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义:青春疏阔岁月稠——1987年纪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74 次 更新时间:2017-03-21 17:59

王三义  


不喜欢写怀旧的文章。尽管我的专业是历史学,无论讲课还是做研究,都是在“朝后看”。研究古人、前人、别人,或研究别国的历史,我是乐意的,就是不想回顾自己的过去。渺小、平淡,这四字足以概括,还有啰嗦的必要么?近日一位老同学微信联系,说高中毕业离开县城三十年了。我有点疑惑,三十年了吗?经同学一提,倒是能想起来,三十年前这个时候,正在念高三,1987年5月高考预选,7月7-9日高考。此后被大学录取,读完大学当教师,娶妻生子,然后读研究生,换单位,逐岁月,日渐变老。是的,1987年前半年是高中生,后半年是大学生。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缘于“一考定终身”,对个人而言,算是人生大改变,值得牢记。当然,忘不掉的主要还是那一年发生的琐碎事。


旧年年尾新年年头


冬天,教室大,煤炉子小,冷啊。语文老师依然慢条斯理,手里拿着至少四本参考书,夹在指头缝里,翻来翻去找答案,然后把要点写在黑板上。我们照着抄录,那是标准答案,必须记。后半堂课讲作文,语文老师不停地念叨:还是米博华的文章好。我在心里嘲讽老师:不是废话么?米博华是谁啊,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我们要比他写得好,就不坐在这里了。但课后还是听老师的,每天午饭后站在校园的报栏前,寻找米博华的评论,把好段落抄下来,抽空背诵,以便在作文考试时用得上。有一段时间语文老师换了,新来的老师不念参考书,而是讲文学欣赏。记得新老师讲《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介绍“背景”时就跑题了,大讲曹雪芹给红楼人物的取名。比如探春和惜春的谐音“叹、息”,老师摇头叹息,停顿,然后解析“假语村言”、“甄士隐”,半节课又过去了。喜欢文学的学生对新语文老师赞不绝口,有的同学却不乐意:这些东西考试用不上,白白浪费时间。


政治老师来了,正宗的大学本科生,西装革履,语速适中,音质甜美,先讲考试题,接着总结1986年后半年的“时事政治”。似乎那半年国内外大事不少:邓小平谈政治体制改革;英国女王访华;国务院发布新税法(好像是“个人收入调节税”方面的);李远哲获诺贝尔奖;等等。有一位同学提问:奇人张宝胜表演特异功能引起轰动,算不算大事?政治老师说:不会考的,不必去记了。1987年1月的时事政治,老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献词。模糊记得,献词的核心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年后才弄明白,胡耀邦的辞职和那件事有关。政治老师当时强调,要记住中央点名批评的三个人。可惜我就没记住,春季学期的一次考试中出现的题目,我干瞪眼不会答。考后翻看复习资料,原来是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考试中的一个失误让人印象深刻,至今还记得这三个名字。


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地理老师讲课各有特色,当时很喜欢,但现在都忘了具体细节。班主任是历史老师很严厉,我和本宿舍的同学曾被罚站。早自习,班主任去教室,发现缺了四五个人,一问,是同一宿舍的。班长来敲宿舍门,我们还在睡梦中。前一晚上,我们通宵偷看一本禁书。不是什么黄色书籍,而是一篇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长篇小说,据说是触犯了藏族禁忌,社长刘心武被撤职,期刊查禁。年轻人的好奇心真可怕,本来连《人民文学》都没见过,一听说小说被查禁,忍不住想一看究竟。真的借到了一本。寒冬的夜晚,等宿舍熄灯后,我们点起煤油灯,身上披着棉被,凑在一起阅读。小说很长,读完之后才熄灯睡觉,估计当时天快亮了。被班长从梦境中拖出来,我们稀里糊涂跑到教室门口,班主任板着面孔挡住我们。四五个人在教室一侧立着,对面是初一的教室,孩子们朝我们这边瞅,我心里很不自在。班主任问为什么睡懒觉,我们编了一通理由,就是坚决不提熬夜读禁书的事。当学生嘛,迟到旷课平常事,考试不及格也不丢人,但偷看禁书,问题就大了。二十多年后,刘心武百家讲坛走红,我忽然想知道,这个刘心武是不是当年的社长刘心武?为此,还查资料核实过。


从春到夏没有闲着


那时的高三,寒假也不补课。过完元宵节后,我们和低年级学生一起开学。老师说,该好好用功了。我觉得真该努力一下。和现在的中学生比,我们真幸福。现在的学生初一就进入战备状态,中学六年从不松懈;我们那时,高三第二学期才进入状态。语文老师不再欣赏课文中的名篇了,英语老师每节课都发一些油印的考题,数学老师随堂考试,历史地理靠自己背。政治老师说,时事政治(占10分)应该拿满分,所以,国内外大事一件都不漏:中苏两国重启边界谈判;外交部发言人发表谈话;国家高科技发展计划(应是“863计划”吧)要实施,中葡联合声明签署。好像还有让人兴奋的新闻:黄河漂流探险。


男女同学平时不说话,这个阶段,从身边擦过也不打招呼,真的六亲不认。大家一声不吭,做题,做题。高考预选在5月进行。根据往年,预选考试太重要了,地方性的考题,难度很大,所以不敢马虎。


为预选做准备的日子,广播里的每日整点新闻,都提到大兴安岭的森林大火。本来备考心焦,听着森林大火的新闻,更加心焦。尽管生活于西北,距离大兴安岭很远。记得有人说,都怪费翔春晚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不吉利。


