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华:汉匈角力拓出中华历史新篇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0 次 更新时间:2024-03-02 16:28

进入专题: 匈奴   西汉  

王炳华  

摘要:本文以作者在新疆60余年的考古实践为基础,以公元前176年至公元前60年的岁月为时间轴,列举西汉王朝与匈奴政权在百余年的政治角力中,曾经在亚洲东部的西域大地上转动、翻腾过的岁月风云,以及在罗布淖尔大地、昆仑山北麓投射过的让人无法忘怀的光影。弃绝在这戈壁荒漠中的历史碎片,至今仍有太多值得吸收的文化营养。论说古代西域的历史,不能疏忽、淡忘了楼兰、鄯善大地上曾经展开过的历史篇章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历史贡献。

关键词:西域 西汉王朝 匈奴政权 汉匈角力 中华民族

 

笔者有幸,在新疆大地考古行脚60多年,虽备历艰辛,但60多年的考古生涯,尤其是多次步入常人足迹难及的罗布淖尔荒原、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中,得以细察楼兰、鄯善、居卢訾仓、伊循、精绝故址全貌,穷搜细究幸存至今的诸多细节。更为幸运的是还能在相关古址上进行发掘,甚至是持续多年的发掘,从而获得了一些新的认识。特别是由笔者完成的《楼兰、鄯善考古研究》这部专著,在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展示了新的资料,取得了不少新的认识,因此不论是在深度上,还是在广度上,都可以说超越了既往中外考古学者对这些遗址的研究。

从罗布淖尔荒原到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尼雅废墟,今天看去已是一片少见人烟的荒漠和戈壁,但在2 000年前,这里却曾是牵动华夏大地命运、关乎中亚大地文明兴衰的核心舞台。战火纷飞,一辈辈志士仁人奋勇前行,一幕幕惊天动地、令山河变色的伟大华章不断上演。一点不虚夸,这片土地上2 000多年前曾经展开的是今天中华民族绝对不应忘却的历史篇章。

我们可以截取自公元前176年至公元前60年的百余年岁月作为时间轴,以之观察、认识在亚洲东部、西域大地上曾经转动、翻腾过的岁月风云,它们在罗布淖尔大地、昆仑山北麓曾投射过的让人无法忘怀的光影,弃绝在这戈壁荒漠中的历史碎片,至今仍有太多值得吸收的文化营养。

秦末汉初,东亚大地上的匈奴政权、西汉王朝,是两支最强大的势力。在以刀、剑、弓矢等冷兵器为战争工具的时代,游牧民族的骑兵一旦行动,则如电闪、似潮涌,真不是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原步兵可轻易抗衡的。这时段中,匈奴联盟的冒顿单于,在艰难困顿中崛起,成为东亚大地北部草原上具有绝对权威的霸主。汉高祖刘邦,承一统华夏之势,低估冒顿之能,北战匈奴。两雄相遇,刘邦30万大军被冒顿率领的铁骑合围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城郊白登山),刘邦自己差一点就成了冒顿的阶下囚。

面对强敌,西汉王朝采取了“和亲”之策。在“和亲”的同时,向匈奴“赠金千斤”,另外,“岁奉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这实际上是西汉王朝统治集团面对匈奴强大骑兵侵凌的现实的一种不得已的做法。彼此的矛盾,当然不会因为这一不时而行的“岁奉”而消失。平城之围后的西汉与强敌匈奴之间,在长达1个多世纪的对峙、角力、拼搏、交流中,难以数计的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与“和亲”交相上演。其中的内核,有农、牧业不同经济实体间互补的需要,有可以惠及边境地区居民的关市与不同社会层面物资交流的需要,甚至存在相当规模的血统交融等,这些都是能够让长城内外民众互惠的好事。但不时会面临的“和亲”“岁奉”,又总是成为黄淮平原大地广大农民不能承受的重负,也是西汉王朝统治上层内心难以消抹的屈辱之伤。

在匈奴冒顿单于四向侵扩、所向披靡的气势下,河西走廊、东部天山、西域大地先后程度不等地进入匈奴政权的统治、影响之下。公元前176年,冒顿单于曾送给汉文帝一纸照会性质的信函,宣称:“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这也是匈奴西扩,败月氏、围堵西汉王朝的战略布局。信函内容虽多有夸大处,但败月氏、抑乌孙,取河西走廊、威镇天山南北,应是基本事实。匈奴极力渲染这一事实,用心向西汉王朝传达的潜台词还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西汉王朝东、南阻于海,北境是匈奴,西汉王朝可以拓展自己生存空间,向外发展的西行一途,如今也被匈奴封堵了。西汉王朝将何以处?汉文帝刘恒自然是看明白了冒顿的“函外”之音。思虑斟酌后,仍感军事对抗乏力,只能再与单于“俱弃细过”,“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再行和亲。

