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论语》“子曰”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25 次 更新时间:2023-03-14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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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 (进入专栏)  

我三岁开始读书识字,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第二本书是《论语》。只是识字断句背诵,不讲也不懂。这是在本世纪初期。现在到了世纪末,再读《论语》,原来自以为可以懂得一多半,哪知现在自己认为能懂的还不到一半。究竟哪些话能算是孔子的,哪些话不能算,也不敢分别轻易断定。大约在一百年前,有人要建立孔教,随后不久就有人喊出“打倒孔家店”,到七十年代大规模批孔,八十年代又有人尊孔,真好像是团团转,兜圈子。但是兜圈子不等于原地踏步。我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再读《论语》,就和以前不同,读出了问题和看法,需要查对和思考。现在知道《论语》这部书不等于孔子这个人。《史记》写孔子及其弟子依据《论语》为主,那只说明他从史官档案和其他材料中能得到的孔子言行不多。讲孔子离不开《论语》,讲《论语》却可以当作一部书,读出的不仅是孔子和儒家学说。从前人讲这部书大多是各取所需,取为我用。解说全书的何晏《集解》代表汉学,重训诂。朱熹《集注》代表宋学,重义理。民国时期(一九二五)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结合汉宋,而以朱注为主并参考后人。现在的许多译注本评论本中有没有适应世界学术新潮而又能自出心裁的,我不知道。我不怕冒昧,想在文本上做一点尝试。先将文本作一种文体解析,粗分为独白、对话、叙述。从独白中最多的“子曰”开始观察探索。


“子曰”,大家都说是“夫子曰”,即“孔子说”。但是书中还有“孔子曰”十一处,“有子曰”四处,“曾子曰”十三处,“子夏曰”九处,“子贡曰”六处,“子游曰”三处,“子张曰”二处,其余才都是“子曰”。这些需要分别对待。不妨先从确定是孔子说的“孔子曰”开始。


我想先只考察文本语言的两个方面:一是文风,或者说是语言风格,二是思路,或者说是思维程序。这两者是相关的,指表达思想的语言和受语言制约的思想。


有十处“孔子曰”集中在《季氏》篇,另一处在全书最后,是末一章。先看这末章:(朱熹注本和何晏本不同处,以下用括号表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看语言风格。首先,这是平行的三联句。三句的结构完全一样,都是“不知……无以……也。”这是本书末章。本书首章也是同样的平行三联句。“……不亦悦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这样对偶、平行的联句在《论语》中多极了,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书、一时、一人的文风,是一直传到后代的,现在也还有。我们喜欢平行排列的连句。


其次是连用否定词暗示肯定意义。这和用疑问形式表示肯定意义是一类。如“不亦悦乎”、“不亦宜乎”。这也是汉语中的常见文风。如“不见不散”,“不打不成相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这样的肯定否定不是针锋相对的,不是逻辑的,是成为习惯的语言风格。


还有“无以”在现代通行语中有了变化,不过那属于语法修辞更多于语言风格,这里不必说。以上所说的就不能算是一般的修辞学,而是文体风格。


再从思维程序看。这三句同一结构的语言表达同一结构的三句思想,都是“不知………无以……”。“无以”就是无法,没办法。不知X 就无法达到A。这是惟一的方法,途径。三句表达三对相关的词,概念:“命………为君子”,“礼……立”,“言………知人”。这些词全是《论语》中多次出现的。其中有什么意义,是困难问题。例如,说到意义,命若指天命,那么,孔子说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为政),就是他在五十岁以前“无以为君子”了。岂不荒唐?所以暂时不纠缠意义,只把命当作支配人而不被人支配的力量的语言符号,把君子当作理想的人格的语言符号,来考察思维程序。这样就可以看出,这三句话是用“不怎么样就没法子达到怎么样”的格式来表达出这是惟一途径的意思。这显然是我们几千年未断的习惯思路,不必举例了。至于这个判断是否还需要说原因和查证明,那就不在话下。我们从古到今历来是不十分重视问为什么和核对实证的。这是不是可以算是一种思想习惯?


