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绣:王永兴:漫步在北大蔚蓝的天空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9 次 更新时间:2016-04-06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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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锦绣  

北大的早晨,宁静、清幽。

黄刊(即王永兴,下同——编者按)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从校医院出来,穿过梧桐树叶交织的茂密的林荫,经过芳草茵茵的静园,绕过蜿蜒曲折的幽径,来到翠竹、古树掩映的临湖轩前,仰望着两株苍劲挺拔的白皮松。这是黄刊最喜欢的,据说是明代的古树,已经巍然耸立了几百年了。

晨曦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光辉柔转,远处葱郁的绿树、近处草地及棘丛里的顶着露水的小花都生机盎然。偶尔一只鸟鸣叫着飞过,更显得静寂。空气是清爽而芬芳的,夹杂着一些泥土的气息。

黄刊倚靠在轮椅上,眼睛也不愿睁开。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二次在早晨推他出来。高烧虽退去,他的血液中氧气较低,二氧化碳仍高,医生建议我推他出来走走。燕园丘岗起伏,林草丛茂。参天的古槐、银杏,依依的杨柳,低矮的白杜、红瑞木、金银木、荚蒾,丛丛的山桃、丁香、紫荆、刺玫等,都枝条舒展,连绵不断。这样的环境中,氧气一定是很充盈的。在各种古树新枝中,我选择了松树,更爱把黄刊推到油松、雪松、白皮松前,让他在松下停留,大口呼吸,尽情吸收青松的氧离子。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更希望他融入青松之中,吸进青松旺盛的生命力。

可是黄刊依然无力地靠着轮椅,用一两个字,勉强回答我的问话。昨天他就是这样几乎闭着眼睛出来的,什么话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今天该怎样让他说话,让他深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收氧气呢?我有些犯愁了。

突然想到了黄刊住院前经常捧在手里的《陈寅恪诗集》,我似乎想到了办法。在松树下,我背起陈寅恪先生的诗:“汉家之厄今十世”。我停顿下来,一会儿,我听到他接了下来:“不见中兴伤老至。”顾不上心头的狂喜,我连忙背下去:“一死从容殉大伦。”

他仍在继续接下来:“千秋怅望悲遗志。”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句,环绕着松树垂下的苍翠的枝条,背完了这首长长的《王观堂先生挽词》。

陈寅恪先生,真是他心中永不忘却的回忆啊!我欣喜又感动。此后我才明白,陈寅恪先生的诗,不仅陪伴他和我在医院的两个月,而且作为他心中的支柱,支撑他走过一切风雨,走完了一生。


推着他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往回走,我一边感慨,一边回忆着他住院十几天来的日日夜夜。

黄刊这次生病,比以往的几次都严重,他咳血,也因缺氧而昏睡。而且随着年龄增大,许多事都忘了,许多话、许多年都记不清了,甚至出现了时空混乱,不知身在何处,思想飘向久远的过去。

每当夜幕降临,我心中都感到恐怖。因为夜里,他的思绪飞速地游离现实,似睡似醒地固执地停留在过去某个特定时空,让我不知所措。

在医院的第一夜,他在咳嗽、喘息逐渐安定,安睡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精神起来。他问我,“电源插好了吗?”在我愕然中,他又说:“出来了!”,于是双手忙乱起来,手指不停地动。一会儿说:“帮帮忙,这些字跑了!”一会儿又说:“快来,它怎么又不见了!”紧接着,又喊:“我要另起一行,怎么办呢?”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在学电脑,这些表现,正是2001年他初学用电脑打字时的常态。

说起学电脑的因缘,我想起9年前我在英国时,他给我写的书不成字的信:

我现在手写字越来越不行了,同时脚走路也越来越不行了。原因何在?我自己不知道,但却引起一个思想:自强是必要的,还要加一个“忍”字。手抖,要忍下去继续写;一走路,脚就沉重,似乎抬不起来,但要忍,终于抬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走路慢,但终于向前走了;我进步没有停止。至于抬起脚迈向前的几分钟,似疼非疼比疼还要难过之际,脚可以放下去,不向前走了。不!我要忍“似疼非疼的难过”。我向前走出一步。手抖心也似乎在抖,把笔放下不写了,但我要忍“心也似乎在抖”,写下去,终于写出了给你的信,这是用心写的,妻子是知道的。