预选考试中,语文和地理安排在同一天。下午地理考试前,考生和监考老师很早到了考场,但时间未到,不能进门,只好在门前站着。上午语文考试的作文是大家议论的话题。监考老师说,上午有一位考生的作文题目很好:“路在脚下延伸”。有同学问是不是我的。我赶忙声明,我的作文题目不是这个。我的作文题目是“疾风方知芳草劲”,属于慷慨激昂发议论的那种路子。语文考题中的作文,是根据一个英雄事迹写一篇议论文,题目自拟。英雄事迹是:西安音乐学院的本科生徐良参军,在老山前线作战,受伤致残。后来他身残志坚,坐在轮椅上唱歌,他的事迹传遍全国。


正说着,铃响了,我们进了考场,准备地理考试。考场所在的教室,靠近大操场,那几天好像在举行运动会,进行曲、哨声、裁判的呼喊,一遍一遍在耳边响,经久不停,至今记忆犹新。


预选的分数揭晓,有一半以上的学生落选,被迫提前离校。拥挤的教室,一下子变得疏疏朗朗,后几排还有空着的桌子和椅子。预选后我们忙于备战高考,大兴安岭火灾何时得到控制,我们毫无印象,因为对广播中的新闻充耳不闻。若干年后才从资料中得知。那次森林大火烧了27天,损失很大(是建国以来损失最严重的森林火灾)。报纸上说,这场特大火灾主要由于管理混乱、违章作业,好像是和官僚主义有关系。林业部的负责人受到严肃处理。


高考的情况,现在记不清了。如果说有一点印象的话,那就是7月1日建党节我们放假,连着放假一周,迎接“七月七”大考。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说全国本科高校新生将普遍实行奖学金制。当时不觉得对我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考上大学,“大学生”三个字暂时和自己不相干。不过,我庆幸的是,终于不必背诵“时事政治”了。农村孩子,考完试意味着结束住校的日子,把铺盖卷儿拿回家,帮家里人干农活去了。村里也有文化人,我记得,有一天他们谈论蒋经国,好像是台湾解除几十年的戒严令,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对这类新闻,我当时一点兴趣也没有,总觉得那似乎是遥远的故事。


秋冬季节在大学里度过


上大学了,但那所大学不是我理想的,心里并不愉快。报名之后,体检、办手续和入学教育持续了几天。每天早中晚的校园新闻,广播里反复说:“我校是国家教委直属的一所高校”,播音员说到“国家教委直属”时要加强语气。我当时听着,非但不觉得骄傲,反而心里更烦。好在本班的同学友善,不多几天就混熟了,心情渐渐变好。两周后,我们穿着军装去参加军训。我记得军营很远,一整天的行程,凌晨在操场集合,傍晚才到达营地。那里是一个新兵教导团。进入军训,部队每日的任务安排得满满的,没时间胡思乱想,适应之后感到愉快。带着羡慕的目光,瞧着那些讲话铿锵有力的营长、连长和教导员。至今还记得,我们的班长有思想,重情义。刚离开部队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就失去联系。


回到学校,上课。课余时间就在宿舍里谈论。宿舍里有一位藏族同学,我们起初带着好奇询问藏族习俗,我还试着学藏语。有时,他们藏族同学相聚,也谈到一些敏感话题,比如10月初发生在拉萨的骚乱。我对新闻的兴趣不大,关注不多,了解也很少。我们宿舍里有的同学很关心时政,总是询问细节,藏族同学也回答不出。有人喜欢谈论台湾与大陆的关系,我听进去的不多。连续几个月里,新闻都与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有关。有时候,宿舍里也会有经济专业的学生来会友,他们谈论股市的涨跌,我觉得那是外星人的事。


遇到球类比赛的直播,宿舍楼道里会摆放一台电视,有的同学熬夜也要看。记得有人放过鞭炮,我想不起当时因什么而兴奋。查阅1987年后半年新闻,“10月26日中国足球队取得1988年奥运会参赛资格”,估计就为这事。那时候,能看彩色电视是一件奢侈的事。我看足球比赛很少,那一年好像有全运会,我看过几场体操比赛。不过,我挤到礼堂(当时叫“联合教室”)看电视剧的次数很多。每个周末的露天电影,我也是一场都不错过。班里有人对国家大事感兴趣。我记得,一位同学说起“赵紫阳答记者问”,总是激动不已,说他多么有风度,谈吐多么儒雅,回答记者提问时多么幽默。而我,只在新闻联播里看到新任总书记,还有其他四位常委的长相。至于十三大召开的过程(10月下旬至11月初),有哪些会议决议,记者招待会的直播,我几乎没有留意,所以印象模糊。在很长时间里,我根本弄不明白政治局委员和常务委员有何区别。说起政治层面的问题,我显得弱智。


若干年后我成为大学教师,给学生讲世界当代史的时候才发现,1987年里“国际大事”接二连三,诞生了15个“宣言”或“声明”。比如,《罗安达宣言》、《科威特宣言》、《北京宣言》、《马尼拉宣言》,还有《欧洲安全章程》、《安曼公报》、《欧洲一体化文件》、《联合国裁军会议最后文件》、《平壤宣言》等。重要的是,里根和戈尔巴乔夫在华盛顿会谈,签订了限制中远程核武器的条约。这一年,是人们对世界和平的前景最乐观的一年。可惜,我当时并不了解。前一年用心记“时事政治”,纯粹为了考试,大学里不再考时事,也就没兴趣关注。此时已经是大学生了,仍然难以摆脱中学生思维,考试不考的就是没用的(从大学二年级起有所改变)。


三十年一晃而过,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半老了。我的记忆中,整个高中阶段没有多少青春故事,高三更不会有。我们那个年代,学习不紧张,家长的期望不高,我们贪玩,散漫。从中学到大学,我们的生活不缺少情趣,当然,也不懂得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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