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敏:高科技与文学创作的新变——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视域下的文学与科技关系研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89 次 更新时间:2021-04-17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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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亚敏  

内容提要:关于文学与科技的关系,人们多看到高科技对文学的冲击和造成的威胁,关于高科技对文学创作的革命性影响涉及较少。从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力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看,文学与科技的关系是一个“破坏和补偿”同时进行的过程,一方面高科技使传统文学的内容、结构和表达方式遭到瓦解,另一方面又为文学打开了新的窗口。高科技不仅刷新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而且为文学创作带来了新的审美体验和想象,催生了新的文学样式和结构方式,并由此构成对文学观念的重构。同时,当代文学创作又需要保持对科技的反思与超越,提醒人们警惕科技的负面作用,并通过发挥文学的特性和优势,推进人类在高科技时代诗意地栖居。

关 键 词:文学/高科技/革命性影响/反思/超越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11&ZD078)

作者简介:胡亚敏,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


文学与科技的关系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高科技时代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同时又是一个需要在理论上加以审视和提炼的课题。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文艺与科技的关系有过深入探讨,其成果为今天中国学者研究文学与科技的关系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于科技对文学创作的影响研究不多,即使论及也多关注高科技带来的问题,他们忧虑的是科技的高速发展会给文学创作活动乃至人的完整性带来伤害,而有关科技对文学创作的革命性影响认识不足①。中国作为一个工业化起步较晚但发展速度较快的国家,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处的后工业化社会是有区别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高科技给社会生活和文学活动带来的影响主要着眼于批判和反思,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则需要根据中国当代的文学和文化现象,更深入辩证地认识文学与科技的关系,重新思考已有定论或尚未探讨的问题,为解决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科技的关系提供新的思路和智慧。

从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力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看,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深刻地改变着社会面貌,而且也在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行为习惯,包括塑造着新的文化和文学。高科技到底给文学属性和文学创作带来怎样的变化,在高科技时代如何促进文学的更新和发展,如何恰当地处理文学与高科技的关系,等等,这些需要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认真对待和研究。

一、高科技与文学的“生存”

这里的高科技主要指20世纪以来所产生的现代科学理论和技术,其中与文学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数字技术。《数字化生存》的作者尼葛洛庞帝曾把世界分为原子世界和比特世界②,即“由原子构成的真实物理世界与基于数字技术基础上的数字媒体文化共同构建的社会”③。这也是工业时代与高科技时代的重大区别之一。

(一)数字技术对文学的挑战

随着数字技术的延伸,高科技与人们的生活乃至人的感觉联系更为紧密,包括人的心理“这一私人空间已被技术所侵占和削弱。大量生产和大量分配占据个人的全部身心”④。面对数字技术尤其是虚拟现实(VR)和人工智能(AI)的冲击,文学艺术的基本属性受到挑战,高科技时代文学的生存也成为一个问题。

虚拟现实主要是指由计算机生成的沉浸的、交互的体验,它是综合利用计算机图形学、光电成像技术、传感技术等创建的一个具有视听触嗅味等多种感知的虚拟环境。人们借助各种设备沉浸其中,在交互中产生类似于真实环境下的体验和感受。例如人们带上VR眼镜,手持一个控制柄,就可以从不同的位置观看不同空间,并且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不同的心境和节奏。多感官的感知也属于虚拟现实的范围,除计算机图形技术生成的三维立体图像带来的视觉感知外,虚拟现实还可以给人们带来听觉、触觉、力觉、运动乃至嗅觉和味觉等感官体验。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巨兽出现,洪水滔天,这些人造的世界景观同样引起人们的惬意、兴奋和惊恐,等等。在虚拟现实中,物理世界是缺位的,由此,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将需要重新审视。