你来信中多谈敦煌吐鲁番文书,这原本是我很熟悉的,现在似乎虽有兴趣但已忘了许多。这两天,我有时想把已发表的大约二十几篇论文,严格选择可得十篇,多数是几万字的长文,改与补,几年来就想补的已很具体,用一年时间成集,朋友可帮助出版。这一想法多次,每一次的结论是自我批评:不自量力,妄想。叹息一次。我的双手还能写什么?我知道,爱妻会说,你帮助我。我的爱妻,这绝对不可以!因为你现在有比助我更重要的事要抓紧做好。

文革中受到的酷刑到了晚年仍在影响他的身体,双手写字越来越困难,到了世纪末,手写字已不可辨认了。他还想写文章,又不忍耽误我时间帮他抄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自己学习电脑打字了。我成了他的电脑老师。

首先要教他输入法。五笔对他太难了,而且我也不会。我惯用的自然码输入法是双拼的,需要记一些元音和辅音,也不适合他。智能ABC比较容易学,前提是要能准确拼音。我觉得这种输入法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掌握,但他并没学过拼音,也有一定困难。于是我先对他进行拼音启蒙。拿着《现代汉语字典》,我告诉他元音、辅音的拼写,然后让他对着《字典》练习,他口中念念有词地学习着,很快就会拼出一个字的拼音了,拼不准的也能通过查字典更正。接下来,我告诉他辅音b、p、m、f和元音α、o、e等在键盘上和英文字母的对应关系,他认识了,进步很快。等认全了拼音和字母之后,我再教他识别和使用键盘上常用键的键,并画出示意图,如翻页、取消、空格、回车键及各种常用符号键,这样,经过多次练习,他终于能够拿着字典一边查一边打字了。等到一个个字打出之后,又教了他一些编辑方法,如剪切、复制、粘贴、格式调整等等,他由于手抖,控制鼠标困难,进步不大。我还试图教他指法,希望他能五指运用自如,但他习惯于食指和中指,我看“两指禅”并不影响他打字,只是慢一些,也就不再强迫他了。

我告诉他只要指法准确,是可以盲打的。他不禁大发感慨,他惋惜寅恪先生没赶上电脑时代,因为那样寅恪先生就可以不用口述而自己打文章了。他说他曾试图给老师设计一个可以写在一个个框子里的木板,但因笨手笨脚的,设计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成为他的终生憾事,有时在梦中,还会设计写字板。

看到他已掌握打字方法,我就拿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让他练习,他不肯,坚持要打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中的《赠蒋秉南序》。《序》文中的字多是不常用的,频繁的翻页、查找,他又不熟悉键盘,不熟练操作,更加困难。但他不辞辛苦地打着,往往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不动,坚持着不放弃,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敲出了第一篇文章。经过校对后,他让我用打印机打出,强调一定要打得大一些。我用四号黑体打在稿纸上。他拿在手里,反复诵读,至“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瑰宝。孰谓空文于治子道学术无裨益耶?”一段,激昂慷慨,令人动容。

之后,又打印了寅恪先生《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业旧书者悉改业新书矣》、《丁亥春日清华园作》、《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辛未九一八事变后刘宏度自沈阳来北平既相见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等诗。这些诗或直抒寅恪先生胸臆(如圣籍神皋、迂叟、续命河汾),用意良深,或关乎他的身世(如九一八及清华园),都是他最喜欢的。他一字一句地打着、诵读着。在这次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推着他背诵的最多的,除《王观堂先生挽词》外,就是上面这些,他记得最准确,至死不忘。

就这样,他艰辛地完成了“换笔”历程。之后,除了生病的日子,他每天都会坐在电脑前,启动按钮,看着电脑屏幕飞速变幻,用中指使劲敲一下回车键,踌躇满志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千军万马。他用电脑撰写了《述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之作的重大意义》、《唐人小说红线的历史背景》、《论李靖》、《论北周武帝宇文邕》等多篇论文,以之著述《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疏证、《回忆录》,更重要的是,在90岁的高龄,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整打印出近20万字的《唐代后期军事史略论稿》,我只是帮他调整了文稿的格式。

夜深了,病床上的黄刊仍挥动双手,不停地打字。他在打什么呢?


