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治钧:“新宝玉”和“旧宝玉”——《红楼梦》成书过程试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32 次 更新时间:2022-10-08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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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治钧  

《红楼梦》的成书过程问题,是红学研究中一个颇难措手的学术课题。它涉及的问题较多,外在的可资参照的有效材料又很少。这使大家不得不主要依赖于小说文本的分析解读来诠释和推测。由此,学术界形成了许多颇不相同的结论,称得上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仅就对写作方式的研究来说,目前我们至少就可以归纳出“一稿多改”[1]和“多稿合一”等重要说法。其中,后一种说法还牵扯出著作权问题,或指称《风月宝鉴》的作者是所谓“石兄”[2],或对《石头记》的作者是否曹雪芹提出质疑[3],越发显示出成书过程问题的重要性。本文试图在前辈及时贤研究的基础上,针对“新宝玉”(即今本中的贾宝玉形象)是如何从“旧宝玉”(即《风月宝鉴》旧稿中的贾宝玉形象)演化而来,具体揭示并描述《红楼梦》成书过程的一个关键环节。



以往,研究者在核心问题上尽管没有得出一个大家都能认可的结论,但是,毋庸置疑,他们所揭示的某些基本事实和一些耐人寻味的文本现象,却是能够引起我们的学术共鸣的。以下先作一点回顾和综述,顺便申明我们对某些具体问题的意见,以便为后面所要展开的讨论设定一些必要的前提。


我们能够明确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在《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确有一部题名为《风月宝鉴》的所谓“旧稿”存在。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云: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4]


这条脂批说明,《红楼梦》有“新”稿和“旧”稿之分,同时指明《风月宝鉴》旧稿乃曹雪芹所著,而棠村为之序。以前有学者认为“旧有”语义含混,从而否认曹雪芹是《风月宝鉴》的作者,那是不能成立的。甲戌本《凡例》有云:


《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者,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


由此可知,《风月宝鉴》和《石头记》一样,也是《红楼梦》的别名之一,可见它的旧稿乃是小说的雏形,其基本“旨义”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周绍良《“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据此估计,它的主要内容是围绕凤姐和贾瑞、秦可卿、贾琏、秦钟、薛蟠、妙玉、傻大姐与司棋等七组人物的故事。[5]我们觉得,除了后两项还可商榷外,其他都是有道理的。另外,裕瑞《枣窗闲笔》中的两段话也值得重视。他说:


《红楼梦》一书,曹雪芹虽有志于作百二十回,书未告成即逝矣。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书后之目录,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未能画一耳。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


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书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易其名曰《红楼梦》。[6]


两段话所透露的一个重要信息,即曹雪芹删改《风月宝鉴》数次而成《红楼梦》,与小说正文里作者的自供及脂批的指示完全合榫,是可信的。同时,裕瑞对各种抄本之所以存在异文的解释,也是合乎情理的,可以作为我们探索成书过程的一个指南。这样,有关《风月宝鉴》的一些最基本的情况,如作者及修改者、主题思想、故事轮廓、主要人物以及它在成书过程中的基础地位,就都比较明朗了。这些,是成书过程问题能够进行有效讨论的先决条件。


在《红楼梦》正文当中,有一些颇堪玩味的所谓“纰漏”,如时序颠倒、年龄错乱、情节龃龉等,日益引起考察成书过程的学者重视。其中,有两个文本现象是比较明确的,特别值得注意。


一个文本现象即所谓“大宝玉”和“小宝玉”的形象差异。[7]我们知道,书中宝玉的年龄是十三岁左右。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前来解救生命垂危的宝玉,手擎通灵玉长叹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8]尤为明证。其中“十三载”各本均同,不容我们有任何其他解释。贾宝玉形象基本合乎这个年龄段少年公子的特征。可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某些不和谐的现象,有时候他的表现会明显大于他的实际年龄。如十三回听到秦可卿病逝的噩耗,他“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反应未免过火。甲戌本侧批道,“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宝玉岂是关心“家务事”者?何况此时还不满十三岁,“早已”云云明显牵强。同回向贾珍举荐凤姐协理宁国府,也给人以小大人儿的感觉,与宝玉的基本形象不协调。再如二十四回写宝玉偶遇贾芸,竟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要知道,贾芸此际已经十八岁了。难怪庚辰本侧批道:“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这话若出自旁观者贾琏之口,倒是神吻毕肖。又如三十五回写宝玉对年满二十三岁并且从未亲睹过的老处女傅秋芳,居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尽管这可以用“情不情”的心态来注解,可终究不能令人释然。当这些“大宝玉”的言行与那些明显是“小宝玉”的表现形成对照时,问题就尤其醒目了。有时候,宝玉会显得很小,甚至小于他的实际年龄。他会“猴向凤姐身上”要东西(十四回),也会“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要她嘴上的胭脂吃(二十四回),还会乐于承受邢夫人的“百般摩挲抚弄”(二十四回)。当然,他更会“一头滚进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二十五回)。甲戌本对此侧批道:“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确实,宝玉的上述表现,只能给人以尚在“幼年”的感觉。显然,所谓“大宝玉”和“小宝玉”的形象差异,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文本事实。


另一个文本现象恰与“小宝玉”和“大宝玉”相对,即所谓“清宝玉”和“浊宝玉”的形象差别。[9]宝玉形象的基本特征,是富有潇洒出尘的个性,对女儿们多情体贴而不及于乱,努力恪尽护花使者的天职,本性像他所崇拜的女儿一样清净。然而,倘若我们的眼光稍微挑剔一点儿的话,也不难看到他身上那“浊”的一面。他与可卿梦合又跟袭人偷试乃是作者别有深意的特笔,可不予追究。那么,我们怎样为他与秦钟以及香怜、玉爱之间的暧昧关系开脱呢?其实,他与蒋玉菡、柳湘莲的友情也还是羼杂着几许同性恋的色彩的。偶尔他心有不悦,也会拿小丫头出气,怒撵茜雪毫不心软(第八回),误踢袭人致其吐血(三十回),这与龄官划蔷、玉钏儿尝羹等情事里的宝玉简直判若两人。在六十六回,当柳湘莲向他打听尤三姐的为人时,只须他美言一句就可以玉成一段好姻缘,但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足以使任何一个面临终身大事而有自尊心的男性羞恼,以致“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在这件事情上,宝玉实难与竭力回护司棋的鸳鸯比肩。在二十八回,他跟年纪二十多岁的薛蟠、冯紫英等混迹一处,挟妓招优饮酒,那些恶俗的淫辞艳曲并没有引起他特别的反感。这时候,他与贾府里的不肖子弟真是忠奸难辨。他和晴雯的关系是清白的,七十八回晴雯临终有明言剖白,不容置疑。可是,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又把水搅浑了,说什么“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又说什么“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还说什么“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10]。这些露骨的香艳语句,岂不玷污了晴雯的清白吗?要是贾琏能诗,写给尤二姐还差不多。可见,《红楼梦》里确实隐隐约约有个“浊宝玉”的影子在游荡,其“浊”相恰似他自称的“怡红院浊玉”,自詈的“浊臭逼人”。显然,“清宝玉”和“浊宝玉”的形象差别,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文本事实。



