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修泽:科研重在探索“未知”——“广义产权论”研究的一点体会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547 次 更新时间:2023-05-23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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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修泽 (进入专栏)  

 

在本人《学术自传》的扉页,有这样一句题记:“宣传是传播已知,科研是探索未知。”自1979年进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从事经济理论研究以来,我尽力用“以探索未知为己任”鞭策自己,潜心于经济学领域“产(产权)”、“人(人本)”、“转(转型)”三大命题研究。其中产权是较早探索也是花费心血较多的领域。经多年探索,在致力于“为生民立命”和更大范围“为天地人生命共同体立命”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广义产权论”。

“实践有神灵”

德国诗人歌德在《浮士德》中有句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我也用五个汉字概括自己类似的治学体会:“实践有神灵。”确实,要想探索未知,必须深入实践。引导我走上产权理论研究道路的,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实践。

我到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的1979年,国务院财经委员会组织了一个“经济结构调查组”,由于光远和马洪两位前辈领衔,对中国经济的深层结构及其体制进行研究,我被临时借调到了调查组。

在东北调查发现,当时国有经济几乎一统天下,非国有经济成分微乎其微,这种格局导致社会生产缺乏活力。调查结束后,我写了一篇题为《长期并存比翼齐飞》的研究报告,主张国有经济与非国有经济“长期并存比翼齐飞”,发表于1980年5月9日《人民日报》理论版。反思此文,虽有探讨所有制(产权)之“实”,但并没有直接使用“产权”概念,更没有深入微观领域探究“产权”问题。

1985年,在全国第二届中青年改革理论讨论会上,我与朋友合作提交了《对微利和亏损企业实行“包、租、卖”》的论文,但在《经济学周报》发表后引起“争议”和讨论。1987年,党的十三大报告系统阐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其中在关于经济体制改革部分,明确指出“一些小型全民所有制企业的产权,可以有偿转让给集体或个人”。十三大报告的论述给我很大鼓舞,并引发新的思考:通过什么机制实现企业的产权“转让”?

经过调研和思考,1987年11月在全国高校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与实践研讨会(浙江大学承办)上,我作了“建立企业产权市场和经营权市场的构想”的学术发言,第一次使用“产权”概念,提出适应企业产权“转让”的需要,中国应该建立独特的“产权市场”。此文先刊内参《对策研究》,1988年4月22日在新华社《经济参考报》理论版发表。《产权导刊》编辑部主任卢栎仁考证认为,此为见到的国内第一批探讨“产权市场”文献之一。

在这一构想的基础上,当年10月,我带领研究生完成了长篇论文《产权市场论》,进一步系统阐述了中国产权市场的创建框架和运行机制,在上海《学术月刊》1988年第12期发表。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从调查研究起步,到回归实践的理论思考,说明了实践是探索未知的源头活水。

学会“砸核桃”

在长期探索未知中,我逐步形成“砸核桃”的治学方法,即遇到某一概念、范畴,我主张“砸开”它,以探析其“底里”全面深刻的含义和内在奥秘。对“产权”也是一样。

20世纪90年代,尽管我先后主笔出版了4部产权著作,还被香港《经济导报》称为“对产权问题素有研究的经济学家”,但自我反思,此时的产权理念仍属“狭义”范畴。主要还是集中在企业领域,没有拓展到整个经济社会乃至更大范围的“天地人”领域;在权能上,主要集中在初始的所有权“一朵花”上,而没有拓展到千姿百态的产权体系“大花园”层面。

由“狭”到“广”拓展提升的理论突破是在2003年5月,国家发改委及其宏观经济研究院安排我为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起草组提供一篇有关产权问题的“基础性研究报告”。

难得遇到倒逼自己升华产权思想的机会。在此前探讨、思考的基础上,经过几个月“砸核桃”式研究,我完成了内部报告《论建立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现代产权制度》。

在报告中,我建议有关方面从广义上把握“产权”内涵:第一,在产权定位上,建议突破“企业产权”层面,超越“现代企业产权制度”,从更高层次提“现代产权制度”;第二,在产权(“核桃”)内涵上,建议包括物权、债权、股权、知识产权以及劳动力产权和管理产权等,“从而使要素产权体系完整化”(“要素产权体系完整化”一语在此尝试提出);第三,在产权制度构成中,建议包括产权界定、产权配置、产权交易和产权保护四个制度支柱。

该内部报告上报后,中央起草组有关领导约见了我,就产权制度的若干重要问题进一步切磋。我了解到,有关部门当时正在作此酝酿和铺陈,起草组内部更有诸多理论高手。

会后,该报告被允许先在《经济决策参考》内部刊登,后以“摘要本”形式公开发表在国家发改委宏观院《宏观经济研究》2004年第1期,全文在《产权导刊》2004年第2期、第3期连载。

想人未想,言人未言

学界前辈教导我,做学问核心在于一个“创”字,要探索未知领域,就必须尽力做到“想别人之所未想,言别人之所未言”。

提出“从广义上把握产权内涵”后,经过6年的冥思苦“想”和系统立“言”,2009年9月,我的产权理论代表作《广义产权论》出版。在这本书中,我用九个字(“广领域、多权能、四联动”),阐述了三大要义,其中第一要义“广领域”最为有趣:

广领域,广到哪?广到天、广到地、广到人。广到天,即环境产权(如碳排放权),我特别阐述了现代人类碳排放权由非商品到商品、由非产权到产权的历史性“惊险一跳”;广到地,即地上地下各种自然资源(包括水资源、土地资源、矿产资源、森林资源、海洋资源、草原资源等)的资产产权;广到天地之间的“人”,即各种人本要素产权(包括劳动力产权、知识产权、技术产权、管理产权等)。这就形成了一种既有中华智慧又有人类关怀的“天地人产权论”。难怪凝结《广义产权论》核心观点的《天地人产权论》在《上海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发表后,《新华文摘》当年第17期全文转载。

此外,还有“多权能”(以所有权为基础的各种行为性权利的综合)、“四联动”(即界定、配置、流转、保护四制度共同联动)等。

“广义产权论”的正式提出,为破解中国发展和改革中经济转型、社会公平、生态保护等体制难点提供了一个新的路径选择。

经过读者投票和专家遴选,“广义产权论”被列为《人民论坛》杂志2010年度经济类十大理论观点之一。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经济研究所原所长张卓元先生在《人民日报》撰文评价“这是我国产权研究领域一项带有拓展性的成果”,认为“立足点高”“观点新颖”“应用性强,为中国下一阶段发展模式的转型从广义产权角度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

这一理论成果也得到了经济决策和实践部门的重视。原国家体改委副主任高尚全先生发表文章,肯定《广义产权论》“从世界和中国的大局入手研究产权问题”,在理论上有突破,对国家制定发展规划具有较大的应用价值。

也因为《广义产权论》从基础层面构建了“保护产权、保护人(特别是企业家)”的理论逻辑,所以在2016年、2017年,本人相继上报了《关于完善产权保护制度》和《关于激发和保护企业家精神的七点意见》两篇研究报告,为保护产权、保护企业家作出努力。

探索无穷时

“未知”是无止境的,探索也就无穷时,作为思想者更应“无穷思”。

党的十九大闭幕时,《广义产权论》已出版8年,根据新的实践,此后5年,我从三方面继续深化与完善该理论。

第一线,挖掘“产权制度”与“要素市场化”的“内在同一性”。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科研要设法“找联系”,特别是尽力找到其中内在的“本质性联系”。

十九大报告提出,经济体制改革必须以完善产权制度和要素市场化配置为重点。那么,这里的“产权”和“要素”二者是什么关系?究竟怎样科学把握彼此内在联系?这不仅是个理论问题,而且与下一步深化经济改革有重大关联,必须研讨它。

我经过研究发现,要素与产权虽是两个范畴,但有深刻的内在联系,甚至在很大范围内是交叉的。我归纳为“有产权的不都是要素,但凡是要素都有自己的产权”,无一例外。

基于上述分析,我在《关于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再探讨》(载《改革与战略》2020年第9期)一文中提出一个新结论:产权是“生产要素的生命”,一是范围全覆盖,二是过程全贯通,三是生命全周期。要素市场化配置实则是“产权配置”,要素价值实则是“产权价值”。应把完善产权制度和要素市场化配置看成是“形神兼备”的有机整体,由此找到了产权制度与要素市场化配置内在的“同一性”。

鉴于此,我建议有关方面不宜把完善产权制度和要素市场化配置看成彼此孤立、割裂的“两个板块”,而应在实践中把劳动、土地、资本、知识、技术、管理(企业家)和数据等要素市场配置与产权一体推进。这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这个结论是在新的条件下“找联系”中得到的。

第二线,紧扣“人本”这一核心主体,进一步探讨“人本要素产权”。2004年,我曾提出“在改革中要让人民群众拥有自己的产权(人本产权)”。近年来我进一步提出,在以知识为基础、以智力为资源的社会,人力资源将成为第一资源、第一资本和第一财富,它将带来产权关系的重大变革。特别是在人类进入数字革命时代,“人本要素(劳动、知识、技术和管理)的作用越来越得以体现,甚至会超过物本要素(土地、资本)的价值”。以此观点所作的学术报告《全要素国际合作与人本要素产权》,于2021年9月29日在新加坡国际展望大会上获“金马灯”创新奖。

第三线,由《天地人产权论》进而上升到“为天地人生命共同体立命”。

随着世界气候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我在考虑如何在《天地人产权论》基础上,学习司马迁《史记》中关于“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精神,不仅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本身,而且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立命。于是,2020年,我在《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5期发表了《广义产权论:为天地人共同体立命的探索》,此后,“为天地人共同体立命”这个命题受到关注。

20世纪80年代,一首《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令我难忘。历经40余载,广义产权论的“葡萄”熟了吗?我经常反问自己。以今天的眼光看,虽然做了一些探索,但一些问题尚未解决。实践无止境,理论探索亦无穷时。我想,只要握好“实事求是”之箭,瞄准“未知”靶心潜心探索,理论工作者就能以理论创新的方式尽到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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