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阳:《西行记》和我的老兄周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87 次 更新时间:2019-08-20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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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阳 (进入专栏)  


听说刚刚出版不久的《当代》双月刊今年第二期刊登了周涛的长篇小说《西行记》,我托人找来,一口气读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周涛是当代著名诗人、军旅作家,也是我的一位老兄。我们的父母1955年底分别从北京调去新疆支边,1956年底我父亲由伊犁调到乌鲁木齐自治区党校,从那时开始,我就和周家的四兄弟结下了缘。周涛大我4岁,那时已是小学生;他的3个弟弟则和我一起入托党校托儿所。


《西行记》可以说是周涛的一部自传体小说。写的是主人公姬书藤(新疆大学中文系65级毕业生)1972年初被分配到南疆喀什,直至1979年底调回乌鲁木齐,进入新疆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室,这期间在南疆古城喀什8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凭我对周涛履历和思想品性的了解,他与书中主人公姬书藤的“重合度”在90%以上。


从这部小说中,可以看到主人公南下喀什时家庭的悲剧和本人职业生涯所受的牵连。姬书藤那位1938年参加八路军的老父亲,抗战时期由于曾经身患伤寒被俘,在文革中被打成“叛徒”,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下放到吉木萨尔县的农村去当农民;为了照顾父亲,抗日时期参军、没有任何“问题”的老母亲也跟着一同下了乡;3个弟弟分别下农村“接受再教育”,天各一方、无一幸免……


到喀什之后,姬书藤又被分配到专区下属的一个边远小县英吉沙。幸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乒乓球特长被人发现,使其得以留在喀什,被分配到地区体委当教练;不久又得益于写作特长,这位大学生被调到新成立的地区团委。由于父亲的“问题”平反得很晚,直到8年后离开喀什之前,姬书藤才被接纳为中共预备党员……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主人公的乐观、幽默、爽朗和率直。尽管命运对自己那样冷酷无情,但是姬书藤并没有被压垮。身处“干部摇篮”的团委,他的仕途却没有任何希望。但是这种境遇并没有使他失去生活的热情,也没有能够磨灭他的豪情和锐气,更没有妨碍他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凡是经历过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并有过切身感受的人,恐怕没有人不为姬书藤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境界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处世哲学而动容。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对文学特别是对诗歌的热忱和探索,看到他的思考和睿智。早在去喀什之前,姬书藤的诗文就小有名气;他在喀什的那几年,仕途无望,文采却日增。


在乌鲁木齐人民剧场召开的一次大会上,从北京去的著名剧作家曹禺当着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汪峰和一千多位听众的面儿,朗读了他“新发现”的“新疆诗人”姬书藤的一首小诗,并当场作了点评。孰不知当时曹禺这位举国闻名的戏剧大师,还根本没有见过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团委小干事!


有一次,大名鼎鼎的诗人、作家徐迟到了喀什,在跟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见面时,当场勉励了姬书藤。会后姬书藤跟徐迟的随从文远之说起徐迟。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姬书藤说:“哎,你说徐先生是不是专门和鲁迅作对的?”文远之听了一惊:“不会吧?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姬书藤说:“你看两者的名字,鲁,鲁莽;迅,迅疾;徐,徐缓;迟,迟慢;这不是故意作对是什么?”文远之听了,哈哈大笑:“实为一妙解,解的聪明。只是徐先生可能并无此意吧。”姬书藤说,“也说不定有。你想嘛,鲁迅是笔名,他是周树人嘛。我猜徐迟可能也是笔名,真名我不知道。鲁迅年长,徐迟年轻时,鲁迅已成大名,可能徐迟仰慕之下起了这个相反的笔名,既是作对,也是借光;相反相成,相映成趣。是不是?”看着这番关于徐迟和鲁迅的充满睿智的对话,谁能想到它竟会出自边远地区的一位小职员之口,竟是一位遭受政治歧视的青年文学爱好者的思考呢?