人工智能则是通过符号运算对人的意识、思维的信息过程的模拟。虽然人工智能这个词在20世纪中叶才出现,但其发展速度惊人,应用领域不断扩大,一些通常需要人类才能完成的复杂工作开始由机器担任,甚至一些重要的决策也依靠大数据做出。如今,人工智能已构成了对文学创作主体的挑战,用计算机写作成为现实⑤。2017年,机器人小冰学习了1920年以来519位诗人的现代诗,通过深度神经网络等技术手段模拟人的创作过程,花费100小时,训练10000次以后,就拥有了现代诗歌的创作能力。只要人们给一点提示,如一幅图片或几个关键词,它就可以从数以万计的诗歌中寻找合适的字词组成诗句,写出的诗几乎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

也是在2017年,韩少功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一文,声称机器人写作已经不再是臆想了⑥。不过韩少功仍很自信,他认为只有人才拥有情感和思想。关于这一点,帕斯卡尔也说过,“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其中“思想”成为人的高贵的本质特征。但是,当今人工智能的研究并没有止步,机器人已开始在大数据的基础上自行选择、学习和转换,从而具有某种富有创造力的行为,尤其是研究者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机器人如何同时具有IQ与EQ,就像美国影片《人工智能》和《机械姬》所展望的那样。当拥有了高级智慧的机器人出现时,它(她或他)不仅能够思考而且具有情感后,那么,“思想”“情感”就再不是人的专利了。而这样一来,在改写人的定义的同时也将带来对文学性质的改写,甚至构成对人类的威胁。

(二)文学与科技相向而行

高科技是否真的是文学的梦魇,人们经常引用美国学者J.希利斯·米勒教授的《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文学将要终结》的发言及相关论文《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来证明文学的窘境。其实,这篇论文需要完整理解,米勒教授在开篇引用了德里达在《明信片》中主人公说的一段话:“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⑦不过,与黑格尔所预言的艺术终结的观念不同,米勒本人在表达了这种担忧之后,又认为这是一种常态,“文学从来不是正当时”。文学的发展也印证了这一点,文学从来就不是一个幸运儿,她总是面临种种挑战。正如米勒所描述的那样:“文学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坑坑洼洼、因特网之星系上的黑洞——作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⑧

文学作为高科技的“幸存者”,之所以能够顽强存在自有其存在的缘由。从人类的精神生活需求来看,文学不可能消失,因为人们的感情、感觉、想象需要寄托。美国一位学者曾说:“自从十八世纪小说问世以来,批评家们谈论某种形式即将死亡就已周期性地成了一种时尚。”⑨但无论是尼采宣称“上帝死了”,还是巴特宣告“作者死了”,或是加塞特所谓的“小说死了”,整个文学史的发展仍在不断的交替和创新中向前推进。我们深信,将来的文学也许会改头换面,但它的特质依然存在,文学始终是人类想象和激情的家园。

詹姆逊在谈到阿多诺关于音乐的发展史时,对文学与科技的关系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科学和技术发明是与艺术建构同步的。”⑩他认为现代先进技术能够推动艺术不断更新与发展,两者的发展具有某种“同步性”。詹姆逊“同步说”的合理性在于,现代科技的确可以为审美活动提供强有力的支撑,从历史长河中也可以依稀辨别出两条平行线。但就特定语境而言,詹姆逊的“同步说”需要修正。在有些情况下,艺术与科技的发展可能不完全一致,高科技时代艺术的精神内涵不一定随之丰富与发展,文学艺术甚至可能会出现彷徨、迷惘,并且也不排除文学的高峰出现在科技并不发达的时期。不过,尽管科技和文学有着不同的轨道,但两者时有交集,文学会在蜿蜒的道路上倔强地前行。因此,文学与科技两者相向而行应该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

在文学与科技的关系中,还存在二律背反的问题。现代科技总是试图压抑人们发自生命本能的文艺想象与虚构,但是后者总是不甘屈服,竭力反抗、批判、反思、否定、超越前者。而这样一种抵抗又促进了文学的发展。这就是说,对科学技术的质疑、反感、批判可以促进新的文学艺术的产生。

