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晓音:“诗囚”的视野变异及其艺术渊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75 次 更新时间:2022-12-27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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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晓音  

内容提要:孟郊向来被视为“诗囚”,但前人对孟诗却有“跼天蹐地”和“胚胎造化”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这一矛盾在孟诗中客观存在,都根源于孟郊将元化之道与圣贤之心合一的哲理认识,因而在诗人以天道比拟人事的创作思路中得到统一,并相互转化。生命的紧迫感和现实的压迫感导致他和韩愈、卢仝、李贺等尚奇诗人都感受到天地的狭窄,这就促使他们的艺术视野从传统的“天地至广大”变为“世界亦可小”,并在天宝大历诗人的同道中追溯艺术表现的渊源,产生“补元化”“探天根,穿月胁”的惊人奇想,使李白处理天人关系的艺术构思方式完全反转。其意义在于发掘出“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创作理念,为中唐诗歌开拓了深邃奇险的新境界。

关 键 词:诗囚  跼天蹐地  胚胎造化  视野变异  艺术渊源  poet-prisoner  cramped and craven in the vast world  the origin of the world  vision variation  artistic origin



孟郊之诗被苏轼喻为“寒虫号”,其人又被元好问称为“诗囚”,历代论者虽不全赞成此说,但大多认为孟郊“赋性偏狭”“气度窘促”,因而风格“寒俭”“苦涩”,不足与豪放雄奇的韩愈并称。然而韩愈却在多首诗里称赞孟郊诗才雄杰,笔力矫健。后世也有一些论者指出东野诗不但“气厚力健”,而且有“胚胎造化”的境界。评价如此悬殊,几乎成为孟郊诗歌接受史中的一桩公案。从逻辑上说,由于“诗囚”的自我局限,导致“寒俭”“逼窄”容易理解,与雄健风格则似乎并不相干,前代论者多不解韩愈“低头拜东野”的原因也在此。这就关系到究竟如何认识孟郊的诗境与其艺术视野的问题,这一问题还涉及如何认识元和奇险派诗人处理天人关系的艺术构思方式。本文拟联系上述分歧意见,根据孟诗视野变异的事实,尝试从这一角度对东野苦吟的艺术追求和表现原理做深入一步的探讨。


一、历代诗论对孟郊诗境和艺术视野的不同理解


自唐至清,关于孟郊诗的评价,一直争议不断。其焦点就在如何看待韩愈对孟郊的高度推崇,由于韩愈诗风的雄豪与孟郊的酸寒形成鲜明对比,很多论者无法理解两人的关系。其实在孟郊生前,韩愈对他的赞美虽偏重于高古脱俗和“雄骜”,但同时也肯定他因苦吟而形成的独特风格,二者并不矛盾。《孟生诗》说:“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尝读古人书,谓言古犹今。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清宵静相对,发白聆苦吟。”①既从复古的角度称孟诗为尧时的古乐《咸池》之音,也很欣赏他的苦吟。《荐士》诗说:“有穷者孟郊,授才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俗流知者谁?指注竞嘲慠。”②“骜”为骏马名,引申为才能出众。排奡,矫健貌。加上“奋猛”“捷疾”等赞语,均称其诗才雄杰,笔力矫健。同时认为他能冥观古今,钩深探幽。在横空硬语之外,又能舒缓自如。《醉留东野》说:“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駏蛩。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筵撞巨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③此诗将自己和孟郊的关系比作青蒿和长松,蹶和駏蛩,云和龙。駏蛩全称为蛩蛩駏虚,据说与北方名蹶的一种兽常相互依靠④。“寸筵撞巨钟”则是以短竹枝敲巨钟为比。这几组比喻中,韩愈都处于追随从属的地位,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谦卑反衬出孟郊的卓异,可见孟诗是他心目中的洪钟巨响。韩、孟的好友张籍也称孟郊“纯诚发新文,独有金石声”⑤,意思与韩愈相似。孟郊去世后,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里的评价是:“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惟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劫劫,我独有馀。”⑥本意在形容孟郊苦吟的特点及其不为世人理解的神奇效果,也并无贬义。


宋元时期,孟郊的苦吟成为一些论者诟病的话题。影响最大者莫过于苏轼。他的《读孟郊诗》⑦其一说:“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先承认孟郊诗时有佳处,且如孤芳挺拔,能继承诗骚。接着却说:“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胻,竟日持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认为孟诗之清可敌僧诗,但不足与韩愈之豪相比,仅如寒虫号叫而已。其二又形容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这虽是比喻孟诗煎肠掐胃的苦思方式,但也将孟郊的创作限定在自我消耗之中了。此后,李纲说孟郊:“穷愁不出门,戚戚较古今。肠饥复号寒,冻折西床琴。寒苦吟亦苦,天光为沉阴。”⑧继承了苏轼的说法,把孟郊说成是视野局限在家门之内苦吟的寒虫。叶梦得说:“孟郊赋性褊狭,其诗曰:‘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此褊狭之词也。”⑨严羽说:“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⑩又将苦吟的构思方式归因于天性褊狭、气量局促。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引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诗说:“当时议者亦见其气度窘促。”(11)恐怕也是反映宋元时期的一种看法。至元好问说“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12)“诗囚”说遂成为这派论点最形象的概括。


但也有论者提出完全不同的见解。国材本《孟东野诗集》扉页有宋人舒岳祥的一首长诗(13),对孟郊诗作出了不同时人的评价:“……其音何琅琅,笙磬箫瑟琴。欲招世人听,大音忽已沉。……初尝讶苦硬,久味极雄森。昌黎维宗伯,谁能齿诸任。尊之继李杜,先生亦披襟。寸筵撞洪钟,下拜肯低簪。《城门》《斗鸡》作,珠琳列差参。剑戟相撄拂,垒堑互登侵。划龙门呀,兀撑大华嵌。粗细无可拣,如人夸父林。巨壑百川会,大云四野阴。今人何所见,啾啧沸蜩禽。……”他以“雄森”评价孟诗,与韩愈的“雄骜”之评最为接近,诗中形容孟郊诗境如战垒剑戟般森严,如龙门太华般险峻,如夸父邓林般兼容,如百川聚壑般宏壮,如云笼四野般辽阔。他认为苏轼对孟郊的批评只是因为“坡翁素雅谑,偶作嘲僧吟。……斯言戏之耳,定价如良金。”可说是对韩愈评孟的充分发挥。还有论者如曾季狸,评孟的调子虽然没有这么高,但也认为“五十以后,因暇日试取细读,见其精深高妙,诚未易窥。方信韩退之、李习之尊敬其诗,良有以也。”(14)但总的说来,持此类见解者较为少见。