再看平列句中的思想联系,是不是有层次或其他关系?能不能说,第一句说命和君子的必然关系是主,下两句是附加的说明?不容易确定。但是说方法途径的三点却可以显出有意义联系。命指不受人支配的客观规律。礼指人的行为规范。言指人的表达思想意志感情的语言,包括用声音和文字的两种方式。也可以说,第一句讲如何成为君子,第二句讲立己,第三句讲知人。这和书中其他处也有呼应。关于君子说得很多。关于立,《里仁》篇有“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季氏》篇有“不学礼,无以立也”。关于知人,《学而》篇有“患(己)不知人也”;《颜渊》篇有“问知(智)。子曰:知人”。由此可见,三句有内部联系,而且确可以算是《论语》中孔子的基本思想之一。


疑点:何晏《集解》的序中说:“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齐论),《古》(古文字本),以为之注。”不知他在编定那些简策帛书次序时怎么把这一章放在末尾,是有意还是无意。看来这一章是含有关于做人的总结性质。朱熹《集注》中说:“弟子记此以终篇,得无意乎?”这是把郑玄合三种本子为一本当作原始未必有的一种共同祖本了,是不是重义理而轻考据的结果?重视这一章的意见不错,但根据不对。


一章中三句都是断案、结论,没有理由和证据。全书多半是这样,很少说明为什么。佛教《金刚经》里问许多“何以故”,回答的往往好像是所答非所问,仍是断案,不成为理由。这和《论语》类似,同属于相仿类型的语言风格和思维程序。一种文风和思路若为多数人所接受而形成习惯,再继续不断,就成为传统。这种情况不是仅仅在中国和印度有。


以上只就全书末章“孔子曰”略作探索和分析,以下再看集中在《季氏》篇里的十章“孔子曰”。孔子说的仍是断案、结论,但不都是平列式。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驹,死之日,民无得(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这是一章两片,或分作两章。各是对偶成文。末句是总结,但不知指的是一片还是两片。姚永朴认为“齐景公”前没有“子曰”,所以“不若从诸家合为一章”,不从何晏、朱熹本。这里也把两章合一,作为一种读法,不是表示同意。从文风和思路看,前后都是对偶式。这在书中出现极多,而且一直流传下来,现代例子到处都是。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这和前引一章都可以算做平列式。不过前章是对偶,后章有层次。知的学的“之”是什么,没说。当时人知道,现在难说了。这和书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之”一样。为什么不学就是“下”,也没说。大概当时人认为,这不用问,不必答,自然之理。圣人说的还有错?相信,照办,就是了。书中无数断案和结论都是这样,而且不仅是《论语》,不仅在古时。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希”是稀少。这是两片或三片“天下有道”平列。第一片配上“天下无道”作对偶。然后平列三句。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这是平列情况再下结论,指的是当时情况。这里说了“故”,因此,是从一条公理推出来的。回答为什么的公理在前一章。后一章说事实。


这两章中,“十世”、“五世”、“三世”和“五世”、“四世”相关。注家引《春秋》证明合于孔子时代情况,所以是依据事实推出定律,再由定律判断当前事实。鲁国大夫“三桓”的子孙的权力被“陪臣”阳货夺去,而阳货后来也失败了。可是书中排列的程序不是这样,是先下定律,再引事实下结论说“故”。所以,现在看来,前面引的“见善”和“齐景公”两章合为一章,不如还是分做两章好些。而这里引的两章似乎可以合为一章,从“天下有道”到“子孙微矣”。不过若要翻译成现代话,恐怕还得改成现在人习惯的思维和说话程序才容易懂吧。这里不说了。


下面把另外六章一并引出合起来看。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这是两个三项式对偶。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类。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和前章同样有对偶,同样是益损相对。一个乐字有三种读音,这是汉语的特点之一吧。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颇色而言,谓之瞽。

这是一个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又是三项式。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仍是三项式。君子、小人相对。意思对偶,语言不对偶。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亨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这是九项式。前面是四对,后加一项。


以上六章都是先总结项数,后一项项分列。这六章的形式在书中是独特的。相仿的只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学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阳货》)。其他平列式虽多,但没有总结数目。这样举数目总结概括有时省略项目内容。古的如五行、八卦、三纲、五常,今的如三好学生、除四害、破四旧,不知有多少。印度佛教徒也喜欢举数目排列。如:三归、五戒、《增一阿含经》。传到中国又推广出“四大皆空”、“一尘不染”、“一佛二菩萨”等等。这是不是已经成为我们的文风和思路习惯?不列出一二三四再概括简化,就不容易通行无阻。例如“五个一工程”,通用,但未必人人知道是什么工程。


以上对“孔子曰”十一章只作文风和思路的一点考察就说了这么多。至于内容思想,那就更说来话长了。下面谈一点小意见。


重训诂,重义理,各有当时需要。现在作解说是为现代人。先要发现前人没说到而现在人会关心的问题,举前引“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一章为例。礼,例如清朝男人要留辫子,民国男人要剪辫子,以及国徽(崇尚什么服色,用什么旗帜标志等)之类。乐,指雅颂、乐府、正式仪式上用的乐歌(现代的国歌)等。征伐指军事、国防、宣战、媾和的权力。礼乐和征伐用古话说是文事武备,现代话是文化、武装,也就是笔杆子和枪杆子。这些都只能由天子,即中央政府掌握,不能归诸侯。“天下有道”的道指的是全国统一。大权归中央。诸侯只能处理地方行政。“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缺少统一的礼乐,没有统一的象征,精神文明涣散,内战不停,那就是国家分裂了。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奔走呼号,为的是将分裂的东周恢复到统一的西周。这不好说是复辟倒退吧?孔子赞扬齐桓公和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如其仁!如其仁!”(《宪问》)这不是主张停止内战,和平统一吗?