二、高科技对文学创作的革命性影响

狄更斯在小说《双城记》的开端这样描述19世纪:“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当今的高科技同样为文学创作创造了这样一个最有破坏性也最具创造性的环境。在文学与科技的关系中,研究者多关注高科技带来的问题,而对高科技对文学创作的革命性影响认识不足。而创作实践表明,高科技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是双重的,它在使旧的文学萎缩的同时,也促使文学走向新变。

就当今的创作实践来看,文学与科技的关系是“破坏和补偿”同时进行的过程。一方面高科技使传统文学文本的内容、结构和表达方式遭到瓦解,另一方面又为文学打开了新的窗口,使作家的感知方式和体验方式得到重组和重塑,促使文学改变原有的结构方式和表现手段,以新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文学与科学的这种“破坏与补偿”的双重关系对于探讨高科技如何推动文学艺术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刷新对世界的认识

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然科学领域出现了重大突破,相对论的问世,量子论的提出,用基因解释遗传机制……这些对世界、对自然、对宇宙的探索和发现活动修正或否定了过去被认为是无可辩驳的科学结论和定理,不断更新人们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也包括文学与世界的关系。

以往人们将时间视为线性的、不断伸展的、不可逆的,小说往往表现为一定时间序列中的人物或事件,即使叙述中有闪回和预叙,也可以通过梳理情节发展来勾勒出故事的时间轨迹。而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里,时间与人的运动、人所处的位置有关,在不同的速度中有不同的时间。这一理论从根本上刷新了人们对时空的感觉,引发了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的革命。“相对论使绝对时间的观念寿终正寝”(11),人们发现了时间旅行的奥秘,表现在文学创作上,最为突出的就是时空处理上的恣肆。在20世纪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时间不仅可以被凝固,而且可以自由穿梭,现实与非现实神奇地交织在一起。当我们看到西班牙画家达利所创作的各种扭曲的怪诞的时间雕塑时,就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这种对运动、空间和变化的回应,为艺术提供了新句法和跟传统形式的错位。”(12)与相对论一起构成现代物理学基础的量子力学则揭示了微观世界粒子的运动,它同样不同于经典物理学的定律。“物理学的历史是寻找物质的终极单位;但最终,它也许会证明根本没有这样的实体,只有随观察者位置不同而改变的一系列关联,或随粒子本身的衰减率(作为它们变化关系之函数)的不同而改变的一系列关联。我们则也许可以像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那样,最后终止于‘无限’,而不是有限。”(13)受这些科学发现的启发和刺激,作家、艺术家对现象世界和自我产生了怀疑和迷惘,并开始了一系列艺术探险活动。他们努力探寻前人未意识到、未涉足过的领域和世界,导致文学艺术的结构、表达方式乃至对世界的看法发生变化。荒诞派戏剧所表现的各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就强烈地体现出对当下现象世界和人生的怀疑。

可以说,几乎所有具有真正创新意义的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都包含着新的哲学思想、思维方式、研究方法等,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否定精神。波普在《猜想与反驳》一书中提出,科学的精神不是昭示无法反驳的真理,而是在坚持不懈的批判过程中寻找真理。科学的特征在于批判思维,不迷信、不盲从的批判和探索精神是科学的精髓(14)。证伪和否定正是科学对文学创作的最大馈赠,文学创作同样需要探索和更新。这种哲学意义或方法论才是高科技作用于文学的关键。

还应该看到的是,现代科技的发展带给这个世界的不仅仅是清晰性、可证实性和可认知性,而且也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超验性、不确定性、不可知性等。尼尔·波斯曼指出:“技术的运行和上帝之道一样,既令人敬畏,又神秘莫测。”(15)由此,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发生了某种意向关联。现代科学理论发展的另一面同样也对文学创作的运思产生了深刻影响。

