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法兰克福:屁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52 次 更新时间:2005-02-22 22:54

哈里•法兰克福/吴万伟译  

我们文化的一大特点就是屁话(bullshit)太多。谁都明白,人人有份儿。不过我们可没有认为有什么大不了。很多人自以为有火眼金睛能识别屁话避免上当。因而人们并不在乎这个现象,也没有进行过认真的调查。所以我们对什么是屁话,为什么有这么多屁话,屁话有什么作用等并不很清楚。我们没有认真探讨屁话的真正含义。换句话说,我们没有理论。在下现在就要从哲学分析的角度提出关于屁话的试验性的解释,从理论上探讨屁话。不过屁话的修辞性用法和错误用法不在我的讨论范围内。在下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分清什么是屁话,什么不是。或者说要提出屁话这个概念的简要结构。

那些试图从逻辑上解释屁话的必要条件其实是随意性很大的。首先,屁话这个词用得太随便,不过是指特定生理现象的骂人话,并没有具体的含义。其次,这个现象本身太宽泛,太随意,任何明确的概念分析都可能削足适履。不过还是有可能提供一点对读者有帮助的内容,虽然帮助也许不大。毕竟,屁话的最基本、最初步的问题不仅没有答案,而且还没有被提出来。就我所知,这方面的著作好像没有。我没有进行文献检索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怎么搞。当然《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ED)是研究的好地方,其增补卷上有屁话以及很多相关词语的解释。在下文的适当地方我会谈到这些解释。我没有查阅英语以外的词典对屁话的解释,因为我不知道屁话用别的语言怎么说。

另一个值得查找的地方是迈克斯•布莱克(Max Black)的文章“鬼话的泛滥”(The Prevalence of Humbug)。我不敢肯定屁话和鬼话在意义上究竟多接近。这两个词不能完全自由地互换表明其中是有区别的。但是总的说来,更多的区别是和生理现象或修辞标准有关,而不是和我最关心的严格的字面意义有关。“鬼话”没有“屁话” 那么激烈,更委婉一些。为了讨论方便,我假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区别。布莱克举出了一些鬼话的同义词包括:“balderdash”, “claptrap”, “hokum”, “drivel”, “buncombe”, “imposture”, and “quackery”等。列出这些多古怪的同义词没多大用处。但是布莱克遇到了直接说明鬼话(Humbug)本质的麻烦。他给鬼话下的定义是:“欺骗性的歪曲,近乎撒谎,尤其用华丽的辞藻掩盖某人的思想,态度,感情等”。

我们完全可以据此给屁话下一个类似的定义指出它的基本特征。为了初步地、独立地描述屁话的特征,现在来详细评论布莱克的定义。

欺骗性歪曲:这听起来是赘述。毫无疑问,布莱克心中想说的是鬼话必然是要骗人的,歪曲不是漫不经心的。换句话说,歪曲是有意歪曲。作为概念上的必要性,如果欺骗的意图是鬼话的特征,成为鬼话的必要条件至少部分取决于说话者的心态。因而它不可能和天生的或相关的其他特征是完全同一的。在这点上成为鬼话的特征和成为谎言的特征相似,谎言不是与命题的真实性或别的特性相关而是和撒谎者说这个命题时的心态有关,也就是欺骗的意图。

鬼话或谎话除了说话者意图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基本特征是另外的问题,相反,不管是什么话只要说话者处于某种心态是不是就变成了鬼话或谎话呢?有些谎话是因为命题虚假才成为谎话。但是即便说话者的命题是真实的,只要他自己觉得命题是虚假的,说出来是要骗人,那他仍然在说谎。那么鬼话和屁话怎么样呢?是不是任何话只要说话者心在某处,或者具备了某些特征就变成了鬼话和屁话呢?

