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散文四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87 次 更新时间:2007-03-14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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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  

天下女人

女人是这样,你给她喜,她则予你以喜;你给她窘,她则予你以窘。女人乐起来也容易,愠起来亦不难。那日中午有饭局,是电台一朋友请客吃韩国烧烤。人来了一堆,她还在那里电话召唤这个那个。在座的,有些认识,有些面生。吃到一半,推门进来了一位朋友,他是个应酬多的主,一餐饭,跑两个场子。故在别的饭局吃了一半,又匆匆转来韩国烧烤了。一进门口呵呀呵呀很是热闹,同许多人握手、拍肩,哈哈喧天。坐下来,正待举箸,我对面的一位短发少妇忽然不高兴道:跟这个握手那个握手,何解不跟我握手?不认识哪?贵人多忘哪?那朋友愣一下,细细看来,才认出是曾经谋过面的人。于是一脸惭愧,赶紧起身,绕过来,一叠声对不起对不起,唉门烧泥(I\'m Sorry),两手直直地伸了过去。而那短发少妇端坐不动,也不接他伸过来的一双抱歉的手,脸一歪,道:哼!那朋友惊住了,将唉门烧泥的手慢慢收回,而尴尬是万万收不回了的,凝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只好打哈哈,圆解气氛,给他台阶。所以女人万不可得罪,哪怕是不小心得罪。尤在公众场合,你不给她面子,她亦断不给你面子;你予她尴尬,她给你难堪得好看!若你在第一时间跟她握手,她说不定把脸递过来给你亦难讲。女人也是当好便好,投桃报李的。我看到此一节,只告诫自己,以后这样的场合,绝不蹈这朋友的覆辙。几多狼狈呢?而这狼狈还是自找的。

早几日情人节,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相依的千金时刻。但是当此世道,相聚相依的有情人,又有几多不是非法非理的呢?故报纸上说了,这一天,民间的私家侦探生意忙不过来了。因太太们皆晓得,丈夫平日里纵是隐藏得深,这一刻也要狐狸露尾巴了。于是侦探们得天赐良机,把手朝尾巴悄悄伸过去。可是我总觉得,冰雪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拜托侦探们来做这样的事。知道了尾巴又如何?若你同丈夫感情破裂到无法修补,离了就是,还管他尾巴不尾巴。若你同丈夫感情浓烈如昔,或者平淡亦有味,你晓得自家男人手里的玫瑰原是送给别人的(或者同时也送给了你),那又怎样?同他争同他吵,把他从狐狸精的手里夺回来?把日子弄得乌烟瘴气,地覆天翻?这便是你雇侦探的目的?你试试看他情感的归依究竟是你还是别人?你愿意自寻烦恼,自找痛苦?你还不如多做功夫,以心来换心,以情来换情。男人是架天平,多少也晓得哪一边要重一些。但女人便是这样,对感情上的事,容不得眼里有沙子。我全心全意嫁给你,你便要全心全意来爱我,岂容得家里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天下的诱惑实在是太多,诱惑得男人难得有几个是好东西。于是侦探事务应运而生,怨妇怒妇亦应运而生。还是放宽心不要想它吧。然而,做不到。做得到的,便不是女人。

张爱玲的文章我并不大喜欢,但是有一篇《爱》却是写得好,说有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春天的晚上,手扶桃花,有个对面的后生,从未打过招呼的,走过来,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彼此也没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后来女孩子历尽人生劫数,到老了还记得这一个瞬间,记得那春日的夜,记得那桃花,同那后生。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有这样的回忆,也是女人。什么故事都没发生,也要往心里面去。用情是这么深,这么久远,令人感沛。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女人,多吗?

而每日你走上街头,迎面蜂拥而来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千万年中亦如此。

几时饭菜几时人

我父亲家亲戚多,我少年时不喜到其他亲戚家走动,只喜去我姑妈家,为的就是想吃她老人家做的红烧肉。我姑妈是家庭妇女,别的本事百无一样,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红烧肉,肥而不腻,样子又好看,四四方方一坨坨,筷子夹着颤颤的,落口消融;而一股兼有八角茴同桂皮味的肉香遂氤氲于齿颊间让你眉张眼闭,仿若那一时是做了神仙了。星期天,知我们要来,我姑妈一清早起来即备饭菜,红烧肉一烧要烧一上午。文火,陶钵,细细地煨,须将五花肉的油从里煨出来,酱油则一调羹一调羹慢慢添下去,真要耐得烦。哪里像如今的做法,拿高压锅把肉先焖烂了,再去“烧”,省略时间同工序。我姑妈烧红烧肉亦间有变化,四时里又煨入不同的瓜蔬,如莴苣、茭瓜、芥头、板栗、冬笋等物,各是各的色香味,无不馋人心魂。吃到只剩下钵底一点油水了,我还要拿来拌饭,吃得一嘴放光。