(二)产生新的审美体验

高科技时代人们的审美经验显然不同于农业时代,也不同于工业时代。在农业社会,人们主要亲近的是大自然,是春夏秋冬、日出日落。而到了工业社会,“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那种传统农业社会的意境逐渐远去,人们对时间、距离的判断更依赖实物包括时钟或公里数而不是经验。技术社会的出现使前技术时代对世界的经验变得过时(16)。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引用了一段瓦雷里的话:“如同水、瓦斯和电流可从远处通到我们的住处,使我们毫不费劲便满足了我们的需求,有一天我们也将会如此得到声音影像的供应,只消一个信号、一个小小的手势,就可以让音像来去生灭。”(17)如果说工业时代人们主要与实物亲近的话,那么,随着以计算机技术、通讯技术为基础的网络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虚拟技术的发展,人们已经在数字化空间中生存了。现代科技作为“人体器官的延伸”、“身体能力的扩展”(18),从整体上塑造着人们的审美感知、内心体验。各种旧有的美感体验包含感性、想象在新的科技环境下被削弱,新的感觉和体验则不断产生。

前面所说的虚拟现实作为一种人工造景,已不再是本真世界了。可以说,在虚拟现实中,消失的已不仅仅是本雅明所说的“灵晕”,还有实在的现实环境。但从虚拟现实与人的感觉的关系来看,信息技术所创造的拟真环境同样可以让人们享受到快感,甚至使人仿佛置身在魔幻世界之中,造成有震撼力的冲击。不仅如此,虚拟现实还可以冲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把人们带到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场景中去体验和感受各种环境。在这个意义上,虚拟现实影响和扩大了人们对艺术的感知,冲击和更新了人们的审美感知和审美愉悦。由此,虚拟现实与审美的这种新关系将导致我们对美感的产生做出新的阐释。

碎片化是对审美体验的又一冲击。在互联网时代,世界被裂成了不计其数的信息碎片,未来学家托夫勒这样描述道:“从个人角度说,人们都在经受互相矛盾的、无关的、支离破碎形象的包围和刺激,不完整的、无形的‘瞬间即变’的形象在袭击我们,使我们的旧思想受到震动。的确,我们生活在‘瞬间即变文化’的时代。”(19)那种通过古老叙事方式所建立起来的时间和逻辑的联系,以及由此形成的经验连续体正在消失,高科技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感觉。人们每天面对五光十色的符号和图像,特别是随着QQ、微信等移动即时通讯的问世,人们通过手机可以快速发送和接收文字、语音、图片和视频等。这种碎片化直接改变了人们的知觉方式,并造成了一种迷乱的欣快症,形成一种新的审美体验。当然,碎片化的世界带来的并非总是愉悦,也许会使人们在眩目中失去焦点,在真假难辨的信息迷雾之中引发焦虑和虚无。如何看待碎片化中的审美就成为需要正视的又一问题,而在研究中我们突然发现,需要改变的也许恰是人自身。

(三)引发新的文学想象

高科技是削弱了文学的想象还是提升了文学的想象,这是需要思考的又一问题。由于高科技使人类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能力不断增强,外部世界的日益清晰和确定,遏制了某些想象,使神话变得荒谬。如人类登月以后,嫦娥的故事自然破灭;通讯的发达消解了“顺风耳”、“千里眼”生存的土壤;瑰丽的彩虹可以用光谱来分析等等。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认为,现代科技的发展驯服了艺术的超越性与异在性,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梦想的超越性的文艺形象正在被现代技术消除。同时,我们还看到,图像化的盛行也消解了文学的朦胧性和非确定性,进而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在这些方面,高科技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文学的虚构和幻想的成分。