近乎谎话:这样说肯定表示鬼话具有谎话的某些基本特征,同时又缺乏谎话的其他一些特征。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毕竟,语言的任何用法毫无例外地具有谎话的部分特征,不说别的,至少同样是使用语言。但是把语言的任何用法都说成是近乎谎话显然是错误的。布莱克的说法指出了连续体的概念,谎话位于某个点上,而鬼话孤立地位于更靠前的地方。这个连续体怎么让人在碰上谎话之前先碰上鬼话呢?谎话和鬼话都是对真相的歪曲表达。然而这两种歪曲形式在程度上的区别不是咋一看就明白的。

尤其是做作的言行: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布莱克指出鬼话不仅是语言类别还是行为类别,它可以通过语言或行为完成。其二,他用“尤其”这个副词表明做作不是基本的或完全不可或缺的鬼话的特征。可以肯定的是,许多鬼话是做作的。说到屁话,“做作的屁话”简直就是俗套陈腐了。不过我忍不住想说的是“做作”是说屁话的动机而不是它的本质。在我看来,一个人行动上做作并不是让他的话成为屁话的必然要求,虽然常常让他说屁话。然而,不能就此假设屁话总是或必然是把做作当动机。

歪曲某人的思想,感情或态度:这个规定指出了鬼话的核心---歪曲自身。首先,每当一个人有意歪曲任何东西时,他必然歪曲他自己的心态。当然,他可能只歪曲一个比如,假装有而事实上没有的欲望或感受。但是我们假设这个人用谎话或别的方式歪曲了别的事情,那么,他至少歪曲了两个东西。他歪曲了正在谈论的东西---他的话题或所指的事物---同时他不可避免地歪曲了他的心态。因而,当一个人撒谎说他口袋里有多少钱的时候,不仅描述了口袋中钱的数量,还表达了他相信这个描述。如果谎话奏效,受害者被骗了两次,先相信撒谎者对口袋中有多少钱的描述,再相信撒谎者在说真话。

布莱克不大可能希望鬼话的对象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说话者的思想。毕竟,没有特别的原因为什么鬼话不能是关于别的事情。布莱克可能想说的是不管话题是什么,鬼话最初的意图不是给听众虚假的信息,其主要目的是让听众得到关于说话者思想的虚假印象。就鬼话来说,塑造这个印象才是主要目的。从这个角度理解布莱克的假设鬼话近乎谎话。如果我撒谎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我没有做出关于我的思想的明确假定。因而,人们可以有理由认为在撒谎的时候我当然歪曲了我的思想,但这个歪曲不是严格说来的谎话(和口袋里真有多少钱的区别不一样)。因为我没有提出任何关于我的心态的命题。我确认的这个命题比如“我口袋里有20块钱”也不表明任何揭示我思想的其他命题。另一方面,我确认这个命题无疑给你提供了用来对我的思想做出判断的合理根据。特别是,我提供合理根据让你假设我相信口袋里有20块钱。因为这个假设是虚假的,我撒谎是想用我心里想的内容来骗你,虽然我事实上根本没有撒谎。在这一点上,说我歪曲我的思想近乎撒谎好像很自然、很合适。布莱克描述的鬼话的例子是很容易找到的。想一下7月4日我们熟悉的国庆演说。演讲者滔滔不绝地说“我们伟大的,上帝保佑的祖国,她的缔造者在神圣原则指导下揭开人类崭新的篇章。”这绝对是鬼话。正如布莱克的描述,演讲者没有撒谎。只有在他有意让听众相信他自己认为虚假的信念—比如我们国家是不是伟大,上帝是不是保佑她,缔造者有没有神圣的原则,他们做的是不是揭开人类崭新的篇章时才是撒谎。但是演讲者根本不在乎听众对共和国缔造者怎么想的,他们在我国历史上的神圣作用等等。至少人们不会认为他演讲的动机就是对关心人们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很明显,让7月4日演讲成为鬼话的不是演讲者说了假话。相反,正如布莱克描述的,演讲者只是想塑造自己的形象。从美国历史的角度讲,他并不打算欺骗任何人。他关心的是人们如何看待他。他想让人们认为他是爱国者,是个对国家的来源和使命有深刻思想和深厚感情的人,是个崇尚宗教的人,对我们历史的伟大敏感,既有历史的骄傲又有在上帝面前的谦恭等等。布莱克关于鬼话的描述确实非常严密。然而,我不认为它充分和准确地抓住屁话的基本特征。正如在说到鬼话时那样,说屁话近乎谎话,在某种程度上歪曲自己是正确的。但是布莱克对这两个特征的描述没有说到点子上。接下来我想通过考察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传记材料提出关于屁话的初步的、准确的特征。维特根斯坦曾说过朗费罗(Longfellow)的诗句可以作为他的座右铭:

“在艺术的早期,工匠精心制作,

每一分钟和看不见的部分,

因为上帝无处不在。”

这几行诗的意思很明白。在古代,工匠不会走捷径。他们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作品的每一个部分都考虑到,每一个环节都精心制作、不折不扣。这些工匠即使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也决不会放松自我约束的警惕。尽管没有人会注意那些特征是否准确,工匠却决不偷工减料。一切光明正大。也可以说,没有屁话。

好像可以这样讲,说屁话与糊弄粗制滥造的产品相似。但是在哪些方面呢?是不是说屁话本身就像这些产品一样是说话者漫不经心随口说出来的呢?从来没有认真打磨,没有朗费罗描述的那样精益求精呢?是不是说屁话者是没有头脑的傻瓜?屁话本身真的一塌糊涂、粗俗不堪吗?屁话确实给人这样的印象。粪便根本不需要设计,不需要制作,放出来就是了。也许要求连贯,也许不,但决不需要制作。

那么精心制作的屁话就涉及某种内在的品质。对细节的关注需要训练和客观性。它隐含着接受标准和限制防止冲动和心血来潮。正是屁话的这种摈弃自我让我们觉得不合适。但事实上这不是根本不可能的。广告和公共关系领域,以及与其关系密切的政界都充斥着大量的屁话。他们的屁话是这么彻头彻尾、完全可以作为这个概念最无可争议的经典范例。在这些领域,出类拔萃的屁话高手在严格的市场调查,民意调查和心理测试等先进技术的帮助下,不知疲倦地认真炮制要说的每句话,精心塑造自己的完美形象。

然而,要说的还不止这些。不管说屁话者多么迈力、多么认真,他肯定也是在企图掩盖些东西。正如灵巧的工匠肯定在其作品中留下瑕疵一样,屁话高手也可能留下某些经不起推敲的地方。这种违犯严格要求的地方显然不能和纯粹的粗心大意或细节疏忽等同起来。下面就更仔细地探讨这个问题。

维特根斯坦把研究哲学的主要精力放在确认和攻击他认为的“荒谬”的狡诈和破坏性的形式上。他的个人生活明显也是这样。30年代在剑桥大学和他认识的帕斯卡(Fania Pascal)讲了下面的逸事:我刚摘除了扁桃体在埃弗林医院为自己难过,维特根斯坦打来电话。我发牢骚说“我感觉就像被车轧过的狗一样难受。”

他感到恶心说“你怎么知道狗被轧过是什么感受。”

