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大沼泽》连载(五)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38 次 更新时间:2017-11-28 20:24

周树山  

5


我爹从县狱里出来,头发老长,都被汗水泥垢打成了绺。他走到东岗子,那里雾气沼沼的,十步之外看不清人影儿,就听老鸹呱呱地叫。一搂来粗的老榆树竖竖叉叉的,隐约在雾气里浮动,树梢结着白啦啦的树挂和冰溜子。走进林子里看不到天,头顶丫丫杈杈毛毛茸茸,好像周遭全是一些认不清的活物。光听得老鸹噪成一片,却看不到一只老鸹。我爹周身的血都凝了,毛孔里吱吱地冒冷汗,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头发根儿全都竖起来。他只顾煞煞地急走,不敢回头,就觉得身前身后有鬼跟着。他听到鬼呼哧呼哧的喘气和时急时缓的脚步声;有时他觉得鬼就贴着他的脸呋呋地嘘气;有时他感到鬼溜溜儿地在他腿前腿后跟着,时常扯他的裤角子;他还听到一群鬼嘁嘁嚓嚓地说话,听到了鬼声,但听不懂鬼话……我爹知道,走出这片林子,下了岗,再走二里地就到屯子了,可他就是走不出去。远处有鸡叫声,我爹知道天快亮了,可他心里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就仰着脖子,冲着老鸹的叫声大声吼道——


“叫你妈了个屄呀!”


一边骂,一边抬脚踹到一棵大树上。冰雪落了他一脖梗子,有个鬼悠荡着腿,一脚踢在他脸上。我爹吓得一个腚墩坐在地上,仔细一看,树上果然吊着一个鬼,不,是吊着一个人;再一看,旁边的树上还吊着一个;又一看,一溜大榆树上全都吊着人……我爹裤裆里咕嘟一杆子,当时就尿了裤子。


我爹瘫在地上,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吓懵了。这时候,天就大亮了,他看清吊在他头顶的人是徐家烧锅的徐八爷,穿着一件黑布袍子,腰里还扎着根破麻绳子,蓬散着花白的头发,一张死脸冻得梆硬,呲牙瞪眼地瞅着我爹。往旁边一瞅,他看到曲端平被一根绳套子挂在高高的拉巴杈上。曲端平太阳穴上有一个枪眼,周围结着黑黑的血痂。因为他很年轻,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结着一层霜。他梗着脖子,翘着下巴,看不清眉眼,嘴闭得很紧,一身黑色的警服皱皱巴巴的,光着一双脚丫子。看得出是死后挂上去的。靠着曲端平那棵树上挂着的是匡家窝铺的财主匡九鼎……再往下就看不清了。只见雾蒙蒙的一排大树上,全挂着死人。他们或者有土地钱粮,或者当官差,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我爹常常贩大烟,出入赌局,冬天坐着马爬犁十里八村的乱窜,这些人全都认识。如今见了这场面,以为是做梦,又以为自己死了,进了阴曹地府,我爹趴到地上,撅着腚就嚎了起来……


他这一嚎,遮天盖地的老鸹跟着叫成一片。老鸹扇动翅膀,连成漫天的黑云彩,树挂唰唰下落,就像有人在天上倒面口袋,不一会儿,我爹就被盖在霜雪下了。有几只冻死的老鸹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我爹撅着的腚上。我爹以为又有鬼来踢他,身子哆嗦成一团,愈加惨烈嚎叫。这时忽听乓乓两声枪响,我爹一个前失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了……


我爹是被几个拿着长枪的民兵给送回来的。一大早,他们听到林子里的嚎叫不像人的声音,也给吓坏了。头一天,在林子里镇压了一批地主恶霸、伪满的军警宪特,他们的尸体还挂在树上。民兵们也以为林子里闹了鬼,或者有冤魂炸了尸,个个惊慌失措。他们往林子里嚎叫的方向乓乓地放枪,果然没了声音。这才集合起来,向里搜索。他们发现了我爹。民兵都是南北二屯的人,自然认得我爹,一摸胸口还有气,这才给送回来了。


我爹在家躺了半个月,他一声不吱,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一张脸蜡黄蜡黄的。我爹不回来,家里的日子挺消停,他一回来,我娘先是遭了殃,上顿下顿汤汤水水地侍侯,还是提心吊胆。以前他骂我娘,砸东西,揍我和我哥,我娘觉得挺正常,可是他猛丁不吱声了,这叫我娘害怕。我娘在我爹跟前,总觉得发瘮。


我娘背后跟我哥叨咕:“他八成在县大牢里被枪崩了,点天灯了……他死了吧?”


