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疫情三年,科学技术改变我们了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3 次 更新时间:2023-02-04 20: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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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在经历了一波感染高峰后,中国的疫情也逐渐趋于平稳。中疾控发布的消息显示,在院新冠感染死亡病例1月30日下降至434例。

  

   当我们回顾过去三年的抗疫,中国人对科学技术的认识经历了一场大的洗礼:从对病毒本身的认识,对抗疫工具口罩的认识,到新技术健康码行程码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再到疫苗研发,现代医学与奥密克戎的对抗,以及科学技术与政治,与经济利益的纠结,几乎贯穿了每个人的生活。

  

   如何认识这三年中科学技术对我们的改变?观察者网近日采访了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江晓原。

  

   【采访/观察者网 高艳平】

  


疫情面前,科学无能为力?

  

   观察者网:首先是对疫情本身的认识,三年来,我们从遏制病毒传染,到防止重症和死亡,最终对新冠病毒实施”乙类乙管“,惊心动魄地度过了防疫最艰难的时刻。三年间我们能够感受到人类其实很渺小,我们以为“赛先生”可以解决一切,结果并没有。您的体会是怎么样的?

  

   江晓原:新冠对世界各国来说都是新病毒。我们现在就断定科学能战胜它显然是不合适的,我们到现在都没战胜。但是因此就断言科学对它无能为力也为时过早,因为毕竟才三年。

  

   我一直主张把科学和技术区分开来。我认为,科学的进步就是改变我们描绘外部世界的图像,科学实际上不解决任何具体问题,真正解决问题的都是技术。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外部世界的图像经历了多次改变,比方说以前人类相信地心说,之后是日心说,再后来是万有引力,然后是相对论,等等,这都是外部世界图像的改变。

  

   具体到这次疫情,显然并没有涉及任何外部世界图像的改变。我们是在原有的图像中来认识新冠疫情的。原有的图像无非就是病毒、细菌入侵了人的肌体,我们也用以往的医学手段来应对它。

  

   在当代的科学图像中,病毒和宿主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动态平衡的关系。如果某个病毒轻易能把宿主杀死,对它自己是不利的,因为宿主死了,病毒也就无处存身。根据进化论,病毒会不断变异筛选,最后比较弱的病毒更容易繁殖和生存下来,长期在和宿主共存。

  

   比如1918年的大流感,毒性最强的时候, 12小时就能杀死宿主。就是说人染上以后12小时就会死亡。这样的病毒显然不可能在变异中获得优势,所以最后也是毒性变弱,流感就此和我们共存在一起。

  

   除了新冠之外,人类无法战胜的疾病还有不少,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图像可以认为到目前仍然是有效的。人类的人均预期寿命在增长,卫生医疗条件也在改善。

  

   技术方面,病毒的变异速度明显快于研发疫苗的速度,而针对新冠的疫苗只能在一段时间里有效,不可能做到注射之后终身免疫,因此暂时来看人类新技术也是无能为力的。人类的认知有限,毕竟在历史长河中,新冠病毒出现至今只有三年。

  

   三年疫情,我们目前还无法判断科学技术是否就无能为力,因为时间太短了。

  

医学不是科学

  

   观察者网:您刚刚提到疫苗,历史上疫苗从研发到上市,水痘疫苗花了28年,人类乳头瘤病毒疫苗(HPV)用了15年;轮状病毒疫苗用了15年;儿童联合疫苗(类似百白破三联疫苗)11年。新冠病毒的疫苗一年多就研发出来了,这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

  

   江晓原:没有。我觉得新冠疫苗总的来说不理想,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都一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对新冠病毒的认知时间太短,到现在才三年。最早上市的疫苗研发时间更短,新研发的疫苗在使用过程中,有效性究竟有多大也很难确定。

  

   新冠疫苗不像以往有些疫苗接种之后可以终身免疫,它只有几个月有效期;而且接种之后也不能保证不被感染,只能降低感染的概率,降低转为危重症的概率。

  

   此外,新冠疫苗的副作用,国外的报道多一些。从这些报道看,确定疫苗的副作用必须得有数据,但是数据的获得在技术上相当困难。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科学技术目前还没能解决问题。

  

   观察者网:国内媒体之前报道过,西方的反疫苗运动成为新冠疫苗一开始接受度不高的一个原因。后来发现中国的高龄人口接种率在疫情政策调整前也不太高,尤其是80岁以上老人。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截至去年的11月28日,中国60岁以上和80岁以上老年人完成全程接种的人数比例是90.68%和86.42%,但80岁以上高龄人口完成加强免疫接种1445.6万人,仅约占80岁以上人口的40%,另外还有约2500万60岁以上的老人未接种疫苗。您怎么看?