谁知道狗被轧过是什么感受?看起来好像很奇怪,几乎难以置信怎么有人这么较真,来批驳帕斯卡诉说的感受。她所说的感受其实就像常言说的“难受死了”,不可能引起别人感到恶心的那样明显和激烈的反应。如果帕斯卡的比喻得罪了谁,哪个修辞性的话不是这样呢?也许事实不像帕斯卡讲的那样。也许维特根斯坦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失败了。他只是假装想捉弄帕斯卡一下寻开心,但是帕斯卡把意图和语气理解错了。她觉得维特根斯坦是听了她的抱怨感到恼火,实际上维特根斯坦不过用夸张的批评和戏弄让她高兴起来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这个故事不是荒诞不经,不可相信的。可是如果帕斯卡没能认出维特根斯坦是在开玩笑,那他是认真的这个可能性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帕斯卡认识他,知道可以期待他什么,知道他想让她感觉好些。她对维特根斯坦话语的理解或误解很可能不全是相互抵触的,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地假设即使她对事件的描述不完全符合维特根斯坦意图的事实,她相信维特根斯坦理解她应该是真实的。为了讨论的方便,我接受帕斯卡报告的字面意思,假定在谈到语言的修辞延伸意义时,维特根斯坦确实像她说的那样乖戾、愚蠢。

那么维特根斯坦到底反对的是什么呢?我们假设他关于事实的看法是对的:帕斯卡确实不知道被轧的狗感觉如何。即使这样,当帕斯卡说出那样的话,她并没有撒谎。只有在她明明白白感觉很好时说那样的话才算撒谎。因为不管她了解狗的生活有多么少,肯定清楚被车轧过去是不好受的。因此如果她事实上感觉很好还说像被轧过的狗一样难受就是撒谎。

维特根斯坦不打算指控她撒谎,而是另外一种歪曲。她总结自己的感受是“被车轧过的狗的感受”。她不是真的了解这个短语指的真实感受。当然这个短语对她来说也不是完全不知所云。很难说她在胡说八道。她说的内容有可以理解的内涵,当然她自己清楚的很。

另外,她确实知道这个短语表示的感受的特征:至少她明白是一种讨厌的,不舒服的,总之是坏的感受。她的命题的麻烦在于想传递比难受更多的东西。她对自己感受的描述太具体了,过分具体了。根据她的描述,她的感受不是仅仅难受而是狗被车轧过时的独特的难受。从帕斯卡故事中的维特根斯坦的反应来看,这就是屁话。

现在我们假设维特根斯坦确实认为帕斯卡的说法是纯粹的屁话,他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我认为,是因为他觉得帕斯卡说的,现在笼统地说,和对真理的关注不相干。她的命题不适合描述现实。她甚至不认为她明白被车轧的狗是什么感受,当然除了非常模糊的感受之外。因而,她对自己感受的描述只是自己编造出来的。要么自己凭空捏造的,要么从别人那儿得到的那就是不假思索的重复了别人的说法而已。

正是因为这个没有头脑才让维特根斯坦责骂她。让他恶心的是帕斯卡竟然不关心命题是否准确。当然很有可能,她这样说只是想让语言更生动活泼些,或者想表现轻松,心情好,毫无疑问维特根斯坦的反应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尽管如此,那个反应是什么还是很清楚的。他的反应就好像他觉得帕斯卡在没头没脑地表达感受根本不考虑相关的事实。她的命题不是“精心制作的”。她这样说根本懒得考虑准确性与否。

让维特根斯坦感到困惑的当然不是帕斯卡在描述自己感受时犯了错误。也不是她犯了一个粗心的错误。她的粗心大意不是在决心正确表达时疏忽或暂时的马虎不留心出现错误。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是帕斯卡提供了一个对事情的描述却不真正遵循现实对这个事件表达上给出的准确性的限制。她的错误不在于她没有把事情说对,而是她根本不打算尝试去正确地说。

这对维特根斯坦很重要是因为,不管对不对,他严肃看待帕斯卡的话是表明自己感受的详细描述。他推断帕斯卡在从事一个行为其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之间的区别至关重要,至于她说的话是不是真实他不感兴趣。在这个意义上,帕斯卡的命题和对真理的关注不相干:她不关心自己话语的真理性价值。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说她撒谎。因为她并没有假定她知道真理,因此她不能故意散布一个自己认为虚假的命题:她的命题不是建立在真实的信念上,也不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信念上(撒谎肯定是这样)。正是缺乏与对真理关心的联系,这个对真实情况的漠不关心让我认为是屁话的本质。

