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一龙:共同体主义——21世纪国际关系的新范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91 次 更新时间:2019-08-16 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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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一龙 (进入专栏)  

【编者按】以“世界大变局与习近平外交思想”为主题的第二十九届万寿论坛2019年6月25日在京举行。来自20个国家的近百名政党和智库代表与中方专家学者围绕“世界大变局与文明交流互鉴”“习近平外交思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习近平外交思想与中国公共外交实践”等议题进行深入交流,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副院长鄢一龙受邀就“习近平外交思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议题发言,本文系鄢一龙的发言稿,作者会后又作了修改。

Editor's Note:The 29th Wanshou Forum, with the theme of "The Great Changes of the World and Xi Jinping's Diplomatic Thoughts", was held in Beijing on June 25, 2019. Nearly 100 representatives of political parties, think tanks from 20 countries, and Chinese experts and scholars conducted in-depth exchanges on this topic. Yan Yilong, vice dean of the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China Studies of Tsinghua University, was invited to speak on the topic of "Xi Jinping's Diplomatic Thought and the Community of Human Destiny". His statement is that communitism is a new paradigm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rrespondent to the global development trend of the 21st century and the challenges facing global governance. It absorbs and integrates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previou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It also  transcends the two dominant paradigm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alism and idealism.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is an upgraded vers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promoting its development in a more righteous, inclusive and robust direction, rather than replacing and reinventing the current system.


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全球仿佛进入了一个空前焦虑的时代,冷战以来关于全球化的乐观情绪正在消失,逆全球化、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单边主义卷土从来,种族冲突、国家冲突、文明冲突的言论甚嚣尘上,人类正处于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十字路口。

今天,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似乎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俄罗斯总统普京宣称,自由主义已经过时,[1]美国国际关系学者米尔斯海默认为:“冷战后形成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政治在2019年正走向崩溃”。[2]那么国际政治是否要退回到现实国际政治的丛林状态?特朗普是一个具有高度现实主义特征的政治家,但是特朗普国际战略的困境,恰恰也体现了现实主义理论在处理21世纪的复杂性的困境。

参加本届万寿论坛的有二十个国家的代表,从各国代表的发言中可以听到一个普遍的心声,美国所代表的旧世界秩序正走向衰弱,世界将往何处去?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世界的东方,希望在中国这里寻求关于新世界秩序的答案。

习近平主席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以及近年来中国与世界各国的实践,实际上已经为21世纪的国际关系提出了不同于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的一种新的范式——共同体主义。

现实主义理论的前提是国际政治的无政府状态,以及国家(特别是大国)对于权力的无情的追逐。然而,我们要看到国际政治的无政府状态绝不是一种丛林状态,而是已经形成了一套为大家共同接受的理念、规则体系、多边国际机构,我们需要做的是改革升级,而不是弃之如敝履。就如同自由主义理论范式所强调的,全球化已经带来了高度相互依赖性。国家之间相互依赖性不仅是紧密的,而且也是双向的,任何完全“脱钩”都是难以想象的,任何单方的遏制行为,都会遭遇相应的反向作用力。

这两种理论范式都没能有效回应的是21世纪国际政治的两大现实。第一是全球化最大的问题在于其不平衡性、不均衡性、不平等性。第二是全球公共场域的持续扩大。这使得现实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思维,日益落后于时代的需求,也使得自由主义所倡导的国际秩序是不稳定与脆弱的,在处理复杂的国际挑战上也显得乏力。

共同体主义不但是顺应了21世纪国际政治现实,回应21世纪国际政治的挑战,同时也具有理想主义色彩,体现了中国传统、中国方案与中国智慧,与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相比较,主要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共同体主义的安全观是普遍安全观,超越了均势安全观与集体安全观。


不论是现实主义的均势安全观,还是自由主义的集体安全观,都没能解决国际政治的“安全困境”,战略均势并不能解决各国共同安全问题,而且还会导致国家权力竞争、军备竞争、不同联盟之间的对立。在权力不对等的条件下,集体安全维护机制,经常成为霸权国家合者用,不合则弃的制裁对手的工具,在维护世界秩序的同时,也在不断制造敌人。

共同体主义的普遍安全观,就是习近平主席提倡的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3]

普遍安全观是统筹各方关切的共同安全观。在一个相互依赖、多元一体的现代世界,任何国家不应追求绝对安全,安全应该是共同的、相互的,各国都有平等参与安全事务的权利,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例如,伊朗核问题的恶化,很大程度上就是霸权国家追求单边绝对安全,执意采取单边主义的做法造成的。