尽管如此,文学与科技的“破坏和补偿”的原则在这里依然有效。仍以神话为例,现代技术化社会在抑制或破坏人们原有的幻觉、想象和消解传统神话的同时,又通过提供新的技术条件为作家、艺术家理解世界提供了新的可能,开启新的想象空间。也就是说,科学的发展一方面拒绝了过去的神话,但是作为补偿,它又在更高的层面为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新感知、新想象、新虚构创造了条件,激发作家艺术家的想象力和惊奇感,产生新的创意,从而更新原来虚构故事的方式,催生具有现代意义的新神话。如影片《星际穿越》的构思就与“虫洞理论”(20)有直接关系。“虫洞”这个宇宙学的术语之所以引起编剧的注意,是因为它为星际航行提供了一条捷径。例如,从一个星球到达另一个星球可能需要4光年的旅程,而通过虫洞只需要几个小时就够了。影片《星际穿越》展示的正是这一高科技理论支撑下人类的努力:在不远的未来,地球气候环境急剧恶化、粮食严重紧缺,男主人公库珀等人被选中作为拯救人类未来计划的一员,前往太阳系之外寻找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为此库珀忍痛告别了女儿,开始了一段星际航行的历程。

高科技还为作家、艺术家的虚构和想象创造了极大的自由。他们挣脱现实的羁绊,借助虚拟现实的技术可以创造“超真实”的“想象世界”,如诺兰执导的《盗梦空间》,斯皮尔伯格执导的《头号玩家》等都为人们提供了匪夷所思的奇幻场景。并且当今自然意象也被工业和科技意象所取代(21)。在当代科幻影片中,代替古老故事中的骏马或牛车的是庞然怪物,是宇宙飞船。艺术家们还利用数字技术,在影屏上创造出超凡入化的形象“蜘蛛侠”、“阿凡达”等,这些人物成了新时代的神话英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高科技为文学创作插上了新的翅膀。

不仅如此,有些科幻作品甚至走在现实的前面,成为现实和科技的引领者,甚至成为现实包括科技模仿的对象。例如,一些睿智的作家、艺术家通过天才地设计一些新的情节和故事,引导科技发展,这种先导性的作品可以说是从科幻作品诞生之时就已开始。当然,更多的作家、艺术家则是通过作品表达对未来科技发展的忧虑。

(四)创新文学样式和结构方式

文学与科技之间的“破坏与补偿”在文学结构和样式中也得到体现,一方面高科技拒绝和清除了一些古老的艺术形式和结构方式,另一方面它又在更高的层面为文学的虚构提供了条件,创造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新的文学艺术形式。

在高科技时代,一些古老的文学样式和形式受到抑制。四通八达的交通运输和便捷的电子通讯,使“天涯若比邻”成为常态,从而使“闺怨诗”这个曾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类型成为明日黄花,书信体这个古老的叙事样式也将随着交通的便利和邮政业的萎缩而成为文献。与此同时,在现代科技土壤上又不断形成新的文学样式。通过在线技术创造出来的超文本小说就是互联网时代的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它的出现不仅冲击和改变了文学的内在因素如叙事性质和结构,而且表现出对文学疆域的跨越。印刷文本由于纸张页码的规定,即使故事可以表现出时间的空间化,但其书写和阅读仍暗含一种线性秩序,而在线技术完全可以通过技术实践颠覆这一秩序,呈现非线性和无序化特征。并且,借助计算机技术的链接功能,作品可以在词语、图像乃至可随意浏览的档案之间转换。频繁的互文性、内容的拼贴、情节的碎片化构成了超文本的鲜明特征。而这种超文本小说的真正完成需要读者的参与,即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作者在创作中对节点及其关系加以设定,读者通过点击链接激活某个片断。正是作者的设定和读者的点击构成了故事的不同面貌和发展方向,由此使文本结构走向开放。

现代科技的发展还为艺术增加了极强的表现力和观赏性。巴西有位学者这样评价张艺谋的《英雄》,当看到“人在空中穿梭飞行,武士在水上来回行走,树叶瞬间由黄变红,雪花从天外纷纷飘至”时,她感慨道:“从这个意义上讲,技术才是这部电影的真正英雄,是技术主宰和操纵着我们。”(22)这位学者是从批判的角度来审视技术对艺术的入侵和控制的,同时这也从一个侧面对创作者把握艺术与高科技的关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今天的作家、艺术家在运用高科技的手段时,需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技术资源将他们带到未知的领土,对这个领土的探索还要靠他们自己。”(23)

三、高科技时代文学创作的“思”与“诗”