另有一个矛盾。这章的前面一章中说:“季氏将伐颛臾”,孔子责备门人冉有没有阻止。季氏是鲁国诸侯的大夫。冉有是季氏的家臣。征伐之权怎么可以归大夫和家臣?冉有本来没有多大责任。孔子讲了一通道理,独独没有讲下面一章接着就讲的大道理,即,征伐之权只能归天子即全国的中央政府,季氏根本无权征伐。这是什么缘故?


还有一个问题。“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照朱熹所说,这是“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也。”能不能这样解释?是不是孔子朱子两位注意的重点不同?孔子重视的是在庶人方面不议,执政者还不能不议政。朱熹重视的是在“非钳其口使不敢言”,不能依靠禁止使庶人议。秦以前的人孔子及其门徒和南宋的人朱熹对于庶人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的想法都和现代人的关于政治言论自由的说法大有距离。彼此分属于三个时代。


还有,这一章说“天下有道”和下一章说“禄之去公室”都好像是当时说话,但更像是事后做结论。而且,讲三世、五世,是春秋时代非常重视贵族血统的口气,可是到现代也有讲三代贫农和血统工人的,现代所谓文明国家也闹种族即血统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诸如此类,问题不少。依我看,《论语》中的孔子首先是政治思想家,和近代欧洲所谓哲学家不大一样。他是为天下有道即政治权力序列稳定时安排个人、家族、贵族、平民、执政者各色人等的义务以求长期天下太平,因而要讲伦理道理,然后才追溯到思想涉及哲学问题的,不是企图建立哲学体系。所问所答的问题和外国从神学分化出来的哲学不同。双方思想虽然有共同处,但是更有区别,不应混淆。研究孔子和研究孔子的哲学和研究《论语》,也不完全一样。所以我以为,读《论语》的目的若是不同,为研究孔子或是为研究这部书,就会有两种读法,读出来的也会有差别。至于讲儒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不知这样看法对不对。


《论语》确是一部奇书。来源大概是秦以前孔门弟子口传笔录的读物。到汉代在齐、鲁两地分别编辑成书。另有一种古文字写本。东汉末年郑玄将三种传本合编加注,蔡琶写经文刻石,两者都没有传下来。三国时魏国何晏依郑本编《集解》。传到日本,有一三六四年(中国元朝)的现存最早刻本,中国有唐朝《开成石经》石刻尚存西安。南宋朱熹编入《四书》,作《集注》。直到此时,《论语》还只是诸经之一,地位并不特别祟高。接着元朝蒙古人统治者提高《四书》地位,定为科举考试做官必读书。明、清两代继续用《四书》题八股文考试。在民国废止科举前几百年间,《论语》是识字读书人最熟悉的书。甚至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学而时习之”。教书的人被嘲笑为开“子曰铺”卖“子曰”的。书中许多词句进入小说、戏曲、谜语、酒令、笑话。别的古书都没有这样普及。八股文和科举都废除了,很长时期内《论语》仍为人熟悉。为什么会这样?孔圣人的招牌和书中的一些道理不会是主要的原因。招牌和道理可以当作敲门砖,表面拥护,心里不信。可是,从前读书要求背诵,起了作用。不管懂不懂,背熟了,印象最深的是词句腔调,是语言,是故事,不是半懂不懂的意思。《论语》中的语言风格多种多样,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口语,往往有当面说话的神气。书中板面孔的教训多,笑面孔的对话和生动的故事也不少。孔乙己就曾断章取义(原句是“君子多乎哉”)引用“多乎哉?不多也”(《子罕》);还有骂人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宪问》);也有赌咒的话,“天厌之,天厌之”(《雍也》)。这些若译成现代口语,口气就不对了,不活灵活现了。一句“不亦乐乎”(《学而》),在小说中往往用来开玩笑,指不该乐而乐或乐得过分等等。又如“割鸡焉用牛刀”(《阳货》)已是成语。许多《四书》句成为从前读书人的口头习惯语。所以,依我看,《论语》的内容不好懂而且解说随时代变化,反不如语言的影响大而深远,值得研究。《论语》本来也可以算是文学书。古时文史哲分类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我希望有人注意研究《论语》的传播过程和流行影响的变化,还希望研究者注意文本的解析,例如语言风格和思维程序。我的小文不过是开头做一点试验而已。


一九九七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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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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