“小宝玉”和“大宝玉”,“清宝玉”和“浊宝玉”,这两组矛盾是不应回避的,必须给予合理的解释。一般说来,“小宝玉”就是“清宝玉”,而“大宝玉”也就是“浊宝玉”。在大观园里,宝玉大致是小而清的,一旦出了园子,他往往就变得大而浊了。只要接近《风月宝鉴》旧稿里的主要人物,如凤姐、秦可卿、秦钟、薛蟠、尤氏姐妹等,宝玉就会由小变大,由清变浊;反之,则由大变小,由浊变清了(不用说也有例外的情形)。假如我们总结的规律基本不差的话,那么,这种矛盾现象以作者疏忽之类省事的解释大概是不能完全自圆其说的。我们相信,其中的奥秘恐怕还是要通过成书过程的研究去揭示。正如有的学者已经意识到的,“大宝玉”和“浊宝玉”或许是《风月宝鉴》的旧痕迹。这样,宝玉的大、浊和旧之间几乎就可以画上等号了。然则,“旧宝玉”究竟是何等样的一个人物呢?


从“大宝玉”和“浊宝玉”的特征可知,“旧宝玉”既不会像薛蟠那样呆而霸道,也不会像贾环那样丑而猥琐,而是会像贾琏、贾蓉那样资质聪明灵秀,举止风流倜傥,表面上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本性则好色多情,可以想象是会不断惹出桃色是非的。今本第五回警幻仙姑对“新宝玉”的评价值得仔细品味,她说: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这里明言宝玉既好色也好淫,而且知情,故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之称。当然,这并不是“新宝玉”的形象特征。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让警幻仙姑区分了“皮肤滥淫”与“意淫”的区别,而将宝玉归于“意淫”之列。可是,继而她所秘授的并非精神恋爱式的“意淫”之理,而是实实在在的“云雨之事”。这倒是合乎宁、荣二公之灵对她的嘱托——“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也合乎她的初愿——“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可见,关于“意淫”的那部分论说明显带有诡辩色彩,使警幻仙姑自打嘴巴了。因此,我们或许有理由推测,上引那一段好色好淫而知情的评价,反映的是“旧宝玉”的本相,而“意淫”云云则是修改后的“新宝玉”的特征。


从今本中“新宝玉”的其他特点,我们也可以看到“旧宝玉”身份的马脚。“新宝玉”是《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女主人公是谁呢?或许会有读者应声而答:当然是林黛玉!这答案肯定是正确的。然而,当我们慎思其他一些因素时,答案似乎又不那么肯定了。一般来说,作为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起码应当满足两个必要条件:一是戏份重,即描写她的笔墨应当明显多于别的女性形象;二是与男主人公有重要的对手戏,即在小说的意义系统中占据明显有利的位置。就第二个条件来说,林黛玉无疑是合格的,因为她是贾宝玉的恋人,是大观园里所谓的“群芳之冠”。可是,若就第一个条件来衡量,她就不占优势了。王朝闻在《论凤姐》一书中早就指出,《红楼梦》里着墨最多的女角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而是王熙凤。这是客观事实,经得起任何读者的文本统计或阅读感受的检验。是什么原因造成王熙凤喧宾夺主这种奇特的文本现象呢?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作品特殊的成书过程所留下的痕迹。正如许多学者所推测,王熙凤是《风月宝鉴》的女主人公。


那么,以第二项条件衡量凤姐,会怎么样呢?我们会发现,她与宝玉有许多重要的对手戏,在作品的意义系统中占据着不可等闲视之的地位。一个明显的印象是,她和宝玉经常是出双入对的。在第三回,他们首次亮相,一前一后,颇为对称:都是先声夺人,之后都从林黛玉眼里看出容貌与装束。甚至,此处某些句式都是相似的。如写凤姐是“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写宝玉是“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以后,他们一起会见秦钟(第七回),一起探视可卿(十一回),同车行进在可卿的送葬路上(十五回),同时遭到魇魔法的暗算而生命垂危并同时获救痊愈(二十五回)。据脂批透露,在迷失的佚稿里,他们还被关在同一个地方,即狱神庙。他们共有一个丫鬟,即红玉,且红玉在狱神庙故事中对他们都有“大得力处”[11]。有趣的是,宝玉认贾芸做了儿子(二十四回),凤姐也要认红玉做女儿(二十七回),而这一子一女恰是一对情人。另外,凤姐是大忙人,宝玉则是大闲人(他有“无事忙”“富贵闲人”等雅号),适成对比,正如十九回将二人对举所叙“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透过这些表象,我们进入小说意义系统的深层看,还是能够发现宝玉和凤姐的对称意味。在这方面,幸有前辈学者已经讨论得相当透彻,其结论也为红学界所熟知,我们只需稍予引证便可说明问题了。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里指出,大观园内和园外的世界是有区别的,一个是理想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最主要的线索。把握到这条线索,我们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创作企图方面的中心意义”。在另一篇文章《“眼前无路想回头”——再论〈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兼答赵冈兄》中,他又说:“《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之间有两个最重要的接榫人物,即宝玉和凤姐。两人恰好是鲜明的对照:宝玉以男人身份住在园内,是从园内通向园外的一道桥梁。……凤姐则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园外,而心却向着园内,是由园外通向园内的另一道桥梁。”[12]之所以能够起到这种沟通“两个世界”的独特作用,是因为作者对他们的形象设计也是恰成对比的。宝玉是女性化的男人,凤姐则是男性化的女人。我们认为,余英时的见解是相当合理的。


通过以上的分析和引证,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认识到,“新宝玉”和凤姐的关系是多么亲密,两个艺术形象之间的逻辑联系又是多么紧密。我们已经知道,凤姐是《风月宝鉴》的女主人公,今本《红楼梦》里有关她的故事大部分应当是沿袭自《风月宝鉴》旧稿的。“新宝玉”和这样一位女性有如此非同一般的瓜葛,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认为,这仍是《风月宝鉴》的旧貌暗自发挥作用所导致的。那么,上述情况就意味着“旧宝玉”和凤姐在《风月宝鉴》里原本是一对儿男女主人公。甚至,我们还可以大胆假设,这对儿男女主角原本是一对儿夫妻,也就是说,“旧宝玉”其实就大致相当于今本中的贾琏。当然我们并不认为他在《风月宝鉴》里就叫贾琏,而是认为他本来就叫贾宝玉(详后),故以“旧宝玉”名之。



说贾宝玉和臭名昭著的浪荡子贾琏原本是同一个人,与人称“泼皮破落户”的凤辣子原本是夫妻,乍听极似耸人听闻的梦话,细味则未必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前述许多奇特的文本现象可以从这个角度获得比较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宝玉和凤姐经常出双入对?为什么他们在意义系统中能够构成对比?如果说他们原本是夫妻,是《风月宝鉴》里的男女主人公,那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此外,将宝玉和贾琏放到一起考察,也可以帮助我们证实这项假设。