在文学与科技的关系中,一方面,高科技给文学带来了多重影响,另一方面,文学作为科技的“他者”,同样对科技产生了推动力。面对高科技的发展,文学可以通过自身特有的属性和优势表现出一定的反思性和超越性。警惕现代科技在其发展中走向反面,防止科技转化为统治人的工具或成为危及人类自身生存的否定性因素,这是时代赋予文学创作的使命和责任。

(一)文学创作对科技的警示

文学对科学技术的反思和警示早已有之。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被认为是第一部西方现代科幻小说,背景是19世纪初工业革命时代,各种新的发明和发现更新了人们对自然和自我的认知。主人公弗兰肯斯坦从小对科技感兴趣,13岁开始搞科研,成年后创造出一个巨人。这个巨人有学习能力,渴望感情,但当他希望有一个女伴的要求没有满足时,便实施了疯狂的报复。这个巨人没有给造物主带来快乐,反而带来了灾难。这部早期作品表达了对科技异化的忧虑。19世纪末以来,英国的另一著名科幻小说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也在他的《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身人》等多部科幻小说中反思科技的两面性,并有预见性地展示出科学技术带来的人种变异等威胁。

当今,担心沦为科技控制物和牺牲品的恐惧更犹如噩梦般地萦绕人类。核武器是否毁灭地球,人工智能是否有朝一日可能控制人类,生物学的突破性进展如克隆技术对生物甚至“人”的复制与人的尊严的关系,乃至“精子银行”对于传统家庭关系的冲击等,人们为此忧心忡忡。针对科学技术对当代社会的一系列挑战,文学创作内在地表现出对科学技术的反抗,千奇百怪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向人们展示了科学异化为人所不能控制的力量时人类所面临的悲惨前景,并通过科幻情境中令人震惊的方式提醒世人保持对科技负面作用的警觉。

施瓦辛格主演的美国影片《第六日》展现了一幅可怕的图景。多年后,有人制造了很多“空白人”,把任何一个人的外表特征和记忆注入一个“空白人”体内,空白人就会成为他(她)的完美的复制品。这样一来,即使一些亡命之徒受到严惩之后,还有备用的身体继续作恶。影片还向人们提出了另一个严肃的问题:两个分毫不差的“施瓦辛格”,到底哪一个更应该拥有作为“人”的家庭和财富?基因技术也是当代科技发展的热点之一。如果人们完全破解了基因密码,掌握了人的生老病死的奥秘,会不会出现新的身份歧视?美国影片《变种异煞》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人们从人的头发中取出基因,据此把人分成两大类——健康的“贵族”和有缺陷的“贱人”,而所有高级的工作只能由健康的“贵族”担任。还有些科幻作品则进一步揭示科技与政治的合谋,带来的是对人性的谋杀与异化。这些科幻作品主要表现的是黑暗的、危机四伏的未来世界,作品中所流露的严重的危机意识给了人们必要的警示,提醒人们要关爱我们的家园,遏止盲目的发展——世界需要的是一个更加人道和合理的社会发展模式。

(二)高科技时代的诗意栖居

人类如何在高科技时代诗意地栖居,这是文学创作应该探寻和回答的带有终极性的问题。作为人的创造活动,科技与文学存在一定的共性。从实践的角度看,科技与艺术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们能够在它们身上发现和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特别是就终极目的而言,文学的使命是为人类寻找和提供精神家园和情感归宿,科学技术的未来也是为了给人类寻找更适宜的生存空间,两者可谓是殊途同归。

人类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是渴望情感交流的,情感恰是文学的基本属性和优势。按照托尔斯泰的说法,艺术起源于感情交流的需要。文学之所以被需要,就在于它能够满足人们审美情感的需求。而这种情感需求又是高科技时代弥足珍贵的因素。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重视和呼唤人的感性,也正是基于当代人情感维度的缺失。今天的文学创作不仅可以通过人间真情的揭示慰藉被数字钝化的心灵,而且即使描写超现实的世界,也可以注入情感因素,唤醒和展示被科技元素遮蔽的情感体验。我们看到,影片《星际穿越》不仅涉及物理学最前沿的虫洞理论,借助高科技的手段展示了宇宙恢宏的场景,而且通过太空中父亲对女儿的超时空俯视展示了人性的美,由此实现了幻想和情感的交融,这正是这部电影令人动容之处。

