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然:最真实的“想象”——玛雅人的世界观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09 次 更新时间:2021-01-28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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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然  


2001年3月,当美国考古学家威廉·萨图尔诺(William Saturno)和他的团队在哈佛大学皮博迪博物馆的资助下,准备对危地马拉北部的拿阿屯(Naachtún)和杜斯拉局勒斯(Dos Lagunas)周边遗址的铭文纪念碑进行考察和记录时,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因为这次考察而名扬玛雅学界。

发现壁画

考察之旅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由于和当地向导的时间冲突,萨图尔诺临时改变了计划,改为去一个从向导口中得知的刚被盗墓贼光顾的新遗址。这个遗址名叫圣巴特洛(San Bartolo),位于危地马拉东北角的丛林之中。

他们一路披荆斩棘,依靠向导手中的马切蒂(一种流行于中美洲的大砍刀),在丛林中步行了大约20公里才最终到达目的地。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水尽粮绝,炎热和干燥摧残着他们的身体和意志。在向导去寻找水源的同时,萨图尔诺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遗址建筑中寻找荫蔽。他钻进了一座金字塔底部盗墓贼新近挖掘的一个盗洞,拿出手电筒扫视这个盗洞,在光线掠过处,似乎瞥见墙上有两个人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走近墙壁仔细端详。没错,是绘在白灰面上的两个人。著名的圣巴特洛壁画就这样被考古学家发现了。

碳十四测年数据表明,这幅壁画的年代在公元前100年左右,相当于玛雅前古典时代晚期。这是玛雅文明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些壁画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两年后,萨图尔诺正式对遗址进行了发掘。结果表明,遗址面积大约一平方公里,由130多座石头建筑构成。核心区建筑大致可分为四组,东部一组发现壁画的地方,被命名为“绘画建筑群”(西班牙语为Pinturas Complex)。“绘画建筑群”的中心就是当年萨图尔诺发现壁画的一号建筑。

经过发掘,工作人员发现一号建筑经历了至少七次建造过程。绘满壁画的房间是最早建的,被压在最下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续建的晚期建筑叠压在一号建筑之上。当盗墓贼找到这个房间时,他们可能认为这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墓葬,可惜一无所获。盗墓贼破坏了部分壁画,但大多数壁画被完好地保留下来,使我们能一睹前古典时代晚期玛雅人高超的艺术天赋。

绘制壁画的房屋墙高约1.5米,墙的外侧转角处以及门道两侧均绘有人像。墙的上方有高约1米的檐部,房间内的檐部用石灰涂抹,上面均有绘画。南部和东部的房檐已经损毁。房间共发现五个门,其中建筑的正面(东墙)上有三个,北部和南部墙上分别有一个。正面的中心大门宽约2.6米,两侧各有一个小门,宽仅1.3米。所有的门都不高,约1.4米,这意味着参观者必须弯腰或者跪着才能进出这个房间。

解读壁画

这些壁画被绘制于屋内墙上的檐部,按照主题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创世记、建国记和驯化记。

创世记壁画绘于房屋西檐南侧,主角是一只大鹦鹉和一个身上长满美洲豹斑点的英雄。第一幅场景就是威武勇猛的大鹦鹉在一个侏儒(应当是风神)的召唤下,从天空的裂缝中降下。大鹦鹉头戴华冠,口衔双头灵蛇,翅膀上长满锋利的刀箭,并带有表示“日”和“夜”的玛雅文字符号,双爪孔武有力,紧抓着树上的两个葫芦(这种葫芦被认为是大鹦鹉的食物)。而英雄则在代表东、西、南、北的四棵方位树下奉献鲜花、火鸡、鹿和鱼,并以长矛刺穿自己的生殖器,洒血祭祀。

通过这些仪式,大鹦鹉逐渐失去了象征力量的宝石饰品,口中的双头灵蛇死去,翅膀上的刀箭也消失了,它变得越来越衰弱。而英雄则通过每一次祭祀,逐渐获得神力,身上的饰品越来越多,斑点越来越大。最终他击杀大鹦鹉,重新确立了宇宙秩序。

这些场景与玛雅创世神话《波波乌》(Popol Vuh)中关于英雄双兄弟斩杀魔王七鹦鹉(7 Macaw)的故事相当吻合。《波波乌》里记载在天地混沌之时,魔王七鹦鹉自立为天地之主,它以蓝绿宝石装饰眼睛,以玉石镶嵌牙齿,羽毛如金银一般闪耀。英雄双兄弟用吹筒枪射伤了它的眼睛和牙齿,再假扮医生为它治病时将它的珠宝和玉石全部换走,并杀死了它。此外,在一本名叫《德累斯顿抄本》(Dresden Codex)的传世玛雅典籍中,我们仍然能找到与壁画中祭祀四方神树场景相似的记载。