冒顿宣称的西域大地已悉入其控制,是冒顿特别希望西汉王朝关注、尊重这一地缘“政治现实”。但这种“现实”其实只是表象之一。汉王朝精英层通过进一步分析、研判,认识到的政治内核还有:“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政治结论与冒顿所言判然有别。

去今2 200年塔里木盆地内的政治图景,今天虽难以说得十分清晰,但变化不大的水文、自然地理形势、已获得的考古成果,可以大概揭示真相:西汉王朝决定西向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当年的西域(主要为塔里木盆地),沙漠周围绿洲大小有别,经济实力、人口、兵员多少不等;大小绿洲间为沙漠隔阻,难以统属;它们在力量上强弱有别,可以发挥的作用也不相同……绝不是铁板一块。因此,区别对待,既有可能,也有必要。于是,一个符合客观实际的策略在西汉王朝精英决策层中应运而生,这就是向西域大地拓展,当“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用和平的、经济的手段可以解决的问题,可走“安辑”之途;战争,武力手段,放在第二位。这一基于社会实际而制定的策略,经汉代实践检验,确是显示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击楼兰、立鄯善、屯伊循、置居卢訾仓、全力安辑精绝,曾经小小的精绝城邦,一度成为丝路南道上的政治明星;它们是这一策略成功的代表性案例,给了我们不可轻估的历史文化营养。

冒顿统领西域,是匈奴政权势力发展的顶峰。随着冒顿逝去,匈奴政权强大有力的集权中心倾倒,早已存在的内部矛盾不断突显。与此同时,西汉王朝面对强敌匈奴,不断清理积弊,强化自身力量,在文、景统治近40年中,不断加强内部军政建设,打击割据,发展经济,增强武力。公元前140年,武帝刘彻登上王朝大位,面对宿敌匈奴,是维持和亲,求得苟安,还是择机反击,改变现状,争取建设全新的西汉大业?这是摆在刘彻面前的头等大事。

刘彻及其决策层的高明之处,是及时把握住了“文景之治”之后改善了的经济和政治形势,呼应了普通民众渴求摆脱苦难的社会要求,从而决定改弦更张,择机反击。于是,一个新的时代揭开了帷幕。

公元前139年,为打破匈奴困围之势,奉刘彻之命,张骞西行,目的是找到被匈奴战败西走的月氏,以联手反制匈奴。这是明显的战略反击信号。但是匈奴虽然抓住了西行的张骞,却没有引起匈奴统治层的警惕,他们还是沉醉在成就空前的军事霸业中。这一重要的战略失误,成为导致匈奴政权最终败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前121—前108年,居留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王、休屠王因战败将受严罚而降汉。西汉王朝因此而置河西四郡,自酒泉列亭障至玉门,从而进一步打通了西进的通路。

前104—前102年,汉武帝为加强骑射,遣使重金求购大宛马,但不仅遭拒,使臣还被杀。这对汉朝而言是不能接受的屈辱,于是发兵征大宛。汉朝军队初战不利,加强准备后再战,最终获良马数十,中马以下三千,实现了强化骑兵之大计。

前101年,汉朝继续加强西进交通设施建置,自敦煌至罗布淖尔一线,“往往起亭”。为保证后勤供应,于轮台、渠犂屯田,置“使者校尉”领护。

前99年,汉以匈奴降将介和王成娩为“开陵侯”,率楼兰兵攻车师,以强化对罗布淖尔、吐鲁番地区的控制。

至前92年时,匈奴已不能控制河西走廊,丧失了联络南羌的地缘优势。为阻抑西汉进一步西拓,强化对塔里木盆地的统治,匈奴日逐王在塔里木盆地东北角地居冲要、水土均佳的库尔勒地区设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

前90年,由于长期对匈奴用兵,西汉王朝国力耗损严重,户口减半,社会矛盾日显。李广利大军北征匈奴,兵败投降。这一重大军事失败,促使刘彻进一步思考面临的形势。汉武帝高明超凡之处,就在于并不刚愎自用,而是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西汉王朝面临的危局。汉武帝及时调整政策,放慢与匈奴搏战的节奏,明令“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期做到“毋乏武备而已”。这一决定断然否定了桑弘羊提出的屯田轮台 “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的建议。这看似退了一步,实质为前进两步铺垫了基石。

前88年,匈奴亦遣使至河西走廊寻小月氏,联络诸羌,希望匈、羌合力,共享张掖、酒泉肥美之地,阻遏西汉西进之势。

前87年,汉武帝刘彻病危,遗诏命霍光、金日磾(匈奴王族之后)、桑弘羊、上官桀为辅命大臣,辅少主刘弗陵为昭帝。这一决策班子保证了西汉王朝继续开拓西进之战略的继续实施。