为了实现诗意地栖居,文学尤其需要有好的创意。作家、艺术家可以充分调动和发挥想象力,根据自己的理想,以独到的创意和有韵味的意境为这个世界增添更绚丽的色彩。应该说,中国当代文坛的作品还谈不上异彩纷呈,特别是当我们观看旅游景点里那些大同小异的山水实景秀、灯光秀时,就更深感创意的匮乏。呼唤梦想、呼唤灵动,这是高科技时代诗意栖居的基本元素。

诗意栖居也离不开文学带来的沉思和超越。昆德拉曾引用犹太人的一句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要求人类在上帝面前应该感到卑微,思考是可笑的举动,但试想如果人类完全不思考,则会陷入更加可悲的境地。对未来的忧虑和期待是人类的天性,优秀的文学并不满足于成为现实的注脚,它要努力通过对新的世界和新的人物的塑造,表达对宇宙、对生命的思考,努力在异化社会中维护人性的完善。并且文学创作应通过对未来社会的畅想影响科学技术的发展,展示出社会发展的多种可能性,促使科学技术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人文关怀,促进人、自然、社会的和谐发展。实现高科技时代诗意地栖居,共同面对人类向何处去之问,这是高科技时代文学创作的方向。

行文至此,还想补充的是,高科技不仅更新了文学创作的环境,而且使文学的创作过程、社会功能都发生变化,由此必将带来文学观念的重构。传统的文学定义已经很难解释当今的艺术了,本雅明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人们还在用传统的标准争论摄影是否是艺术时,他就明确指出,“如果说,人们以前对照相摄影是否是一门艺术作了许多无谓的探讨,即没有预先考察一下:艺术的整个特质是否由照相摄影的发明而得到改变”(24)。对于高科技时代的文学创作,我们要做的不是努力使新的文学类型向传统门类靠拢,而是需要调整现有的文学观,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姿态去探索文学发展的新路。

注释:

①本雅明是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极少数注意到摄影和电影的出现对传统艺术冲击并肯定其革命性影响的人。

②参见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冰、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21-31页。

③李四达:《数字媒体艺术概论》,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前言”,第8页。

④(16)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页,第48页。

⑤1986年,笔者在撰写《叙事学》时,有过让计算机走进写作的设想,并试图建立一套程序以完成计算机的写作过程。但初涉这个领域后,发现已有的数学模型不可能模拟人脑,深感在作家写作和机器人写作之间存在一道深深的壕堑。见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83-186页。

⑥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读书》2017年第6期。

⑦⑧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国荣译,《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

⑨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6页。

⑩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单子生产论》,见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50页。

(11)史蒂芬·霍金等:《时间简史(普及版)》,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第28页。

(12)(13)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9页,第102页。

(14)参见卡尔·波普:《猜想与反驳》,傅季重等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244-247页。

(15)尼尔·波斯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4页。

(17)瓦尔特·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许绮玲、林志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1页。

(18)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杨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226页。

(19)阿尔文·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朱志焱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226页。

(20)虫洞(Wormhole),其概念于1916年由奥地利物理学家路德维希·弗莱姆提出,并于1935年由爱因斯坦及纳森·罗森加以完善,故“虫洞”又被称作“爱因斯坦—罗森桥”,其大意是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

(21)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45页。

(22)玛丽亚·伊丽莎·瑟瓦斯科:《文化批评在当今还有用武之地吗》,见胡亚敏主编:《文学批评与文化批判》,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3-124页。

(23)马克·第亚尼编著:《非物质社会——后工业世界的设计、文化与技术》,滕守尧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67页。

(24)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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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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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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