明清时期,论者对孟诗的评价大体沿袭了宋元时期的两派意见。认为孟郊诗境和胸襟均失于狭窄者,仍属多数。如贺裳说孟郊“但跼天蹐地,雅亦有之”,“若愈尝作《送穷文》《二鸟赋》,其逼窄狭隘之胸,正与东野相似”(15)。但他又举孟郊《赠郑钫》《送豆卢策归别墅》《自述》等,认为“此公胸中眼底,大是不可方物,乌得举其饥寒失声之语而訾之!”(16)还是看到了孟郊胸怀和视野有其不凡的一面,比较客观。薛雪则称“诗囚”二字,“新极趣极”(17),十分赞同。翁方纲表示“不知韩何以独称之(孟郊)?且至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亦太不相类。此真不可解也。苏诗云:‘那能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乃定评不可易。”(18)方东树也说:“东野思深而才小,篇幅枯隘,气促节短,苦多而甘少耳。”(19)洪亮吉将诗囚和诗豪的不同境界加以比较:“‘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即十字而跼天蹐地之形,已毕露纸上矣。杜牧之诗‘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非天下之宽,胸次之宽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概,已毕露纸上矣。一号为‘诗囚’,一目为‘诗豪’,有以哉!”(20)大体说来,胸襟狭隘、才小气短,导致其视野受限、“边幅窘缩”(21),便是这派意见所理解的“诗囚”内涵。


也有少数论者不以上述意见为然,如延君寿《老生常谈》说:“东野五古,学者当览其全集方妙。……拗折生棘,气厚力健。”(22)潘德舆的呼声最高,论见也最有眼光:“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论诗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每读东野诗,至‘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短松鹤不巢,高石云始栖。君今潇湘去,意与云鹤齐’……诸句,顿觉心境空阔,万缘退听,岂可以寒俭目之?”并指出《秋怀》诸作“真有寒意,然不可以概全集也”(23)。潘氏提出孟郊论诗“胚胎造化”的说法,触及其艺术构思的原理,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孟诗境界的空阔,比一般论者仅就孟郊苦吟论其逼窄更符合孟诗的全貌。


总之,唐以后历代诗论对孟郊诗境的评价基本上围绕着韩愈和苏、元两种观点展开。由于多数论者不能理解韩愈佩服孟郊的原因,苏、元的“寒虫”“诗囚”之说又更贴近孟诗给人的一般印象,所以“郊寒岛瘦”的基本评价一直主导着历代诗学,并直接影响当代学者研究文学史的眼光。如果能将孟郊放在大历到贞元诗歌发展的脉络中,深究孟郊视野变异的原理及其渊源,或许会有助于理解韩愈的评价,并对奇险派表现艺术变革的意义有更深入的体会。


二、“跼天蹐地”与“胚胎造化”的辩证关系


在历代诗论中,对于孟郊“跼天蹐地”还是“胚胎造化”的两种评价是截然对立的。前者是“诗囚”局缩于天地之间的形象说法,后者是天地造化孕育于诗人胸中的比喻。一窄一宽,相去天壤。但是,这种差别并非仅仅出自批评家的偏见,而是孟诗中客观存在的矛盾所致。


孟郊确实在不少诗歌中有意强调天地的狭窄感和自己不为世容的局促感。《出门行》说:“少年出门将诉谁?川无梁兮路无岐。”(24)出门之后,无桥可以渡河,又无歧路可以选择,那么外面能够行走的空间有多逼仄,就可想而知。《长安旅情》说:“尽说青云路,有足皆可至。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25)也是同样的意思。别人有青云路可走,自己却找不到马蹄下脚的地方。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但是没有一处可以容纳自己:“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26)“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27)造成孤士无地可以立足的原因,是人间的不平,世道的险恶:“九门不可入,一犬吠千门。”(28)朱门有恶犬把守,自然能见不能入。“古镇刀攒万片霜,寒江浪迎千堆雪。”(29)市镇上万片霜刀,是世人的口舌,寒江上千堆白雪,是世途的风浪。在诗人看来,“人间少平地,森耸山岳多。折不在道,覆舟不在河。”(30)所以“吾欲进孤舟,三峡水不平。吾欲载车马,太行路峥嵘。”(31)无论水路还是陆路,处处都有行路的障碍。这就不能不从心底发出痛苦的呐喊:“太行耸巍峨,是天产不平。黄河奔浊浪,是天生不清!”(32)可见诗人心目中的天地,实际是污浊险恶的人间世界。


诗人深知自己不容于世的原因是不肯随俗,坚持直道:“好人长直道,不顺世间逆。”(33)“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34)他借友人的口气劝诫自己:“劝我少吟诗,俗窄难尔容。”“顾余昧时调,居止多疏慵。”(35)天地挤迫的感觉就是因世俗不容直士的逼窄感带来的。《赠崔纯亮》说:“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有碍非遐方,长安大道旁。小人智虑险,平地生太行。”(36)所有的障碍不在远方,就在长安大道,险恶小人可使平地生出太行,天地自然就变窄了。这虽然是取意于杜甫的“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37),但是孟郊将这种感觉坐实为一个有形的狭小空间,则成为他诗歌中最有特色的意象。


这种狭窄感使他觉得自己不仅局缩在四处有碍的空间中,而且整个人生也在被日月四时相催逼:“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38)“四时既相迫,万虑自然丛。”(39)所以连他自己都认为一生被虚囚在文字之中:“短景仄飞过,午光不上头。少壮日与辉,衰老日与愁。日愁疑在日,岁箭迸如雠。万事有何味?一生虚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此空遨游。”(40)岁月如箭飞迸,像是和自己有仇,连冬天的日头也在为自己的衰老发愁。一生空自被囚禁在文字之中,不由得深感万事无味。元好问的“诗囚”说正是从孟郊的自况中提炼出来的。他对自己的苦吟也有形象的描述:“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41)苏轼说他如黄河鱼出膏自煮,正是这种心与身为仇的状态。


