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惠龙:忧伤之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90 次 更新时间:2013-08-17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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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惠龙  

你走过世界许多地方,你说,现在最想去的是彼得堡。

你还说,忧伤是生命的底色,谁都无可逃遁。

人们公认,彼得堡,是俄罗斯“最欧洲”的城市,她身上兼有沙皇集权的威武和欧洲世界的浮华,可最不可抹去的却是它不可替代的、深不见地的忧伤,还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岑、恰达耶夫……这些雕刻在历史上的不朽名字!

浩荡的涅瓦河,是彼得堡的母亲河,她有太多的经历和记忆。历史曾经在这里蓦然转身,误认为这是最后的斗争。涅瓦河以及河上的三百多座桥梁,不似威尼斯,胜似威尼斯。河面游弋着美丽的绿颈鸭。桥头石狮嘴里伸出的铁索,连缀了开开合合的桥身。到了夜里,大桥拦腰打开,高大的船只一一通过。那桥头的石狮可是中国政府所赠送。

站在涅瓦河桥头,面对沙俄专制制度曾经的盛世和淫威,你会思绪纷纷:赫尔岑说过,历史没有剧本,历史永远不确定。涅瓦河见证了曾经被人称为患精神分裂症的民族,怎样成为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继承人。尼古拉一世认为俄国是人类的希望……可是,俄国在经过了巨大的辉煌之后,又砰然跌入谷底。俄国的成就和他的悲剧一样的,强烈。

那被美誉为“北方凡尔赛宫”的冬宫,卓尔不群,奢侈高贵。宫里美妙的雕像,是无与伦比的。记得有一部电影,描写一个从阿芙乐尔巡洋舰上冲进冬宫的水兵,登上金碧辉煌的楼廊,看见那些美妙而逼真的人体雕像,目瞪口呆,挪不动脚步,他一手提着毛瑟枪,另一只手,伸出去,摩挲那雕像,竟然忘了使命。而今,这艘巡洋舰,如饱经风霜的老人,瓦灰色的舰身斑驳沧桑,依然停泊在涅瓦河上,似乎在思索它曾经的轰轰烈烈,曾经的多灾多难。

二月、十月的枪炮,完成了一次历史性转换。普列汉诺夫却看到这场革命的另一种阴郁前景。这时候,德国的共产党领袖罗莎·卢森堡写了《论俄国革命》,说:没有普选,没有不受限制的集会和自由、没有自由意见的交锋,那么一切社会生活都会沉默,都会死寂。苏维埃执政者没有接受她的这个判断,对决了新的集权恐怖。苦果,步步穿越历史的隧道……人们从索尔仁尼琴那里窥见了遍布全国的“古拉格群岛”。当时的救赎,走向了反面。没有外敌入侵、没有自然灾害,铁血士兵放下武器,民众戏剧化地胜利,超级大国的坍塌不期而至。坍塌不仅没有造成灾难,还有人分享了解体的历史红利。啊,我伟大而苦难的邻邦啊!

在彼得堡,还有那十二月党人广场,那彼得大帝的《青铜骑士》,那俯视天下的圣埃撒教堂,那巴洛克式的宫殿,那飘逸的喷泉,哪一项不是一部苦难的诗篇和人民对自由的向往?

1825年12月14日,白雪覆盖了彼得堡。数千名俄国陆海军官兵,一路高呼“要求宪法”、“要求民主”! 在元老院广场,彼得一世铜像旁布成方阵,荷枪实弹,准备战斗。尼古拉一世调动军队,用大炮轰击广场,杀害了聚集在广场周围的群众。元老院广场上弹痕累累,血迹斑斑,尸横遍地。著名领袖被判处绞刑,百余人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十二月党人废除农奴制,实行君主立宪的主张成为泡影。令我感动的还有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自愿抛弃优越富足的贵族生活,跟随丈夫流放……

从十二月党人起始,除了一个耸立不移的彼得堡之外,还有了一个被放逐的彼得堡。苏俄时代的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曼德尔施塔姆,以及普宁、布罗茨基、索尔仁尼琴,这些人都是在彼得堡完成了对俄罗斯思想养分的吸收,并带着这份业已形成的世界观,离开了地理上的彼得堡,将精神上的彼得堡流布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写了不可一世的彼得大帝,他骑在腾跃的骏马上,昂首眺望涅瓦河,何等威武?这位俄罗斯民族的圣君,从一座小木屋开始,兴建了这座伟大的城市。这里成了花岗岩建筑和桥梁的城市,也是悲情与风流的城市。这里还成了俄罗斯精神的出海口,连接着东正教传统与欧洲的文明。我读的《青铜骑士》是查良铮的译本,普希金在第一章开篇就写到:“在幽暗的彼得堡的天空,吹着十一月的寒冷的风……”。普希金旧居很小巧,出来,有一片小树林,那是普希金决斗的地方,他用生命捍卫荣誉和尊严。

就在普希金去世的前一年,《哲学书简》横空出世。恰达耶夫给他情人的信,由别林斯基译成俄文:我们这个民族没有对人类文明作出贡献。我们的本事就是奴役自己和奴役他人,这是俄罗斯的罪过。尼古拉一世直接干预,恰达耶夫的作品被勒令永远不能出版。他被宣布为疯子,必须接受警察和医生的监护。赫尔岑说,恰达耶夫向俄国漫长黑夜放出了第一枪,拉开对俄国历史命运、道路和前途历史性辩论的序幕……普希金在《致恰达耶夫》中呼应到:“我们正忍受着期待的煎熬,翘望着那神圣的自由的时代,就象一个年青的恋人,在等着那确定的约会的到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的白夜中,他写下了最浪漫的《白夜》。在彼得堡的沉沉黑夜中,他把对民族的思考上升到人生、宗教、救赎情怀的高度。在他身上,更能体现俄罗斯思想中悲天悯人的道德高度。对恰拉耶夫的《哲学书简》,作为斯拉夫派最优秀的分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发现它是对的,认为俄国历史所赋予的伟大神圣的使命,和俄罗斯的现状完全不匹配。

