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和我有血统关系,在古今中外的一切小说中,我最爱《红楼梦》。
我喜欢《红楼梦》里描写人物的生动手法。还没有说话,就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了。《红楼梦》中的人物的出场入场,一颦一笑,来踪去脉,口角眉梢,心头话尾,舌尖牙缝,歌哭笑骂,正经,胡调,调皮,扯淡,拿三捏四,挑拨离间,栽跟头,使绊子,拉皮条,吊膀子,讹诈子,挑眼子,装腔卖甜,巴结拿劲儿,阴阳两面,笑里藏刀……没有一处不是写得活灵活现。
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时候,他曾下过一番功夫,费了几许时间来布局。他自己说:“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有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后来他选定了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一个刘姥姥眼中,来透露出大观园里的每个人物和每个角落。刘姥姥这个老世故,是曾经沧海、惯解风情的老油滑。在她眼中既可透露出荣、宁府中的峥嵘一世,也可透露出这一切的空虚和淫靡。曹雪芹不惜使这老油滑三进荣国府,在这三次之中,把荣国府的头、尾、中段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曹雪芹运用刘姥姥从她眼中来看大观园,比历来的作家,使用夹叙、旁白、演说、介绍等等的方法,都高明得多。刘姥姥装聋卖傻,假痴不癫,倚老卖老,有说有笑,推着板儿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做什么的,只管吃果子吗?……”无话引话,拿鸡上架,哭穷靠帮,低三下四,舐唇咂嘴,听音接气,忖度侧耳,扭扭捏捏……处处在这个老油滑的世故人情之中来显出贾府的高贵、奢华、气派、规矩、礼法……刘姥姥是大观园中最理想的牵线,由她一来,死的也变活的了。
这就像做菜要调料一样,汤一调好,滋味便全出来了。写人物要反衬,反衬得恰到好处,就透出颜色来了。
同时还要对照,对照就显出人物性格来。
“《红楼梦》的林黛玉和薛宝钗是运用对照的写法,一个心胸狭窄,多疑多忌;一个宽大为怀,深沉狡猾。写林黛玉和贾宝玉也是对照的。林黛玉心目中只有贾宝玉,单爱一个男子,贾宝玉却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差不多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又贾宝玉和贾琏、薛蟠是对照的,贾宝玉爱女人则注意精神方面,能替一个女人梳梳头即已满足,贾琏、薛蟠则不然,他们是溺于肉欲之乐的。贾宝玉和他父亲贾政也是对照的,儿子视做官为禄蠧,父亲则异常看重科举。贾政和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对照,贾政管贾宝玉很严,动不动就责骂,贾母则放纵贾宝玉,生怕管紧了会生毛病。”(《文学手册》116页,艾芜著)对照人物容易突出,宋江和李逵两人站在一起,近视眼也可以认得出哪一个是谁。
同时要陪衬,陪衬如同唱戏搭班子一样,班子硬,才有台风,台风好,角色才能走红。
黛玉身旁有紫娟,宝玉身旁有袭人,凤姐身旁有平儿,贾母身旁有鸳鸯,都像天造地设,缺一不可。而这些角色,彼此又都互为生色,至于潇湘馆的竹子,药香,帘子,燕子,尤其那鹦鹉……又都是用来陪衬黛玉的,没有这些,黛玉还能成为黛玉吗?
《红楼梦》着力写宝钗、黛玉,也着力写袭人、晴雯。好像吹排箫一般,能起到和声的作用。
黛玉要强,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朴素坦白,从不兜圈子、使手腕,完全站在市侩主义的相反那一面。晴雯也是要强,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朴素坦白,从不兜圈子使手腕,从来不巴结宝玉,从来不向宝玉作政治进攻。
晴雯和黛玉在本质上是一个。这一个要强、真情、任性、直率、朴素、倾心的性格,套上了丫头的身份,便是晴雯;套上了小姐的身份,便是黛玉。写一个共同的本质,在不同的阶级地位和不同的性格特征中呈现出多种姿态,也用多种写法,这才是写人物最好的方法。
曹雪芹知道“气质”在不同阶层的教养之下,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姿态。他说贾宝玉、林黛玉这类人,“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则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他写的黛玉、晴雯,便是不同身份下的同一性格,倘若剥下了这份儿“身份”显示出她们原来那份儿“气质”来,“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这是曹雪芹写人物技巧高明的一着。这个着数,可以说是“多态”的写法。
描写宝钗用圈套,使手腕,讲道理,作文章,打通上下,收买人心,做面子,落落大方,假道学,占上风,打点手眼,攻击弱点,偷梁换柱,借刀杀人……。写袭人也能用圈套,使手腕,摆道理,做面子,偷梁换柱,借刀杀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生在贫薄之家,一个生在富贵之家。
她们的差异是:一个处处觉得富贵缱绻,一个则是令人觉得温顺可心。
(原载桂林《文学报》,1942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