以文字自囚的意识使孟郊有时将自己的格局写得很小。如:“良栖一枝木,灵巢片叶荷。仰笑鲲鹏辈,委身拂天波。”(42)说自己只要如鹪鹩有一枝良木可栖,如灵龟有一片荷叶可巢,便已满足。仰看那些鲲鹏之辈,何必要委身于苍天大海之间。又如:“斗水泻大海,不如泻枯池。”“枯鳞易为水,贫士易为施。”(43)这虽是劝人济富不如济贫,但自喻为枯池之鳞,只要斗水便可救活,未免过于可怜。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诗而活、又为诗所苦的人:“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一生空气,非谏复非讥。脱枯挂寒枝,弃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44)诗人似乎也想摆脱以诗为生的困境,飞离寒枝以求解脱。“一步”两句形容其为“活计”而苦吟的形景,如同乞丐,极为传神。从这类诗来看,前人谓“其气局促不伸”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孟郊又有很多诗奇想天开,豪迈险怪,与上述局促的诗境似非同出一手,尤其是一些论诗之作。如《赠郑夫子钫》:“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宋玉逞大句,李白飞狂才。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勉矣郑夫子,骊珠今始胎。”(45)此诗以宋玉、李白为楷模,提出了诗歌创作的理想境界。他认为天地进入诗人胸臆后,吁嗟之间可生风雷。文章能得其中的精微,万象都可由我心裁。只有圣贤之心,才能具备熔冶造化的气魄,才能探得诗歌的骊珠。他以这样的境界勉励郑夫子,当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潘德舆以“胚胎造化”称赞此论,也就是认为孟郊具有在胸中孕育自然万物的气魄,甚有见地。要深入理解“造化该”的意思,还应联系他赠贾岛的诗来看:“天高亦可飞,海广亦可源。文章杳无底,掘谁能根。梦灵仿佛到,对我方与论。拾月鲸口边,何人免为吞?燕僧摆造化,万有随手奔。”(46)这一段称赞贾岛诗歌之奇险大胆,与韩愈说贾岛“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47)意思相似。但同时也体现了孟郊自己对于“摆造化”的观念:文章之奥妙深广无底,胜过天之高,海之广,无人能探到根源。他称赞贾岛敢到鲸鱼口边去拾海月,能够大胆摆弄造化,使万象随时奔走于他的笔下。所以“造化该”,不仅是纳天地于胸中,而且还可以自由驱使万象,对造化深挖探底。这正是苦吟诗人敢于探索、奇思迭出的理论根据。


在《送草书献上人归庐山》诗中,孟郊借形容献上人的草书之妙,具体描写了这种“摆造化”的境界:“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将书云霞片,直至清明巅。手中飞黑电,象外泻玄泉。万物随指顾,三光为回旋。骤书云霮依,洗砚山晴鲜。忽怒画虵虺,喷然生风烟。江人愿停笔,惊浪恐倾船。”(48)狂僧手中之笔可以通天,即指其“可与造化争奇”(49)。可书写天气清明时山巅的片片云霞;也可手舞黑电,如玄泉倾泻于物象之外;骤急时可使繁云密布;洗砚时可使青山鲜碧;笔势忽如蛇怒,则风烟四喷,由于万物随其指顾,连日月星辰也为之回旋,以至于江人害怕风浪翻船而求其停笔。此诗与其说是以种种比喻形容狂草的淋漓气势和挥洒自如,还不如说是赞美献上人能使天地入其胸臆,才会使云霞风烟雷电尽奔其笔下。这正是“胚胎造化”才会产生的神妙效果。


如果说上述“摆造化”的境界还能看出是以狂草的书写为依托,那么像《答卢仝》这样的诗,就几乎看不出其诗境究竟是虚是实了:“日劈高查牙,清棱含冰浆。前古后古冰,与山气势强。闪怪千石形,异状安可量?有时春镜破,百道声飞扬。潜仙不足言,朗客无隐肠。为君倾海宇,日夕多文章。天下岂无缘,此山雪昂藏。”(50)从开头“诗孟踏雪僵”看,此诗是写大雪天寒,冰高如山,嵖岈错出,层积累叠,形成千石之异状,日照下如春镜破裂,化为百道飞泉。但究竟是诗人以冰心之朗洁,喻自己和卢仝的品格,或是以雪山昂藏的气概,喻苦寒之士的傲岸?抑或是以冰山雪融、泉涌海倾来形容冻僵在雪中的“诗孟”一旦诗思迸发的气势?很难确解,但从“为君倾海宇”来看,海宇可倾,则造化可弄。日劈冰山之力、千石闪怪之状、百泉迸涌之势,都像是诗人心裁物象、指顾“万有”的各种状态。这类诗可称“气厚力健”,是因为包蕴着造化的元气。


由“胚胎造化”而产生的诗,已经不是天地自然的客观呈现或者夸张表现,而是孟郊将天地揽入胸臆之后,万物与心神发生化合的结果。所有的自然现象都是社会现象,天道人事在孟郊心目中是完全合一的。比如“浊水无白日,清流鉴苍旻”(51),浊水清流既是流水的清浊之分,也是“浮俗”与“君子”之分;“白日苍旻”是自然界的青天白日,也是君子心目中的清明社会。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是《峡哀》十首(52)。这组诗描写三峡山水的险怪,又投射出人间百态的险恶。题为“峡哀”,实为人哀。在诗人笔下,峡中暗无天日,日月破碎:“堕魄抱空月,出没难自裁。”“三峡一线天,三峡万绳泉。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涟。破魄一两点,凝幽数百年。”“峡棱剸日月,日月多摧辉。”两岸尖峰割碎日月,月魄出没难以自裁。峡壁巉岩险峻,崖石齿牙似剑:“石剑相劈斫,石波怒蛟虬。”“石齿嚼百泉,石风号千琴。”“潜石齿相鏁,沉魂招莫归。”峡水与崖石相激,怒波如露齿吮人:“齑粉一闪间,春涛百丈雷。峡水声不平,碧沲牵清洄。沙棱箭箭急,波齿龂龂开。呀彼无底吮,待此不测灾。谷号相喷激,石怒争旋廻。”“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峡声非人声,剑水相劈翻。”“犀飞空波涛,裂石千嵌岑。”“峡水剑戟狞,峡舟霹雳翔。”峡中潭底更有蛟螭怪魅,以饥涎毒波伺人:“峡乱鸣清磬,产石为鲜鳞。喷为腥雨涎,吹作黑井身。怪光闪众异,饿剑唯待人。老肠未曾饱,古齿崭嵓嗔。嚼齿三峡泉,三峡声龂龂。”“峡螭老解语,百丈潭底间。毒波为计校,饮血养子孙。”如此可怖的峡中,不知有多少冤魂葬身水底:“峡哀哭幽魂,噭噭风吹来。”“沉哀日已深,衔诉将何求!”“峡晖不停午,峡险多饥涎。树根枯棺,直骨褭褭悬。树枝哭霜栖,哀韵杳杳鲜。逐客零落肠,到此汤火煎。”诗中虽明言所哀是为流放的“窜官”和衔冤的“古罪”“今缧”,并且直指“谗人峡虬心,渴罪呀然浔”,但是全诗将三峡写成一个由险峰怪石、急湍怒波、深潭蛟螭等组成的不见天日的大囚笼,乐在其中的只有那些“枭鸱作人语,蛟虬吸山波。能于白日间,谄欲晴风和”的魑魅魍魉,人在其中只能任其折磨吞噬,就像被投入地狱的冤魂。因此,三峡既是大自然形成的天险,也是人心险恶、世道不公的人间缩影。