现在我选择性地探讨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ED)中表明屁话本质的一些相关短语。OED对“bull session”的定义是“非正式谈话或讨论,尤其是男人间的”。作为定义,这好像是错误的。首先,词典明显假定在“bull session”这个短语中用(bull)公牛是想表明性别。但是即使在bull sessions谈话中参加者真的都是男性,断言bull sessions就是男人间的非正式交谈就像说hen session是女人间的非正式交谈一样是没有切中要害。也许可以说hen session谈话的参加者肯定是女性。但是hen session这个短语表达的含义比女士参加的非正式谈话更具体。男性间的这种非正式讨论构成bull session的特征是:尽管讨论可能是激烈的,意义深远的,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当真的”。

bull session的典型话题应该和生活中的个人方面或感情方面有关如宗教,政治,和性。如果人们认为别人会认真对待的时候,一般不大愿意公开谈论这些问题。bull session讨论中,参加者提出各种思想或态度可能是为了看看自己说这些话自己感觉如何,别人怎么反应,并不意味着要对说的话负责。在这种讨论中人们都知道说话者的语言并不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或感受。主要目的是想让谈话气氛热烈,刺激,让所谈的话题能被多方面的探讨。因此,讨论者可以享受不负责任的乐趣,鼓励有什么说什么。

换句话说,bull session中的每个谈话者依赖这样的共识:他说的不是他真实的想法或真实的事情。谈话的目的不是交流信念。因而,人们的言语和思想一致的假设被悬挂起来。在bull session中说的话和屁话的区别在于这里不假装还有这个联系。如果从他们不受真理关心的限制这个事实上看,他们像屁话。bull session和屁话的相似性还可以从短语“shooting the bull”看出来。该短语指类似的讨论,其中shooting可以看作是屁话shitting的稍微文雅些的说法。而bull session本身就可以看作可能就是文雅的屁话(bullshit session)。按照OED的解释单词bull在英语中有下面的意思“不必要的老套,做作的,过分的吹毛求疵” “过分讲究整洁打扮,繁文缛节繁琐手续”等类似的含义。词典还给出了下面的例子:“中队对驻地周围飞翔的所有烦琐感到非常恼火。” (I. Gleed, Arise to Conquer vi. 51, I942) “他们出来为我们站岗,我们向右看齐迈步走,等劳什子” (A. Baron, Human Kind xxiv. 178, 1953) “议员生活中的单调乏味和烦琐。” (Economist 8 Feb. 470/471, 1958)

这里“bull”明显涉及无意义的任务和最初的意图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正当的目的。“过分讲究整洁打扮,繁文缛节繁琐手续”并不对部队或机关的真正目的有任何帮助,虽然部队或机关都要求这样认真地做。因而,构成“不必要的例行公事或仪式”的“bull” 与真正的行动的合法动机之间没有联系,就像人们在bull sessions讨论中说的话和他们持有的信念没有关系一样,就像屁话和真理没有关系一样。

Bull这个词作为更广泛和熟悉的用法还用来作为屁话不那么粗俗的对等语。OED在对这个用法的词条里给出下面的定义:“琐碎的,言不由衷的,不真实的话或文字,胡说八道。”现在看来不是Bull的特征要么必须意义不足,或不重要,或胡说八道,和琐碎,甚至除了它们的模糊好像都错了。“言不由衷,或不真实”的核心好些,但是需要进一步明确。手头有个词条给出了下面的两个定义:

“不合目的的谈话“夸夸其谈(hot air)” (1914 Dialect Notes IV. 162)“我们过去常常指部队中的‘军中玩笑’夸夸其谈,虚张声势,吓唬的混合体的俚语。” (I932 Times Lit. Supp. 8 Dec. 933/3)“不和目的”是合适的,但是在范围上太宽泛和太模糊了。它含盖了偏离和天真的不切题,肯定是bull的例子。而且,说bull“不和目的”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能确定。两个定义所指的“夸夸其谈” 很有帮助。当我们把某个话称为“夸夸其谈”(hot air)时,我们的意思是说话者嘴里出来的就像风一样,是气,是空的没有内容。他的话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除了说出了话之外并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碰巧的是“夸夸其谈(hot air)(呼出热气)”和“屁话(粪便)”有相似性,简直就是绝妙的一对儿。“夸夸其谈(热气)”是没有实质内容的话,粪便是所有营养过滤掉后排出的东西。

粪便可以看作营养的尸体,食品中的营养元素消耗掉剩下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粪便代表我们在维持生命过程中产生的死亡。也许正是因为它和死亡这么密切让人们觉得粪便这么恶心。不管怎样,就像热气不能作为交流的信息一样它也不能作为维持生命的生活资料。

现在看一下OED 引用的庞德的诗Pound’s Canto LXXIV 作为关于屁话作为动词的词条:

Hey Snag wots in the bibl’?

Wot are the books ov the bible?

Name ’em, don’t bullshit ME.

这是对事实的召唤。听话者明显被看作某种程度上了解圣经,或声称关心圣经。说话者怀疑他是在说空话,要求用事实证明他的话。他不愿意接受空话,要求看到事实本身。也就是说,他在接受挑战。屁话和虚张声势的联系从下面明确的定义中得到证实,仍然和庞德的诗相关。虚张声势:说废话,通过说不知所云的话糊弄人。放屁好像确实牵涉一种虚张声势。它和虚张声势的距离肯定比和撒谎更近。但是这个事实又说明了什么呢?虚张声势和谎话之间的相关区别是什么呢?虚张声势和撒谎都是歪曲和欺骗的形式。谎话的核心本质是虚假:撒谎者是故意提供虚假信息的人。

虚张声势也是要表达一些虚假的东西。但是和谎话不同,它与其说是虚假不如说是伪造。这是解释和屁话相近的原因。屁话的实质不是虚假而是(isphony)。为了明白这个差别,我们必须承认冒牌的东西或赝品不一定在任何方面就比真品(除了正宗本身外)低劣。不正宗并不必然在某方面就有缺陷。也许有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伪造品的错误不在于它看着怎么样而在于它是如何做出来的。这指明了屁话本质特征的类似方面。屁话虽然不在乎真理,但是未必是虚假的。说屁话者是在伪造些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做的事情很糟糕。小说家Eric Ambler的作品《肮脏故事》( Dirty Story)中一个名为Arthur Abdel Simpson的人物回忆起小时侯父亲给的建议说:“虽然在我7岁的时候,父亲就被人杀害了,我仍然记得清楚地记得他以及他常常给我说的话,其中一句就是“当你能够用屁话糊弄对付(bullshit your way through)的时候,决不要撒谎。”

这就表明不仅谎话和屁话之间有重要的差别,而且屁话比谎话更好些。现在老Simpson(故事中的父亲)肯定不认为屁话在道德上比谎话更优越。他也不大可能认为谎话在实现自己目的时比屁话效果差。毕竟,精心编造的谎话可能取得惊人的成功。Simpson可能认为屁话比谎话更容易成功。或者他觉得虽然被识破的风险一样大,说屁话者比说谎话者面对的后果要轻微一些。事实上人们对屁话的容忍度比谎话更大些。或许我们不怎么认为屁话是对个人的公开侮辱。我们或许试图和屁话保持距离,但我们更可能对谎话引起的冒犯和愤怒表现出不耐烦和生气。

