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挺:陕北民歌:陕北人的精神家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88 次 更新时间:2023-08-05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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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挺  

1

一朋友和我聊天,提起了爱听陕北民歌的话题。他说,奇了怪了,为什么你们陕北人人人都会唱歌?我一时半会无法回答,脑子转不过弯来。不过,他说的是实话,不能说人人都会唱民歌,但十有八九的人是能唱几声的。我也没有学过声乐,不识乐谱,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唱歌了,反正能唱,许是基因里就有的吧!

陕北是个苦焦的地方,穷山恶水,自然环境并不太适合人类生存。从小,不管生活过得多么清贫艰涩,破衣烂衫,缺吃少喝,但人们的精神生活较其他地方略胜一筹,当你痛苦、难过的时候,周围总会有歌声随风飘来,抚慰你苦痛的心灵,让你的心情豁然开朗。这时候,你会觉得有天籁之音在眷顾你,心里的忧伤会随着歌声渐渐飘散。贫困的物质生活与丰富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我看来,唱歌、听歌就像一剂良药,尤其是我们最基层的,看不到前途未来的人的安慰剂,而在歌者的心中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有待我们进一步挖掘。

记得文革期间出去揽工,给延安附近的柳林大队修建窑洞,这活儿是重体力劳动,挖土,背石头,对于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我,有些吃不消,每天都被搞得疲劳不堪,总希望能有机会直个腰。一天下午,工友挖地基时忽然唱起《揽工调》,歌词大致是这样的:

揽工人儿难,

哎呦,

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上工,

十二月里完,

受的是牛马苦,

吃的是猪狗饭。

我一怔,呆呆地立在那里,心里忽然冒出一股酸楚。解放都快二十年了,我不仅无学可上,无书可读,离乡背井,挣钱糊口,且时时受人监督,任人训斥,揽工人和过去的奴隶简直没有的差别。

监工老周过来,朝我们吼喊:胡毬唱甚哩?甚叫揽工?咹!现在是晴格朗朗的天,有毛主席管着,揽工是为人民服务!受苦,受苦,不要停下手里营生!

他好像是不够严威,后生接着唱:

掌柜的打烂瓮,

哎呦,

两头都能用,

上头当烟囱,

底子当尿盆。

伙计打烂瓮,

挨头子受背刑(责骂,批评)。

接下来还应该有词,可歌声戛然而止。

老周接着喊,你小子不想活了,想上批斗大会啊!

众人哈哈大笑,哈,揽工就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成张思德同志了!老周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红着脖梗子走了。工友的歌,唱出来大家的心声,像一丝凉风,让我感到了些许清爽和宽慰。于是我完成了他的唱词:

推开后道门,

哎呦,

传给后边人,

祖祖辈辈不要再揽工,

银钱没挣下,

罪过都受尽!

这段时间,虽然很苦很累,但由于有几个工友会唱歌,时不时地放纵一下,生活也倒有了些趣味。

我后来回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陕北民歌。陕北民歌和革命样板戏完全不一样。它没有样板戏词曲的凛然正气,却也能够让人喜爱。那时候,我们乡下还有人会唱《凤英》,而我堂姐就叫凤英,我们常拿这首歌取笑她:

凤英一十三,

什么也不会做,

打发凤英送饭圪,

打烂了饭罐子……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民间把唱民歌叫唱歌;在野外唱叫喊山或信天游、顺天游,爬山调;在窑洞里唱叫唱曲;在小舞台上表演,叫唱戏或闹丝弦。当然,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也叫唱酸曲。陕北民歌数量巨大,内容庞杂,以歌唱形式分类,主要包括信天游、山曲、爬山调、船工号子、生产曲、大秧歌调、旱船曲、酒曲、二人台、榆林小曲、道情、传统小调及众多风俗歌曲等。已发现的歌曲足有两万七千余首。从音乐方面讲,有以下这几个腔调:

一、平腔直音。一嗓子吼到底。

二、顿腔顿音。一收一放,一停一顿,一波三折。

三、大小滑音。大滑夸张,小滑下行,变化有序。

四、高短音点缀。唱腔转换一张一弛。

调式节奏以徵、商为主,苦音花音是陕北民歌的主旋律。这是由于地域环境决定的,人们普遍唱的是苦情,苦中作乐。从歌词内容上分,有情歌(包括酸歌)、神歌(神汉调、红歌(初期的打土豪和歌颂领袖等歌曲)、叙事曲(有完整故事情节的叙事歌)、生产歌、风俗歌曲等(酒曲,乞讨歌,以及一些损人歌曲)。

陕北人爱唱歌,陕北人也会唱歌,大多数陕北人把陕北民歌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对于他们来说,唱的好听与否不重要,目的是唱。唱叫“丢诳”,连唱带表演叫“丢丑”,演唱过程就是精神振作与情感释放的过程。有人蔫头巴脑,一旦张开嘴,立马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一声嘶吼,让男人女人心尖尖颤动,让行走的鸡鸭驻足,马在嘶,驴在鸣,野草树叶就地舞,黄土缕缕起风尘……唱民歌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想唱就唱,没有目的,没有功利。饭可以不吃,歌不能不唱不听。穷人唱苦情,富人唱忧愁,要饭的不唱怕狗毬。男人难过唱曲子,女人难过哭鼻子,男女有情对曲子。这源于陕北民歌本身的魅力,也是对喜欢民歌的人的真实写照。

假如你去问一个陕北人,什么时候学会唱歌的,他会像我一样告诉你说不清楚,听着听着就会唱了。早先,专门去跟人学歌的歌手几乎没有,最多的是听父辈唱,听周围乡亲们唱,空间里似乎凝聚有一个强大的气场,在这个环境里,耳濡目染,要不会唱歌也很难。听,是我们陕北人学唱歌的最初阶段,你可以不识字,没文化,但是你要有心,用心听,仔细听,听会了词,再模仿别人,唱着唱着就开窍了。所以,陕北人会唱歌是大环境导致,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这三大要素。天时:地方历史悠久,有深厚的文化积累;地利:生存不易,造就了他们积极乐观的人生趋向;人和:为人淳朴善良,乐于助人。按他们的话说,学唱歌其实不难,绝对不像学习语文、数学、英语那么枯燥。唱歌就是随心所欲的事情,有事儿没事儿吼上两嗓子,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天性。耕作也罢,拦牛也罢,放羊也罢,甚至出去给猪打草,都可以对着山唱,在这个环境里唱起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大自然在听着你的歌唱,也回应着你对它的信赖,时间久了,你就和它融为一体,你会感悟到山的起伏,沟的幽深,小路迢迢,天色明媚……山有多大,歌声就有多远。你会不由自主地躺下,将自己和黄土合二为一。你的歌声让山里人听得舒服了,给他们排遣了忧伤,他们就会夸你唱得好,女孩子嗓子像百灵鸟,男娃娃吼起来像花云雀,给你四处播扬,这样,你或许就有机会登上小小的或者大大的舞台。

有了舞台,就有了参与历练自己的机会。陕北民歌最大的舞台就是每年正月闹秧歌和有固定时日的各路神仙庙会。给山唱和给众多的观众唱歌完全不一样,那不仅是体验,还是一场考试,一旦听说哪个村要组织秧歌队,不用担心没有演员,俗话说,锣鼓响,脚板痒,演员队伍会迅速爆满,群众的参与度非常之高。往往经过一次这样隆重的盛会,必定有一些民歌新秀崭露头角,也能带动更多的人投入唱陕北民歌的队伍。