《峡哀》中的三峡是诗人驱使万象在胸臆中重组的险恶世界,是以人事解释天道、或者说是以天道模拟人事的产物。在这个囚笼般的峡谷中,人的活动空间是极为狭窄的,可说是处处险象环生,寸步难行。但是诗中的三峡不但包容了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中的描写,而且融会了杜甫长诗《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四十韵中的景观,千奇百怪,声势夺人,写尽三峡的雄奇壮观,艺术视野又极其宽广。由此可以窥见孟郊“跼天蹐地”与“胚胎造化”之间的辩证关系:由于他心中的造化其实是天道人事的合一,他可以把个人在世间感到的无形压迫感实体化,使原本空阔的天地变成处处有碍的狭窄空间。但是他的心并不受局限,正如他自己所说:“心放出天地,形拘在风尘。”(53)其形虽被拘限在尘世,其心却可以放出天地之外。所以天地可纳入胸臆,造化可由其在心中摆弄,形与心的关系正和孟郊“跼天蹐地”与“胚胎造化”的矛盾一样,二者是对立的统一。


事实上,无论是“跼天蹐地”,还是“胚胎造化”,都是孟郊调动艺术想象,使天地造化为其所用的结果。他自己曾说:“天地唯一气,用之自偏颇。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54)忧人苦吟,天地就变得狭窄,达士高歌,天地就变得宽广。所以全在诗人如何“用之”,这说明孟郊的秋虫寒号和盘空硬语也是分别偏用天地之气的结果。而且由于他感受人事的着眼点在于天道,人间的不平都表现在大自然造成的“森耸山岳多”(55),“三峡水不平”,“太行路峥嵘”(56),“黄河奔浊浪”(57),这就使他的视野很容易从个人的局促空间转向天道运行的广阔天地,虽然在文字中“一生虚自囚”(58),却也可以“唯开文字窗,时写日月容”(59),形成宽窄两种视野的更替,在“寒虫号”的同时又能发出“生风雷”的“吁嗟”。


在文章创作的构思中,“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60),是陆机早就讲过的道理,要将物象摄于笔端,所有的作者都要经过一个在胸中陶钧万物的过程。孟郊所说“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61),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所说的“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62),含义却不同。联系他的《吊元鲁山》十首可以看出,孟郊心目中的“造化”并非仅指天地间客观存在的万事万物,而是天与人的合一:“君子不自蹇,鲁山蹇有因。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天地蹇既甚,鲁山道莫伸。天地气不足,鲁山食更贫。始知补元化,竟须得贤人。”(63)此诗分析元鲁山之所以困顿的原因,认为君子本是天地灵秀之气所凝成,都是天地之身。天地困窘已甚,鲁山之道也就不能伸张。天地的元气不足,鲁山的食粮就更贫乏。所以要想补足造化元气,就必须得到贤人。这也就是“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的深意,如果没有圣贤之心,又有谁能使造化充足全备?可见孟郊所说的“天地”之气与贤人之心是合而为一的,由贤人的困顿就能见出天地的偃蹇,造化的匮乏。那么孟郊的天地逼仄感,也正是君子之道不得伸张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他的“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就不能简单地视为赋性褊狭、气度窘促,而是对“天地蹇既甚”的切身感受。所以孟郊对天地的感觉是窄是宽,取决于君子之道的屈伸。这就是他“跼天蹐地”和“胚胎造化”之间更深层的辩证关系。


正因如此,孟郊才会提出须得贤人以补元化的惊人奇想,“补元化”的气魄之大,理念之新,可谓前所未有。与李白的“探元化”也完全不同。李白继承老庄的传统,“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64),是希望从元化中探求宇宙万物变迁和天地化育群生的规律和奥秘。他认为人只能顺应自然,与浩气混同:“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65),天地绝不是可以人为限制和改变的空间。而按照孟郊的逻辑,元化亏损须贤人来补,天地也要凭教化来澄清。《吊元鲁山》其五说:“贤人洁肠胃,寒日空澄凝”(66),并非简单地形容贤人肠胃中的寒凝之状,贤人既然是天地之身,那么贤人肠胃之清洁,就相当于天地的澄澈洁净。其六说:“善教复天术,美词非俗箴”(67),则是具体地说明贤人以教化清洗薄俗、恢复天道的方法,与其七“谁能嗣教化,以此洗浮薄。君臣贵深遇,天地有灵橐”(68)意同。如果君臣遇合,天地之烘炉便有鼓风的动力,就能顺畅运行。所以孟郊所说的天地造化,与圣贤之道完全合为一体。是属于儒家思想体系的。


