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昭根:成败巴西梦——写在“穷人的代言人”卢拉连任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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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昭根 (进入专栏)  


劳工党长期以来推进的目标是比其它政党更诚实和更开放,但事实证明他们与巴西先前的所有政客一样熟练地贪污和操纵民主程序。在对卢拉有所醒悟的支持者中,早前的策略是呼吁在第一轮投票时支持埃罗伊莎•埃莱娜,终选时再投给卢拉。这种方法以后证明的确占了上风。但卢拉也因此要在新的任期调和经济政策右转和外交、社会政策左转之间的矛盾。


从10月1日的首轮投票到10月29日的第二轮决选,这段路巴西卫冕总统卢拉走得不轻松,尽管4年前他作为挑战者同样未能在第一轮投票中脱颖而出,而被迫以更温和的形象摘取桂冠,但这一次,是执政党内的丑闻和同道中人的反叛拖了他的后腿,他在自身道德完人形象被打破的同时,还要向曾经并肩战斗的激进派妥协,以换取那些要求他站回穷人阵营的人的选票。虽说他最终以多出对手约20%的选票优势赢得大选,但这一记教训,足以牵制卢拉未来4年的施政,迫使他检视左翼改革路径所不可避免的寻租-腐败问题,也会令他的改革议题不至于偏离劳工党的原初立场太远。对于巴西4000万穷人而言,通过民主投票选择一个偏爱他们而又不得罪权贵的“人民中一员”当政,这样的“巴西梦”究竟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裨益,又会面临什么样的瓶颈,这一追问将伴随卢拉的又一个4年。


发轫于底层的“巴西梦”


卢拉原名叫路易斯•依纳西奥•达•席尔瓦,卢拉是人们后来送给他的绰号,在葡萄牙语中是“鱿鱼”的意思。卢拉1945年10月出生于巴西落后的东北部伯南布哥州的加拉尼温斯,两岁时随母亲和另外7个兄弟姐妹来到了父亲做码头苦力的圣保罗。穷人在都市的生活异常艰辛,卢拉小小年纪就开始沿街擦鞋,帮助邮差送信,14岁就辍学进入一家仓库工作。随后他又成为一家钢铁厂的车床工。18岁时,卢拉因工伤失掉了一个手指,但得到的赔偿微不足道,这使卢拉下决心参加工会组织。21岁时,卢拉进入维拉雷斯公司工作,并在那里加入了公司的工会。也正是从那时起,卢拉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尽管甚低的从政起点令他屡遭巴西上流社会的嘲讽和挖苦,但也为他和穷人之间建立了天然的感情联系,踏入政坛后的卢拉一直被认为是巴西穷人尤其是工人的代言人。

1980年2月,卢拉联合一些工会人士、知识分子和学者成立了劳工党,成为巴西军政府时期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股新生力量。同年4月,卢拉正准备再次号召圣保罗钢铁工人举行罢工,却被军政府逮捕,并被判处三年半监禁,后被高等法院宣布无罪释放。在和巴西军政府的较量中,卢拉逐渐成为受到巴西工人拥护的领导人,成为当时反抗军政府统治的象征。卢拉领导的工会运动,成为军人独裁政府在1985年倒台的催化剂。

1986年,作为左派先锋和工会领袖的卢拉高票数当选全国立宪议会联邦众议员。1989年,他首次作为劳工党候选人参加总统竞选,就获得了3100万张选票,但输给了后来因经济丑闻而遭议会弹劾的科洛尔。那时的卢拉是一个激进的左翼民粹主义者,他指责巴西和其他拉美国家一样在10年自由市场经济改革中背上了沉重的外债。在这以后的1994年和1998年竞选中,卢拉都在第一轮选举中败给了卡多佐。但是拉美80年代“失去的10年”噩梦,以及高达2000%的通货膨胀,使卢拉点燃的火种保存在巴西人的记忆中。

卢拉在此前3次选举中得票数总是处于第二位,其主要原因是政见过于偏激,引起了中间选民的担忧。2002年卢拉吸取教训,决定向英国工党学习,采取“中间路线”。为此,在第四次参加总统竞选过程中,卢拉脱掉了随意的T恤,换上了笔挺的西服,扎起红色领带,改变以前的“激进工人领袖”形象。以巴西需要变革为诉求,承诺当选后将采取温和的经济政策。功夫不负有心人,卢拉终于在当年10月的大选中“修成正果”,这给巴西历史至少留下两大印记:因为策划推翻军人独裁政府,卢拉被拉美媒体誉为“巴西的卡斯特罗”;而由只上过5年小学的车床工到当选为巴西总统,卢拉根本改变了世人对拉美民主制度不过是一场“富人游戏”的偏见,成为激励成千上万底层青年向上跃迁的“巴西梦”的象征。