第二夜,他的思绪又往后退了一些,在这一夜的时空中,已经没有我了。他的眼前,仿佛是历史系108的会议室,他正在系里的教师面前发言,谈如何培养学生问题。

他慷慨激昂地讲着:

第一,要学风严谨、平实,重视基本训练。这包括两点:其一为言必有据,要有大量的依据,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实事求是绝不空疏,不作空头史学家;其二为对史料要审查精细,一丝不苟,但不是单纯排比、罗列材料。严谨、平实基于基本训练,包括基本史料(包括敦煌文书)、治史工具(训诂、校勘、考证、语言文字);严谨、平实基于艰苦用功。

第二,要从小处着手,大处着眼。

第三,要有通识,包括通性之真实,个性之真实。基础要广,要深。

第四,历史系学生的责任,是要艰苦学习,向78级学习,从严、从难、大运动量;历史系教师的责任,是要培养一支研究队伍,要敢为天下先。我们要清醒认识和估计现在的实际情况,包括研究的实际,队伍的实际。认识实际情况,就是要改变现状。怎样培养人材?从实际出发,大量招收研究生,要进行基础知识教育和基本训练。一字一句读懂敦煌吐鲁番文书,对文书要严谨全面整理,要提倡求真务实的实事求是的学风。要多做艰苦工作,出成果,出人材。

要以陈寅恪先生为楷模,一生忠诚于学术研究,将全部心血投在学术研究上,不因环境顺利或逆境而改变其节操。在名利之前,不改初衷,抓紧时间。

铿锵有力的语言,振奋、坚定的声音,在后半夜的医院中格外清晰。没有咳嗽,没有喘息,仿佛回到了20多年前。我为他摆脱了病痛而高兴,但也担心他影响了相邻病房中其他病人的休息。黄刊不停地说着,那火热的声音,在病房中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熟悉的话语,和我第一次听他讲课时依稀仿佛。我也忘记了时空,燃起了干云的读书豪气。

黄刊曾说过:“我做事认真,绝不偷懒,有十分力量,绝不使九分。”我问他:“在北大教书,你使了多少呢?”他回答:“我已使出了十二分。”

自1978年末他调来北大,就长期超负荷工作,体力已远远超支了,支撑他这样拼搏的,是顽强的毅力和压抑二十年之后的喷薄而出的热情,而在这背后的,是对寅恪先生坚定的信念。在他使用的陈寅恪先生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扉页上,他写道:

一九八〇年一月,我在北京大学讲授寅师过去曾讲授的课。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我要用功读书,以求实的精神治史,不愧为他的学生。

永兴,书此自勉。

有着这样的感情,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挫折都不重要了,他就这样拼命地工作着。

第三夜,他还沉浸在八十年代那火热的日子。他一遍一遍地说,要去给学生上课,甚至不停地乞求、哀求我,让他起来,快到上课时间了,学生在等他,他要去上课。我使劲解释,也无法让他安卧。泪眼模糊中,我回忆起刚成为他学生时的情景。

那是1985年,我看到的他,就象一架昼夜不息的高速运转的机器。他马不停蹄地奔忙着:办学会,筹备会议,办中心,建立研究室,购书,复印照片,编论集,跑出版,抄稿子,编资料,写文章,计划丛书。而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是上课,是带学生,培养人材,这是压倒一切的。他带学生的方法也是独一无二的,除认真备课、上课外,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对学生的课外辅导上。

他辅导学生读《资治通鉴》,辅导学生做敦煌吐鲁番文书,辅导学生读古汉语,背《左传》、《史记》,甚至辅导学生写毛笔字。他讲授敦煌文书课,力主实践。在学生实习的时候,他预先挑选文书,思考文书中的问题,看能不能做成一篇文章;在列举史料,心中有底后,再交给学生整理。他先教学生整理方法,再提供史料,然后是改论文,辅导分析,帮助提高,最后找出学生作业中的闪光点,鼓励、激励他们,使之发扬光大,形成论文,再一遍一遍地修改,直到能够发表。

这些研究课题,他都无私地交给学生,让学生得到训练,让学生走入学术殿庭,登堂入室,成为新一代学术的擎天支柱。他没有自己和别人的学生的概念,只要有向学之心,他都热心指导,倾囊相授,毫不保留。即使受到伤害,也一如既往,痴心不改。