2

现在,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民歌的发源与传承途径。

陕北民歌作为一个区域里的歌谣,和其它地方的民歌在性质没有大的区别。民歌起源于人们的生活实践,是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和叙说。“饥者歌其事,劳者歌其食”,它直接表现人民生活与命运,追求与向往、痛苦与欢乐,是社会实践的具体反映和真实记录。根据目前保存的资料,《诗经》《楚辞》中,有一大部分是就我们传唱最早的民歌。至于古人是怎么个唱法已无法考究,我以为,老先生门摇头晃脑的吟诗方式可能和当时的唱歌有一拼。至于后来的《乐府》虽然是宫廷所有,但依然是从民间收集来的民歌。就目前现存的陕北民歌来看,与这些高古的乐曲没有什么直接传承关系。陕北民歌有明确时代特征的内容指向基本不超过二百年。从收集的数千首资料内容分析,大多是清中后期到民国时期才出现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有宋元杂剧的影子,但不是主流。陕北人说自己唱歌是揽羊的嗓子、回牛声,意思是直来直去,没什么学问。这种直来直去的歌最具本色。最原始,最简单,最粗浅,又与劳动实践关系最密切的歌,也许有上古时的影子。比如《打夯歌》:

(领)嗷一,嗷二,嗷呜,

(众)三呀么掉过来!

《拉峨歌》:

(领)一夯一夯來呀,

(众)嗨吆嗬嗨吆!

(领)咱们慢慢排呀,

(众)嗨吆嗬嗨吆!

(领)夯夯要打平呀,

(众)嗨吆嗬嗨吆!

《踩场歌》

儿,嗷嗷嗷,嗬嗬,嗬嗬,嗷嗬——

大脚(上)婆姨(嗷嗬)

踩场上来,嗨嗨。

小脚(上)婆婆送饭上来。

以上两首最常见的劳动号子歌曲,前一首是修建工程打地基,五人组合,在夯实地基时唱的,主要作用是协调大家动作,步调一致及提升劳动者的精神状态。后一首是多人拉石峨(夯的一种,圆形,无柄,一般八人拉抛)时唱的。作用一致,夯拉得越高,砸下来力量越大。从这些唱词中,我们无法判断已经流传了多少年代,也许很久远,我在村里现存的新石器时代的城垣遗址夯土墙上,曾经发现类似的夯印,说明打夯在高古时代已经出现了,或许从那时候起,民歌的韵律就成型了。而从后边的《踩场歌》中,时代印记就很明显了,大脚婆姨和小脚婆婆的出现,证明了这是近代晚清放天足之后才传唱的。还有一首唱刘志丹进村里的打夯歌,我这里就不引用歌词了。

当然,在陕北民歌里,劳动号子不是主流,占了极少的一部分,它主要起着辅助劳动的作用,这种歌没有固定的词曲,领夯者可以自由发挥,只要节奏欢乐明快即可。同样,后来的一首宗教歌《祈雨调》突然火了,这是与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播出有关,歌手贺国丰对这个歌曲进行了大胆改编,使其登上舞台,提升了这首歌曲的感染力。

我之所以不计篇幅的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民歌的源流虽然是个复杂的过程,但是它发展的脉络是清晰的,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由粗浅到唯美的进化过程,而陕北民歌能够风靡全国,还与两个历史阶段有关。

第一阶段,是在中央红军进入陕北前后,这一时期,涌现出来许多首“闹红”民歌,这在当时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全民文化活动。比如《刘志丹》:

正月里来是新年,

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刘志丹来是清官,

一心闹共产!

二月里来刮春风,

江西上来个毛泽东,

毛泽东来是神神,

身带百万兵。

……

此类民歌很受民众欢迎,传唱范围很广,它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贫穷落后的陕北人民看到了希望。陕北,一颗红星冉冉升起,中国人民改天换地的工程从此启动。一九三九年,延安成立了陕北民歌研究会,大规模收集整理陕北民歌,一九四三年,有一首《移民歌》横空出世: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生存,

他是人民大救星!