  

   江晓原:中国很多老人不打疫苗的原因,可能和西方的原因不完全相同。一部分老人有多种基础病,医生给他们的建议是要谨慎,所以他们没有打。

  

   医疗往往没有客观标准,不同国家的医生给的建议往往也有很大出入。同一个病人同一种疾病, 在美国、英国、欧洲其他国家,医生的治疗方案都可能不一样,即便是服用同一种药物,剂量也可能大相径庭。可见,医生对病人的建议,不像物理实验,不能用统一指标衡量。终极的原因是,我们每个个体是不一样的,因此我们很难对各国老年人接种疫苗百分比进行简单比较。

  

   这再一次体现了我所说的科学的局限性。

  

   观察者网:您提到,医学不是物理实验,不能根据某些指标去统一治疗标准,那么可以说医学根本就不是一门科学?

  

   江晓原:在这个事情上,我们中国人的认识和西方人有很大的差别。

  

   在西方,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医学是和科学、数学并列的学科。科学被认为是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学问;数学是纯粹的演绎和推理,不和外部世界打交道;医学则是和我们的身体打交道的学科。

  

   我们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客体?这是哲学讨论中非常关注的问题之一。我们如果把医学看成科学的一部分,我们就会认为人体是客观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对医生而言,病人或许可以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但对任何一个个体来说,你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不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这恐怕很难判断。

  

   不仅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不一样的,而且每个人类的身体里都有灵魂寄居其中,因此很难把人体当成和外部世界的其他部分同样性质的对象,不能用类似物理学的方式去处理它。所以医学并不是科学的一部分,它是另外一种学问。

  

   但是我们现代中国人,自从接受了西医之后,特别是西医使用越来越多的象征科学的医疗设备,就普遍把医学看成科学的一部分。一旦你认为医学就是科学的一部分,你就会想当然地认为,物理学所适用的原则都应该在医学中适用,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新科技如何改变我们?

  

   观察者网:三年来,为了减少接触,或者因为无法接触,大量的数字技术得到广泛应用:从我们熟知的如视频会议、线上授课、云买菜, 再到5G远程医疗会诊、AI技术测体温、无人驾驶消毒车等等逐渐司空见惯。互联网彻底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您的感悟是什么?历史上的大疫情是否带来过技术上的进步?

  

   江晓原:从科学史的角度看,这也不能过度解读。实际上你提到的所有技术在疫情出现之前都已经存在。只不过疫情封控期间,使得人们把很多原来面对面做的事改成了线上。人们发现这样做确实在很多情况下可以降低成本。

  

   比方说开会,拿我个人的例子来说,我每年11月要到深圳去参加《全国十大好书》的评比活动,已经持续十几年了。最近两年这个活动最主要的改变就是,以前看到的是各个评委的肉身坐在会议桌边,而疫情之后看到的是评委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

  

   许多线上活动对主办方来说,既提高了效率也节约了成本。但是很多人反映线上的活动效果不好,他们认为一二十个评委这么认认真真坐在一起,为了从30本书中筛选出来十大好书,那种七嘴八舌深入讨论和沟通的氛围,在线上是没有办法实现的,这个过程原本对于爱书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那三年疫情之后,又会有什么改变?我觉得有一部分商业活动,按照三年来的惯性,可能会继续采用线上形式,以节约成本。

  

   另外云买菜、网络订购等,好像没有特别大的改变。等一切恢复正常了,大部分情况我觉得还是会恢复到疫情之前。AI技术测体温和无人驾驶消毒车等,这些疫情期间广泛使用的技术,也不大可能继续大规模使用。

  

   要说历史上疫情带来的技术进步,我首先想到的是1918年大流感和口罩之间的关系。口罩虽小,也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但肯定是一个技术进步,而且作用还挺大。这个问题我们后面还会谈到。

  

   观察者网:健康码和行程码在疫情防控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这在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以及西方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亚洲人认为,当生命安全遇到威胁的时候,可以赋予公权使用个人大数据;但在西方,则是个人隐私权是第一位的。您怎么看?

  

   江晓原:关于健康码和行程码,我们国家的政策导向是非常明显的。行程码和健康码的出现,意味着公众为了获得健康安全,让渡了一部分个人隐私。因为这两个码记载了我们的一切行动轨迹,这在西方人看来,就对个人隐私的侵犯,他们认为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我们中国人的看法和他们有所不同,为了健康安全而让渡一部分隐私,(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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