从文章与造化的关系来说,李白认为“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69),“宇宙之奇诡”(70)是文章取之不穷的源泉。而孟郊则是“摆造化”“补元化”,也就是李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71)。诗人之笔可补造化,可指顾万象,回旋三光,与天地之功争奇。李白虽然也有“手弄白日,顶摩青穹”的奇想,但只是将自己放大到极限,使之与大化融为一体,塑造出一个“至人”的形象。而孟郊却因为空间的逼仄感而缩短了与天地之间的距离,产生了“穿天心、出月胁”(72)的奇想。在他的艺术想象中,天地是有限的,无论是天还是海,都可以探其根源:“天高亦可飞,海广亦可源。”(73)所以他可以探到天的边界:“欲上千级阁,问天三四言”(74),登上千级高阁,即可与天对话。“天若百尺高,应去掩明月。”(75)天高只有百尺,是烛蛾可以飞到的距离,既离明月不远,就不必在灯前扑火。正像“愿为天下,一使夜景清”(76),要做一顶罩住全天下的蚊帐,那么天下都是可以被遮的。“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77),更是因天地变窄而产生的奇想。从字面看,只是夸大终南山的高大,但南山可以塞满天地,又可见天地的容量有限,以至于日月也被挤得只能从南山的石头上生出。这就构成一幅印象派的画面,成为孟郊最新奇的名句。但是在有限的天地中,文章的“不掘”却是“杳无底”“谁能根”的(78),所以万物可以随他的喜怒哀乐任意驱遣。当他感到“此哀无处容”时,其痛哭可以“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甚至“愿廻玄夜月,出视白日踪”(79),使日月昼夜倒转。因此当传统意义的“大块”不足以供给文章无底的需求时,孟郊可以向内心作更深层的搜求,取材于经过诗人胚胎孕育后变形的天地。


总之,孟诗中存在“胚胎造化”和“蹋天踏地”两种宽窄不同的视野,二者看似矛盾,但是都根源于孟郊将元化之道与圣贤之心合一的哲理认识,因而在诗人以天道比拟人事的创作思路中得到统一,又可以相互转化。而其“补元化”的不凡气魄,又促使孟郊在天地变窄的视野中,产生“探天根、穿月胁”的奇思,为中唐尚奇诗派开启“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创作理念,营造出雄森奇险的全新境界。


三、“邃于天根月窟”之思的艺术渊源


“穿天心,出月胁”的奇思并非孟郊一人所独有,而是韩愈、孟郊、李贺三人的共同特点:“夫其鲸呿釐掷,掐胃擢肾,汗澜卓踔,俾寸颖尺幅之间,幻于鬼神仙灵而不可思议,变于蛟龙风雨而不可捉搦,邃于天根月窟而不可登诣。”(80)由于诗人们神仙想象的变异,鬼神仙灵、蛟龙风雨的变化,早就伏脉于天宝到大历、贞元年间的部分古诗之中(81)。而“邃于天根月窟”的视野,则与笔补元化的创作理念有关。早在孟郊之前,少数天宝大历诗人中已出现这类奇思的渊源,如追溯其作品中艺术视野逐渐变异的过程,当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孟郊的奇思对前人的继承和发展。


如孟云卿是元结所选《箧中集》里的诗人。他的《放歌行》最早描写了心目中世界的狭小:“吾观天地图,世界亦可小。落落大海中,飘浮数洲岛。贤愚与蚁虱,一种同草草。地脉日夜流,天衣有时扫。东山谒居士,了我生死道。目见难噬脐,心通可亲脑。轩皇竟磨灭,周孔亦衰老。永谢当时人,吾将宝非宝。”(82)诗人因透彻了悟生死之道,才将天地看成渺小的世界:人间不过是大海中飘浮的几个洲岛,人类无分贤愚都不过如蚂蚁虮虱。天地之窄,可以看见地脉日夜流淌,天衣也触手可扫。由于愤慨人世之恶浊,有感于人生之短暂,他把世界看得微不足道,三皇五帝、周孔贤圣最终都难免衰亡磨灭,那么又何必在意永久的存在价值呢?这都是孟云卿不能为俗所容的愤极之语,但也通过缩小天地图而将自己对尘俗的蔑视极度放大,改变了看世界的视野。可见世界变小的奇想与生命短促渺小的看法相关。


孟云卿与《箧中集》诗人一样,往往站在纵观古今的角度来讨论生死和时间,《行路难》以神仙世界的永恒反衬人间的“天长地久成埃尘”:“金堂玉阙朝群仙,拍手东海成桑田,海中之水慎勿枯,乌鸢啄蚌伤明珠。”(83)仙人一拍手,沧海即成桑田,而海水若枯,乌鸢啄蚌也只在转瞬之间。《邺城怀古》将历史转换的快速之感浓缩在一个场景之中:“伊昔天地屯,曹公独中据。群臣将北面,白日忽西暮。三台竟寂寞,万事良难固。”(84)群臣刚要北面事曹,一切就随着白日西下而结束。某些天宝诗人对时间加速的敏感,有时会强化为造化对人的压迫感。毕燿《赠独孤常州》诗说:“洪炉无久停,日月速若飞,忽然冲人身,饮酒不须疑。”(85)《庄子·大宗师》说:“今一以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86)所以日月如飞的运行正是天地大炉一刻不停地冶炼。日月飞速忽然会冲撞人身的想象很奇特,但读了独孤及给毕耀的诗就可明白其思路:“心与白日斗,十无一满百。寓形薪火内,甘作天地客。”(87)人心每天都在和白日斗争,希望光阴变得慢一些,但是终究十人中无一人能满百岁。人的形体既然寄寓在烘炉的薪火之中冶炼,那么只能甘心作天地的过客。与毕耀诗对照来看,就可以理解,既然人处于烘炉之中,那么日月如飞便是薪火冶炼,当然会冲击人身。而日月运行能冲人身,反过来又可见这烘炉空间的狭窄,由此自然会促使他们去探寻天地的边界。独孤及《观海》诗说:“北登渤澥岛,回首秦东门。谁尸造物功,凿此天池源。澒洞吞百谷,周流无四垠。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白日自中吐,扶桑如可扪。超遥蓬莱峰,想像金台存。”(88)此诗后半首批评“徐福竟何成,羡门徒空言”,并非从神仙眼里观世界,而是把混茫的大海看成造物主凿成的“天池源”,虽然可吞百谷,周流无垠,但又可从这里望见天地之根,白日从中吐出,扶桑也可扪及。“吐”和“扪”的动词使用,使天和海都实体化了。这就和“寓形薪火内”的比喻一样,把广阔的天地缩小成可以触摸的有限空间。可见,天宝大历时期已经有少数诗人因生命的焦灼感而催生了“探天根”的奇想。