山川秀,天地平,

毛主席领导陕甘宁,

迎接移民开山林,

咱们边区满地红。

这首歌由佳县人李有源编词(也有说是佳县语文教师李锦旗编了六段词),李增正传唱,次年,被在佳县一带收集民歌的鲁艺文艺工作者马可等人征集到,依照陕北民歌曲调《骑白马》改编为《东方红》,一九四五年首次在延安新华广播电台播出后,很快便唱响全国,随后唱响世界,唱响太空,环绕地球飞翔!一首好的能打动人心灵的民歌,一定是超越了它的文化界限的。没有人否认,截至目前,这是陕北民歌的极致,最高峰,没有其他民歌可以和它比肩!一九四七年,第一本《陕北民歌选》在晋察冀边区新华书店出版。当然,这些红歌的出现,是历史变革的使然,与人民群众的希望、期盼和奋斗精神息息相关。

很有幸,我赶上了陕北民歌的第二个高潮,见证了这个时期各个地方文化部门的大量工作人员下到基层广泛搜集整理民间歌曲的场景。他们提着录音机,带着纸笔走乡串村记谱记词。我在甘泉县招待所,就遇到许多来录音的歌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从下寺湾来的老汉。下寺湾离甘泉县城很远,专门花半天时间,坐公交车来唱歌。我说,你这么老了还来唱歌呀?他说,唱了一辈子歌,爱好嘛,扬灰气(意思是胆大不识羞,张狂一下),看你们公家人能看上看不上。我说那你就唱吧,让我先欣赏一下。老汉没有推辞,张口就唱,他唱的是平时大家都听过的歌,虽然听起来调调不怎么样,豁牙漏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那股认真和陶醉的感觉,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民歌的魅力。那个年头,尚未开放搞活,来的歌手们基本上都是免费奉献,最高的报酬就是中午管一顿饭,如果能够唱出一首特别完整的,别人又没怎么唱过的歌,可以领到五角钱报酬。我理解,他们也不是冲着钱来的,五角钱还不够他买车票,是满足于得到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体现自身价值吧!

经过一年多的辛勤付出,各地都收集整理出不少曾被当作“四旧”、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民间歌曲。因为没有统一的称谓,各地大多以自己的地域命名,延安的叫延安民歌,榆林的叫榆林民歌,县里的则分别叫安塞民歌,洛川民歌,延川民歌等。歌词,曲谱由钢板刻蜡纸制版,然后油印装订成册,报政府文化部门审定。改革开放初期,为了活跃基层的文化生活,各地文化馆编印了不少文化资料,免费发放,其中就包括各地方的民歌。加上有歌手传唱,陕北民歌的普及传唱面越来越广,确立形成了以陕北及周边地区的大陕北概念,把这一片地区的民歌统称为陕北民歌。

3

在传统的陕北民歌当中,数量最大的是信天游和小曲,这两类歌曲最受人们欢迎,传唱的范围也广阔。

先说信天游。信天游是流传在中国西北地区的一种民歌形式。在陕北它叫“信天游”,又称“顺天游”, 在山西被称为“山曲”,在内蒙则被叫作“爬山调”、“漫翰调”。信天游可以即兴演唱,张口就喊,随心所欲。曲调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音调高亢,节奏自由,气息悠长,空间感很强的山野之歌;另一种是音调委婉、节奏较完整,略带小调性质的曲调。歌词都以上下两句组成结构形式。以“一二、三四、五六七”为基本结构,也有五字句“—、二、三四、五”和十字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或更长的的句式。比如《脚夫调》:

三月里的(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的人儿(哟)这样(嗷)苦闷。

这种长短句搭配的词曲并不鲜见,只是,不管如何,词句可长可短,一定是前句起兴,后句应和。演唱方面,传统的信天游多以清唱为主,不受舞台、伴奏等条件限制,歌者以山川河流为舞台,兴至情到,尽情嘶吼,婉转秀丽孕情深,高亢冲云向天歌。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信天游走向大舞台,在各种先进的乐器辅助下,使原来比较单调的韵律显得更加浑厚。从曲调方面分析,信天游也有它独特的表现方式,比如陈琳的“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杭天琪的改编版《黄土高坡》,揉进了现代摇滚乐的元素,更是将信天游推送到一个新的维度。

在此,我引用一段来源于百度的资料,介绍一下信天游的韵律特征:“信天游以双四度框架为特征,常出现低音la-中音re-mi-la、do-re-sol、re-sol高音do、sol-中音等旋律进行。调式多为商调式、羽调式。”