我哥说:“那不是个大活人吗?怎么是死了?”


我娘说:“我怕他是个鬼呀,他不是从鬼堆儿里跑出来的吗?”


我哥也疑惑:“是啊,他不揍我了,不像我爹了,连一句人话也不说了;他虽然吃人间的饭,可他不像我爹了,从东岗子回来就不像我爹了……”


我娘说:“那怎么整呢?咱们娘们儿整天和鬼在一块,那怎么整呢?”


我哥说:“我去找杨林吧,他能治鬼!”


杨林是杨文屯的阴阳先生,他真的能治鬼。我娘也同意我哥去找他,说让他偷着看一看,好歹能弄明白我爹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哥那天过晌就去了杨文屯。我哥刚走,我爹下地了,他走到门外,朝着曲八万家的土门楼子吼了一嗓子——


“日你一万辈祖宗啊曲八万!你串通袁大板子把我关到笆篱子里去,想治死我!我李大毛楞没死,我活着呢!你‘瘪儿咕’①了,你儿子也‘瘪儿咕’了,我看见他吊在大榆树上了,我看见了!我要让你这个地主恶霸断子绝孙!断子绝孙——”然后他扬起胳膊,蹦着高儿,疯子一样喊:“打倒地主分子!打倒反动派!”


半个月来,这是我爹喊出的第一句话,震得满屯子的破土房子蔌蔌地抖。曲八万家的土门楼子已经塌了一角,歪歪巴巴地缩在那里,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狗。高高的土院墙塌了好几块,里面的八间起脊大草房显露出来,门窗紧闭,黑咕隆咚的,看不着一个人影,院子里连只鸡也没有。


我站在土墙边,看我爹跳高狂吼,把我给吓屁了!我跑进院里喊我娘:“娘,娘,我爹疯了,在外边叫唤呢!”


我娘急得直搓手:“杨林咋还不来呢!”


这天晚上,杨林没来,却来了三个外地人。有一个人戴着土黄色的帽子,腰里扎着皮带,说是“工作队”的,来找我爹“开会”。我不懂什么叫“工作队”,也不明白什么叫“开会”,我娘和我哥也不懂。我爹就跟他们走了。


我爹走了三天,再回来就不得了啦!他腰里也扎了根皮带,别着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我爹管它叫“匣子枪”。人家都说我爹当了“会长”,是个官儿啦。我爹扎着皮带,满屯子乱逛,手里挥着那个铁家伙,说:“谁敢惹我,我勾死鬼②儿一动,就要他小命儿!”屯子里的人也吓屁了,他们都知道,那铁家伙上真有一个“勾死鬼儿”,我爹手指头一动,要谁玩完儿谁就准玩完儿!我爹为了验证那铁家伙的威力,就聚了一伙人想试一试。有人说,这玩意儿邪性,朝天放都能打死人,弹子一出膛,会拐弯儿,谁要倒霉,弹子会追着他跑;另一个人就说,那年胡子进了屯儿,胡子头儿海龙也拿这么个铁家伙,站在场院里朝天咣地一下子,吧唧!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大伙一看,是于家粉坊的掌柜于大下巴。胸口造了个眼儿,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沫子,不一会儿就“瘪儿咕”了。于家粉坊离这儿十二三里地,那天于大下巴正坐在炕头上吱儿吱儿地喝酒呢,他老婆眼看着他起空了,手里还捏着酒盅呢,像有看不见的小人儿抬着似的出了门儿,像块云彩一样悠儿悠儿地飘走了……你说这玩意儿邪性不邪性?他飘了十二三里,海龙手里的勾死鬼儿一动,吧唧!他从咱屯子场院上空掉下来了!我爹说:“操,那咱们就往井里放!”大伙就簇拥着我爹来到屯子中间的井口旁。我爹趴在井口上,把枪管子冲着井下,放了几枪,闷声哑气的,并不响亮。弹子嗡儿地钻进井水,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人们开始离得很远,慢慢聚拢来,井口冒出几缕蓝烟儿。我爹站起来,觉得不过瘾,举起手里的铁家伙,朝天就来了一下子。就听咣地一声,比过年的“二踢脚”还响。吓得人们四散逃开,我爹就站在那里哈哈地笑。我仰着脖子朝天上看,脖子都酸了,没见有人掉下来。