此外,大历至贞元间神仙想象的变异促使某些诗人产生从仙界下瞰人间的视角,也会感到尘世的渺小。如前文所举孟云卿的《行路难》,还有韦应物的《王母歌》:“上游玄极杳冥中,下看东海一杯水。”(89)顾况《曲龙山歌》:“下看人界等虫沙,夜宿层城阿母家”(90)。这类想象也是将神仙长生与人间凡俗的对照极端化的结果。皇甫湜曾说顾况“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91)这是用“穿天心、出月胁”来形容诗人奇思的最早出处。观顾况全集,主要是以人间的经验设想神仙在天上的生活,想象成道入仙之后,被群星接纳,“摩天截汉何潇洒”(92)的自由,或者下探龙宫中的珍怪,“有风天晴翻海眼”(93)的奇景。顾况崇信道教,这些惊人语多来自神仙道教故事的启发。


大体说来,在孟郊之前,天地在诗人眼中变小的描写已经出现,这种感觉主要是出于光阴迫人的焦虑。生命的紧迫感促使诗人强化了时空永恒与人生短促的对比,使他们看到世界的极限,渴望摆脱造化对人的控制。孟郊的“跼天蹐地”之感虽然来自不容于世俗的愤激,但也与生命的焦虑有关。他常常叹息:“日愁疑在日,岁箭迸如雠。”(94)光阴似箭,似乎与人有仇,这也正是毕耀所说的日月冲人身,是造化与人的冲突。“老人朝夕异,生死每日中”(95),在衰老中每天都经受着生与死的斗争,当然会产生“四时既相迫”的催逼感。这是孟郊能对孟云卿、毕耀等人的生命紧迫感产生共鸣的重要原因。更何况孟云卿也是一个不肯随俗的复古诗人,元结所说《箧中集》诗人“以正直而无禄位,以忠信而久贫贱”(96)是这批诗人的共同特点,孟云卿更是“当时古调无出其右,一时之英也”(97),与孟郊可谓是异代同调。所以孟郊曾凭吊过孟云卿的故居,他在《哀孟云卿嵩阳荒居》(98)中说:“戚戚抱幽独,宴宴沉荒居。不闻新欢笑,但睹旧诗书。艺蘖意弥苦,耕山食无余。定交昔何在?至戚今或疏!薄俗易销歇,淳风难久舒。”哀叹孟云卿终生孤独,沉寂于山中。耕种为生,难以自足,其心之苦有如所植之黄蘖,其友之稀连至戚都已疏远。他深深懂得孟云卿这样的君子是毁于淳风不舒的薄俗,这些悼词与其说是哀孟云卿,倒不如说是自哀。所以结尾说“残芳亦可饵,遗秀谁忍除”,正是借荒居景色表达了自己欲餐其残存之兰蕙,承前人之遗志的心愿。这就使他很容易受到孟云卿诗的感染和启发。


但孟云卿说“世界亦可小”,是因为“观天地图”,独孤及能“望见天地根”,是因为观海,韦应物、顾况下瞰人间之渺小,更是站在天外的立场,都没有置身于这个变小的天地之中,这种视野或者在“天地”之外旁观,或者将上天和人间分开,虽然与李白融入太清的视野有所不同,但想象的来源主要还是老庄或道教的天人观念。孟郊则将自己拘囚在人为缩小的天地之中,亲身承受着“跼天蹐地”的狭窄感,这种处理天人关系的艺术构思方式,完全反转了李白以前的传统。陈子昂、李白等心目中的天人关系是将社会、历史、时运置于元化中思考,个人从属于大化的运转,这是魏晋以来传统的玄学思维。李白认为旷士的胸怀应与朗朗太清相合:“所贵旷士怀,朗然合太清。”(99)他的想象是“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100),虽然也可以出入天心月胁,但他本人是融入了造化的无尽之中的,所以能在天与人的和谐共处中获得无限广阔的视野。而在孟郊的艺术想象中,天人合一实际体现为天道与人事的对应。现实世界的不公,造成天地对君子的挤压,以及君子对天地的抗争,所以天和人形成对冲的关系。而由圣贤来补元化的理想,虽然不可能实现,却可以使人对造化的探索达到“邃于天根月窟”的深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貌似狭隘的孟郊又在屈原和李白的浪漫世界之外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视野。


在中唐元和诗变中,孟郊是开风气之先的。他生于天宝十载,主要的创作活动是在大历到贞元年间及元和前期。综观这一时期的诗歌,除了元结、顾况、韦应物等少数人写作古诗以外,大多以近体为主,诗风也愈趋陈熟。孟郊的出现,有如奇峰突起,但不能为众人所理解,只有韩愈能充分认识其价值。而比他年辈稍晚的韩愈和卢仝、李贺虽然艺术风格各异,但恪守古道、不肯随俗的思想性格完全相同,其处理天人关系的思路和观察世界的视野也都与孟郊相近。如韩愈之诗以“豪”著称,但他与孟郊一样,曾困守在古史中,类似一条蠹虫:“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然而他的心也会飞上“昆仑颠”,“下视禹九州,一尘集毫端。”(101),将九州看得像笔端的一粒灰尘那样渺小。在《调张籍》诗中,他表示要追步李杜:“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102),这正是上探天根星河的奇境。洞庭湖在他眼里,是“自古澄不清,环混无归向。炎风日搜搅,幽怪多冗长。轩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103),混沌不清的湖水,每天被热风搅得幽怪出没,轩然大波冲天而起,连宇宙都嫌狭隘,成为巨浪肆虐的妨碍。他用五十多个“或”字来形容登高所见终南山远近群峰的姿态,所用比喻既有星离、云逗、波涛、曝鳖、寝兽、藏龙、抟鹫等自然景物和动物,也有船游、耡耨、宿留、绘画等人类活动,更有贱幼朝帝王、朋友随前后、亲密如婚媾、背戾如仇雠、俨然如峨冠、善翻如舞袖等世间百态。这就使《南山诗》与孟郊《峡哀》的表现原理类同,以人事和天象合一,构成终南山的整体图景:“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104)方世举引《淮南子·精神训》说:“经天营地,各有经纪。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人亦有四至五脏九窍。”(105)可见韩愈也认为天与人是对应的。天地所经营的南山,不仅是一个自然界的奇观,而且是包容了人世万事的造物。至于他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将日月视为天之双目,将月食视为天目被蛤蟆精所食,将卢仝写成手持寸刃上天扫除蛤蟆的豪杰,更是典型地体现了“穿月胁”的惊人奇想。