他的桌上,永远放着需要批改的学生作业、读书报告、文书录文,有时甚至批改学生的听课笔记。他不停地奔走着,在教室上课,到读书馆借书,到北图洗文书照片,去红楼查核吐鲁番文书录文,并考核原貌,到研究室看书,到学生宿舍检查功课及辅导,到邮局,到北大同事家中,到出版社,到书店,到各级领导家中,谈各种事情。当时,没有电话,也没有出租车,一切都靠他亲自写信,亲自跑,经常要去挤公共汽车。他也不会骑自行车,诺大的北大校园,不紧不慢的步履,略微弯曲的身躯,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走着。

我遇到他时,他正在激情四溢地高速地转着,连带着我也跟着转动起来。当然,即使是机器,也有停歇的时候。在1986年初,他就因肺炎住院了,那应该是他来北大之后的第一场大病。

透过X光片子,我才知道,青年时的肺结核和胸膜炎的积水已毁了他的右肺。从1937年到2008年七十年那么漫长的日子里,他只能靠一个肺呼吸。而那十足的中气,洪亮而激昂的声音,那冲天的干劲,又能让谁能想到是这样呢!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几十年的日子,可以一晃而过,不留痕迹;而几年甚至几天的经历,就足以改变一生,贯穿一生。在医院一个个混乱的夜晚,我更清晰地体会到这一点。

黄刊的记忆,仍在继续在往回走。

以后的几夜,充满了血雨腥风。我最恐怖的一幕上演了。黄刊同样也没有忘记文革。他蜷曲在床上,凄厉地叫着,说有人来抓他。一会儿,他翻腾着,仿佛在躲避铺天盖地打过来的棍棒;他双手扭曲在一起,呻吟着,叫着。我把他抱在怀里,反复安慰他,试图让他平静,让他相信,灾难已经过去,他仍在颤抖着,那恐惧的眼神,让我的心剧烈地痛着。

和他结婚之后,我们隐居在燕北园小巢中,日子过得平静温馨。他不知多少次喋喋不休地给我重复过文革时死去活来的经历,总让我一脸泪水,这成为平安隐居日子中的不和谐音符。我后来要求他,现在生活不是很好吗?别想那些痛苦了,没有用的。我也曾抱怨:只有享不来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他是有福拥有幸福生活,却没有足够的福气享受这种生活。实际上,我这种貌似深刻的感慨是多么肤浅。他当时忍受的抄家、批斗、游街、毒打、酷刑,都积淀在身体里,在生活平静的时候,就会爆发。那是一种粗犷的,极强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不能享受平和。那些创痛是历久弥新的。

随着黄刊的挣扎,我仿佛看到了他在文革种种非人经历,被用鞭子抽打着,拉着堆满自己藏书的大车,到火炉边,亲眼看着数十年的心血灰飞烟灭;一次次被捆绑双手,高高吊起,再被种种摔在地上;被打死扔在大水坑中,半夜被暴雨浇醒;无尽的批斗,无穷的酷刑,奄奄一息的生命,血与火的洗礼……我捂住眼睛,不忍看,不忍想,但那悲惨的镜像却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如何能让他忘记?!经历过国家民族这样耻辱的人,又如何能让他安享个人生活的温馨?!

所有的藏书几乎被烧尽了,退回来的一堆乱纸中,夹杂着一枚纸币,那是1945年印制的壹百元的纸币。这张纸币被贴在一张稿纸上,一道封条上写着:“王永兴长期保存的伪币一张和有意漏掉两字的一张主席语录。1966年8月26日发现。教职工红卫兵。”这张纸的页码写的是10,不知道他的罪行究竟有多少页,也不知道前面的罪证又是什么。可能因为纸币是没有用的钱吧,文革末期就退给了他,那张漏了两个字的主席语录没有退。这也就是莫须有罪名的一个例证吧?我保留了这一页纸,因为这成了他那个岁月的唯一记录。准确地说,除了身体上的伤痕,精神上的创痛外,这页纸是那个岁月留下的唯一痕迹。


文革中渗透着血腥的一页,终于被翻过去了。黄刊的世界还在后退着。现在他带着五个孩子在山西,六人挤在一间土屋,一个土炕上。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在发愁正在长身体时的孩子们的饭食。他不停地和我商量着如何吃饭。哪几个孩子吃一碗饭,哪几个孩子吃一个饼子,总是不够。他说,他不是很饿,就不吃了,让孩子多吃一点。他从夜里说到白天,医生护士来看他,他还在说吃饭问题。

中午,历史系党委书记王春梅老师来看他,他仍停留在自然灾害时期。我告诉他书记来了,他就坚定地说:“我不特殊。”这是他给历史系的遗嘱,还是他坚持走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信念?