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宝玉和贾琏的形象差别是很大的,一个是正面典型,一个是反派代表,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只要稍事分析就可发现,他们的形象特征还是有不少重合点的。从反面来说,贾琏固然好色好淫,并有断袖之癖,颇有西门庆遗风,如贾母所说:“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四十四回)但宝玉也并不总是“清”的,也有“浊”的一面。前文言之已详,不必重复。贾琏固然“不肯读书”(第二回),而宝玉之不喜读书上进更是尽人皆知的。小说第三回有《西江月》词二首,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宝玉,当然不能代表作者的价值判断,可毕竟是一幅形似的画像。若就神似的标准衡量,与其说它像“新宝玉”,不如说更像贾琏,亦即更像“旧宝玉”。除了“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外,哪一句不可以说是贾琏的形神写真呢?比如管家能力,贾琏从来没有什么上乘表现,比起乃妻凤姐来,真不可同日而语。冷子兴曾说他“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第二回),情节中却没有适当的照应。可见,从一般意义上说,宝玉和贾琏是一样的不肖子弟,都是“于国于家无望”的“纨绔与膏粱”。至于本质上的差异,应当是修改的结果。


再就正面来看,宝玉和贾琏同样有不少重合点。说宝玉“意淫”也好,“情不情”也罢,无非是形容他博爱而“知情”,是一位“绝世情痴”。反观贾琏,尽管有热衷于“皮肤滥淫”的一面,却也不是完全不知情为何物的色魔。他对尤二姐就是“既悦其情,复恋其色”的。尤二姐吞金自逝后,他伤心痛哭,执意抬高丧礼规格(六十九回),感情是真挚的。即便对多姑娘、鲍二媳妇等仅止于露水风流的女人,他也不是薛蟠那副过河拆桥的无赖相。说起正义感,宝玉固然有不少温馨的故事,贾琏却也不是乏善可陈的。他曾遭受尤三姐的嘲骂戏弄,非但不恼恨,反而帮她传情结亲(六十六回),结局虽是悲剧,但应当承认贾琏是尽到了自己的那份职责的。七十二回“来旺妇恃势霸成亲”,他为彩霞说了公道话,也曾试图阻止这桩恶姻缘;无奈凤姐坚持,贾琏只好作罢。尤其是四十八回由平儿口中叙出的石呆子事件,使贾琏形象生色不少。贾赦勾结贾雨村谋夺石呆子二十把古扇,手段卑鄙,贾琏没有助纣为虐,而且当面顶撞贾赦道:“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贾赦“打了个动不得”,“脸上打破了两处”。由此可见,贾琏还是有些正义感的。事实上,通观全书,贾琏除了在男女之事上私德有亏之外,实在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劣迹。跟他的妻子、父亲以及继母邢夫人比起来,他几乎可以算是个良知尚存的好人呢。像这样未失灵根的人,遍历“情欲声色”之后,是有可能“自色悟空”的。那样的话,不是完全合乎《风月宝鉴》“戒妄动风月之情”的旨义吗?“新宝玉”和贾琏的重合点说明,这两个形象有可能同出一源,即《风月宝鉴》中的“旧宝玉”。


下面我们举两个具体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以坚读者之信。


二十八回宝玉和薛蟠、冯紫英挟妓招优饮酒作乐,前文已述及,这是典型的“浊宝玉”的表现。也就是说,这段文字当是承袭自《风月宝鉴》旧稿的。其间,妓女云儿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在荼䕷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此处甲戌、庚辰等本有脂批道:“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可是这批语在“新宝玉”事迹中完全没有照应,当是《风月宝鉴》旧批语的孑遗,所批之事当是“旧宝玉”的旧事。现在,读者倒是能在贾琏故事里找到类似云儿所唱的情形,即四十四回凤姐将贾琏和鲍二家的捉奸在床。可见,贾琏承担了原属“旧宝玉”的一部分风流孽债。


《红楼梦》里有一个著名的令人困惑之点,即贾琏为什么排行老二而人称琏二爷,同时宝玉也行二称宝二爷,以致贾府出了两个二爷。通行的解释是,贾琏称二爷是与贾珍大排行,宝玉称二爷则是与贾珠小排行。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同是一家人,为何排行标准不一呢?可见问题依然存在。第二回冷子兴介绍贾琏,各本的不同措辞是:


1.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甲戌、庚辰、蒙府、戚序、舒序本)


2.长子名贾琏,今已廿来往了(己卯本)


3.长子名贾琏,今年廿来岁了(梦稿本)


4.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列藏本)


5.次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甲辰、程甲本)


以上各句,本质的区别只有一点,即贾琏是长子还是次子。各早期版本说他是长子,又没交代次子为谁,不能解决排行问题。甲辰本和程甲本改为次子,显然是试图解决排行问题,却不说明长子是谁,也有漏洞,以致吴克岐《犬窝谭红》所记残抄本凭空添出一个长子“贾瑚”[13]。其实,贾琏确为长子,有弟名贾琮,各早期抄本并不误。可见排行问题在今本中是与生俱来的。若宁、荣两府“文”字辈三兄弟之子各自小排行,则贾琏行大,宝玉行二;若荣国府内大排行,则贾琏行二,宝玉行三;若两府大排行,贾琏应行三,宝玉则应行四。就今本的状况而言,排行标准怎么也统一不起来。对这种情形的合理解释似乎也是,琏二爷和宝二爷本是同一个人,毛病出在一分为二,结果在排行上留下了破绽。



那么,到底哪一位才是原来的二爷呢?也就是问,《风月宝鉴》中的二爷究竟是叫贾宝玉,还是叫贾琏?这个问题很重要,其答案不仅能够确定“旧宝玉”这个称呼本身是否成立,而且可以指明“一稿多改”与“多稿合一”两说哪一个更合理。


先从一个积年悬案说起,这悬案就是焦大所骂的“养小叔子”指的是谁。焦大所骂的另一件事,即“爬灰”,已知乃贾珍和秦可卿所为,甲戌本于焦大的话上朱笔眉批云:“一部《红楼》淫邪之处哈(恰)在焦大口中揭明。”这显然是一条脂批,但各种脂砚斋评语辑录专书均失收,不详何故。这且不说,只说此条脂批提醒读者,焦大揭露的秽事在书中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我们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已为雪芹删去,并故意留下了些“删却未删”之笔。准此,则“养小叔子”也当照此办法处理。可见,这两件事在《风月宝鉴》旧稿中当是浓墨重彩之笔。问题在于,究竟谁是“养小叔子”的当事人?且说焦大醉骂,凤姐和贾蓉“便都妆作听不见”,甲戌本朱笔侧批:“是极!”宝玉却问:“姐姐,你听他‘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甲戌本朱笔侧批:“问得妙!”凤姐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甲戌本朱笔侧批:“答得妙!”这三条批语都是脂批,隐约透露出凤姐和贾蓉是焦大所骂两件事的知情人,可惜并不能帮助我们解开“养小叔子”的谜团。相比之下,左绵痴道人孙桐生在甲戌本上的墨笔批语则口气斩截多了,且直接挑明了“爬灰”者是贾珍,而“养小叔子”的当事人之一正是宝玉。他在焦大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处侧批:“宝兄在内。”又在宝玉问话处眉批道:


反受他来问!真耶?假耶?欺人耶?自欺耶?然天下人不易瞒也!呵呵。镜来藏春,任求起藏,文情文心真旷□宇宙也。[14]


孙桐生语气肯定,一口咬定被养的小叔子就是宝玉。他未说明原因,也没有指出另一个当事人,但我们认为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另一位当事人似是尤氏。俞平伯早就指出,尤氏被作者称作“独艳”(六十三回回目为“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不是等闲之辈。根据柳湘莲骂宁府的名言,尤氏“独艳”则可,阖府皆脏她独“干净”则不可能。试看七十四回写惜春“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惜春说什么“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又说:“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还说什么“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些话好像笼统地指责宁府,又像是具体地指责贾珍。其实,细玩文意,惜春的矛头更像是针对尤氏的。尤其是“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云云,分明专责尤氏。作者始则写尤氏“又气又好笑”,分辩不已;继则说“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最后写她终于“按捺不住”,放下几句硬话,“便赌气起身去了”。如果惜春的指责没有涉及尤氏本人,她不至于如此激动,当初秦可卿病逝时她不就是一躲了之了吗?何况作者明说“尤氏心内原有病”。至于宝玉如何与尤氏关系暧昧,则不难设想。“旧宝玉”是大而浊的,其身份相当于今本中的贾琏,则他的嫂子就只有两位,一个是李纨,另一个就是尤氏。李纨在众目睽睽之下寡居,心如槁木死灰,不可能行为越轨。尤氏身处酱缸一般的环境,娘家的教养传统又颇为开放(从两个妹妹的行止可知),如此“独艳”,一沐春光便会红杏出墙,是可想而知的。假如我们的猜测不错,则可说明《风月宝鉴》里并没有什么琏二爷,而只有个好色好淫又知情的宝二爷。


再从一处版本异文说起。这异文就是第五回咏唱秦可卿的《好事终》曲,所谓“箕裘颓堕皆从敬”,诸本情形如下:


1.箕裘颓堕皆从敬(甲戌、蒙府、列藏、戚序、舒序、甲辰、程甲本)


2.箕裘颓堕皆荣王(己卯本)


3.箕裘颓随皆从敬(庚辰本)


4.箕裘颓堕皆莹玉(梦稿本)


5.箕裘颓堕皆荣玉(靖藏本)


所谓“箕裘颓堕”乃指败坏祖宗创下的基业,是说不肖子弟的行径。其罪责应当归谁,各本的歧异很明显。其中庚辰本中“随”乃是“堕”之形讹,姑不论。关键的异文有四样,即:1.“从敬”;2.“荣王”;3.“莹玉”;4.“荣玉”。何者为是呢?


先看“从敬”。此说采用的本子最多,既有底本最早的甲戌本,也有早期抄本最全的庚辰本,还有初刻本程甲本,所以影响最大。显然,诸本是将“箕裘颓堕”归咎于贾敬了。深究起来,贾敬寄居道观,每日礼仙炼丹,全不以家业为念,对贾珍有不教之过,则子孙胡作非为以致家庭衰败,他确实是要负一定责任的。作者采用“从敬”字样,当是出于上述考虑。不过,将如此之大的罪过“皆”推给贾敬,未免有失公允。他毕竟与世无争且毫无恶德,较之族长贾珍及荣国府袭爵人贾赦,好了不知多少倍,除非能够证明他在旧稿中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再说,加上下句“家业消亡首罪宁”,把罪责一股脑儿推到宁国府一边,荣国府一身清爽,也有偏袒之嫌。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次改定本,且有诸本相从,可知采用“从敬”是最后的设想,但有可能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


次看“荣王”。己卯本的这一说,语义不够显豁。似乎是指荣国府的王熙凤或王夫人,可无论指谁都说不过去。“箕裘颓堕”犹言不肖子弟祸家败业,二王(特别是凤姐)固不肖,但不在子弟之列。况且,将国破家亡委过于妇人,鼓吹女子祸水的腐论,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思想倾向。因此,基本可以肯定“荣王”是讹文。


再次看“莹玉”。不用讨论,梦稿本此说完全不通,亦属讹文。


最后看“荣玉”。靖藏本此说意思很明确,是指荣国府的贾宝玉。宝玉应当为“箕裘颓堕”负责吗?答案是肯定的。让我们重温第五回宁、荣二公之灵对警幻仙姑说的话罢。他们嘱托道: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不言而喻,在明知运终数尽的情况下,宁、荣二公之灵将一线希望寄托在了宝玉身上,这象征着祖宗的重托。之所以寄热望于他,是因为他资质“聪明灵慧”。他最终还是辜负了祖宗(运数使然,非人力所能为),乃缘“禀性乖张,生情怪谲”,“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于国于家无望”。可以想象,宝玉在《风月宝鉴》旧稿中沉溺于“情欲声色”不能自拔,及至“自色悟空”,而“箕裘”已然“颓堕”不可收拾,悔之晚矣。他会自责,更会为人所责,说“箕裘颓堕皆荣玉”一点也不过分。这跟作者在第一回自责“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云云,情绪是相通的。换一个角度说,这样措辞使宁、荣二府各承担一半责任,也比较合理。试对照《好事终》曲文与可卿判词:


曲文:箕裘颓堕皆荣玉,家事消亡首罪宁


判词: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语义和句式几乎完全一样,颇为对称:一荣,主要由宝玉负责;一宁,当然要由贾珍负责。一个是追究深层的远因——不肖子弟消磨家业;另一个是揭示浅层的近因——肆意“造衅”导致抄家。如此工稳合理,必是原有的设想。那么,作者为何要放弃合理的“荣玉”而改为措辞勉强的“从敬”呢?理由很简单,宝玉形象被重新设计了,作者的价值判断甚至起了本质的变化。强化了“知情”博爱的色彩,冲淡了好色善淫的浊气,所谓“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以及“于国于家无望”,皆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从而使“新宝玉”形象平添了可贵的叛逆意味,放射着崭新的理想光辉。如此一来,作者当然再不能把宝玉视为祸家败业的罪魁,则“荣玉”字样不便再用,只好勉强改为“从敬”,拉颟顸失职的“文”字辈长兄贾敬作替罪羊。总之,“荣玉”是原貌,“从敬”是后出的改笔。现在回过头去看己卯本的“荣王”和梦稿本的“莹玉”,便可疑冰顿释:致讹皆缘形近,前者“玉”形讹为“王”,后者“荣”形讹为“莹”,其原始底本肯定都作“荣玉”。这样,纵然是对靖藏本的真实性有所保留的学者,也当能够认可“荣玉”字样源头久远,来历正大。