我爹当了会长,就搞起了“土地还家。”我家一共有五块地,一块给曲八万顶了赌债,另外四块输的输,卖的卖,进来的钱全叫我爹败活光了。我爹说:“风水轮流转,有福不用忙,你们原来说我败家,我不败家,我是地主,不但没有地,连命也没了;我败了家,赌了嫖了,一根垄也没了,现在我是贫农,还是会长,我的地又回来了。你们说我李金贵有没有福?”大伙都说我爹有福。我家的五块地是:长条子地、石堆儿地、南台儿地、葫芦沟地和小泉沟地,如今全都还了家。


我爹不骂我娘也不打我娘了,当然,他更没工夫揍我和我哥了。可是我娘对我爹更害怕了。我爹有时几天不在家,说是去“开会”了。我们不懂什么叫“开会”,可是我爹一去“开会”,我娘脸色就舒展几天;我爹一回来,我娘就跟被一只狼撵着似的,手总哆嗦,心口乱跳,眼神儿也毛毛楞楞的。我哥说:“娘,他不是鬼,是人,又不揍咱骂咱,你怕啥哩!”我娘说:“他要真是鬼就好了,找杨林写道符就把他治了;可他不是鬼,是个会长,怕是谁也治不了了!”


我爹的确是谁也治不了了。他说啥是啥,想给谁定个什么农就定个什么农,想揍谁就揍谁。以前他敢揍我娘、我姐、我哥和我,现在他谁都敢揍。他把徐家烧锅徐八爷的小老婆吊到房梁上,扒光了衣服用皮鞭子蘸凉水猛劲抽,抽得她哭爹喊娘地叫。徐八爷的小老婆身子可白了,皮鞭子上去,两个奶子一抽一颤连,被抽得浑身上下净血道子。最后她告饶了,要“姓穷”。“姓穷”就是愿意嫁给贫雇农。她后来嫁给了烧锅里一个独眼的伙计。我爹还把地主赫大边一个在城里念大书的儿子栓在自己的马后边,让他跟着马跑。那小子累得像三伏天的狗一样哈哧哈哧喘,最后倒在地上,哇哇吐血,我爹才把他放了。我爹敢揍人,下手狠,这谁都知道,所以没有人不怕他了。就像变戏法似的,我爹要什么有什么。他“抖”成这样,谁也没有想到。我家的几块地不但还了家,还牵回一挂马车,三匹膘肥体壮的大马。一匹他骑着,另外两匹他叫赫大边给喂着。听说我家还分到了曲八万家的三间起脊大草房,屋顶是去年新苫的。但是我爹不急着搬家,他有自己的打算。我爹还弄回了几件首饰,我看到有一个金镯子,锃亮锃亮的。我爹搁怀里揣着,谁也不给。我哥跟我娘说,他揣这些女人的东西干啥呢?我娘说:造孽啊!


我爹骑着一匹雪青马,扎着皮带,腰里别个铁家伙南北二屯地瞎逛悠。这天过晌,他在屯子外截住了曲端平的媳妇巧玉。巧玉蓬头垢面,穿一条破单裤,露着脚脖儿,春头子的风挺冷,冻得她的脸雪青色。她见了我爹,迟迟疑疑地站住了。我爹看见巧玉就笑了,“干啥去?”他问。


“回娘家去!”巧玉别着脸,看着远方化净了雪的庄稼地。她的眼光停在东岗子黑苍苍的林子上,眼珠子定定的,像个石头人。


“回娘家去?经过我允许了吗?”我爹还是笑,“你总盯着东岗子干啥呀?你还在想曲端平啊?他是个伪满警察,和袁大板子一样作恶多端,嘎叭,叫政府给崩了,你还想他有个屁用?”


巧玉不作声。


东岗子的林子上空飞起黑压压一片老鸹,呱呱叫着,像给谁报丧似的。


“眼下你有一条好路,”我爹说,“看见徐八爷的小老婆了吧?皮鞭子上去,立马就姓了穷。你要‘姓穷’,那三间大草房还归你住,有我在,没人敢惹你!”我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金镯子,“看,这玩意儿也归你!”金镯子亮闪闪的,在我爹手里发着黄乎乎的光。


巧玉还是不作声。


“想揍你,有一百个理由;我没揍你,那是心疼你,我怕打坏了你的小身子!”我爹说,“你要答应跟我,我立马就把我那老娘们儿踹了,先头那一窝我一个都不要,我就要你一个人!”