到了夜晚,他回到了被遣送至山西之前。他一个人哭诉着:“说她武装推翻共产党,她没有啊!我怎么批,她真的没有反党啊!我和她是性格不合,但她已经被打成极右,被武装押解出京,我不能落井下石啊!”这应该是他心灵的独白吧?

1957年,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妻子被打成右派,押解离京。此后几个月中,是社里漫长的日复一日的声讨和批判,他始终一言不发。组织上多次找他谈话,动员他划清界限,因为右派是敌我矛盾,只要他一句声明,一个表态,就可以离婚,不受牵连。但他拒绝了,结果就是被驱逐,遣送出京。

时长女刚刚上中学,而最小的孩子刚1岁多。他将长女寄宿在师大附中,幼儿寄养在北京亲戚家,带着四个孩子(最大的11岁,最小的3岁),离开了沙滩后街那古朴庄重、弥漫着脉脉书香的古老庭院,离开了读书和科研的环境,踏上了滚滚黄沙之路。而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和牺牲,并未能保住家庭的完整。在文革中,随着被打成反革命的他百口莫辩,死去活来,这个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家庭也解体了。

我曾问过他,这样的选择是否后悔。他说:“我当时没有选择,因为我不能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听到他的话,我感慨万千。在那场没有硝烟的反右战争里,为了避免株连九族,多少夫妻陌路,多少亲人反噬,但他却顶住了如大山一样压下来的政治压力。给予他对抗这样压力的勇气,就是简单的我民族传统的信和义。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刊永远不是俊杰。有多少次,明知万死,他选择的却是自己的良心。

这样至诚至善的人,我要怎样疼爱他,都是不过分的。


一夜,我被他激扬的歌声惊醒,他兴奋地说着:我们的歌声多么嘹亮,我们战士的队伍多么整齐。我以为他回到了抗日战争时期。白天,他仍然激越地为我演讲着:不能以战争制止战争,美帝国主义不能灭亡中国。又问土地改革进行得怎样了?我才知道他的思想在建国初的抗美援朝之时。

接下来的一个夜晚充满宁静和温暖,他到了寅恪先生身边,他在为寅恪先生读《资治通鉴》,病房中响起他的读书声:贞观二年,春正月……魏徵……李靖……长孙无忌……臣光曰……我欣慰地听着,看着他在清华大学辅助寅恪先生备课和研究。

在还在念叨着,白皮松,珠眉,珠文。那一幕我太熟悉了,他扶侍寅恪先生去喇嘛庙他的住处,去看白皮松,那是他记忆中最美的一刻;他推着小藤车漫步在颜家花园的柳荫下,年幼的珠眉、珠文在车中的嬉戏……那幸福的日子,我真希望永远停留在。

但他还在继续走。他在说着敌机,告诉我外面有狼叫,说要读书到深夜,我知道,那是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他已经不只是夜里时空混淆了。白天,他也会问我战争进行得怎样,我们今天又胜了吗?他还和我谈读书中的问题,说佛经翻译文学课上的笔记没记全,要多花些时间补。他还告诉我哪个字是梵文,哪个字是藏文,也会铿锵有力地说一声:“南天一柱”。那是他听寅恪先生课的教室。

日本入侵中国,改变了黄刊的一生。他本是农家子,幼时耕读,并没想过离开东北。“九一八”事变后,他流亡到北平。他常常和我说,他胸口还能感受到日本兵刺刀尖的寒冷。我曾听他叙述过参加一二九时的情景,那是用青春和热血谱写的岁月。

我非常喜欢他参加一二九运动时写下的那些文字:“在阴郁沉闷风雨欲来之亚洲平原上,中华青年擎起民族解放火炬。在黑暗中,在血腥气氛中,在卑鄙屈辱的景色中,人类听到天真而质朴的伟大情感之流放,人类听到正生存争自由争真理响亮的吼声。感谢这些成千上万的中华青年,自一二九以来,忍痛忍苦,奔走呼号,中华民族又重新看到晴朗与光明,希望与未来,又重新走到向自由自强之路。”“献其血肉之躯,献其崇高而纯洁之灵魂,争取祖国自由,争取民族解放”。这些发在他参加主编的《学生与国家》中的文字,一遍遍让我热血沸腾。