由此可见,“贾宝玉”之名以及该名所代表的人物,在《风月宝鉴》旧稿中是占据着中心位置的,恰与女主人公凤姐构成阴阳对称的格局。那么,应当说本文所用“旧宝玉”这个称呼是合理的;同时,也就应当承认《风月宝鉴》里并不存在一个也被人称作二爷的贾琏。作小说,特别是作风月味道浓郁的世情小说,其艺术常规告诉我们,一个以招蜂引蝶、眠花宿柳为乐的风流男主角,与一个以拈酸吃醋、争强好胜为务的泼辣女主角,其关系不是情人就是夫妻,那种井水不犯河水式的姊弟或叔嫂关系是不可想象的。至少,在曹雪芹的社会和时代条件下是这样的。今本中宝玉和凤姐份属叔嫂,谊同姊弟,因为凤姐要应付贾琏,宝玉则忙于做他的“诸艳之冠”,周旋于钗肥黛瘦之间。这是重新设计的结果。


明确了贾宝玉是《风月宝鉴》的男主人公,其实也就确定了那个顽石不得补天而幻化为通灵宝玉下凡历劫的神话是旧稿中最原始的构思,因为男主角的名字就是从这个神话里衍生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据此确定《石头记》这个书名也是最原始的设想,因为它也是那个神话的衍生物。《风月宝鉴》与《石头记》是互为别名的关系,既不代表两本互不相干的书,也不是两次改稿的题名。明乎此,我们似乎就不必再假设“多稿合一”,也不必再因此而剥夺曹雪芹的一部分著作权了。



以上是从宝玉那一方来讨论的,下面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从贾琏这边考察一番,看能否证明他在《风月宝鉴》中本不存在,是作者修改时新增了名字,并使其代替了“旧宝玉”的身份,承袭了“旧宝玉”的一部分风月故事。


在本文第三部分,我们已经指出贾琏是一个问题人物。其实,有问题的岂止贾琏一人,可以不夸张地说,他的家人,包括父母、女儿、妹妹、弟弟、情人乃至重要的奴婢,几乎人人都有身份危机,不由人不起疑。比如女儿,他到底有一个还是两个?通观全书,分明只有一个,乳名大姐儿,四十二回由刘姥姥起名巧姐;可是二十七回却说“……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二十九回也说“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又分明是两个女儿。又如弟弟,到底有还是没有?书中虽写得含含糊糊,但还可辨识出贾琏有弟名贾琮。但五十四回在荣国府庆元宵,略一尽欢,贾珍“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贾琮又不像是宁、荣两府的人了。再如情妇,是叫多姑娘还是灯姑娘?她丈夫是鲍二还是多浑虫?多浑虫是死了还是没死?鲍二是荣府的还是宁府的?等等。这些都是为红学界所熟知的问题,不必赘言,但它们所透露的信息却是值得注意的。这些情况表明,围绕贾琏,作者确曾调整过相关人物的数量、身份及彼此之间的关系。且看一个具体的例子,即十七至十八回有关贾赦的一则版本异文。此处情节是,大观园内工程俱已告竣,贾珍来回贾政说“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各本异文如下:


1.大老爷瞧了(己卯、庚辰、蒙府、戚序本)


2.大老爷已经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列藏本)


3.大老爷已过了,只等老爷睄了(梦稿本)


4.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舒序、甲辰、程甲本)


这则异文的本质区别只有一个,即“大老爷”贾赦瞧了之后,是否还需要“老爷”贾政瞧一瞧。显然,除第一句外,其他三句都是合乎今本情理的。因为说话人贾珍是面对贾政说话,而且接下来就写贾政在众清客陪同下,携宝玉题匾额对联以试其才。第一句虽不合情理,但语义完整,版本根据也很充分,不仅四个版本如出一辙,且己卯、庚辰本皆为雪芹生前所订定的本子,故可排除抄手漏抄的可能。显然,只让大老爷瞧是原貌,唯其不合理,似可追溯到《风月宝鉴》旧文。后来发现问题,才改为列藏、梦稿、舒序等诸本的样子。那么,这部分情节在《风月宝鉴》中就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所谓“大老爷”就是贾政。这似乎说不通,因为既有“大老爷”,就至少应有“二老爷”,可我们实在看不出颠倒贾赦与贾政排行次序的任何必要性。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性,即其二,“大老爷”原来也是贾赦,而且就是他接下来携宝玉游园题对额;作者受原来的创作思路影响,改稿时偶尔疏忽,留下了问题。准此,则宝玉在《风月宝鉴》旧稿中当是贾赦之子。这也就是说,当“新宝玉”改为贾政之子时,贾琏就顶替了“旧宝玉”的位置。明乎此,则今本中的一些疑点便可涣然冰释。比如,三十三回贾政笞挞宝玉,罪名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其中“淫辱母婢”明显夸张,其实不过调笑而已。况且宝玉时年十三岁,加此罪名,于理不合。这当是“旧宝玉”的行状,在贾琏身上还留有痕迹。六十三回贾蓉道:“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六十九回则写道:“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馀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旧宝玉”作贾赦之子,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改稿后宝玉形象既新,自然不宜再作贾赦之子,便改以形象较佳的贾政为父,贾琏则化名顶替为贾赦之子。“旧宝玉”嬗变为贾琏及“新宝玉”的复杂情形,于此可见一斑。


我们再看有关迎春身份的一则版本异文。第二回冷子兴说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各本异文如下:


1.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甲戌本)


2.乃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名迎春(己卯、梦稿本)


3.乃政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庚辰本)


4.乃赦老爷前妻所出,名迎春(蒙府、舒序本)


5.乃赦老爷之妻所生,名迎春(列藏本)


6.乃赦老爷之妾所出,名迎春(戚序本)


7.乃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甲辰、程甲本)


这些说法的差异显而易见,涉及两项事实:其一,迎春是贾赦之女还是贾政之女;其二,她是正出还是庶出。红学家曾有专文从版本角度讨论这个问题,读者可参阅[15],故本文对牵扯到的背景材料的分析,一概从略或从简。通观全书,只有戚序、甲辰、程甲本等较晚出的本子所提供的“赦女庶出”说是合理的。底本最早的甲戌本主“赦女正出”说,雪芹生前最后的定本庚辰本则主“政女正出”说;己卯本处于中间,说法最奇特,主“赦女政养”说,梦稿本从之。至蒙府、舒序、列藏本又回到原来的“赦女正出”说。这些情况表明,作者曾为迎春的身份大伤脑筋。甲戌本的说法最早出,信从的本子也最多,说明其渊源很不简单。我们认为,它也是《风月宝鉴》旧文的孑遗。那么,她本来的身份就是“赦女正出”,与“旧宝玉”同父同母或同父异母。后来宝玉形象由“旧”而“新”,且改以贾政为父,作者一度考虑迎春也随着宝玉到贾政一边来。这似是己卯本“赦女政养”说的由来。作者考虑迎春归贾政,是为了因应宝玉身份的变化,也是为了组建大观园女儿国的需要。其实,即就今本而言,我们在迎春故事中仍可隐约感觉到“赦女政养”的气氛。在迎春婚姻问题上表现比较明显,贾赦夫妇有处置权而寡亲情,贾政夫妇有亲情却不便深管。再后来,作者连收养这层关系也觉得多余,索性改为“政女正出”。但贾赦既然仍有儿子,只是改名贾琏,就也应有女儿才平衡,况且不做贾政之女并不影响迎春入大观园,仍做贾赦之女也可以减少相应的修改所带来的麻烦,所以又改回到“赦女正出”说。“赦女庶出”说照应最周全,恰说明其最晚出,且改笔不一定出自曹雪芹本人。七十三回邢夫人对迎春抱怨贾琏夫妇,说什么“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虽然居心不良,却也不是全无道理。贾琏确实没有表现出他对迎春所应有的关心。倒是宝玉颇念姊弟之情,迎春嫁前搬出大观园后,他作歌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七十九回)。是的,宝玉和迎春有“手足情”,他们在《风月宝鉴》里原本是同胞姊弟。[16]总而言之,从迎春身份的前后嬗变上,贾琏顶替“旧宝玉”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从贾琏的出场情况来看,也可以发现他与“旧宝玉”曾有过角色转换的蛛丝马迹。以下分四个方面来谈。