巧玉抬腿就走。我爹横过马头,拦住她:“干啥去?”


巧玉眼珠子像两块冰,定定地缠着我爹。我爹有些虚怯,散了眼光,巧玉拨开我爹的马头向屯子走去。


我爹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向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这小骚屄!”


我爹躺在炕上,他骑的那匹雪青马栓在窗户外。他翘着二郎腿儿,哼着《十八摸》的浪曲儿,跟我娘说:“今晚儿你别回来了。”


我娘说:“那我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哪儿不能去?你去王大草鞋家找个宿。”


“狗牙和狗蛋呢?”我娘问。


“都给我滚犊子!”我爹说,“今晚我要在这屋里开会!”


我娘出来,对我哥说:“你爹要不干好事儿,得看着他点儿。”说着,领着我和我哥离开了院子。天黑下来的时候,按我娘的吩咐,我和我哥偷偷地回来了。我们俩搂着大黄狗钻进了麦秸垛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看着我家的房子。


我看着我家屋里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窗纸上的人影子晃来晃去,我爹把我娘喂的一只大鹅杀掉了。不一会儿,我看见总跟在我爹屁股后的小罗锅出来抱柴禾。小罗锅是个光棍儿,我爹揍人,他在一旁烧炉子,把烧红的炉钩子递给我爹,让我爹烙人;我爹要给谁“上大挂”——把人吊到房梁上,他帮忙递绳子。他还会系链马扣,把人吊上去之后,经他手系的绳扣子一点儿都不会松动,人会稳稳地吊在空中。小罗锅哼哼呀呀的,看样子可高兴了。他来抱柴禾,我和我哥不敢动,他捞了两捆苞米荄子就走了。不一会儿,我们闻到了肉香,我哥直抽鼻子,我就吧嗒嘴。我哥呵斥我说:“你老吧嗒啥呀,叫他们听着咋整!”我不敢吧嗒了,可我真他妈谗肉啊!我爹他们在炕上喝酒,大吵白嚷的,他们的大黑影子在窗纸上晃动着,把手里的酒碗碰得嘎嘎响。我哼哼着:“我要吃肉!我要吃大鹅!”我哥用胳膊肘子撞我一下子,说:“你吃个鸡巴,小心爹听着用匣子枪崩了你!”我不敢哼哼了。大黄狗却呜呜哼起来,我们谁也搂不住它,它噌地蹿出去了。大黄狗跑到门前,竖起身子,用爪子挠着门,呜呜低吼——看来它也谗坏了。房门猛丁撞开了,我爹冲出来,手里拎个掏灰耙,大黄狗回身就跑,我爹骂着,把掏灰耙抡出去,大黄狗后腰上挨了一下子,嗷地一声,夹着尾巴,蹿出院子跑掉了。好长一会儿,我们还听到它在房西的胡同里嗷嗷地叫唤,我爹早回屋里去了。


快小半夜了,那几个喝酒的人走了。我爹和小罗锅出来了,他俩站在房东,冲着房根撒尿。我爹对小罗锅吩咐着什么,小罗锅提上裤子,呜噜呜噜地说:“操!她敢不听会长的?不来,给她‘上大挂’!”说完,溜着房根往院外走。忽听嗷的一声,大黄狗跳起来,一边嚎叫,一边跳到柴栏里来了。小罗锅瞎摸糊眼地踩到大黄狗身上了。小罗锅吓了够呛,一边骂,一边爬起来,对着柴栏吼:“妈了个巴子!”吼完,悉悉索索走到院外去了。


我爹早回屋了,他的大黑影子在窗户上晃,后来那大影子不见了。屋里很暗,窗纸上映着一缕微弱的黄光,我爹一准把油灯挪到墙窝里去了。后来我爹又出来一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往柴栏里张望一下。我和我哥缩在柴垛里不敢动。我爹解开裤子,好像又要撒尿,但他没尿出来,就那样褪下半截裤子,露着屁股,冲着西北站了好一会儿。天上星星好多,还有半个月亮,像被狗啃去半边的大饼。星星和月亮照着我爹,黑影里,我爹的屁股像两个大蘑菇,闪着白虚虚的光。我爹就那样怪模怪样地站了半天,好像在发功运气。终于,他一边提裤子,一边哼起小曲来:“幺鸡呀,二饼呀,我不爱呀啊,我把那乖乖抱在怀呀,浪水儿流出来呀啊……”他唱着进屋去了。