在医院,随着他的时空倒错,我以为他会为我再现那段峥嵘岁月,我能亲眼目睹他的慷慨悲歌。谁知他没有。

一夜夜过去了,黄刊没有再继续后退,他的思想,他的世界,停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停留在从师陈寅恪先生的时代。从1937年他授业于陈寅恪先生,已经71年了。在长沙圣经学院,在昆明文林街悬有“南天一柱”匾额的殿堂,在清华园海棠花掩映的新林院的书房,他侍读寅恪先生之侧,得到耳提面命的教诲,他立志用寅恪先生的史学思想、方法读书治学。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一直到去世,黄刊都没有再往后退,而是停在了师从寅恪先生时。是他去世之后,我才明白,他的世界里,不能没有寅恪先生。

1948年末寅恪先生离京南去,他和老师分开了,但似乎并没有离开老师。他的生活习惯都保持着在老师身边那样,如永远吃米饭,而不是象北方人一样主食是面食;喜欢吃甜点心;口味偏甜,而不是北方的偏咸;喜欢听京剧,尤其是昆曲,徜徉在那百转千回的断肠声里,他是否回忆着寅恪先生听曲的情景?他好像一直是在老师身边的日子,不管风云怎样变幻,历劫不改,始终如一。

他为什么会选择走义宁治学的路呢?在他1956年写的交代中,他说1937年的转系师从寅恪先生,是因为“为他的精博学识所惊倒。我那时候心情很苦闷,就选择了跟陈寅恪先生研究历史,治考证之学这条道路”。其实应该是寅恪先生的独立精神精神、自由思想,让他那洋溢澎湃的一腔对国家民族的激情找到了奔流的出口,化作埋首于线装书中的寂寥日子中的不变的壮志和深情。

据翁同文的回忆,寅恪先生在南渡后的第一课,讲的是支愍度渡江,伧僧劝他不要自树新义,以负如来的事。翁同文认为,这一课含有寅恪先生“忠于学术良心,不妄树新义而藉以曲学阿世或哗众取宠的深意”。寅恪先生最后所皈依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黄刊也跟随寅恪先生,以民族文化为皈依。他那飞扬的民族感情,比一二九运动时,更深沉,更理智,也更坚定了。皈依于此,他不再回头,于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黄刊的记忆衰退,并不始于住院。在几个月前,他已经有些思维混乱了,有时,他甚至不能分辨我是谁。朋友告诉我,老年人到了一定阶段,记忆是往回走,向后退的。我知道,按照记忆后退的自然规律,我是最早离开他的世界的人。生病前在家里,他不认识我时,我会拿结婚证给他看,告诉他我是他的妻子。在医院,我在纸上写下他曾书写的对联:

中华文化添锦绣

义宁学术得永兴

问他:“还记得吗?你是永兴,我是锦绣。我是你的妻子。”叮嘱他别忘记了。以后常常给他看这个对联,他想起来,就深情地看着我,叫着:“爱妻!”充满幸福和依恋。有时半夜里,也会突然想起,就这样叫着。

在医院里,如果不是陷入回忆中,黄刊会很平静,安宁,天真一如婴孩。以致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也不忍看小孩子的表情。那相似的纯真的神态,让我痛断肝肠。医生和护士也非常喜爱他,说他是最配合治疗的病人。他极其善良。有一次病重,转到北医三院。因奥运在即,医院预留床位,没有病床,只能躺在一个30多人的急诊大厅里。他的旁边躺着一个脸色红红的发着高烧的小孩,他一遍遍让我找医生给这个孩子治病,专注得忘记了自己。他的婴孩状态,不是返老还童,而是他的本性。

随着治疗,黄刊一天天在好转,日子也在点滴中过去。大多数时候,黄刊不记得我是谁了,有时说我是他的小女儿,还有一次说我是组长,他是组员。但他熟悉我的气味,就像一个婴孩对母亲体味的熟悉。我在他身旁,他就安心,我稍微离开一会儿,他就烦躁,急着找我。有一次他说,我是照顾他的人。有一个星期二,我去上班,珠群之妻小妹照顾他。小妹温柔细致,但他依然找我。一次次地问,锦绣在隔壁屋子念书吧?小妹说:是的。他就说:让她多念一会儿吧。一会儿又找,说,让她回来吧。小妹只好告诉他我上班去了,他就让小妹推着他出去接我。没接到,怅怅而归。我回来,他正在侧躺着,小妹问:你看谁来了?他看着我,深情地一笑,欢叫着:锦绣!