我外婆的菜亦是做得好,只红烧肉烧不过我姑妈。但我外婆拿手的是做扣肉,把肉皮煎炸得起皱,故称“虎皮扣肉”。下锅之前,且在肉皮上抹上酒和糖,这样的扣肉,肉皮最是入味好吃。扣肉亦要是五花的,一层精,一层肥,样子也是好看。肉煎炸好了,放到蒸钵里,再敷上一层盐干菜,置到篾笼里细火蒸。放学回来,我外婆把篾笼罩揭开,一股香气冲了一屋,我口水就流了下来,俨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扣肉从篾笼里端出来,另拿一个钵子盖上,反扣过来,于是干菜在下头,肉在上头。因有这道手脚,故得“扣肉”之称。

“文革”中我父母下放农村,我留在城里寄宿念书,一个月十块钱生活费用。正是发育时节,学校里伙食清汤寡水,洗碗,自来水一冲,一点油花子皆没有。肠子里头咕咕响,时时报道饿消息,前胸贴了后背。遂想起我姑妈的红烧肉同我外婆的虎皮扣肉,两边腮帮子紧得痛。有个周日,同我一位周姓同学去看他亲戚,走了很远的路,直走到郊外浏阳河边的东屯渡,堤外一片菜地里有间茅屋,亲戚是菜农,就住在河堤旁种菜为生。他脸黑手枯,正弯腰在灶间。时在冬日,茅屋外雪光灼眼,风又从河上一刀一刀割过来,我是又冷又饿,仿佛要虚脱。那亲戚见我们来,又是吃饭时候,便拿了镰刀,到雪中菜地里割了一蔸大白菜回来,烧了柴火饭,又拿猪油炒了大白菜。只这一样菜,却是吃得我成了世上惟一晓得幸福的人。那白菜因是打了霜雪,有一种甜味,又格外脆,拿柴火猪油炒来,绿生生的叶,白生生的帮,其味至美,我一生再也没有吃到过。

后来我做了文学青年,有位文友的老婆最会做家常菜,豆豉水煮冬苋菜,红辣椒大蒜炒肉皮,韭菜炒螺丝肉,俱是寻常东西,却到她手上成了佳肴,吃得我们咂舌甩头,称颂不已。我们每到下午四五点,便去他家里谈文学,分明是挨到吃饭时分,要吃他老婆做的饭菜。而他老婆也特别愿意为我们下厨,叮叮哐哐忙得很快活。这朋友后来写小说,有篇小说里他夫子自道,说一个男人的幸福,莫过于找个贤惠堂客,堂客不但贤惠,尤其又会搞饭菜,日子方才有滋味。我信他话里的体会,有人间烟火缭绕。

一生走过了许多地方,亦吃过了许多珍肴,犹是怀念记忆深处的食物。那食物也不只是食物,因是有情,有人,有回忆,故不能忘。

匆遽之间,我姑妈早已辞世,而我外婆比姑妈走得更早。那周姓同学后来去了外地,不知所之,迄无音讯。只我的文友如今尚有过从,但亦有了两点变化,一是他不再写小说,当年的激情已化为乌有,二是到他家里去,若到吃饭时分,他贤惠又会搞饭菜的老婆就站起来说,走,马路对面新开张了一家饭店,我请你们去吃香辣螃蟹!

世风大变,如今来了客人,吃饭皆去外头的饭店里,体面又排场。这自然是社会的发展同进步,但这发展同进步,也是减去了昔日的一种家的人情暖意。我是宁愿在家里头吃饭,三四个朋友,五六样荤素,七八瓶啤酒,欢谈笑聚,自是别一处地方没有的快意。

红烧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时时有,只无另一时的人生况味了。

这乃是没有办法的。

单杠

我小学刚毕业,“文革”来了,四处罢课闹革命。我们院子里六七个细伢子没事干,不读书就是快活,好比天天过节。又精力旺盛到极点,不是上街抢传单,就是在院子里打弹子,砸跪碑,拿弹弓射街对面电线杆上的路灯泡。又或者,拿粉笔在墙上画男女身体有关部位,写若干欲与人家祖上发展不恰当关系的污言秽语。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识愁滋味。其实我们院子里住的皆是地方上有点头脸的干部,山雨欲来风满楼,日子也阴晴不定。

一群细伢子里总有个为头的,我们的头比我大两三岁,我们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们讲,哎,街上的小痞子经常朝我们院子里甩瓦片、射石头,我们要做好跟他们打架的准备来,从现在起,我们锻炼身体,要练出一身肌肉来!从那日起,我们便开始举哑铃,做俯卧撑。若哪个懈怠,平哥就摆出要跟哪个的母亲做点事的架势,于是人人发愤,个个争强,在黑汗水流里观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东西鹅蛋一样长出来。又一日,平哥率我们穿过几条街,在夜色里潜入一家街办工厂,偷了根两米来长的钢管,回到院子里,把它一头戳进围墙里,一头拿马钉固定在一棵梧桐树上,于是成了一架单杠。平哥长得高,投篮似的一跃就够得着,而我们其他几个细伢子个头矮,要搭个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开始练单杠。平哥当教练,穿件海军衫,站在单杠下,把我们的身体像拨闹钟一样,朝前一拨,一个前翻,朝后一拨,一个后翻。我们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云朵。地转天旋。