在喀什“毫无前途地”苦干8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姬书藤被调到新疆军区政治部文化部新成立的创作室。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幸在而立之年过去很久之后穿上了军装;更没有想到,这个凭自己的“本事”获得的,恰恰是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岗位!而这时,自己那位遭受过巨大冤屈的老父亲,刚刚被彻底平反;那在边远农村当了6年农民的年迈父母,刚刚回到乌鲁木齐……


行文至此,需要说一句的是,周涛在写到姬书藤的“转运”一事时,特意将我母亲的名字裴棣用在了小说中“福星”的身上——去年他曾就拟在一部小说中使用我家老太太的名字,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表示同意——周涛在小说中是这样写的:一次在乌鲁木齐改稿时,姬书藤的弟弟骑自行车到改稿会上来找他,掏出个纸条,说“裴棣阿姨让我把这个条子交给你。”姬书藤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书藤,见条后请到我这儿来一趟,阿姨有要事和你商量。裴棣”就这么几行字,字迹娟秀老练、随意洒脱,没有相当的家学教养和革命历练,是绝对写不出这笔字的。“能有什么要事呢?”姬书藤问道。“我咋知道?我就管送到。”弟弟说。裴棣是和姬书藤父亲一个单位的女干部,她丈夫吕方明是新疆军区的宣传部长,姬、吕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姬书藤小时候觉得裴棣像女神一样,不论容貌还是气度都是少见的那种,比江青和王光美强多了,和龚澎差不多。这种人才配得上当皇后,可惜明珠暗投,到了新疆……


小说中叙述的这一事件情节丝毫不假,来龙去脉我一清二楚,但当事人不是我母亲,而是和我父亲一个教研室的杨国珍阿姨和她的丈夫吕春禾。周涛之所以虚构了一个名字“裴棣”,可能是因为他过去说过不止一次,从小就佩服这位“裴棣阿姨”;而我母亲也一直特别看好这个小涛。记得我小学二年级时拿了一本特别好看的画册给小涛看,当时爱好美术的周涛竟用不长的时间,临摹了一幅水彩画“金斧头”,母亲看后赞不绝口,说这个小涛真是有才,今后一定大有前途……


去年10月,我写了一篇短文“我认识的李秀明和陈佩斯”,发在微信公众号上。第二天周涛告诉我:“我转发了陈佩斯这篇,标明:此文是我的发小贺阳写的”。我立刻回复他:“我是你的小老弟!”


说周涛是老兄,我是小老弟,这绝非客气,而是历史使然。60多年前我们刚认识时,周涛已经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而我和他的3个弟弟还都在幼儿园——那时4岁的年龄差可绝非一星半点儿!后来我上小学他上中学,我上中学他上大学,彼此总是差着一个层级;另外,小涛从小才华横溢,是我们大院儿许多孩子的偶像……直到我1998年再次回新疆见面时,我们之间4岁的年龄差才不太明显了,但是在心理上,我还总是把周涛看做老大哥。


我和周涛两家,父母是同事、朋友,孩子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铁哥们儿。1998年我应邀去乌鲁木齐讲课,当天晚上,周家四兄弟和过去同院儿的刘晓延,在我住饭店附近小十字的一家餐馆给我“接风”并“送行”。那天我们边喝边聊,喝得格外开心,聊得实在痛快,以致大家都喝得过了量,直到第二天一早上飞机时,我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


2009年“七五”事件刚刚过去,我们一家3口飞往乌鲁木齐。下飞机后被周家老三直接拉去赴宴——周家四兄弟加上几妯娌,还找了其他几个我小时候要好的伙伴儿。我们去喀纳斯,周家3兄弟全程陪同。回来后周涛跟我说,那几天他真是担心:万一出了事,我们一家不说,他的3个弟弟也一个不落、全都在车上……


那次回乌鲁木齐,无论是在水磨沟公园烤羊肉聚餐,还是在周涛家“海阔天空”,都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周涛和周家兄弟们的热情和友谊,我为有这样的好老兄、好哥们儿而倍感庆幸、倍感自豪!


《西行纪》是一部好小说,它促使我们反思那不堪回首的岁月,更加珍惜改革开放的成果;它促使我们励志,让我们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不放弃,坚守“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念,去不懈地追求、去勇敢地与命运拼搏……


2018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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