卢仝“高古介僻”“语尚奇谲”“终日苦哦”(106),与孟郊友善,性格相似。他也为自己四十无成而深感愤激:“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唯有一片心脾骨,巉岩崒硉兀郁律。刀剑为峰崿,平地放著高如昆仑山。天不容,地不受,日月不敢偷照耀。”(107)他把自己的心脾骨比作高耸险峻的昆仑山,为天地所不容,日月所不照。所以仰面不见天日:“为报玉川子,知君未是贤。低头虽有地,仰面辄无天。”(108)并激烈地指斥:“功名生地狱,礼教死天囚。”(109)俨然又是一位“诗囚”。他不信神仙道教之说,所以与孟郊一样,其天人合一的理念出自儒家。他认为在“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的情况下,自己和马异这样的“奇骨”是“元不死”的“元气”所生(110)。《月蚀诗》(111)借月蚀的自然现象说天道:“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但也是说人事:“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他向“帝天皇”表示:“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愿天神圣心,无信他人忠。”也就是希望除掉障蔽朝廷之眼的祸害。正如《感古》诗所说:“可怜万乘君,聪明受沉惑。忠良伏草莽,无因施羽翼。日月异又蚀,天地晦如墨。”(112)只是卢仝会将神话和家常俗语融合在奇想之中,例如:“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113)把凿破天心的伏羲(114)和补天的女娲写成一对不和睦的夫妇,日中放金乌和月中养蛤蟆都是他们任性所致,所以惹得天公发怒,把他们化为鳞身蛇躯。想象奇诡,语言俗白,发展了顾况“穿天心,出月胁”的思路和风格。


李贺与孟郊一样困于贫贱,且体弱多病,对生命短暂的敏感和焦虑更甚于常人:“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15)“煎”字极其形象地写出了生命在日月更替中销熔的煎心之痛。“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116)刻漏中的清水一滴滴地催促着美人青丝变稀,眼见黛眉转瞬变成秋眉,即使是青春男儿也会感到惊心。然而,“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在“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117)的境遇中,他只感到“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嗾犬唁唁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天地间霜雪迷濛,充斥着噬人的熊虺和恶犬的狂吠,专门攻击德行修洁之士。像颜回、鲍焦这样的古贤人因贫早死,都是因为“天畏遭啣啮,所以致之然”(118),连天都怕毒龙猛兽噬咬,一般“佩兰客”更无出路了。所以,“韩鸟处缯缴,湘儵在笼罩。狭行无廓路,壮士徒轻躁”(119),道路阻塞,到处罗网,出门即会遇险,正是孟郊所说“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之意。诗人无法逃离现实,只能在想象中从天上俯视人间,蔑弃这个渺小的尘世:“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120)他的《梦天》《天上谣》等“探天心,穿月胁”的代表作,正是这样产生的。这些惊人奇想,以“笔补造化”的功力创造出一个美好自由的天上世界,又综合了孟云卿、独孤及等人的奇思和顾况、韦应物的神仙想象。


综上所论,历代诗论对于孟郊“雄骜”与“寒俭”的两种评价,与其诗同时存在宽窄两种不同的视野有关。两种风格看似对立,但实际上统一在孟郊将天地之道与圣贤之道合一的儒学观念之中。期望以贤人“补元化”的社会理想体现在创作中,便转化为“胚胎造化”的不凡气魄。生命的紧迫感和现实的压迫感使他和韩愈、卢仝、李贺等尚奇诗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感受到天地的逼仄,这就反过来促使他们在天宝大历诗人的同道中追溯艺术表现的渊源,艺术视野从传统的“天地至广大”(121)变为“世界亦可小”,从而产生“探天根,穿月胁”的惊人奇想。其意义在于形成了“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创作理念,更新了处理天人关系的传统构思方式,为中唐诗歌开拓出一片深邃奇险的新天地。


①方世举撰,郝润华、丁俊丽整理:《韩昌黎诗集编年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页。


②方世举撰,郝润华、丁俊丽整理:《韩昌黎诗集编年集注》,第62页。


③方世举撰,郝润华、丁俊丽整理:《韩昌黎诗集编年集注》,第404页。


④吕不韦著,高诱注《吕氏春秋》卷十五《慎大览第三》“不广”:“北方有兽,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跲,走则颠,常为蛩蛩距虚取甘草以与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负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页。一说,蛩蛩与駏虚为二兽。


⑤张籍:《赠别孟郊》,《全唐诗》卷三八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295页。


⑥闫琦校注:《韩昌黎文集注释》下册,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页。


⑦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96-797页。


⑧李纲:《读孟郊诗》,《李纲全集》卷九,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98页。


⑨尤袤:《全唐诗话》卷二“白居易”条引叶梦得语。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1页。


⑩张健:《沧浪诗话校笺》“诗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页。


(11)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14页。


(12)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施国祁《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29页。


(13)诗题为《国成德宰武康,锓孟东野诗,立其祠。余家旧藏东野像,书来借临,其尚友与俗异矣。予因读昌黎赠先生诗,追和其韵,并临其像奉送之武康》,诗后署“景定壬戌九月望日阆风舒岳祥书”。见华忱之、喻学才:《孟郊诗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633页。


(14)《艇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4页。


(15)此语指孟郊“才获一第,便尔志满意得,如此尤为小器”。见《载酒园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56页。


(16)《载酒园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第一册,第255、256页。


(17)《一瓢诗话》,《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05页。


(18)《石洲诗话》卷二,《清诗话续编》第三册,第1389页。


(19)《昭昧詹言》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2页。


(20)《北江诗话》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0页。


(21)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六,张寅彭辑:《清诗话三编》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78页。