每天下午,黄刊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我去取晾晒的衣服,他就睁大眼睛望着我,安静地等着。看到我抱着衣被走过来,他就欢快地笑,让我把衣被搭在他腿上,他用手扶着,爱护着,那样帮忙,那样懂事。然后说,我们回去吧。

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着,就这样不舍地依恋着。


未名湖畔,垂柳依依,美得象个多情的梦。湖心岛上,松树、各种不知名的花木尽情地长着,绿着。未名塔坚定地矗立着,微波涟漪,使人心中柔情万种。我推着黄刊,走过逶迤曲折、跌宕起伏的山林幽径,在起伏的岗峦背后,眺望着花木掩映的湖水。黄刊不时提醒我,要小心一些,不要压坏了地下一丛丛马兰花。

老友侯仁之先生也住在校医院,与我们的病房只隔两个屋子。黄刊多次要去看他,但因为医生怀疑黄刊可能是肺结核复发,我多次阻止他。这一天,两位老友在未名湖畔见面了。由护工推着,侯仁之先生坐在轮椅上,向着水塔方向走来。我让护工等一下,黄刊认出老友,激动地喊着“仁之,仁之!”仁先生注目看他。黄刊继续说:“仁之,我是王永兴。”仁先生身体一颤,随之眼睛一亮。护工说,那是仁先生听懂了的表现。我告诉黄刊,他的老友认出他了,知道他的关心,黄刊笑着去拉仁先生的手。黄刊是否知道,这是74年的老友的最后告别。

未名湖畔的丘岗丛林,回环不尽。推着黄刊,我们漫步在燕园。经过黄刊曾经居住的健斋,我们欣赏土山之阳的四条石屏,感受湖水的幽深;透过广植松柏的岗峦,我们也望了望朗润园,那里有黄刊第一次辅导我的居室。为了保护绿草,黄刊多次制止学生践踏草坪,甚至在课堂上也提醒我们。现在小草看到爱惜她的人,尽情向守护者和知己展示自己的新绿,仿佛伸开手,摇曳地向他打招呼。

我们来到南阁和北阁。我想到了在这里发生的一件趣事。那是1932年,黄刊流亡到北平,和10个小伙伴在北平街头一起讨吃要饭。一个春日,这些小乞丐中的领袖高鹏说带大家看颐和园,于是大家从章仪门来到西郊。从颐和园出来东走,他们看到一座雕梁画栋的古色古香的校门,上面有蔡元培先生题写的“燕京大学”四个字。向里望去,只见清幽池水,上筑小桥,一对华表巍峨高耸,四周绿荫如瀑,芳草如茵,俨然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这让刚刚逛过颐和园的11个孩子悠然神往。

高鹏想到了一个东北老乡正就读于燕京大学,就向门卫说要去学校找这个人,于是大家畅然进入。逶迤东南,绕过蜿蜒的湖水和花圃,眼前突现两座楼阁。北面的一阁中有个女孩在弹钢琴,屋内还陈设有沙发、地毯。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的孩子们突然觉得累了。高鹏说:我们进去休息休息吧。弹钢琴的女孩看到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进来,吓得尖叫一声,跑走了。他们十几个人冲进屋,有的坐上沙发,有的躺在地毯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被打扫卫生的女工赶了出来。从他给我讲的位置看,他们进去睡觉的地方应是北阁,当年叫甘德阁。

我指着北阁,向黄刊说着这件事,并问:“你没想到,昔日的讨饭孩子,会成了这里的主人吧?”黄刊说:“我们当年淘气,现在再也不胡闹了。”湖光塔影依稀如旧,不知南阁、北阁,是否一如当年?