普遍安全观是统筹各种机制的合作安全观。一方面坚定维护联合国安理会等多边安全机制的权威。同时,要反对动辄采取武力恫吓、单边制裁等手段,这不仅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会创造新问题,而是要通过合作求安全,通过协商对话促进共同安全。例如,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进程,通过单边制裁、极限施压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是需要通过平等协商、协调并进的方式,照顾各方关切,实现各方协调合作,才有可能迎来光明的前景。

普遍安全观是统筹传统领域和非传统领域的综合安全观。气候变化等全球挑战的迫切性使得我们已经很难区分所谓的“高政治”与“低政治”的问题,需要综合加以应对,而不能像特朗普政府那样从一国私利出发,对气候变化等人类面临的非传统安全挑战置之不理。

普遍安全观是统筹安全与发展的可持续安全观。“发展本身就是最大的安全”,[4]没有发展的安全是不可持续的,发展之路不但通向了繁荣,也通向了持续的和平与稳定。

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总体和平的时代,同时也是安全风险不断加大的时代,我们面临的安全挑战没有变小,而是更大,更复杂了。共同体主义的普遍安全观为人类破解安全困境提供了新路径。


二、共同体主义发展观是共同发展观,超越了零和发展观与自由发展观。


在本届万寿论坛上,有非洲代表提问到:以前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都来过,非洲曾经充满了期待,但是除了被掠夺资源之外,非洲一无所获,今天中国人来了,那么我们凭什么相信不会再被伤害一次?

对于这个问题,在现实主义、自由主义旧思维框架下是无解的,共同发展观是超越了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的发展观,为人类破解发展困境提供了新路径。

对于现实主义而言,发展就是争夺资源、争夺市场、争夺控制权的零和博弈,共同发展观认为发展不是零和博弈而是共赢发展,发展本质不是争夺蛋糕,而是共同做大蛋糕,并分好蛋糕。

自由主义认为只要维持自由贸易、自由投资、自由竞争,政府其他什么都不要做,但是自由主义发展观同样未能破解世界发展不平等、不平衡、不均衡的困境。共同发展观认为不能走西方将发展中国家作为资源掠夺对象的老路,而是要通过帮助所在国提升内生发展能力,来实现共同发展,弥补发展中国家的关键投资缺口,是雪中送炭,而不是什么“债务陷阱”。例如,今年刚通车的肯尼亚蒙内铁路,不但帮助肯尼亚人民实现了新的铁路大通道的梦想,推动铁路联结东非各国的梦想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而且通过技术转移、培训等方式初步实现了属地化管理,通过进出口银行低息贷款,弥补了肯尼亚关键的投资缺口,同时由于铁路的修建,拉动了当地经济增长,提高了土地等资产的价值,提升了肯尼亚政府的偿还贷款的能力。[5]

共同发展需要各国更紧密的协作,需要不同国家之间通过战略对接、规划对接、政策对接、项目对接,通过协调财政、金融、投资等政策,实现不同国家的联动发展。

共同发展需要提供全球发展的公共物品,“一带一路”就是全球发展最大公共物品。例如,通过不同国家设施联通,就可以大大降低物流成本,使得原先成本高昂的国际贸易线路变得有利可图。


三、共同体主义的文明观是文明交融观,超越了文明冲突论与多元文化主义。


当前,文化多元主义在西方世界的国内与国际政治中都遭遇空前的困境,一些美国政客又在重新鼓吹文明冲突论,例如,今年5月份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主任斯金纳把中美竞争视作美国首次面对非西方世界对手的文明冲突。[6]

文明交融观认为不同文明是平等的,并无高下之分,中心边缘之别,谁也不该取代谁。文明不但不会冲突,还可以互相学习借鉴。文明的多样性并不意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人为地去强化不同群体界限,而是可以通过文明对话,寻找文明交融共通之处,今年5月在中国召开的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就是一个既尊重文明多样性又寻找文明共通交融的文明盛会。文明交融观不鼓吹普世价值,而是倡导共通价值,不输出发展模式,而是贡献各国的方案与智慧。


四、共同体主义是地缘发展政治经济学超越了地缘政治学。


现实主义地缘上的理论就是海权、陆权、世界岛等地缘政治学。“一带一路”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体主义)在地缘上的伟大实践。无论何种地缘政治理论都难以解释“一带一路”。