我有些犯困,想睡觉。迷迷糊糊的,我哥捅我的腰眼儿,我醒过来,觉得有露水,麦秸垛里潮乎乎的,夜风很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影子印在我家的东墙上。前面的是小罗锅的影子,两条小细腿,弓着腰,探着脖,背上像背个鼓鼓囊囊的棉花包;后面的影子鼓溜溜的胸脯,细溜溜的腰,衣衫丝丝缕缕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我一看,认出是巧玉。


后面的影子停住了,小罗锅回过头,死牙赖口地:“走啊!”


巧玉:“这么晚了,找我干啥?”


“干啥?让你干啥就得干啥!走!麻溜儿的!”小罗锅口气可横了。


“你们不安好心,我要回去。”巧玉说。


“你想‘上大挂’是不?烧红的烙铁往你奶子上一放,让你干啥都得干!”小罗锅说着,就来拉巧玉。


巧玉一甩袖子,回身想跑。小罗锅扑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喊着:“会长!会长!”


门吱嘎一声,我爹出来了:“干啥干啥?反了天了呢!”我爹说,“进屋来,我有话跟你说!”说着,抓住巧玉的膀子就往屋里捞。巧玉挣扎着,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我爹在前面拽,小罗锅在后面推,硬是把巧玉弄到屋里去了。


巧玉进了屋,还在挣扎着往外撞。小罗锅就用身子倚住门,我爹在里面说:“在外面给我好好放哨,屋里的事儿不用你管!”小罗锅应声说:“会长,你放心吧,有我在,她跑不了!”说着,叉开两条细腿,用罗锅顶住门。


我听到屋里巧玉在喊叫,窗纸上映出两个影子在撕掳,呼啦下子,墙窝里的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这时候,柴栏里一条黑影子噌地蹿了出去,紧接着传来小罗锅的嚎叫。大黄狗扑到了小罗锅的身上,一口下去,就把小罗锅的一条破袄袖子扯下来。小罗锅趴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大黄狗凶狠地吼着,撕咬着他。


我猛丁听到我娘没好声地喊:“狗伢呀!狗蛋呀!快揍你爹这个畜生啊!”我娘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拣起地上我爹打狗的掏耙,疯了似地向屋里闯去!


我哥和我就从麦秸垛钻出来,跟着我娘向屋里冲。我们冲进屋里,见我爹光着身子,把巧玉按在炕上,骑着她,正在解她的裤带。巧玉仰着身子,没命地挣扎。我娘抡起掏耙,照着我爹的后脊梁就是一下子。我爹被打得一激灵,叫了一声,回头的工夫,我娘又是一掏耙。我爹鼻口窜血,叫一声:“哎呀我操!”就翻下炕来。他撅着腚,正要往起拱,我窜上炕,就把我爹骑上了。我哥随手抄起水缸盖上的葫芦瓢,瓢里还有半下子水,兜头就泼到我爹的脸上。我爹被凉水呛得哏喽哏喽地喘,没容他还过劲儿来,我哥抡起葫芦瓢照着他的脑瓜盖子啪嚓啪嚓地砸起来。这时候,巧玉早爬起来,披头散发,没好声地叫唤着,跑到门外去了。,我骑着我爹,我哥还在砸,我娘喊:“别砸脑袋,砸屁股啊!”我哥就用葫芦瓢照我爹的光屁股狠劲地砸。我娘喊:“行了行了,快跑啊!快跑啊!”我娘扔了掏耙,我哥扔了葫芦瓢,我也跳下地,随着我娘跑出去。


我跟着我娘和我哥,穿过园子,跳过矮墙,钻苞米地里去了。我爹光着腚,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手里拎着匣子枪,跳脚大骂:“我操你祖宗啊!”一边骂,一边照苞米地咣咣就是两枪。我娘领着我们,顺着垄沟一直往南跑。我听到我娘呼哧呼哧地喘气,苞米叶子刷拉刷拉地撞着我的脸,我光着脚丫子,一步不落地跟着我娘跑远了……


①瘪儿古:死,对死亡嘲讽戏谑的说法。

②勾死鬼儿:指枪上的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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