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意大利历史学家贝内德托·克罗齐(1866-1952)“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能责怪有人喜欢把简单明晰的学术问题复杂化为佶屈聱牙的概念游戏,有人喜欢将深邃宏大的哲学叙事简单化为过家家式的浅薄无聊,你不能做这样的责怪。这就好比杀猪,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杀法,外国人有外国人的杀法,你没有办法强求一律。我曾经在YOUTUBE上看到过一个视频,不知道是哪个地域哪个民族的人,杀猪竟然不退毛,而是把狗日的掀到柴堆里先烧一遍,等到烧得就像一大坨黑炭时,再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用刀刮一遍;他们也不走开膛破肚、分割头蹄的路子,而是在猪脸上当头一刀,一块块割下肉来,正可谓“千刀万剐”,那只倒霉的猪受老鼻子罪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当场就把猪肠子切成块来吃,那满足程度简直可以和我们吃年夜饭相媲美;看到肉案子上的猪骨架(按照中国人的杀法是见不到骨架的),我有一种遭到重击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错乱颠倒了——这难道是在杀猪吗?这不是杀了一条狗吗?唉!这就是世界,五花八门,多姿多彩,你没办法的。
那么,我是怎样理解克罗齐这句话的呢?我的理解是:一切历史的叙述都不可避免带着当代痕迹。这里所谓的“痕迹”,既是精神现象又是现实存在,它像镜子一样作用于被它观照的影像,不可避免地给历史叙述带进其自身的特点。举一个例子:人们对秦始皇“焚书坑儒”可谓是深恶痛绝,之所以如此,除了痛恨特定历史情境中的秦始皇嬴政凶残暴戾之外,更重要原因在于现时代已经进化出对“焚书坑儒”违背社会发展规律、违背普遍人性的观念,这种观念无可阻挡地漫漶成了现时代的一种精神现象,人们对现时代不放心,对自己的处境不放心,于是特别警惧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事情在今天重演。我们还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当代没有进化出具有普世意义的正义观念,如果当代社会完全消失了发生残暴事件的条件,如果人的处境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人们有什么理由要对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历史故事表达关切呢?你看,历史就这样在与当代精神现象和当代现实产生连通和勾兑之后,成为了克罗齐所谓的“当代史”——克罗齐这个家伙真挺棒的,他实际上概括了只有人才具有的一种特殊精神活动。
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这件事情。历史,简单说就是记忆,而记忆永远是前溯的,你不可能对未来发生的事产生记忆,津津有味回忆你死那天的情形,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么,记忆在历史概念的范畴是如何发生作用的呢?这就需要强调“经验”这个词了。
你注意到吗?在大多数情况下记忆都是蛰伏着的,只有在一定条件下它才会被激活,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经验”,而“经验”只能来自现实人生之所“在”,即你经历了什么事情,就会对那件事情产生精神感觉,或者愉悦,或者沮丧,或者恐惧,或者怡然……如此这般的“精神感觉”全部属于经验。你爹在土改的时候因为拥有十几亩薄田而被愤怒的“穷棒子”乱棍打死,你获得了“恐惧”的经验,那么,你对发生在历史深处的属于“暴行”性质的事件就会格外敏感,如果你恰巧是一个历史学家,你就会将其植入到历史叙事之中,并且会在历史叙述中格外强调那个事件的残暴性,说它是非理性的,不人道的,反人类的。“杀鸡给猴看”也是这样的例子:猴子记忆着有人当着它面横刀剁去鸡脑袋、血从鸡脖子喷射出来的惨烈场面,而现在它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仍旧有人提着刀站在暗处,那把滴血的刀子随时有可能落到自己脖子上,于是在猴子的世界中,“杀鸡”这一历史事件就经由记忆(观念)与现实发生联系,造成“骇猴”的后果,从而进入“当代史”——“杀鸡”与“骇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不可分割的历史叙述的。
有人讥诮我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行之先生,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我的回答是:“我觉得很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十年前,我在《历史,简括了说就是记忆》(2009-6-4)一文中曾经写道:“历史,简括了说就是记忆,而记忆是无法消除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消除掉一个民族通过记忆对自身命运所进行的带有历史审判意义的思考。源于记忆,一百年以后,人们对我们所处时代的了解将会比我们这些当事人更加清晰和具体,想起来,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啊!”
这就是说,在我们关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话题中,除了“现在与过往”的显性联系之外,还有一种更有意思的隐性联系,那就是“现在与未来”的联系。它是通过人的精神寄望来体现的。中国人“离地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等观念,都将“现在”与“未来”联系了起来,历史在这里结构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未来之在。人们相信那个“在”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它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当代人的精神伤痛,人们需要它,就像人需要宗教的救赎和抚慰一样。很难想象没有或者失去这种精神寄望,人会活成什么样子。
人之所以产生这种寄望,并非出于浪漫或者矫情,与之相反,它与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羸弱无奈息息相关——人如果对不义与强权有足够的抵御和惩治的手段,又何至于将自己本应在现世得到的善待推到遥远的未来呢?人们之所以对未来的精神慰藉产生无限的渴望,实在是由于在致密而僵冷的现实之中,碎片化了的个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孤独无助,没有任何力量和手段遮护自己啊!假若你作为天地之尺度的人本身就是“神明”,就是“天”,你有能力根据某人“种瓜”还是“种豆”对其施以收获上的裁决,能够惩罚“恶”,让“恶”得到“恶报”,还用得着请出“未来”替你行使人的职责,对现实之在进行裁决么?用不着了。
需要强调的是,未来意义上的历史并非仅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幻象,在人们的信念中,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是可以为现实所佐证的:许多在过去对人类犯下罪恶的,无论作为集团还是个体,无论其多么强大多么暴戾多么倒行逆施,不是都被“过往”那些被欺压者所寄望的历史(即现在)清算了吗?灭绝人性的法西斯主义者墨索里尼、希特勒、东条英机,残忍暴虐的独裁者齐奥塞斯库、萨达姆、卡扎菲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历史”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将“神圣”到不可能反对的东西瞬间碾压成齑粉,灰飞烟灭在历史的时空之中。而对于惨死在纳粹集中营和南京城里的人,对于在极权主义绞肉机里失去生命、失去尊严的人,恰恰是他们内心所寄望的“历史”最终行使了惩罚不义的神圣职责,假若那些惨死的人、那些被剥夺被凌辱被欺压的人地下有知,这时候一定会长吁一口气,说:“嗯,它终于来了。”
同样的道理,依据这些过往人的经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们目前所看到所经历的不义终将被历史审判、终将被历史挂到耻辱柱上呢?那时候已经风清日朗了,我们的后代会站在我们的坟前,说:“你们没有错,你们寄望于历史的信念没有错,看,历史果真来了,你们应当感到慰藉了。”
所以,无论你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我都要请你相信,冥冥之中是有一种力量在呵护着你的,它绝不会让你无意义地消失在不义之中。精神的伤痛只有经由历史的抚摸才能够痊愈,历史终有一天会出现在它应当出现的地方,它就在那个地方等你——它预备了最美丽的鲜花等着你,因为它知道你是耗尽了生命才走到那个地方的。犹如基督教“上帝与你同在”一样,它会用轻柔的灵魂抚摸让你相信,历史与你同在,它不会缺席的,永远不会缺席。
2019-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