开始是苦事,后来渐成乐趣,这样练了两三个月,捏拳弯手臂,果是看见了“鹅蛋”。练了身体,也壮了胆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们打了几架,兵家常事,互有输赢。到后来彼此见了,龇牙笑一回,反倒平安无事。和平皆是通过战争实现的。

风声日紧一日,标语刷到院子里墙上四处皆是。墨写的父母们的名字上,无不打了红叉,如同宣判死刑的布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两个细伢子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被揪出去斗了两场,回家叹口大气,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妈妈是教育局的局长,本地干部,没老家可逃,终日被弄得披头散发,一语不发。那一夜晓得第二日又要被揪斗,就拿一根从苏联带回来的长围巾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这是我们院子里头一回死人,物伤其类,悲戚甚大,却又不能举丧,因三毛妈妈的死,被定为“畏罪自杀”。

我们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间,成了沉默的人,时常两眼怔怔地望着梧桐叶之间破碎的天空,泪水涌下来。三毛的一个姐姐抗美,抚着弟弟的脑壳,亦无言语,只虚虚地望着前头。岁月还很长,望不望得见头?

过了些日子,有个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楼下厕所里撒完尿,就跑到单杠下头,把树桩边的四方凳子摆过来,站在上头,一个人耍起了单杠。一会儿就玩得筋疲力尽,跳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头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个人站在门前木栏旁。我站起,拍拍手,见她望着我,就冲她一笑。她那时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比三毛远远要坚强。她亦是回我一个平静的微笑,轻声说:“小子,你玩得蛮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发,圆脸,唇红齿白,穿件水红的棉袄,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乱的妹子。我见她表扬,便很得意,故意谦虚道:“哪里哪里,玩得不好,没劲,跟得吊颈鬼一样。”

话一说完,抗美脸色大变,返身就进了屋。听得那门咣地一响,然后四处静极。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刚才答的是什么话,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个大嘴巴。

我无心刺激了抗美,触着了她内心巨大的伤痛。我简直后悔得想去死。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是忘却了,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记起了这一幕,会痛恨我吗?

心底秘密无人知

是很小时候的事,那一年,我约略七八岁。楼上对面蒲姓,有一个崽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家里从江西来了一个表妹,花裙,长辫,天真可爱。尤其长辫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结,上楼下楼一跳一跳,俨是两只白蝴蝶追着她嬉闹,如燕子紧追春天的云。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远远地来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岁模样,不把病痛同生死连起来看,于是听到她唱歌,又听到她笑。有天我玩伴告诉我,说他表妹的蝴蝶结,白白的很好看,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拿降落伞的料子做的。我心里就憬然一动:降落伞我晓得,蒲公英一样在天上飞,拿它的料子来做蝴蝶结,难怪她跑来跑去也像在天上飞。我那一刻似乎很聪明,但也很怅惘,因我没同他表妹说过一句话。我见着她,心里头就有莫名的怕。

我只听到楼梯响,就跑出去,仿佛要办一件什么事,为的只是要来看到她,看到追她的蝴蝶结,花花的裙子被风带起来,像楼下小园圃里的鸡冠花同凤仙绽开又摇曳。她只跟自己疯,不注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双黑眼珠,闪动的光芒明亮又异样。

她住了一个暑假就被她妈妈接走了。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就惟愿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会来,从我不晓得在哪里的江西,从造飞机同降落伞的地方来。花裙,长辫,一对追着她跑的蝴蝶结。楼上楼下于是有笑声同歌声,还有噼里啪啦鞋跟响。

且不觉得这样的念头很可耻,天真里有恶毒,纯洁里有阴谋。只有时仿佛有意无意问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没有话说了。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大学毕业分到工厂子弟中学来教书,在南郊,离城二十里。一来一往,汽车上总看见一个美人,乌黑短发,面容清寂,俨如林道静,如果她穿上士林蓝的旗袍的话。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树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闪闪烁烁,却是安静。看她不见了,以为天地虽辽阔,却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车,立即目如追灯,只寻着一个人影去。看见了,世界美好,霞光万丈;看不见,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后知她是豹子岭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有回我们中学上公开课,因我的课讲得好,教研组公推我来上,来了一堆外校老师坐在教室后头观摩,举目一望,就见后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时我便脸红发烧,口中讷讷。众人必定以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众。那一堂课我本备得极周详,腹稿亦烂熟,然讲得是语无伦次,彻底砸锅。校长后来一脸肃然来问我,我不知如何答。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样事情皆埋在我心底,无人知晓。那是从孩提到青年时代,生命成长里弹指一挥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弦炫然一动的事。有余音在,至今绕耳,遂成个人秘密,让我想起来亦有脸热心跳。脸热过了,心跳过了,又觉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连秘密皆没有,枉为了一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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