2003年1月1日,在20万人的欢呼声和疯狂的桑巴舞中,卢拉正式宣誓就职。当时的他满含热泪地说:“如果在我任期内,巴西全体国民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我将不负此生。”当时的巴西连遭受亚洲、俄罗斯和阿根廷金融危机的冲击,货币狂贬,股市暴跌,失业增加,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下降,外资纷纷撤离。而卢拉为民众打气说,一个像美国那么大的富饶国家,没有理由养不活约5000万生活在贫困中的巴西人,这给巴西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卢拉就职后立即率领内阁部长到东北部最贫困的地区视察,随后推出了“家庭救助计划”,向贫困家庭发放最低生活补助。得到政府补助的贫困家庭,必须保证不让孩子弃学去做工,保证给子女按期注射疫苗。这一政策让穷人颇感安慰,也有效地缓解了社会矛盾,扶贫从此成为卢拉政府的一项基本国策。待内阁步入正轨后,卢拉着力推动以“社会发展”为核心的发展模式,将实行初级财政盈余、浮动汇率和控制通膨作为稳定经济的三大支柱,鼓励投资和出口,从而恢复了国内外投资者的信心。巴西国家风险指数在卢拉上台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持续下降了500多点,卢拉也在世界面前树立起了温和成熟的改革派形象。

卢拉在第一任期内不负众望,一举扭转了国家经济持续下滑的局面,通货膨胀率也逐年下降。他也兑现了大部分帮助巴西穷人的承诺。据巴西劳动部统计,3年多来全国累计创造了463万个就业岗位,今年头8个月新增就业人数就超过120万。“家庭补助金”项目为1100万户家庭提供了小额资助,更多人受到教育,最低工资3年来显著增加,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后实际增加25.3%,使4000万下层劳动者和退休人员受益。由于这些成果,3年来巴西贫困人口减少了19%,贫困人口下降的绝对数量超过前10年的总和。巴西穷人收入的增长比中产阶级快得多,这种分配情况是贫富悬殊的巴西过去30年中所未见的。

但是卢拉上台后预定的社会目标太高,也为他留下后患。他承诺新增1000万个工作岗位,但实际只创造了不到一半。全国范围内的失业率仍高达10.7%,而估计70%的失业者均居住在贫民窟。他承诺开展巴西历史上最宏大的反贫困斗争——安置40万户无地农民家庭,现在也只安置了不到一半家庭,并且还迫于财政压力不断削减用于土地改革的预算。2005年5月,来自巴西全国的1.2万名没有土地的农民游行到了首都巴西利亚,抗议政府承诺的土地改革的缓慢。这场持续17天的抗议活动最终在激进分子与警察爆发的冲突中结束。同样,卢拉也没能向一半多的人提供卫生保健,直到接近改选时也没能实现最低工资翻番的诺言。中上阶层的收入增长幅度比较小,有的还略有下降。这些隐患使得尽管卢拉4年来的政绩有目共睹,但穷人被调动上来的胃口却不能容忍口惠而实不至的政治宣传。卢拉在今年以来的历次民意测验中一直遥遥领先,但他的连任之路注定将坎坷不断。


丑闻和内耗狙击卢拉连任


巴西媒体9月初报道,劳工党主席、卢拉竞选阵营负责人里卡多•波则尼的两名前任助手出现在圣保罗酒店,随身携带约79万美元巨款。警方怀疑,两人企图买到反对派总统候选人、巴西社会民主党领导人阿尔克明和圣保罗州州长候选人若泽•塞拉在政府采购中“吃回扣”的证据,涉嫌“抹黑”竞选对手。巴西联邦法庭决定调查和审理这一指控。

卢拉本人否认参与任何不正当的选举行为,并拖了几个星期才解除波则尼的竞选主任职务。为了避免在电视上就此事对质,卢拉还缺席了9月28日巴西电视直播的总统候选人辩论会。结果10月1日首轮投票过后,卢拉仅以1.3%的选票之差未能过半数直接当选,而阿尔克明却一越千里,获得41%的选票。为此,卢拉不得不让丑闻漩涡中的波则尼“靠边站”,暂辞劳工党主席职务,而自己与阿尔克明在10月29日进入第二轮角逐。