我们依然以《脚夫调》为例:“这首信天游的曲调简单朴素,全曲只用低音sol、中音do、re、sol四个音构成(“la”音只在结束时才出现两次),旋律与语言紧密结合,一起一落的曲调构成了问答式的上下句,全曲情绪悠扬、怨愤而激动。”(资料来源:教学研究\轶名)

总的来说,信天游是陕北人民最喜闻乐见的民歌类型。她的曲调变化灵活多样,唱词可长可短,还有一个特点是可以叙事,讲完整的故事,比如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听《推炒面》,它的旋律优美动听,讲了一个女人追求婚姻自主,谋害丈夫的悲剧故事。这类长篇信天游在陕北民歌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一块位置,可惜的是,受到当时收录者的认知和时代主旋律的影响,大部分都是有头无尾,只将音乐曲调保留下来,却将更宝贵的文学资料丢弃了。有一首《想起我男人背地里哭》的信天游将歌词完整地保留下来,同事王克文先生将其改编成影视剧,受到观众的热捧。

有人说,信天游和小曲本来就是一回事,我以为,信天游与小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有些小曲还是和信天游有区别的。比如《榆林小曲》和陕北的酸曲。

榆林小曲发源于江南,原来叫南音,韶乐,在明朝年间,跟随戍边人士来到榆林。现在称榆林清唱曲、府谷小曲,是一种带乐器伴奏的坐唱艺术形式。榆林小曲的唱词,融雅、俗于一体,在语言风格和语言结构上既有一般文人的遣词用字,又有当地方言土语,演唱形式简单、轻便、灵活。流布于陕北神木、府谷和晋北以及内蒙部分地区。榆林小曲的特点非常明显,演员用假嗓子演唱,发音均用榆林城内的方言,为一人或二人主唱,多抑扬顿挫。乐器多人分持扬琴、古筝、琵琶、三弦、京胡、碟子等伴奏,并分不同行当兼唱。剧目有《日落黄昏》《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以上资料来源于百度)

许多年里,榆林小曲都是在小范围里传唱,雪藏在深宅大院里,供小部分人自娱自乐。有一年,作协在榆林开会期间,有许多文化文学界的名流及官员出席,期间有幸看了一场演出,第一次欣赏到了这个奇妙的曲调,演员基本都是用假嗓子,其中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台词,我忽然想起来,这是不是和宋元曲子有些相似呢?这次演出很成功,美中不足的是在场的大人物太多,有演员一边唱一边抖腿,没有将应有的水平发挥出来。后来,领导接见了演出人员,并给地方领导建议让榆林小曲迅速走出深宅,服务大众。如今,作为陕北民歌的一种,榆林小曲进入了国家非物质历史文化遗产名录。

酸曲在陕北民歌里地位不高,当然,这也要视它“酸”的程度。过去,在搜集这里民歌时,是有意识的摈弃它的,跟它的曲调无关,主要是其内容负面作用大。比如这首《串门子》歌词是这样的:

大路上不走你小路上来,

大门不走你翻墙跳过来。

怕人家听见手提上鞋,

慢慢摸到妹妹门里边来。

叫一声妹子你快开门,

西北风吹得冷森森。

满天星星没月亮,

惨祸(差点)扑在狗身上。

慢慢开门拉熄个灯,

赶紧上炕咱还有营生。

一把把妹妹搂在怀,

不争气的裤带(咋就)解不开。

……

串门子,在陕北就是会情人、偷情,不光彩的事情,是偷偷摸摸的行为。过去,由于时代价值观的不同,先不说你敢把行动落实了,即使唱此类歌曲,也会给你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会被划入另册,搞不好还会有法律部门制裁你。实际上,偷情这种事情并不鲜见,但有些时候此类事件可以做不可以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表里不一,用在别人身上是贬义,胡作非为;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个人隐私,有情有义。但是,作为文化,这些歌曲有顽强的生命力,经过一次全国性的运动,尽管陕北的酸曲在任何公开的出版物中都没有刊出过,现在却明目张胆地登上各家平台,而且受众队伍越来越大。大家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它。尤其是和这首歌内容差不多的小曲《小桃红》冠冕堂皇地登堂入室,进入央视播映大厅,而且得到满堂彩。我也曾反思过,是我们原来做错了?还是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改变了?我想,两者都有吧,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传统文化无法割裂,酸曲,作为优秀文化的载体,它会继续延续下去的。