其一,就出场情况而言,在贾府的男性人物中,除宝玉之外,贾琏算是最重要的了。集中描写他的故事的章节还是比较多的,主要有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六十九回“觉大限吞生金自逝”等。另外,他在十六回、二十二回、二十三回、四十七回、四十八回、六十六回、七十一回、七十二回、七十四回等章节中也有较为重要的表现。从总体上看,宝玉之外的其他男性人物,都没有贾琏笔墨集中且分布广泛。这不难理解。由于凤姐是主要人物,着墨最多,则贾琏势必沾光。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在上述章节中,宝玉绝少在贾琏出现的同一个场合出现。反之,凡集中描写宝玉的章节,贾琏也绝少在同一场合露面。这里不展开分析,读者可复案。这是贾琏曾与“旧宝玉”实施角色转换的一条蛛丝马迹。


其二,除上述章节外,贾琏一般只是个过场人物,在大部分情况下作者都是一语带过而已。这些章回包括十一回、十二回、十七回、十八回、十九回、二十四回、二十五回、四十二回、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五十八回、七十五回等。这本来也没什么费解的。我国古代长篇说部往往人物众多,主角也免不了要当过场人物,何况贾琏这种次要角色呢。关键的问题是,他在某些过场情节中本应当有更多的表现,作者却惜墨如金,使他形同木偶,令人感觉蹊跷。如十七至十八回前半部分写贾政携宝玉游园题对额,全程皆由贾珍陪同,贾琏只被匆匆召唤过来问话一次,回话后便无影无踪了。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而建,贾琏与元春的亲缘关系难道还不如贾珍近吗?再如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凤姐病得几乎快要死了,而贾琏的表现只不过是跟随众人进园看视,另有“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一句而已。贾琏总算是显示了一下做丈夫的样子,却也决不比别人多做些什么。又如十九回写宁府演戏,贾琏前去助兴,不过只一句“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就交代完了;四十七回写赖大家设宴,贾琏也出席了,也只是一句“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除六十六回在去平安州的路上邂逅小酌外,贾琏与薛蟠在一处饮酒作乐,书中仅此两见。第四回薛家进京入住梨香院,说“凡是那些纨绔习气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可是,读者可以看到薛蟠与贾珍、贾蓉等聚赌豪饮(七十五回),甚至与宝玉一起挟妓招优(二十八回),就是难得一见他跟贾琏胡混。仅有的这两次机会,作者也未展开描写,因此使人觉得贾琏对薛蟠的堕落完全没有责任。这说明,贾琏的某些故事似是被某个人物抢走了。这个人物只能是宝玉。换言之,“旧宝玉”的角色并没有完全转换给贾琏,一部分也转换给了“新宝玉”。一分为二后,作为其中一半的贾琏有时只好打穿插,从而留下了角色转换的又一条蛛丝马迹。


其三,贾琏每每回避他应该出现的场合。贾琏固然是次要人物,但他作为荣国府事实上的长子、荣府家政的重要执掌者、核心人物之一凤姐的丈夫以及书中最主要的浪荡子,他理应出现在各种重要场合,哪怕仅仅像上文所说的打穿插也好。然而,事实上我们在某些重要场合并不是总能见到贾琏的。如全书第一个大场面秦可卿葬礼,就完全没有贾琏的事情。当然,在十二回作者交代他送黛玉回南方去了,直到十六回才回来,正好躲过秦氏之丧。如果说这是事出有因的话,以下所说的情形就不易理解了。五十四回荣国府庆元宵,包括贾琏在内的宁、荣两府的人都在场;可是二十二回同样庆元宵,贾政、凤姐、宝玉等都在,贾赦、邢夫人、贾琏却不在。五十三回写贾珍收租子,贾蓉领皇赏,可荣国府这边毫无动静,那些当然应该是贾琏的职责。七十五回贾珍父子借习射为由开局设赌,招接匪类,闹得乌烟瘴气。薛蟠、邢大舅之流不用说都是老主顾,“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可无论习射还是赌博酗酒,都看不到贾琏的影子。“浪荡子”不至于如此正经罢。特别是二十九回写贾母到清虚观打醮,几乎阖府出动,贾珍跑前跑后地张罗,许多府外近支族人也赶来帮忙,可偏偏就是没有贾琏的踪影。不过,若说完全没有也不确切,当贾珍呵斥那些躲在墙根下乘凉的族人时,贾琏是有可能穿插一下的。这里写道:“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后边涉及三个人名的那一句话,各本有异文,兹排列如下:


1.亦且连贾琏、贾㻞(点改为“瑞”)、贾琼等也都忙了(庚辰本)


2.并且连贾㻞、贾璜、贾琼等也都忙带了帽子(梦稿本)


3.亦且连贾璜、贾㻞、贾琼等忙带了帽子(列藏本)


4.亦且连贾璜、贾㻞、贾瑷等也都忙带了帽子(蒙府本)


5.亦且连贾璜、贾㻞、贾瑗等也都忙带了帽子(戚序本)


6.亦且连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慌了(舒序本)


7.亦且连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甲辰、程甲本)


