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无法“完成”的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27 次 更新时间:2017-09-09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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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 (进入专栏)  

编者按:2017年8月13日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启动仪式暨“学以成人”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举行。北京大学副校长、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中国组委会执行主席王博教授在启动仪式上作《无法“完成”人》的主题报告。

无法“完成”的人

大成若缺。——老子

A thing is a thing, 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 ——<Birdman>

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龚自珍诗

文明的历史,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一部人理解自身和世界的精神史,也是人不断确立自己的存在及存在方式的历史。从希伯来到希腊,从印度到中国,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之中,人类通过不同的方式来理解和定义自己。

这种“理解”和“定义”通过构造有关世界、社会、国家和人的具体图景,影响和塑造实际的生活,从而成为思想的和生活的“范式”。[1]就这些“范式”的持续影响力而言,逐渐地形成一些强大的传统,建构起不同的文明类型,人也就随之成为不同的人,如希伯来人、希腊人、印度人或者中国人,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古典范式的力量。

但与此同时,文明范围内多种范式的存在、以及新范式取代旧范式的事实,也意味着人在“被定义”的同时具有超越某种具体定义,或者说“无法被定义”的一面,意味着人的存在方式的无限可能性。

“无法定义”的向度显示出对于人类而言至关重要的“自由”的向度,或者说非现成的和无法“完成”的向度。这个向度通过“范式”的转移,不断地否定关于自身的具体定义,激进者甚至通过与“定义”本身的抗争,构成了“人”的自我认识和理解的重要内涵。


注释:[1]这里借用了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概念。在库恩那里,“范式”是指一个时代科学的主要问题及其解决方法,范式的转移构成了科学史的基本内容。“范式”的概括能否延伸到人文和社会科学的领域,学者之间一直有很大的分歧。这里所谓的范式,是指由某种意义、价值和秩序构成的世界的基本图景,包括世界的结构和主要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等。对这些共同问题的不同回答,我们称之为“原则”。“范式”略相当于中国哲学中的“道”,“原则”略相当于“术”。“范式”或“道”构成一个时代的整体精神气质和共同世界图景,“原则”或“术”是其内部不同的解决方案。



时间的存在,让所有的事物呈现在一个“历程”之中,也让我们通过“历程”更好地理解人的特殊性。以“历程”和“历史”的区分为例,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时间规定的历程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有历史,虽然我们在一般的意义上也可以说动物的历史或植物的历史,但严格地说来,动物和植物只有“历程”而没有“历史”,正如“上帝”或者“神”是没有历史的一样(在时间之外)。

就动物和植物而言,所谓没有历史的意思是说,它们是“现成”的,它们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这不是说它们没有变化,即便有变化,也是自然和偶然地发生的,而非自我意识或精神活动的结果。

简而言之,它们的历程是自然界历程的一部分。与此不同的是,人不是一成不变的“现成”之物,而是处在不断的自我构造之中。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者。这种自我构造表现为意识和精神活动、实践活动不断创造的意义世界。精神的自由构造及其各种表现构成了历史,非现成的人的历史。

历史的开端当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人类的出现,而是人类精神从“混然状态”的脱离,是人从被给定的生存环境之上,依靠着精神的力量“构造”了一个属于人的“世界”。[2]

这个世界与现成的世界不同,现成的世界不依赖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如自然的山川,自然的天地等。但属人的世界不同,由于意识和精神的作用,这个世界拥有了特别的意义和结构,并体现为规范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价值和秩序。在这个属人的世界中,山川就不是现成的山川,天地也不是现成的天地,它们成为某个特殊意义和结构的一部分,被赋予了价值,被纳入到某种秩序。

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事物,都在其中获得了各自的位置和名称,因此也就获得了意义和定义。世界的意义、结构、价值和秩序就构成了所谓的“范式”,一个范式在一定时期之内具有相当程度的稳定性,成为这个时期文明最核心的要素和支柱。

历史的意义在于,它不断地向我们呈现出多样性的范式、原则和范式的改变。历史不是“断烂朝报”,不是一连串事实或事件的堆积,而是通过事实或事件呈现“范式”及其变化,从而一方面呈现人的构造性,另一方面呈现人的非现成性。

“构造性”体现的是人类自觉地建构意义、价值和秩序即范式或原则的能力,这也正是“非现成性”的证明。与此同时,“非现成性”还表现为没有一个范式是普遍和永恒的。真正的历史关心基于“意义”的构造,关心“范式”转换的“波澜壮阔处”。(借用孟子的话,“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时间如水,范式的改变就是“澜”。)司马迁作《史记》,自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是要揭示时间流逝过程内部的“意义”和“结构”。就中国文化传统来说,这个意义和结构的核心就是“天人之际”,是天道和人道,是真正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都会追问的对象。