“一带一路”不是地缘政治学,而是地缘发展政治经济学。地缘政治理论强调对关键地缘的控制,目的在于实现本国安全利益最大化,而“一带一路”却是地缘发展政治经济平台,目的在于实现中国与世界的共同发展。一带一路”是塑造点、线、面、势的地缘发展政治经济大平台。点上集聚指通过产业布局、园区建设、港口建设等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集聚效应。线上畅通指推进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推进铁路、公路、水路、空路、管路、信息高速路的互联互通,缩短不同发展节点的经济距离。面上联通指通过政策沟通、资金融通、贸易畅通,降低跨国经济活动的成本,促进货物流、人员流、信息流、资金流跨境流动。型上成势指将散落的珍珠串联起来,形成共同发展的厚势,横跨欧亚的六大国际经济合作走廊构成“一带一路”的主骨架。[7]


五、共同体主义的国家关系是伙伴关系,超越了结盟关系与不结盟关系。


结盟关系是一种古老的国家行为,在冷战时期,结盟行为达到了高峰,不同国家被划分为东西两个集团。然而,在一个利益高度交融的世界,结盟战略在赢得盟友的同时,也赢得了敌人,在不同结盟集团之间造成对立。始于上世纪的不结盟运动,主张独立、自主、不结盟、非集团的基本原则,本身就是对于冷战时期不同国家集团对抗的不认同。上世纪90年代,中国成为不结盟运动的观察员国,并明确提出了“不同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结盟,不参加任何军事集团”。[8]当然,不结盟运动还只是一种消极的国家关系处理原则,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推进了国与国之间更为积极的伙伴关系的构建。

共同体主义强调结伴而不结盟,不断做大朋友圈,但是不搞排他的小圈子。在双边关系要建立“相互尊重、求同存异、合作共赢”伙伴关系。伙伴关系是一种自愿平等的协作关系,中国已经与七十多个国家和国家集团建立了不同层次的协作关系,而且随着友好程度的加深,不断提升协作水平,例如最近中俄关系提升到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见表1)

在多边关系中,结伴战略是一种自愿加入的朋友圈,不断做大朋友圈,但是不搞排他的小圈子,“一带一路”是相互沟通、相互协作的多边伙伴关系平台,朋友圈越来越大,伙伴关系越来越密切,合作越来越深入,以高峰论坛、对话平台、合作联盟等多种形式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架构正在逐步成型。

如同马克思、恩格斯曾经说过的:“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9]现实主义、自由主义是“以邦窥天下”,以小窥大,难免井底之蛙、一叶障目;共同体主义是“以天下观天下”,以大观大,方能举措得宜。一方面,人类命运共同体是高度尊重成员独立性与平等性的真实共同体,这使得它有别于那种要求让渡主权、以大压小、以强凌弱的虚假共同体。同时,共同体成员又通过平等、自由的联合,借助联合形成的共同利益与共同力量,使得共同体的成员更好地成为自己。

共同体主义是针对21世纪全球发展趋势,全球治理面临的挑战提出了一种国际关系的一种新范式,它吸纳整合了以往国际关系理论的先进成果,并超越了国际关系的两大主导范式——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表2)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国际秩序的升级,推动其向更公正、更包容、更健全的方向发展,而不是替代与推倒重来。

“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共同体主义代表着21世纪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试看今日之世界,自由主义秩序急剧衰弱,而以“美国优先”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国际战略,给人类前景蒙上巨大阴影,可能将人类拖入第一次世界经济大战之中;[10]而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为代表的世界进步力量却给人类带来了光明的希望,为新型全球化提供了新引擎,将引领人类第一次世界发展大协作。

[1]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83409?dailypop&archive

[2] https://www.mitpressjournals.org/doi/full/10.1162/isec_a_00342

[3]习近平:《积极树立亚洲安全观 共创安全合作新局面——在亚洲相互协作与信任措施会议第四次峰会上的讲话》(2014年5月21日,上海)

[4]习近平:《积极树立亚洲安全观 共创安全合作新局面——在亚洲相互协作与信任措施会议第四次峰会上的讲话》(2014年5月21日,上海)

[5]参见赵忆宁:《21世纪的中国与非洲》,中信出版集团,285-386,2018年。

[6]https://www.newsweek.com/china-threat-state-department-race-caucasian-1413202

[7]详细论述参见鄢一龙:“一带一路”不是地缘政治扩张,《前线》,2019年第2期。

[8]江泽民:《加快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步伐 ,夺取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更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92年10月12日)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9页。

[10]参见法国阿尔斯通前高管富朗德里克·皮耶鲁齐接受郑若麟采访时的分析,《“法国版孟晚舟事件”亲历者为你解读 “美国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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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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