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以宁教授仙逝了，震惊、感慨、惋惜。尽管老人家已经九十高龄，但他的逝去，依然是国家的损失，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过去。厉教授于我，高山仰止、望其项背。所幸曾与教授有过一次交往。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中国劳动报社担任专栏部主任。正值党的十五大召开，也正是厉教授股权理论鼎盛时期，我们部邀请厉教授来做了一次辅导报告，我们参会，聆听了报告，并且完成了稿件。会后我把稿件交给厉教授，请他审定。过了两天，厉教授让我去取稿子。我到了他位于中关村的家，一栋普普通通的退了色的老式红楼，连电梯都没有，但楼门是锁着的。我打电话通报，厉教授亲自下楼开了楼门，邀请我上楼到家里坐坐，我觉得讨扰不太合适，而且也急等着稿子回去排版，就婉言谢绝了。我把准备好的水果送上，教授执意不收，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才收了水果，又亲自把我送到路上。这么一位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如此平易近人，令人感动，令人钦佩。
经过厉教授的审视修改，稿件最终以访谈的形式见报。
现将原文重发，以此祭奠教授。
市场经济与国有企业改革
——访厉以宁教授 （1997.11.13）
为深入学习、贯彻十五大精神，我们走访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教授。厉教授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曾提出过在中国推行股份制的设想。
问：厉教授，您认为党的十五大报告中对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论述，哪些地方比过去有所突破？
答：党的十五大报告中，对我国经济体制改革有许多重要论述，与过去相比，在以下五个方面有所突破。第一、提出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经济制度，即：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第二、阐述了公有制经济的含义。公有制经济不仅包括国有经济和集体经济，还包括混合所有制经济中的国有成分和集体成分。第三、明确了公有制的实现形式可以而且应当多样化。如股份制、股份合作制等。此外，据我的体会，象公共投资基金、社区所有制、各种社会保障基金的运用等等，都是正在探索的新的公有制实现形式。第四、国有经济的主导地位主要体现在控制力上。对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国有经济必须占支配地位；在其他领域，可以通过资产重组和结构调整以加强重点，提高国有资产的整体质量。第五、强调了在公有制为主体的条件下，多种所有制经济将共同发展，而过去只提非公有经济的补充作用。
问：应当怎样认识在市场经济建设中国有企业的改革呢？
答：首先，市场经济体制的建设，要有真正的市场主体。有人说，我们的价格基本上都放开了，于是就实现了市场经济。这是不对的。完善的市场经济，要有真正的市场主体。这就是说，要有产权清晰、权责明确、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企业，否则，即使价格放开也没有用。价格放开应是整个经济改革的最终结果。
其次，股份制不等于私有制。股份制是现代企业的一种资本组织形式，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关键看控股权在谁手中。实行股份制改革，一是存量折股，就是说，将企业中现有国有资产折成国家股；二是增量参股，就是说，由国家根据不同行业、不同企业中应当控股的多少来决定究竟吸收多少股份，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国家手中。这样做，可运用的资金多了而不是少了，如果控股占1/2，那么100亿资金就可支配200亿资金；如果控股1/3，那么100亿资金就可以支配300亿资金。不搞股份制改革，企业中的国有资产流失和变为私有将是不可避免的。试想，国有资产被掏空了，挖走了，大量流失到境外，落入私人手里，或者，国企效益下降，亏损了，破产了，那么国有企业也不存在了。所以，搞股份制，把产权明晰了，国有资产不但不会流失，还得以保值增值，国有经济反而壮大了。再次，股份制改革的首要目的是转换企业经营机制。国企改革的方向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按照“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科学管理”的要求，对国有大中型企业实行规范的公司制改革，使企业成为适应市场的法人实体和竞争主体。《公司法》明确规定，公司的权力机构是股东大会、股东会选出的董事会。实现股份制可使企业政企分开，独立经营。政府可作为投资者派代表进入董事会，占有席位，参与决策，其意志可在决策中反映出来，而不是凭借外来的干预。另外，政府还可以通过利率、税率、汇率等杠杆调节宏观经济。这也不是直接干预企业的经营管理。
问：请您谈谈产权转让的必要性。
答：经济学上有一个著名的原理叫短线决定原则，俗称木桶原理。即：木桶是有许多木板条块组成的，其装水量取决于最短的那一块。要想多装水，解决的办法有两条：一是锯长补短：生产要素的替代。一是拆桶重组：资产的重组。这两种方法在现行体制下做起来都有困难：我们的企业分属不同的行业、地区，条块分割，生产要素流动难；资产重组的难度更大。这种情况下，要通过产权交易来解决。可以用有偿转让的形式加快资源流动。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盘活国有资产存量。盘活国有资产存量，产权转让，是国家财产由实物形态变成了货币形态，国有资产并没有流失。这里要把握两点：①资产要合理评估；②保证专款专用，以备货币形态的国有资产再变成实物形态。
问：有人把效益好的企业比作靓女，说这些企业不能搞合资、股份制，理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丑女（效益不好的企业）应先“嫁”，您认为呢？
答：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要搞清楚“出嫁”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坏事，那么无论靓女还是丑女都不能嫁；如果是好事，那么就都可以嫁。有些效益好的企业实行了股份制，股票上市，资金充裕了，改进了技术，靓女不是更靓了吗？在合资问题上，我们也要分析，假定国内某类产品的数量不足、质量不好，那么直接从国外进口产品的市购买“真洋货”；通过合资，引进技术生产出的产品是“土洋货”。这两种方法哪种好呢？直接买进“真洋货”，由此增加的就业、税收等都是外国的；而购买合资企业生产的“土洋货”，则可以增加我国的就业，增加我国的税收。所以，与其购买“真洋货”，不如合资生产“土洋货”。
问：十五大报告中指出，把国有企业改革同改组、改造、加强管理结合起来。要着眼于搞好整个国有经济，抓好大的，放活小的，对国有企业实施战略性改组。请问，如何理解抓大放小?