前85年,针对匈、羌合力之威胁,昭帝决定加强在张掖地区屯田。

楼兰地居冲要,楼兰王安归(一作“尝归”)心向匈奴,是拓展西域的阻力。前77年,霍光授命傅介子刺杀安归,灭楼兰。自此,西汉王朝直接驻军楼兰,在楼兰北境建居卢訾仓:集屯田、邮传之职责,并利用罗布泊开展水运,将卫护水陆交通安全之责集于一身。

同时,另立安归弟尉屠耆为新王,更名楼兰为鄯善,“都扜泥,地处若羌河谷”。在米兰河谷置“伊循都尉”,大力屯田,保证缘昆仑山北麓西行“南道”之安全。自此,拓展西域之战略工程步入新境。

刘彻当年不允桑弘羊屯田轮台之议,但13年后,屯田再次提上了日程,昭帝授扜弥国太子赖丹“校尉将军”,负责轮台屯田事务。

前73年,汉宣帝即位,汉、匈角力之重心,转至车师、乌孙。

前68年,郑吉、司马熹率免刑罪人屯田渠犁、车师。

前62年,宣帝授郑吉为“卫司马”,“护鄯善以西南道使者”。

前60年,匈奴统领西域地区之日逐王先贤掸,率数万骑归汉。郑吉发兵配合,保证其安全。郑吉破车师,保护日逐王,为安定西域立下大功。汉在乌垒城设西域都护府,任命郑吉为西城都护。自此,匈奴僮仆都尉被罢废,西汉王朝号令得以颁行西域。西域正式进入西汉王朝版图。

这一关系亚欧历史文明进程的汉—匈大博弈,在历史文献中留下的有限文字,远不足以表现其波澜壮阔,以及涉及经济、政治、军事、民族交融等方方面面不断发生深刻变化的宏大画面。但在罗布淖尔、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废墟下,仍清楚可见的诸多垂手可获的各种文物碎片,却从不同角度展示了这些历史场景。曾反复、全力佐助匈奴阻抗西汉王朝西进大业的楼兰王安归之首级,在丝绸之路沿线被示众;米兰河绿洲上的伊循,干渠、支渠、毛渠有序布列;在新发现的主持屯田大任的伊循都尉府故址内,冶炼残渣,以及汉式铁镞、镰刀、甲片、五铢钱、玉料、汉式绳纹陶片,仍裸露地表。这说明屯田吏士们除需完成农作任务外,还随时准备着应接敌情,承担着卫戍驿路交通安全的职责。这些仍然鲜活的平常景色,不见于文献记录,却是更珍贵、真实的历史细节。文献中“居卢訾仓”只是被一笔带过,但由出土的近百件西汉时期的断简可知,仓吏一早就在值勤,“坐仓受籴”,送使者东行西走,伴三老检讨屯士的短长。来自长安、南阳的戍边健儿们带妻儿、私从久居长住,新居渐成故乡。文献中只是一句,考古遗址却有着方方面面的细节,可窥新局。

在“安辑”大旗下,久长隐没在沙漠中的精绝王国,也一跃而成为丝路南道上的明星城邦,经济、文化展现了空前繁荣。中华文明终于得与南亚、西亚、地中海周围、南西伯利亚古老文明“握手交流”,亚欧文明史终于展开了全新的一页。

认真、冷静观察、认识历史进程,远去2 200年的汉匈搏战、角力,应该说获取胜利的不只是西汉王朝,它也为北亚草原上的匈奴民族、亚欧大陆文明发展史翻开了新的篇章。中华古老文明,至此才步入一个全新的时期。文明新旧能相益,风物必须放眼量,这才能探索、认识到深一层的历史文化精神。

在公元前200年开始的汉匈角力图卷中,面对严酷的生存危机、匈奴侵扰,究竟是隐忍退让,求苟安于一时,还是在隐忍中求进取,在危难中觅新机,破危求兴,西汉一朝,在这一发展历程中,蕴含了太多可资思考、值得汲取的文化营养。

汉匈角力在中华民族生成、发展史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价值,是怎么估量都不算过分的重要一页。可以说,汉民族、匈奴民族,都曾为此做出过自具特色的贡献。在这一进程中,汉武帝刘彻做出的贡献尤其不同寻常,他在中华民族发展史的宏大殿堂上,确实具有不应轻估的历史地位。

行文至此,自然就想到著名历史学家劳幹先生南渡台湾后,在其刊布的《从历史和地理看过去的新疆》一文中,曾满怀深情地寄语后人:“两千年以来,中原和新疆是始终不可分的……今后的世界,只要有中国,就应当有新疆。”本文择取汉时新疆罗布淖尔、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一些故址的考古研究,算是呼应了劳幹先生的愿望,其实这也是中华民族共有的愿望。只是在此还可强调一句:说新疆,论古代新疆历史,真是不能疏忽、淡忘了楼兰、鄯善大地曾经展开过的历史篇章。它们,当之无愧,是中国,也是新疆富含历史教益的篇章,对它蕴含的文化营养,的确不应忘怀。

 

原文发表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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