这七种异文的差别很细碎,计有:A.“亦且”与“并且”。唯梦稿本用后者。两者语义相同,“亦”和“并”形近,梦稿本讹,晚出。B.“贾㻞”与“贾瑞”。庚辰本点改“㻞”为“瑞”,误,因为贾瑞早在十二回已病死。当然,也不能排除旧稿中贾瑞晚死的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说明庚辰本此处文字来源较早。C.“贾璜”与“贾㻞”的次序。各本不管第一位是谁,“贾㻞”都处于第二位,只有梦稿本例外,当为晚出。D.“贾琼”与“贾瑷”“贾瑗”。各本第三位皆作“贾琼”,唯蒙府本作“贾瑷”,戚序本作“贾瑗”,后两个人名不见于别处,且繁体“琼”字与“瑷”“瑗”形近易讹,可知蒙府本和戚序本误,晚出。E.有“也都”与没有。各本皆有“也都”二字,唯列藏本无。此句承上句贾芸等慌了,此句应有“也都”,否则语感不妥帖。可知列藏本脱漏,晚出。F.“忙”与“慌”。各本皆作“忙”,唯舒序本作“慌”。两者语义本同,但愈趋晚近语义分化愈大,及今“忙”侧重形容行动短时,“慌”则侧重形容心理恐惧。明清时代两者可互用,但上句已用“慌了”,此句宜参差用“忙了”。可知“忙”早于“慌”,舒序本晚出。G.有“带了帽子”与没有。梦稿、列藏、蒙府、戚序诸本有“带了帽子”字样,其他本子没有。“忙”与“慌”的语义差别如前所述,故晚近颇觉用“忙了”语感不妥,尤其下句用“慢慢的溜上来”,两相对照,尤感刺目,于是改为“忙带了帽子”,实晚出之明证也。H.“贾琏”与“贾璜”。这是分析此处版本异文的目的所在。庚辰、舒序、甲辰、程甲本有前者无后者,其他本子反之。排除以上各点所说的讹误颠倒,就人名而言,七条异文可以概括为两种类型:一是庚辰本等有“贾琏”而无“带了帽子”;二是梦稿本等有“带了帽子”而无“贾琏”,其他基本相同。已知“带了帽子”字样晚出,故知“贾琏”早于“贾璜”。各本中庚辰本底本最早,也可得出同样的结论。看来,改“贾琏”为“贾璜”是与增添“带了帽子”同时进行的,目的都是合理化。“贾琏”在此处出现,似不合理,因为贾珍不应对贾琏如此不留情面。改掉“贾琏”,看似合理了,其实更不合理,如此重要的场合贾琏怎能不露面呢?现在回到我们本来的话题上。作者在庚辰秋月订定时(或更早)硬要在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穿插进一个贾琏,实在是觉得他太应该在这个场合露面了。可见,这个人物(更确切地说是“贾琏”这个人名)在最初的旧稿里是不存在的。这是“旧宝玉”与贾琏曾进行角色转换的另一条蛛丝马迹。


其四,贾琏与宝玉的直接接触既少又简略。这里所说的“直接接触”,指双方有言语、神态或肢体的交流。前文已经提及,贾琏和宝玉绝少在同一个场合露面。岂只如此,即便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也很少有直接接触。具体地说,他们有直接接触的场面只有两个,分别在二十四回和六十四回。先看第一次。二十四回写宝玉见过贾母出来,偶遇贾琏,“彼此问了两句话”;忽有贾芸请安,贾琏介绍他与宝玉认识,宝玉遂欲认为儿子,遭贾琏讪笑。该场景笔墨不足二百五十字,相当简略。我们不能说这一段不重要,因为贾芸从此登场,既向贾琏、凤姐谋事,又结识红玉,后送给宝玉白海棠,成了一个有分量的人物。据脂批透露,他和红玉在佚稿中对宝玉和凤姐两家人都有很大帮助,那么,上述那个场景可算是三方关系的最初铺垫。所以,从功能上说,贾芸和红玉一样,是绾结宝玉和凤姐、贾琏两家关系的纽带,是沟通两家声息的桥梁。为什么一定要绾结与沟通呢?因为两家本是一家,两兄弟本是一人,贾芸和红玉所帮助的原来只是“旧宝玉”和凤姐,本没有贾琏什么事。尽管作者现在已经修补得天衣无缝了,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两兄弟第一次直接接触的场景,还是可以透视出两家同出一源的痕迹。贾琏和宝玉的第二次直接接触是在六十四回,写宝玉正与黛玉等谈诗,忽闻贾琏从老太妃陵回来,急出相迎,“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贾琏又与李纨、凤姐及众姊妹相见寒暄毕,回房歇息。该场景笔墨也不足二百五十字,纯粹是小过场,并无深意可寻。如果说作者写这段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安排他们两兄弟直接接触,以免使读者感觉太冷落,大概也不算特别神经过敏。无论如何,现在贾琏和宝玉是堂兄弟,又同居荣国府,尽管宝玉常住大观园,可也经常跑出来,若不写两人直接接触是说不过去的。有两次就不算冷落了,可实在也不能算多,何况又那么简略。这也是“旧宝玉”曾与贾琏进行角色转换的一缕蛛丝马迹。可以设想,“旧宝玉”一分为二后,若多安排贾琏与“新宝玉”直接接触,必然加大修改增饰的工作量。简便的做法是,让两者相安无事,可那样的话却又有乖“事体情理”,只好点缀一二,于是就形成了今本这种折中的局面。



在本文的这最后一个部分,让我们回到开始的那个话题,就是关于宝玉年龄的大小问题。如果我们能够在年龄上找到“旧宝玉”与“新宝玉”、贾琏之间进行角色转换的线索,无疑是可以增强说服力的。“新宝玉”的年龄现在比较清楚,周汝昌《红楼纪历》对此有细致的研究[17],朱一玄也有《〈红楼梦〉部分人物年龄对照表》[18],读者可以参看。根据他们的研究,小说前八十回所写实际是贾宝玉从出生到年满十五岁的故事,时间跨度是十五年。其中,主要的故事情节集中在宝玉十三至十五岁之间的三年里,即从十八回到八十回。第二回(“红楼第七年”)冷子兴说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其实准确地说是七岁,这也是第三回他与林黛玉初次会面时的年龄。贾琏又是多大呢?第二回冷子兴说他“今已二十来往了”,这就好比说二十左右了,则贾琏此时当为十九至二十一岁。那么“旧宝玉”呢?且看第二回冷子兴的一段话:“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取名叫作宝玉。”说宝玉出生那句话诸本各异,排列如下:


1.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甲戌、己卯、梦稿、列藏、蒙府、甲辰、程甲本)


2.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庚辰本)


3.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戚序、舒序本)


4.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程乙本)


就这句话而言,各版本的先后次序是一目了然的。按“次年”说计算出来的数字与书中宝玉的实际年龄相差甚远,显然不对;戚序、舒序本因而改为“后来”;程乙本还觉得不妥,“后来”语义太模糊,而宝玉的年龄基本是清楚的,于是又改为“隔了十几年”。这是红学家的共识,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我们也是完全赞同的。但是,我们现在要问,为什么那么多版本都保留着“次年”字样呢?“脂砚斋甲戌(1754)抄阅再评”时没改,“己卯(1759)冬月定本”时也没改,“庚辰(1760)秋月定本”时又没改(此本脱一“了”字,无关宏旨),甚至到辛亥(1791)开始刊刻印行时还没改。这只能说明,“次年”字样隐藏很深,是早期旧稿的遗留问题,而为作者、“对清”者、评者、早期读者、抄手以及刻印者所统统忽略了。戚序、舒序、程乙本是察觉到问题了,因予修改,不一定是作者亲手所为。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大致可以肯定,“次年”所示的数字就是“旧宝玉”的年龄。下面我们来推算一下。


欲知“旧宝玉”年龄,就要先知道元春的;欲知元春的,就要先知道贾珠的;欲知贾珠的,就要先知道贾兰的。由于我们认为贾琏是“旧宝玉”的一部分替身,为避免循环论证,下面在推算时将不以贾琏的年龄为参照系数。另外,为方便对比,皆推算“红楼第七年”(第二至四回)有关人物的年龄。


贾兰的年龄有明文。第四回叙云:“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至七十八回(“红楼第十五年”)众清客称赞他说:“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周汝昌《红楼纪历》说:“按第七年叙贾兰五岁,至此正合十三岁。”甚是。这是第一个参照系数。