答：所谓抓大，就是要抓好以资本为纽带，通过市场形成的具有较强竞争力的跨地区、跨行业、跨所有制和跨国经营的几百家大的企业集团，这是中国经济的航空母舰。放小，就是要根据企业的具体情况，根据市场情况，采取多种形式，搞活国有小型企业。有人认为，放小就是把国有小企业全卖掉，这是不对的。卖只是形式之一，还可采取改组、联合、兼并、租赁、承包经营、托管、股份合作等多种形式。还有人认为，在县这一级，可以挑一个大一点的企业来抓，这也叫“抓大”。这也是不对的。抓大是就整个国民经济来讲的，是全国范围内的事，县里没有这样的大企业，就不必硬抓。
问：有人说，县里的安定全靠几个国有企业，要是也放了，政权就不稳了，您以为如何?
答：政权的巩固靠什么?靠的是人民民主专政，靠的是国民经济命脉掌握在国家手中；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政权就稳固。县里的安定，要靠人民安居乐业。
问：请您谈谈关于行业控股与企业控股问题。
答：控股是指能用较少的资金支配更多的资金。公有制能支配的资金越多，力量就越大。在需要国家控股的行业中，与其每一个企业都要控股，还不如对这个行业实行控股。比如说，电厂是需要国家控股的，但是不是新修的每个电厂都要国家控股呢？那不一定。即使有几家电厂不由国家控股，也无碍大局。只要电力工业部门由国家控股就行了。另外，搞股份制改革，必须规范。要严格按(公司法)来进行，切不可草率从事，让不合格的、不规范的公司滥竿充数，那样会败坏股份制的声誉，而月对投资者不负责任。
问：组建股份制企业有几种形式?
答：股份制有两种形式：有限责任公司与股份有限公司。这两种形式的共同点在于：①产权清晰、投资主体明确；②政企分开；③自主经营；④自负盈亏——投资者各自负盈亏；⑤所有的投资者都负有限责任。两种形式的区别在于：①股东人数不同。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在2人一50入之间，而股份有限公司则没有规定，股票上市的公司股东人数要在一千人以上。②最低资本额不同。有限责任公司，如果是工业企业的，最低资本额是50万元，技术咨询服务类企业是10万元。而股份有限公司，最少也要1千万元，股票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要5千万元。③股份的形式不同。有限责任公司只需要有内部认股协议，不发行股票；股份有限公司则发行股票。④股份转让的方式不同。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要转让股份，须经其他多数股东同意，而且在同意其转让时，其他股东有优先购买权。所以有限责任公司是一种资本的联合加入的联合。而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要转让股份时，则不需要其他股东的同意。与股份有限公司相比，有限责任公司有以下几点好处：①股东要求分红的压力较小。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都是同一利益体内的，不能随意转让股份，大家捆绑在一起；而股份有限公司则不同，特别是股票上市的公司，小股东同公司只能共安乐。公司困难时，股东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就转让出股份。这就是所谓“大股东用手投票，小股东用脚投票”。于是给股份有限公司的压力是很大的。②有限责任公司没有股份有限公司所遇到的两难境地：如果由一家控股，那么社会筹资的部分就会少；如果不控股，被其他公司收购的可能性较大。有限责任公司不发行股票，被收购的可能性就小得多。
另一方面，与有限责任公司相比，股份有限公司的筹资范围则更广泛，即可以发行股票，从社会上招募，那些股票上市的公司，知名度高，这是公司的一种无形资产。此外，有限责任公司可以向股份有限公司转化，而股份有限公司则很难逆转为有限责任公司。企业改革采取哪种形式，要根据企业的具体情况而定。
问： 目前，我国的证券市场方兴未艾。应当如何认识?
答：发展证券市场对国家是有好处的：优化资源的组合，调整产业结构；引导投资方向；为进—步进行经济建设筹集资金。发展证券市场对企业也有好处：可以加速企业经营机制的车专换，可以提高企业的资金使用效率，减少重复建设、盲目建设。靠证券市场直接融资的信息约束较小，从而比银行信贷的间接融资更公平，也更有利于企业的发展。
问：最后，请您谈谈对农村股份合作制的看法。
答：农村股份合作制是新生事物，现在尚无固定模式，而且也不规范，但今后会逐渐走向规范化。无沦如何，这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又一巨大的变化。股份合作范围正已不仅限于乡镇企业。农村股份合作制的性质是：这是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在农村，要脱贫致富，光靠按劳分配是不够的，还必须能按各种生产要素分配，即按技术、资本、劳力分配等。
教授二十几年前的论述，如今看来，依然光彩不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