建国记壁画绘于房屋西檐北侧和北檐西侧,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述了玉米神重生并加冕为王的故事。壁画首先描绘了玉米神在象征死亡的珊瑚蛇的缠绕下投入水中,进入了冥界,开始了重生的英雄历程。接着,玉米神在“亚”字形的“大地之龟”中载歌载舞,等待重生。他双腿弯曲,左手夸张地张开,右手高举棍状物体,正在敲击胸前的龟壳(乐器)。然后,玉米神顺利地在水面重生为婴儿玉米神。最后,玉米神长大并得到加冕,成为“宇宙之王”,他头戴华冠,手持权杖,在神树下宣告自己对宇宙秩序的重建。

玉米神死而复生的故事被玛雅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管是在《波波乌》中,还是一些彩绘陶器上,甚至提卡尔出土的一件骨雕上,都或多或少地描绘和刻画了这个历程。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个英雄的传说对于玛雅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第二部分位于第一部分壁画的右边,讲述了人间国王的加冕故事。在北檐西侧,一个婴儿在神的见证下,从葫芦中降生。鲜血从葫芦里面喷射而出,周边伴随着象征四个方位的神。壁画左边,这个婴儿已经长大并端坐在王座之上,在父亲的加冕下他成为“人间之王”,这位君主很可能就是圣巴特洛的某位国王。

这两部分被故意绘到一起,看似不相关,其实是有联系的。在考古中,我们发现玛雅国王总是把自己打扮成玉米神的模样参加仪式。比如,在科潘H号纪念碑上,第十三王瓦沙克拉胡恩·乌巴·卡威尔把自己打扮成玉米神主持祭祀活动;在帕伦齐(Palenque)帕考墓中的石棺板上,雕刻了墓主帕考升天的场景,连同墓葬本身,这整套仪式和场景表达了墓主同玉米神一样死后重生并升天不朽的理念。当我们看到圣巴特洛壁画中,人间的国王模仿玉米神加冕,并获得统治权力时,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种模仿玉米神的形象、行为和死而复生历程的做法,成为玛雅国王宣称其政权合法性的重要途径。

驯化记壁画被绘在房屋北檐。描绘了玉米神在一个山洞口,将玉米粽子(Tamale,用粗颗粒的玉米面做成)和葫芦交给人类的场景。山洞口被描绘为张开的兽嘴,玛雅人认为,万物均是从这个山洞中出来的,因此这座山被称作“起源之山”。山上布满了奇花异草,蛇、鳄鱼、美洲虎和鸟等动物现身其间。洞口的玉米神正从侍从手中接过葫芦和玉米粽子,并交给跪在他右侧的两名裸女。玉米粽子和葫芦象征了作物(特别是玉米)的驯化,表达了玛雅人心目中农业起源的“另类”方式——来自玉米神的馈赠。

文明密码

圣巴特洛壁画绘制生动,颜色鲜艳,线条流畅,细节饱满,是玛雅艺术中不可多得的珍品。更为重要的是,它为我们了解前古典时代玛雅人的世界观和文明构建方式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玉米神无疑是玛雅人最重要、最根本的神祇。玛雅人认为,玉米神建立了世界的秩序,教会了人们驯化和利用作物。玛雅的国王们把自己看作人间的玉米神,他们以玉米神的行头打扮自己,并制成雕刻永垂后世。在一些仪式中,他们模仿玉米神所经历的从生到死再重生的英雄历程。这种通过神话的方式构建起最基本的世界观,并以此为蓝本论述君王统治合法性的行为,应当是玛雅文明独特的密码。

令人费解的是,这些想象是如此具体、生动。圣巴特洛壁画中的人物表情和神态栩栩如生,服装、饰品等刻画得细致入微,以至于我们很难把这当成一种虚构,似乎绘者亲身经历了这些场景。玛雅人以这种惊艳的艺术表达形式描绘出他们是如何构建自身文明体系和政治体系的,相信进入这个房间观看过壁画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这种建立在纯粹想象之上的构建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直至玛雅灭亡数百年后,这些独特的文明符号依然深深刻印于玛雅后裔的基因之中。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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