卢拉首轮的失利表面上看是由于冲刺时刻掉以轻心,但实际上,还是能归结到一些长期性和基本面的因素。一方面,执政的劳工党近年来受到“彩票案”、“月费红包案”、“救护车采购案”、“档案门”等多个腐败案件的牵连,其中2005年6月巴西众议员罗伯托•赫费尔松披露劳工党贿赂执政联盟中其他政党的议员,让他们投票支持政府一事,引发了巴西政坛自1992年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危机,多名政府高官和卢拉的助手被迫因此而辞职。尽管卢拉本人比较清廉,但在追求落实速度、缺乏监管的情况下,规模庞大的扶贫资金必然给执行的官员以可趁之机。在透明国际(TI)“2005年腐败感指数”世界排名中,巴西位居第62位,在此前3年巴西的世界排名情况是:2002年第45位、2003年第54位、2004年第59位。也就是说,自2003年卢拉执政以来政府工作的透明度连续3年恶化。

另一方面,卢拉受到执政联盟内部分裂的威胁及左右两方面的夹击。在卢拉的右面,在野的社会民主党的圣保罗州前州长阿尔克明以他的温和立场得到了巴西中上阶层的支持,尽管他们只是巴西1.87亿人中的少数。而在卢拉的左面是社会主义自由党候选人埃罗伊莎•埃莱娜,这位3年前脱离劳工党的、说话尖锐的参议员,是热烈的社会公正的拥护者,承诺执行更公平的社会纲领,她甚至号召支持者涂掉他们的委任选票,而不要投给卢拉。最终她拿走了6.9%的选票。而民主工党候选人克里斯托万•布阿尔克,卢拉的前教育部长也拿走了2.6%的选票。在对卢拉有所醒悟的支持者中,早前的策略是呼吁在第一轮投票时支持埃罗伊莎•埃莱娜,终选时再投给卢拉。这种方法以后证明的确占了上风。

可以说,正是卢拉对穷人的承诺和行动的差异导致了他的支持者在首轮投票时的反叛,而在复选时再试探性地投卢拉一票。因此,所有这些就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卢拉在首轮投票中只得到了48.7%的选票,而原本可避免复选的、让他至少可达50%的选票,为何流失给两个曾是卢拉劳工党成员的、对劳工党政策不满的候选人那里去了。也就是前面说的,他们的策略是首轮故意不选卢拉,以表示他们对卢拉的抗议。


向左转,向右转?


10月29日,巴西全国和海外的近1.26亿选民再次投票选举下届总统。至当晚10时,最高选举法院公布的对94%选票的统计结果显示,卢拉以60.8%的得票率遥遥领先于对手的39.2%。鉴于阿尔克明的选票已不可能超过卢拉,最高选举法院提前宣布卢拉连任成功。这一结果一扫卢拉连日来的晦气,他再度信心满满地表示要接受新任期的挑战。

第一个挑战事关卢拉的政治前途。劳工党高级成员涉嫌利用来源不明的资金收买反对党候选人黑材料后,巴西最高选举法院院长马尔科•梅洛表示,如果卢拉本人与丑闻有关,他的第二任期可能被剥夺总统的职权。阿尔克明的社会民主党以及与它联盟的保守的自由前线党在巴西参议院构成最大的党团,已经叫嚣要因此弹劾卢拉。尽管卢拉是巴西历史上在复选时得票最多的总统,他领导的劳工党在议会的席位却在这次同期举行的选举中大幅减少,这使他先于布什成为政治跛脚鸭。虽说最初使卢拉上台的劳工运动仍然会支持卢拉,但他们会有所保留,因为他们了解到在卢拉第一任期作为他忠实的、毫无批评的啦啦队长并不能给巴西或穷人带来很多,所以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经济纲领,并誓言会以街头示威来支持他们的目标。如何避免丑闻继续发酵,维护国家内部的团结是卢拉新任期的重大挑战。