有一天早晨,当我们在外漫步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用毛巾被裹好他,在松树底下犹豫不决。这时,一个男同学主动跑过来,用书包为他挡雨,帮我一起把他推到外文楼长长的屋檐下。屋檐的遮挡,隔出了两个世界:雨中的世界,烟雾朦胧;干爽的避雨处,黄刊安然地品尝酸奶和松软的蛋糕。雨停了,那个学生飞快地跑了,我们连最后的谢字都没来得及说。

北大正在举办“奥运在北大,静园观太极”的活动,静园的草坪上,严整地排列着太极拳群像雕塑,每隔几天会换一种阵形。我推着黄刊在油松下,静静地观看。一个女学生微笑地走过来,将说明和一柄刻有五环的扇子送给黄刊,说欢迎他参加“启动太极”活动。难忘她暖暖的笑容。那把朴素的小扇,和那为他遮风雨的男学生,让黄刊对他寄予厚望的后学,感到欣慰。

看着太极雕像,我问他,你还记得吗?“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他说,都忘了。我再问:天行健,君子以什么呢?他说:“自强不息。”我接着问:地势坤,君子以?他说:“厚德载物。”我知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是清华的校训。


漫步中,我们仍在背寅恪先生的诗。绕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我突然想到了寅恪先生的《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于是我说:道穷文武欲何求。他接着:残废流离更自羞。我们继续背下去:

垂老未闻兵甲洗,

偷生争为稻梁谋。

我们都沉浸在寅恪先生诗的境界中,我把轮椅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走,继续背:

招魂楚泽心虽在,

他很快接上:

续命河汾梦未休。

我手一抖,泪水旋即悄悄流下来。我以为我们的背诗,是让他保存记忆的一种方式,是让他忘记病痛,消磨岁月的方式,没想到,那是他完全的精神寄托,是他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寅恪先生原诗作:“续命河汾梦亦休。”他改为“未休”,是想告诉我他心底的强烈愿望吧?是以此谆谆地嘱咐我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记成了这样,在他心里,续命河汾之梦,永远没有泯灭。我悲其志,感其诚,念其苦心,泪流面目,良久无语。他知道我懂了,也不再多说了。

推他回来,我累极了。他说他还想坐一会儿,让我躺在床上休息。

我看他拿起《陈寅恪诗集》,就说:“我累了,给我念一首诗好吗?”

黄刊随手一翻,给我念了一首陈寅恪先生的《壬辰春日作》诗,念一句,还解释一句:

细雨残花昼掩门,

结庐人境似荒村。

我觉得这和我们现在的情景倒是很象的。他继续念:

简斋作客三春过,

他告诉我,这句所用之典。下一句:

裴淑知诗一笑温。

他从书上抬起头,长时间温柔地看着我,笑着说:“你岂止知诗呢!”

在他温柔的注视中,我劳累顿消,深深地满足了。我在日记中写道:

余生若得长如此,何物人间更可求。

这是我医院日记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相依为命、朝暮依恋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我没想到他会离去。因为除了最初的七天外,剩余的日子,他没有衰弱,那振奋的神态,那充足的精力,让我误解了,我一直准备迎接他出院的。

苦热的病房的相依,是一段如诗如歌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坦荡的胸怀,真挚的感情,纯真的世界。

医生告诉我,类似的疾病,他那样高龄的老人一般也就坚持七至十天,而黄刊坚守了两个月。是怎样的依恋和不舍,给了他如此力量,又是多少话语,多少故事,多少深情,要他在两个月里告诉我。

当衰老和痴呆不可抗拒的时候,他以坚强的意志,守住心中的信念,将山高海深的情,演绎为如泣如诉的歌。他留给我山高水长的爱,这种爱,我一辈子也享用不尽;他留给我深厚的人生阅历、哲理,对国家民族的如激流飞涌般的至诚,值得我一生去解读、沉淀。

住院前,不知是否有预感,他多次问我,在我眼里,他是一个什么人。在医院,我告诉他:“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以你为骄傲。”黄刊几乎尝到了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的精神,也因历尽磨难而伟大,因为他真正做到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

我没有哪一段日子,离天堂那么近,因为他在我身边,一如天使。在未名湖畔,看似我推着他,实际上是他引领着我,走向天堂。我们的思想和心灵从没有那么接近,感谢他带我一起在天堂遨游,带我享受了那样一个清纯的世界。

所有未了的情,都留在北大蔚蓝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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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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