对了,在这个历史关头,五十岁的托尔斯泰则写完了他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大胆追求爱情的女性,为了摆脱僵死的婚姻,彼得堡习以为常的社交生活、甚至包括孩子谢辽沙都黯然失色,她纵使抛弃一切,也决不回头。她决不蜷缩在别人的阴影中享受忧伤。在彼得堡,仿佛,从任何一扇斑驳的大门里都会走出裙裾曳地,最后卧轨的安娜。安娜的沧桑没有写在脸上,她那双呆滞的眼睛却总是迷茫,好像美的背后是巨大的黑洞,人们禁不住要被吸引进去。安娜曾经的美丽,曾经的优雅,无可避免地成为命运诅咒的牺牲品。而这时,伟大的托尔斯泰内心危机重重,起因是他的良知。认为自己拥有土地、财产、农奴,就是一个罪人,完成《安娜·卡列尼娜》之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坐牢。

托尔斯泰以基督徒的身份给亚历山大三世写信。他说,如果你把反对你的五名首犯判处绞刑,那么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人替补他们的位置,因为仇恨只会繁殖仇恨,如果你这样做的话,你就是在历史的关头选择了恶,放弃了善,俄国就会陷入血泊中。陛下如果以善报恶,你把他们放了,而且你给他们钱,用《圣经》的话来说,爱你的敌人。托尔斯泰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托尔斯泰会号啕痛哭,我会俯在地上亲吻你的脚。慈悲和爱会像泉流一样流向俄罗斯。亚历山大三世当然无情地拒绝了托尔斯泰,也封死了托尔斯泰在民意和道德上拯救俄罗斯的可能性。

在彼得堡,不能不说屠格涅夫,一说起他,我就想起他的《初恋》、《白净草原》和《木木》。《初恋》中那个神秘、迷人的姬耐达,扯断男孩的一绺头发。“我会把你的头发藏在项链的小盒子里,挂在身上。”她说,眼睛里还蓄满了泪。“这样也许可以稍微安慰你。再见了。”我曾为这细节伤心许久。《白净草原》,那个掉队的旅行者,走入林中一片空地,看见了篝火,篝火边坐着一个汉子,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谈了一晚上。《木木》是反农奴制的。那个高大的哑人和他的小狗木木,让人流了多少眼泪?《猎人笔记》里的故事不也揭露了地主丑恶残暴的本性?不然,当局何以把屠格涅夫拘捕、放逐?而今,屠格涅夫依然还在彼得堡。那里还有“木木餐厅”,餐厅门口还有木木的雕像,对尊贵的客人,餐厅老板还会送上第一版《木木》的复制本。

还有,柴科夫斯基,他创作了《叶甫根尼?奥涅金》、《黑桃皇后》、《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类不朽名曲,他与梅克夫人的故事流传最广。音乐的听众应该比小说的读者具有更多一些天赋。依我愚蠢之见,老柴的乐曲中充满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看吧,我的朋友们,生活是沉重的,爱情已经死亡,树叶枯黄了,疾病缠身了,衰老来临了。”这让音乐变得琐碎。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相近,都表达了19世纪末的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的乐曲,充满了感伤的怀旧,病态的内心。多少人都被他不可遮掩的伤感之光所照亮。

彼得堡的精神就是厚重深沉的俄罗斯精神。两三个世纪过去了,彼得堡也历尽风霜雨雪,满目沧桑陈迹。宫殿固态,雕塑依旧,也透露了忧伤的底色。

彼得堡的土地上,人类最优秀的艺术家普希金、屠格涅夫、柴可夫斯基永远在这里安息。

而今,彼得堡从艺术家的经典中走出来了。广袤的俄罗斯大森林,在电锯中倒下,原木滚滚流向日本海。日常生活变得琐琐碎碎。导游偷走了游客的录音机,四处藏匿。涅瓦河边的一个咖啡馆里,俄罗斯姑娘在陪伴外国水手,国有资源面临流失……俄罗斯的身躯迟重了,辉煌的时日慢慢过去。只是近些年又才显露了一点大国的姿势和强者的风范。

彼得堡毕竟博大,它曾经是王者的,现今是平民的。雪橇,舞蹈,火焰,摔跤,轮盘赌、面包饼,费加罗歌曲……都美。艺术家们当年的忧伤,是因了俄罗斯的种种不幸。这种不幸而今虽有衰减,却没有完全消失。

1998年7月17日,在彼得堡彼得·保罗大教堂,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葬礼,在庄严的圣歌和肃穆的祈祷式中隆重举行。俄罗斯联邦共和国总统叶利钦,在尼古拉二世灵柩前鞠躬。这位昔日的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莫斯科市委书记强调,必须把历史真相告诉后代,让他们自己去建设一个自由、民主、和平、幸福的世界。

人说,巴黎华丽,伦敦矜持,罗马雍容,巴塞罗纳热辣,彼得堡的精魂呢,还是大气。

彼得堡是思想家的熔炉,它的历史是思想的历史,它的魅力是由苦难深重的俄罗斯大地所赋予,这就是彼得堡,这就是俄罗斯。

彼得堡谚语曰:阅读多少遍描述彼得堡的文字,不如亲眼看一下这座城市。

彼得堡一年之中只有两个月的好天气,要么大雪飘飘,要么阴霾连天。彼得堡的暴风雪,普希金有经典的描写:风是白色的,雪是散漫的,风成了雪的力量,雪成了风的形体……

你择日前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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