鹅子不幺鹅子,关键在于逻辑与时机,而不在于主意的是非判断。例如,如果在一场农民婚礼上要求新人朗诵伟人的语录,即使全是正面含义,仍然会给人以“幺鹅子”而绝非“妖蛾子”的感觉。

对此笔者多年前曾经有所表达。后来,《现代汉语词典》把“妖”改成“幺”了,从善如流,点赞!仍然不好意思改蛾归鹅,嗐。

还有一些延续更久的问题:比如作家浩然兄把“满是介”写成“满世界”,把“饶是介”写成“绕世界”,一看就知道是人为地书面化乃至西洋化了。

口语“满是介”,“满”是程度副词,“是”是代词,如“是日”,犹“这”“此”。“介”则是传统戏曲脚本里表示情态动作的词:如“笑介”“饮酒介”。 口语的“满是介”“饶是介”三个字短语,“介”读得非常轻声,也可读成“价”,如“满是价”“饶是价”,北京带着强语气爱说的“好介”“好价”“好劲”,都是一个话。也许与其说“介”是情态动词不如说更像是虚虚的语气词。同样“饶世界”的“饶”,也是讲程度,如“饶有趣味”的用法一样,必须读第二声,不是环绕、绕圈子的第四声“绕”。

过去有些地方俚语,有其说而无其写,有其语而无其字。现在随着脱盲的实现,书面作业作品大大普及化,字的选择与确认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同时错别字、杜撰字越来越多。这种情况下,更需要慎重和推敲妥善而不能简单地就和大众。

文明的连续与统一确是中华文明与文化传统的重要特色,文字正字的屡屡出新,是不符合我们的连续与统一传统的。斯大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表过《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一文,强调基本词汇与基本语法的稳定性,指责将语言定性为上层建筑的“赫列斯达可夫”(果戈理《钦差大臣》中的主角骗子)式的欺骗性。前些年“树荫”一会儿变成“树阴”,一会儿回来成为“树荫”,对不起,似嫌轻率。其他如将一人一马合称“骑”,从读jì 改成原来的误读qí ;将“荨麻疹”的“荨”的正音qián改成xún,得失如何 ,没有任何研讨酝酿准备反映,令人不无担忧。其他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中国人对文字是有所敬畏的,太史公记录仓颉造字引起了“天雨粟,鬼夜哭”,惊天动地。而我们现在的正字正音, 只行使行政权力, 是不是也有改进的空间呢?

除了时间上的连续与稳定以外,似乎还有空间上的斟酌与责任担当;这方面,我们的正字正音正解,不仅对于中国,而且对于全球,都是有责任有使命的。都知道,汉字的使用与关切不限于中国大陆、港澳台,以及日本、韩国,东南亚,各大洲的华侨聚居区域唐人街,我们的语言文字调整动作与他们都有关系。许多年前,我以官方身份访问日本的时候,就有友好人士提出希望汉字正字正音能与世界汉语汉字使用人士有所通气,这个说法是有意义的。甚至于我要说一句,如果中国大陆的汉字使用与其他地区的汉字使用,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似乎不是我们应有的选择。

约定俗成,是许多有关部门人员的正字依据,但仅有这个依据又不一定足够,把正音正字行政命令化?窃以为还有更长远更宽阔宏大的思路与途径供我们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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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4年4期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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