第二个挑战是解决政府和劳工党内部的腐败问题。巴西每年因腐败造成逾50亿美元的损失,多于拨给1100万低收入家庭的资金。劳工党长期以来推进的目标是比其它政党更诚实和更开放,但事实证明他们与巴西先前的所有政客一样熟练地贪污和操纵民主程序。尽管卢拉本人从来没有与腐败有染,但他诚实正直的形象已失去光泽。要挽回那些不再认为他是他们英雄的人的信任,卢拉就必须不满足于与那些涉案的腐败分子及时切割,而要从施政路线高度尽量压缩潜藏在经济政策右转和社会政策左转之间的寻租-腐败空间。

第三个挑战是遏制巴西贫富分化、暴力加剧和治安恶化的势头。近25年来,巴西一直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在巴西,居住在山上的富豪与居住在山下的穷人,中间拉着很高的铁丝网,还有持枪武装人员守卫,穷人和富人之间甚至各自支持的球队都不同,存在着严重的对立,出现人们常说的“拉美陷阱”。并由此导致里约热内卢等大城市的棚户区即所谓贫民窟内犯罪丛生,贩毒、城市暴力现象逐步恶化。今年以来,巴西黑社会组织“首都第一司令部”在圣保罗州连续发动了3次袭击警察、平民和州政府办公地的“武装行动”,尤其是6月12日策划圣保罗州70多座监狱集体暴动,规模之大、气焰之嚣张令人震惊。卢拉在第一任期内对贫富分化有所矫正,但对于后两个“巴西病”仍束手无策。

最后,促进投资,加快巴西经济增长,增强其活力。卢拉执政后,承诺继续执行前政府与IMF的财政协议,包括实行严格的紧缩财政政策,此举虽然保证了宏观经济的稳定,但由于高税收和高利率阻碍公司扩张和雇佣工人,巴西经济在过去4年里虽然止跌回升,却增长缓慢。2005年,巴西经济增长2.3%,而拉美平均增长4%。另外,巴西政府的赤字状况仍未缓解,截至2005年5月底的公共债务余额为9575.7亿雷亚尔,相当于同期GDP的50.3%,一天的利息付出竟高于政府年初至6月22日止共5.062亿雷亚尔的全部投资额。巴西经济学家据此认为,巴西仍不具备保持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缓解社会不公的必要条件。

卢拉的紧缩财政政策以及沉重的赤字使得卢拉的第一个任期留有很少财力来实现其提出的社会目标,同样这也将限制他在第二任期向支持他的穷人们显示最微不足道的姿态。尽管卢拉最初提出的是“巴西优先”的新经济政策,但他执行的却是让投资者高兴但却几乎不能让多数百姓受益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并且他承诺在第二任期时继续执行这些政策。这位拉美大名鼎鼎的左派却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右派的经济政策。甚至连巴西右派、卢拉的对手阿尔克明也只能执行这样的政策,以至于西方社会早早就把“负责任的左派”的美名送给了卢拉。第二轮选举前,世界金融界的权威喉舌《华尔街日报》惊呼:“无论谁当选,对投资者都将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不过,卢拉支持美国的“冤大头”委内瑞拉加入南方贸易共同体,赞同委内瑞拉的安理会提议,批评美国不听巴西和德法等国的劝告,对伊拉克发动单边的军事进攻,这些都使他在国际上赢得了左派的声名。“如果说巴西有正确的东西您应当评估的话,那就是外交政策,以便不至于像有些人所想的我们应当打击玻利维亚,打击委内瑞拉,打击阿根廷,并且只应当接受美国需要的东西”,这是卢拉总统10月8日在回答阿尔克明批评他向玻、阿、委3国政府让步太多时说的。的确,外交上唇枪舌剑终究不过是务虚的东西,由于去年巴西“争常”失利,失了牵绊的卢拉反倒可以尽情发挥他的表演天赋,专心致志在独立于美国的南美国家一体化进程上做点文章。

相比起阿根廷、乌拉圭和智利,卢拉领导的是称之为“软左派”的政党。里约热内卢一所私立大学国际关系教授尼尔森认为,“美国把卢拉看作一个可以保障地区稳定的人物,一个可以跟查韦斯说得上话甚至可以‘罩住他’的人物。这种情况将继续下去。”如此说来,卢拉政府将继续扮演经济路线上的右派,以及外交、社会政策层面的左派角色。这样的“巴西梦”虽然有精神分裂的嫌疑,也夹杂着承诺的浮夸和腐败的侵蚀,因此并不是穷人们最想要的,但却是巴西政府最为现实的选择,对巴西穷人而言也是最不坏的选择。


(原文发表于《南风窗》2006年11月下,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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