(22)《老生常谈》,《清诗话续编》第三册,第1842页。


(23)《养一斋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第四册,第2015-2016页。


(24)《孟郊诗集校注》第34页。


(25)《孟郊诗集校注》第151页。


(26)《长安旅情》,《孟郊诗集校注》第151页。


(27)《长安道》,《孟郊诗集校注》第5页。


(28)《楚怨》,《孟郊诗集校注》第40页。


(29)《有所思》,《孟郊诗集校注》第54页。


(30)《君子勿郁郁士有谤毁者作诗以赠之二首》其一,《孟郊诗集校注》第111页。


(31)《感兴》,《孟郊诗集校注》第93页。


(32)《自叹》,《孟郊诗集校注》第114页。


(33)《择友》,《孟郊诗集校注》第122页。


(34)《上达奚舍人》,《孟郊诗集校注》第289页。


(35)《劝善吟醉会中赠郭行余》,《孟郊诗集校注》第69页。


(36)《赠崔纯亮》,《孟郊诗集校注》第267-268页。


(37)杜甫:《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188页。


(38)《送从叔校书简南归》,《孟郊诗集校注》第361页。


(39)《秋怀》十五首其十,《孟郊诗集校注》第161页。


(40)《冬日》,《孟郊诗集校注》第130页。“日愁疑在日”句,“日愁”一作“自愁”,“在日”一作“在目”。


(41)《夜感自遣》,《孟郊诗集校注》第142页。


(42)《立德新居》其三,《孟郊诗集校注》第238页。


(43)《赠主人》,《孟郊诗集校注》第290页。


(44)《送淡公十二首》其十二,《孟郊诗集校注》第387页。


(45)《孟郊诗集校注》第294页。


(46)《戏赠无本二首》其二,《孟郊诗集校注》第301页。


(47)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418页。


(48)《孟郊诗集校注》第369页。


(49)《孟郊诗集校注》第369页,注释1释“狂僧”四句。


(50)《孟郊诗集校注》第338页。


(51)《送孟寂赴举》,《孟郊诗集校注》第377页。


(52)《孟郊诗集校注》第488-490页。


(53)《奉报翰林张舍人见遗之诗》,《孟郊诗集校注》第340页。


(54)《送别崔寅亮下第》,《孟郊诗集校注》第343页。


(55)《君子勿郁郁士有谤毁者作诗以赠之二首》其一,《孟郊诗集校注》第111页。


(56)《感兴》,《孟郊诗集校注》第93页。


(57)《自叹》,《孟郊诗集校注》第114页。


(58)《冬日》,《孟郊诗集校注》第130页。


(59)《寻言上人》,《孟郊诗集校注》第429页。


(60)陆机《文赋》,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南京:江苏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61)《赠郑夫子钫》,《孟郊诗集校注》第294页。


(62)《赠郑夫子钫》。


(63)《吊元鲁山》十首其三,《孟郊诗集校注》第464页。


(64)李白《古风》其十三,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4页。


(65)李白《日出入行》,《李太白全集》第211页。


(66)《孟郊诗集校注》第464页。


(67)《孟郊诗集校注》第464页。


(68)《孟郊诗集校注》第464页。


(69)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李太白全集》第1292页。


(70)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李太白全集》第1267页。


(71)李贺《高轩过》,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91页。


(72)程珌《跋东野集》:“岂非东野平生穿天心,出月胁,固宰物者所不恕耶?”《孟郊诗集校注》第605页。


(73)孟郊《戏赠无本二首》其二,《孟郊诗集校注》第301页。


(74)《上昭成阁不得》,《孟郊诗集校注》第453页。


(75)《烛蛾》,《孟郊诗集校注》第417页。


(76)《蚊》,《孟郊诗集校注》第416页。


(77)《游终南山》,《孟郊诗集校注》第179页。


(78)孟郊《戏赠无本二首》其二,《孟郊诗集校注》第301页。


(79)《远愁曲》《孟郊诗集校注》第24页。


(80)黄之隽:《韩孟李三家诗选序》,见《吾堂集》卷五第5页,《清代诗文集汇编》2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2页。


(81)见拙文《神仙想象的变异》,《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82)《全唐诗》卷一五七,第1607页。


(83)《全唐诗》卷一五七,第1609页。


(84)《全唐诗》卷一五七,第1608页。


(85)《全唐诗》卷二五五,第2865页。


(86)郭庆藩辑:《庄子集释》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62页。


(87)《客舍月下对酒醉后寄毕四耀》,《全唐诗》卷二四六,第2761页。


(88)《全唐诗》卷二四六,第2765页。


(89)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63页。


(90)王启兴、张虹:《顾况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6页。


(91)皇甫湜:《唐故著作佐郎顾况集序》,《全唐文》卷六八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113页。


(92)顾况《曲龙山歌》。


(93)顾况《曲龙山歌》。


(94)《冬日》,《孟郊诗集校注》第130页。


(95)《秋怀》十五首其十,《孟郊诗集校注》第161页。


(96)元结:《箧中集序》,《唐人选唐诗十种》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7页。


(97)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36页。


(98)《孟郊诗集校注》第476页。


(99)李白:《设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辞》,《李太白全集》第238页。


(100)李白:《登太白峰》,《李太白全集》第974页。


(101)韩愈:《杂诗》,《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246页。


(102)韩愈:《调张籍》,《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518页。


(103)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155页。


(104)韩愈:《南山诗》,《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201-203页。


(105)《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第213-214页。


(106)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72,268页。


(107)《与马异结交诗》,《全唐诗》卷三八八,第4383页。


(108)《自咏三首》其一,《全唐诗》卷三八七,第4369页。


(109)《常州孟谏议座上闻韩员外职方贬国子博士有感五首》其五,《全唐诗》卷三八八,第4381页。


(110)《与马异结交诗》。


(111)《全唐诗》卷三八七,第4364-4367页。


(112)《感古四首》其一,《全唐诗》卷三八八,第4384页。


(113)《与马异结交诗》《全唐诗》卷三八八,第4383-4384页。


(114)“神农画八卦”句将神话中伏羲之事与神农混淆,相传伏羲始作八卦。


(115)李贺:《苦昼短》,《李贺诗歌集注》第221页。


(116)李贺:《浩歌》,《李贺诗歌集注》第72页。


(117)李贺:《赠陈商》,《李贺诗歌集注》第191页。


(118)李贺:《公无出门》,《李贺诗歌集注》第280页。


(119)李贺:《春归昌谷》,《李贺诗歌集注》第226页。


(120)李贺:《梦天》,《李贺诗歌集注》第57页。


(121)李白《设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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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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