我有幸珍藏了一套早先延安群众艺术馆油印的《延安民歌》,写这篇文章时翻阅多遍,在其收录的两千多首民歌当中,有完整唱词的最多也就一半,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歌词,只保留了几句。像在民国年间传唱很广的酸曲《蟠龙街》,也只保留了四句歌词,实际上,这是首长篇叙事歌,原歌词应该有二十多段,五十余行。一段时间里,周围没有能唱完整,延川县城的一位盲艺人会唱,我想尽办法把它抄录下来。如今,这位艺人已经作古。我特别想把这首歌奉献给大家,使其能够传承下去,因此在这里将歌词附后。

4

近些年,陕北民歌有点火,火到了在大城市的一些角角落落也能够听到它的旋律,反倒是在农村,一些偏远地区,在它曾经的发源地,陕北民歌的歌声稀疏了,这可能是与人口大规模流动,年轻人离开故土进城务工有关,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转场”。我对这个词的出现感到有些不解,转场本意是牲畜随着气候变化追逐水草地的一种自然行为,把陕北民歌迁移比作转场,是不是意味着民歌发生了危机?民歌是在做战略转移,还是在自救?

几年前,我经历的一件事,让我这个喜爱陕北民歌的人有些“周身寒彻”。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诗人朋友邀我去吃饭,一共五人,落座在一间不大的密室里。朋友请的另外三人中有一位公务员,一位摄影艺术家,还有一位是我的熟人老R,从党政机关离职后的自由人。好处是,我们都是陕北人,在一起有话说,有共同关心的问题。菜上齐后,服务生领了一女士和一位捧着酒瓶的男士,说是为大家献歌敬酒。我心里明白,这是饭馆的套路,此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情。这女孩毕恭毕敬的给大家敬了一轮酒后,开始唱歌。她是佳县人,歌唱得不错,说话方言味却很重,难懂。女孩厉害,在现场给每个人编了一首歌,恭维话多于实际内容,我听的有点耳热心跳,对面的艺术家大概和我有同感,赶忙说让我们自己喝好了。女孩很知趣,又唱了一首“告别曲”走了。老R感叹说,都不容易啊,在省城有几百个唱陕北民歌的歌手在赶场串堂,也不知道能不能挣来钱。诗人说,存在即合理,挣不来钱,自然就不来了。但是这种将唱民歌和卖酒水打包出售的做法我不能苟同。我以为,这是商业资本对陕北民歌的亵渎。过去,我们唱歌是愉悦自己,愉悦他人,现在,民歌变成了赚钱工具,成了歌手的谋生手段。这个角色的转换,让我非常困惑,我们的信天游从广阔的山川沟洼游入狭小的空间,歌声不再粗犷,不再高亢,不再悠扬,只能憋屈地在屋里绕梁……

说话期间,又进来一拨卖酒的歌手,这位歌手诗人认识,艺术家认识,我也谋过面。他笑哈哈的说,都是熟面孔,老乡见老乡,我先敬各位一杯,你们自由喝。诗人问起了他上央视的情况,涉及到了陕北民歌进京选秀费用流程等。歌手说,非常不乐观,参选者太多了,上这个大舞台有些得不偿失。后来,他给我们唱了一首酸曲,匆匆出门。我知道,他还有场子要赶,我们消耗了他不少时间,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老R说,山窝里飞出来金凤凰(他指的是王二妮),一只凤凰不代表大家都能成为凤凰啊!

的确,个体的成功原因是多种因素促成的,没有普遍性。就我所知,有许多陕北歌手都参加过央视及各地文艺频道的选秀活动,其中有一个女孩,据她自己说,花费了上百万块钱没有出线,最终落得在餐馆打工端盘子,也许不是她歌唱的不好,是她低估了他人的实力。这不怪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规律。只是,大家都拼命往那个大舞台挤的时候,多大的舞台都会变成小池塘、小草地!