明白我们对屁话的态度为什么比对谎话的态度更宽厚些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要给读者一个练习题。相关的对比不是要比较撒谎和说屁话。老Simpson指出谎话的替代品就是“用屁话糊弄对付”。就是说不仅有屁话的例子,还包括一个体系用以炮制各种适应不同情形要求的屁话。或许这是他喜欢屁话的关键。撒谎是有明确目的的行为,旨在为一个系统的信念的某一点上塞入一个虚假的命题,为了避免那个点被真相占据的后果。这要求撒谎者技术高超满足真相在其谎言上的客观限制。撒谎者不可避免地要关注真相的价值。为了编造谎言,他必须认为自己知道什么是真理。为了让他的谎言真实可信,他还必须按真理的要求编造谎言。另一方面,如果有人想通过屁话糊弄过去,他的自由度就大得多。他的核心是宽泛的而不是单一的。

他不必局限于在某一点上塞入虚假命题,所以不受真理对他的限制。只要需要,他还可以随时偷换上下文。说屁话者摆脱束缚撒谎者的自由并不必然意味着他的工作比撒谎者轻松。而是说他依靠的创造性比撒谎者的少些分析和慎重的成分。屁话更具扩张性和独立性,有更多的机会改进,有更大的空间来施展想象力和多样化。说屁话与其说是技能不如说是一门艺术。因此有所谓的“屁话艺术家”。我猜想Arthur Simpson的父亲的建议反映出这个事实他被这个创造性所强烈吸引,不考虑它的相对好些和效果更高些,而不是谎话更严谨更苛刻的要求。屁话实际上歪曲的既不是它指代的事实真相,也不是表达这个真相的说话者的观点。这些是谎话歪曲的东西即虚假性。因为屁话不一定就是虚假的,它和谎话在歪曲真相的意图上是有区别的。说屁话者可能没有欺骗我们,可能有意欺骗,不管是事实还是他认为的事实。他确实企图欺骗我们的地方在于他的冒险精神。他的唯一不可缺少的特征是在某种程度上他歪曲了他想说的。

这是他和撒谎者区别的本质所在。两者都虚假地表现自己要交流真理。他们的成功取决于骗我们上当。但是和试图隐藏真相的撒谎者不同,说屁话者企图带领我们离开对现实的正确理解,我们不知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认为虚假的东西。另一方面,说屁话者隐藏的事实是他对的命题的真理性价值不感兴趣,我们不明白的是他的意图既不是报告真理也不是掩盖真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话是无法无天的冲动所致,而是说指导和控制屁话的动机不关心说话者表达的内容真实性如何。

一个人只有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才能撒谎。说屁话没有这样的要求。撒谎者是对真理做出反应,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可敬的。诚实的人只说他认为真实的话,撒谎者不可避免地认为他的话是虚假的。但是对于说屁话者,所有这些赌注都没有了。他既不站在真理一方也不站在虚假一方。他的眼睛不像诚实者和撒谎者那样,根本就不在事实上,除了密切关注自己的话糊弄别人外。他不在乎他说的话是否正确描述了真相。他只管挑出来,编造在一起,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在“谎言”一文中根据撒谎者的意图和辩解区分出8种谎言。其中有7种谎言仅仅是达到纯粹编造虚假命题以外的目的不可缺少的手段。换句话说,不是它们的虚假性吸引了撒谎者使用它们。说这些谎话只是因为它们是实现欺骗本身之外的目的不可缺少的手段罢了。

圣奥古斯丁认为这些谎话是不情愿说出来的:说话者真正想要的不是撒谎而是达到一个目标。因而,它们不是真正的谎言。在他看来说这些话的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撒谎者。只有剩下的最后一种包含了他认为的谎言特征:“仅仅为了撒谎和欺骗的乐趣说的谎话才是真正的谎言。”这个类型的谎言不是作为达到虚假之外的目的的手段。纯粹是为撒谎而撒谎,纯粹出于对骗人的喜欢。

“说了谎话的人和撒谎者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不情愿说了谎话,撒谎者喜欢谎言并从撒谎中得到快乐。后者喜欢撒谎,喜欢虚假本身。”