注释:[2]《传习录》:“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叫做心。对曰:知识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去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在属于人的世界这个意义上,王阳明“人是天地的心”只说有其合理性。



“天人之际”的问题关联着人的生存结构,也关联着整体的世界图景。春秋时期刘康公所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3]代表着古代中国的普遍意识。

这个世界图景既反映在充满古典精神的六经,又在诸子的思想中得到体现,还存在与我们现在较少关注的数术的知识之中。在这种世界图景之下,人的存在就被安放在天地之间。关于人本身的认识、以及人的存在方式的认识,就和对于天地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在互相影响中发展处整体的天人之学。

如果以时间为线索来叙述,以“范式”的确立和转移作为最基本的标志,这种整体的天人之学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以《尚书》《诗经》、《周易》和礼乐秩序等为代表,集“三代”精神之大成。以天命和德为中心,通过天地、山川、风雨、四时、五行、鬼神、礼乐和人伦等要素,天人之学呈现出神道设教、自然知识和人文理性混然一体的形态,构成了此一时期价值和秩序的基础;

第二个时期以儒家义理为主体的经学传统和以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以及后来的佛教等为代表的子学传统为代表,顺应着大一统帝国统治秩序和探索和建立,以天道和政教为中心,通过元气、阴阳、四时、五行、仁义礼智信、自然、无为等要素,天人之学在“气”观念的基础之上,寻求建立起一个融自然秩序和人间伦理及政治秩序为一体的世界;

第三个时期以新儒学即宋明理学为代表,以天理和心性为中心,通过理、气、心、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观念和条目,建构起一个以天理为中心的严密的伦理和政治世界。

这三个时期,一方面可以看做是确立了三种立足于不同精神之上的范式;另一方面,在三个范式的内部,又有不同原则的存在。譬如在第二个时期,儒家的原则和道家的原则就有明显的不同,并且在思想世界和生活世界都发生了深刻的影响。第三个时期,新儒学内部也有朱熹和王阳明的区分。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找到跨越不同时期和不同范式的一些共同的关注。这些共同的东西成为我们理解中国思想传统中“人”的意义的重要基础。它们包括:

——天地人一体的世界图式

——政治向度的中心地位

——伦理精神的突出

——自然原则的持续影响力

这些内容之间互相影响,从不同角度拼接成一个完整的人类生活图景,也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图景。以天地人一体的世界图式为例,天地是属人的天地,人则是天地之间的人。同样,在政治向度的中心地位影响之下,天地也被高度地政治化了。如《禹贡》所述的九州,就不是单纯的自然地理,而是被纳入到政治秩序之中的空间秩序。


注释:[3]《左传·成公十三年》。



当我们讨论“成人”的话题时,文明的和历史的背景是异常重要的。在不同的文明系统中,“成人”具有不同的含义。即便在同一个文明传统之中,对于“成人”的理解随着时代和学派的差异而改变。

对于儒家而言,“成人”意味着成为如圣贤一样的人。而对于道家来说,“成人”意味着成为符合自己之“自然”的人。在一些文明传统中,宗教的向度异常重要。而在传统中国,则没有那么重要。

因此,“成人”主题的开放性和多元性是不言而喻的。所谓“成人”,在一个范式或者原则之下,有其比较清晰和明确的内涵。但从更大的视野来看,“成人”并不就是按照某一个标准或者原则来简单地塑造,这个主题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必须得到充分地强调。

同时,开放性和多元性也不是否认存在着关于人的理解的某些“共识”,存在着进步的向度。譬如在今天的世界,对于生命、权利和德性的成人和尊重等,无疑是“成人”的共同基础。

最后,我想借助于《周易》来呼应今天的主题,无法完成的人,这部长期居于群经之首地位的经典,从乾坤开始,到既济和未济两卦结束,蕴含着阅读和解释的无限可能性。既济卦的六爻排列非常整齐,阳爻居阳位,阴爻居阴位,井井有条,头头是道,看起来是秩序的完美象征,却注定无法持续。

既济卦卦辞说:初吉终乱。这个断言的依据在于,人永远无法象“物”一样,被动地满足于被安放在某一个地方。人的自由的精神让每一种具体的秩序或者范式都存在“有效期”,既济就必然走向未济。不过,我们不必对“未济”的状态感动恐慌,未济之后也并不就是深渊,而是重新回到乾坤,重新寻找人为之人的生存根基。有个古老的儿歌说道: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从乾坤开始,到既济未济结束。再开始,再结束……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循环,六十四卦的每一次重新开始都是一个新的精神范式的展开。这是没有尽头的展开,伴随着乾坤的不断再造,是无限的人和历史。

永远在路上,或者可以说:永远在“道”上,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自由而无法完成的人。

王博

燕园 2017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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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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