同理,最近几年,陕北民歌中以想哥哥、看妹妹成了主流,歌词创作者许是也看中了其能迅速提升人气的捷径,不太在乎质量,歌手们又竞相翻唱和模仿,在这一根绳子上耍把式,都想玩出花样来。我非常担忧,靠这些靡靡小曲,想担当起传承发展陕北民歌的重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当下,我们处身在一个比较浮躁的年代,过去是考虑吃饭问题,现在人们追求的目标是吃海鲜,去外国吃饭。陕北民歌好像也是走了这条路。一段时间,有人将陕北民歌歌词翻译成英文,拿去国外唱,号称走出国门,据说还获得了成功。我对这个结果表示怀疑,民歌离开了本土,离开了方言,那还是民歌吗?转场,也得找对地方啊!当然,做个尝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懵懵懂懂的感到,眼下陕北民歌的发展走进了死胡同,就拿目前流行最广的几首新陕北民歌来说,集中在“思念”这个主题上,一窝蜂的效果,难免引起受众群体的视听疲劳和反感。我曾经和一个海外朋友谈起过这个问题,他说,“我感觉陕北民歌目前困顿在创作跟不上来,失之于过于浅显,全是想哥哥想妹妹肯定不行,肯定走不远,得进入到灵魂和情感的深层结构才行。陕北缺乏有质量的创作人才,而这又不是想突破就能突破的,只能说一声遗憾。”

无疑,他的眼光是犀利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目前陕北民歌的困境。

陕北不缺歌手,陕北缺的是优秀的词曲作家。非常希望歌手和作家们切实提高文学艺术素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的歌者。顺口溜是文化,但它替代不了文学,文学需要更高的品位。总之,陕北民歌就像我们家园里的葳蕤大树,如果脱离了人民大众的深厚土壤、脱离了普通人命运遭际的血脉滋润,脱离了对底层民众苦难坎坷的生存境态的直视与洞见,必将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日渐萎顿,逐渐枯槁,七十多年来,我们目睹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艺术形式的凋零,抢救都来不及,令人痛心。但愿陕北民歌不要再坠落到这个无底深渊中去,在新时代焕发出勃勃生机,继续葳蕤在这片沃土上,为底层民众遮风挡雨,为他们发出心声。

2023-7-31,北京

附:《蟠龙街》歌词

安定县来蟠龙街,

十五里路上孙家崖,

孙家崖来庄子大,

十五户人家盛得拉撒。

前庄里盛个穆桂英,

后庄里又盛翠花红,

翠花红来穆桂英,

抵不上灵娃的脚后跟。

二位爹娘两副瘾,

逼得个成娃揽长工。

成娃揽工没揽远,

一揽揽在河对面。

白日拉牛把地翻,

夜晚上回家把灵娃看。

半夜听见石头响,

想必是成娃跳过墙。

舌舔上窗纸叫几声,

叫一声姑娘快开门。

双扇扇门儿单扇开,

我把个成娃放进门。

一条大路通北京,

再没有赶上成娃的人。

叫声成娃你不要走,

奴给你铺毡撩枕头。

红绫被子四幅幅宽,

咱二人睡觉遮盖严。

肚皮好像栽绒毯,

奶头好像两架山。

成娃哥哥听我说,

奴家肚子里有个甚?

成娃一摸着了个急,

它不是个娃娃是个甚?

灵娃一时害了怕,

是个娃娃怎么办呀。

灵娃姑娘不要怕,

吃上一服打药往下打。

蟠龙街上名声大,

逼得个成娃延安下。

毛兰布衫肩膀上搭,

铜钱数下百二八。

延安府里二道街,

三合昌里把药抓。

三合昌医生实古怪,

不说实话不给卖。

逼得成娃说实话,

一服打药二百八。

回头拐峁打了尖,

听见外面有人言。

娃娃生在猪圈里,

母猪拉在当院里。

骂一声母猪砍脑鬼,

我妈晓得活剥了你。

一棵柳树八个杈,

没见过大女子生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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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chendongd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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