但是圣奥古斯丁说的“撒谎者”和“真正的谎言”都非常罕见和不同寻常的。人人都在时不时说谎话,但是很少有人常常甚至一次也没有纯粹为了喜欢虚假和欺骗来说谎的。对多数人来说,虚假命题肯定有原因在里面,不管原因多么牵强,不愿意说谎。相反,圣奥古斯丁的纯粹撒谎者有喜欢说谎的原因。对于说屁话者,既没有赞同的原因也没有反对的原因。不管讲真话还是说谎话人们都是受对事情的信念所驱使。这些信念指导他们要么正确的描述真相要么虚假地歪曲真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说谎话并不倾向于让讲真话的人不合格,以同样的方式说屁话者则如此。过分沉溺于说屁话,里面涉及不假思索信口胡诌只要自己满意,这个人对待事情的正常习惯就减弱或消失了。可以说撒谎者和讲真话者是在玩同一个游戏的对手,每个人都按自己对真理的理解做出反应,虽然一方按照真理的要求反应,一方挑战真理的权威拒绝满足真理的要求。

说屁话者则根本无视这些要求。他不拒绝真理的权威,竭力反对它,像撒谎者那样。他根本就漠视它。在这个意义上,和谎话相比屁话是真理更大的敌人。不管是说明真理或掩盖真理的人都认定确实有真理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存在是确定的,可以知道的。讲真话还是撒谎的兴趣本身就隐含着正确与错误的区别,至少有时候区分这些差异是可能的。那些不再相信区分真假的可能性的人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停止讲真话的努力也停止欺骗的努力。也就是说对事实不做任何形式的判断。其二,继续对事实做出判断但是这些判断除了是屁话不能是任何别的东西。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屁话?当然我们不能肯定如今的屁话是不是真的比以往的时候多。我们这个时代信息交流的方式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是屁话的比例也许没有增加。在不假设屁话现在大幅增加的情况下,我要提几点想法或许有助于解释屁话这么多的原因。

当形势要求某人讲一些自己不知所云的话的时候屁话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因此,屁话的产生是当一个人的职责或对某个话题的讲话机会远远超出他自己对这个话题的相关知识的情况下出现的。这个差别在公共生活中非常普遍,人们常常被迫详细谈论一些他们自己并不熟悉的东西,不管是由于自己的习性还是应别人的要求。与此密切相关的例子是普遍的信念---民主社会的公民有责任对任何事情发表意见,或者至少是关于自己国家事物的任何事情。可是观点和对现实的恐惧之间缺乏有意义的联系让人们更加强烈地相信自己作为认真的道德家有责任对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做出评判。

当今屁话泛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形形色色否认接触客观现实的可靠途径的怀疑主义,因而拒绝承认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这些“反现实主义者”原则损害了人们认定真假与否的超越利益的努力的价值的信心,甚至对客观探索的智慧性。对这种信心丧失的一个反应就是学术要求的对正确性献身的理想撤退,另一个差别很大的领域的则是对真诚追求的理想的撤退。人们不再企图对共同的世界拥有准确的表达,相反试图提供一个对自己的诚实的表达。因为认定现实没有天生的本质,无法希望确认事实真相,只好专注于自我的本性。就好像他决定既然认定事实没有意义,还不如跟着自己感觉走呢。

但是想象我们自己都变得限定了,因而对正确与否的描述都产生怀疑是愚蠢的。同时假设对任何别的事情的确定性归因暴露为错误。

作为有意识的存在,人类只有在对别的事情做出反应时才存在,我们不能在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了解自身。而且,理论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当然实践上也一样,支持特别的判断说对自身的真正了解是最容易的事情。关于我们自身的事实并不特别坚实可靠,经得起怀疑主义的解构。实际上,我们人类的本质是难以描述的非实体,比别的东西的本质更不稳定更不是天赋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真诚本身也是屁话。

译自:“ON Bullshit” by Harry Frankfurt from Princeton University

http://www.jelks.nu/misc/articles/b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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