贾珠的年龄没有现成答案,需要推算。根据上引第二回冷子兴所云,若算贾兰一出世贾珠即亡,则其享年十九。传统记龄用虚岁,即出生就算一岁,可知其子五岁时贾珠已死了四年,则其冥龄当为二十三岁。这是下限。若算他十五岁结婚并于十六岁得子(再早不合情理),则其冥寿是二十岁。这是上限。由此可知,“红楼第七年”贾珠冥寿为二十至二十三岁。这是第二个参照系数。


元春的年龄也需推算。先算下限。若她比贾珠小一岁,则“红楼第七年”大约十九至二十二岁,亦即最大不得超过二十二岁。再算上限。小说十七至十八回叙云:“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据此,算宝玉三岁时元春十四岁,并于当年入宫[19],则宝玉七岁时她最小不得小于十八岁。由此可知,“红楼第七年”元春的年龄是在十八至二十二岁之间。这是第三个参照系数。


这样,“旧宝玉”的大致年龄就推算出来了。他生于元春出世的“次年”,小一岁,则“红楼第七年”是十七至二十一岁。现在我们拿贾琏的年龄(“二十来往”,即十九至二十一岁)来两相对照,可以发现它恰好在“旧宝玉”的年龄范围之内,两者基本重合。试想,只改动人物的名字比改动其年龄要简便得多。这似乎能够比较有力地证明,在从《风月宝鉴》旧稿向今本《红楼梦》的修改转化过程中,“旧宝玉”和贾琏确曾进行过角色转换。


相比之下,从“旧宝玉”到贾琏的角色转换,作者采用了简单易行的方法,即只改名字,其他基本上一仍其旧。而从“旧宝玉”到“新宝玉”的角色转换,作者则采用了繁难复杂的方法,即只保留姓名和一部分行为特征,而缩小了年龄。有的学者已经指出:“《石头记》新旧稿间,人物年龄普遍降低,是一项规律性的变化。”[20]从“旧宝玉”到“新宝玉”的转变,确可证实这一点。一旦年龄缩小了,其身份、性情、举止、言谈、思想意识、感情表达方式等大部分都要焕然一新。正如陈庆浩所说:“降低书中人物年龄,就改变了写作重点,从描画成年人青年人为主的世界,以劝戒妄动男女之情为主的《风月宝鉴》,改易成叙写童年人少年人为主的世界,写青梅竹马的人间乐园的恋爱和成长的悲剧的《石头记》。”[21]我们相信,贾宝玉缩小年龄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相当于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也可以让我们在“旧宝玉”和贾琏的角色转换上受到启发。试想,既然“新宝玉”再不能大量承袭“旧宝玉”的故事,那么,那些精彩的旧情节跑到哪里去了呢?全部删除了吗?不可能。这跟另起炉灶没什么两样。要知道,他可是旧稿里的男主人公啊,具有提纲挈领的核心作用。他的故事若不能用,其他人物(比如凤姐)的故事还能有多少利用价值呢?况且,这样做也不符合作者的改稿心态。情况表明,作者对旧稿是相当有感情的,凡能保留的旧情节是决不愿意舍弃不用的。如“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就是因畸笏叟之“命”才不得不删去的,诸多“删却未删”之笔明显流露出作者对旧稿的珍惜之情。要保留“旧宝玉”的故事,却又不能主要让“新宝玉”承袭,唯一的办法就是张冠李戴,让其他人物承袭。今本中与宝玉身份相仿并有较多情节的人物,无非是贾珍、贾琏、贾环、薛蟠等有数的几个。贾珍年纪太大,已逾四十,不合适;贾环太小,气质相差太远,也不合适;薛蟠是外路人,更不合适。只有贾琏在年龄、气质、身份等方面最接近,完全有条件冒名顶替。今本男性人物中,宝玉之外,贾琏戏份独多,不是没有来由的。


总之,“旧宝玉”一分为二,是《红楼梦》成书过程的一个关键环节。这项艺术抉择之付诸实施,使《风月宝鉴》旧稿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至于这种变化所造成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如扩充贾府并提升其社会地位、调整人物身份并删削某些情节、扩建大观园并增加女儿形象的数量与分量等,则是另外著文才能进一步讨论的问题了。最后我们想强调的是,本文的讨论可以显示,书中的疑点用“一稿多改”说基本上是能够解释得通的,《红楼梦》成书过程研究似乎得不出全部或部分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结论。


(《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2辑)


[1] 参见张爱玲《红楼梦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陈庆浩《八十回本〈石头记〉成书初考》及《再考》,《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及《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其他资料,恕不一一开列。“一稿多改”说目前在红学界占主流地位,但各家细部分歧甚多。


[2] 参见戴不凡《红学评议·外篇》,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3] 参见杜春耕《荣宁两府两本书》和惠康《〈红楼梦〉成书过程初探》,《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3辑。


[4] 本文所引脂砚斋评语,如未特别说明,均据陈庆浩编《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并参校以诸脂评本之影印本,随文说明出现的回次和形式,不一一加注。


[5] 参见周绍良《红楼梦研究论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129页。


[6] 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11—113页。


[7] 参见戴不凡《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第二节“内证之四‘大宝玉’和‘小宝玉’”,《红学评议·外篇》,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44—52页;薛瑞生《大宝玉与〈风月宝鉴〉》,《红楼梦学刊》1997年增刊。


[8] 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如未特别注明,均以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为据,随文说明回次,不一一加注。


[9] 参见方平《“清宝玉”和“浊宝玉”——〈风月宝鉴〉是初稿?还是底本?》,《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3辑。


[10] “汝南”句用汝南王与碧玉情事,“梓泽”句用石崇与绿珠情事,均将晴雯喻为宠妾。


[11] 参见拙文《林红玉索隐》,《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3辑。


[12] 余英时的两篇文章,均收在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13] 参见吕启祥《〈犬窝谭红〉所记〈红楼梦〉残抄本蠡测》,《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2辑。


[14] 有的红学家以为这两条孙桐生批语是脂批(见《红楼梦学刊》1997年增刊,第416—417页),似误。胡适《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早已指出甲戌本上三十多条墨笔批语乃孙氏所为。但孙氏一语中的,且言之凿凿,确可骇怪,疑别有所本。


[15] 参见刘世德《迎春是谁的女儿?——〈红楼梦〉版本探微》,《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辑。


[16] 从姐弟当然也可以称“手足”,恰如异姓结义兄弟也可以这样说一样,但终究不如同胞兄弟姐妹称“手足”来得贴切。


[17] 周汝昌:《红楼纪历》,《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83—212页。


[18] 朱一玄:《〈红楼梦〉部分人物年龄对照表》,《红楼梦人物谱》,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页。


[19] 再小不合情理。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谓清代挑选秀女,“其年自十四至十六为合例”。


[20] 见陈庆浩《八十回本〈石头记〉成书再考》,《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


[21] 见陈庆浩《八十回本〈石头记〉成书初考》,《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我们认为《石头记》是《风月宝鉴》的别名,这一点似与陈文微异。不过,陈文以《石头记》一名代指今本《红楼梦》前八十回,我们并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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