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珍与“疯”女孩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45 次 更新时间:2001-04-13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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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苾雯  

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天资并不傻并不笨并不坏,却被老师和父母看作傻孩子、笨孩子、坏孩子。这是因为他们的学习成绩不尽人意,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传统眼光中的好孩子。他们往往被老师抛弃后又被父母抛弃,成为这个世界上孤独、痛苦的一群人。

在北京市通州区二中李圣珍老师的家里,笔者认识了一群这样的孩子。马玥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在马玥眼中学校是一个痛苦的地方

马玥曾经是个聪明、漂亮、充满各种奇妙幻想的小女孩。3岁时,她捏着妈妈的鼻子说:“我要把妈妈的鼻子捏成大象的鼻子。”4岁时,她给爸爸讲自己编的故事“老婆婆的枣树”。那时,爸爸妈妈都认为马玥是个智力超常的孩子。

马玥要上小学了,她家附近就有两所小学,可是爸爸妈妈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他们找了许多关系将她送进一所重点实验小学。上学不到一个月,发现她眼睛弱视,妈妈带她去治疗,医生将她的瞳孔放大了,在治疗的一个多月里,马玥看不见黑板上的字。期中考试,她两门功课不及格。

马玥成了差生。班里同学歧视她,欺负她。放学路上,有的抢她的书包,有的揪她的头发,有的一边朝她身上扔着土块,一边喊着:“傻子,快打傻子呀!”在老师眼里,她是一个头脑迟钝的傻孩子。一次,二年级学生要考朗读,为了能得个好成绩,马玥早就将那篇课文读得滚瓜烂熟。终于轮到她了,她翻开书正准备朗读,只见站在一旁的大队辅导员李老师在校长耳边说:“这孩子有点傻,可能脑子有问题。”马玥一下子呆住了,望着书上的课文,眼前一片模糊。这时耳边传来校长严厉的声音:“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读?“马玥哆哆嗦嗦嗑嗑巴巴地读起来,那课文变得好长好长啊,怎么也读不完。课文终于读完了,她噙着泪水低着头跑出了教室。二年级下学期,正好是这位校长担任她所在班数学老师,她怕他,她怕他看她的眼光,那眼光里似乎充满了鄙视和讥笑。

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让大家围成圈做游戏。班长点了人数后报告说:“老师,多出一个人。”老师指着马玥说:“你出去,自己一边玩去吧。”马玥只好低着头走出队伍,背后传来一阵讥笑声:“傻呆呆的,还想做游戏……”她含着泪水孤独地走到操场外,她用树枝在地上拼命地写着:“我不是傻子,不是傻子……”在马玥眼里,学校是一个可怕可憎的地方,是一个给她制造了痛苦的地方。

从此后,马玥将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她恨那些用看傻子眼光看她的老师,她恨那些将她当傻子耍弄的同学,她讨厌学校。为了报复同学,她将毛毛虫偷偷放进那些欺负她的女同学的笔盒。为了报复老师,她故意天天迟到,天天不做作业,因为她的“捣乱”,年级的流动红旗她们班从没得到过。她不听课,也听不进课,老师讲课时,被永远安排坐在最后一排的她便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

逃学装疯被送疯人院

马玥对学校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厌恶。她不愿上学。开始,她装肚子疼,可是“好”了后,她还得上学。见爷爷因肌肉萎缩,左手常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想,如果手抖得拿不住笔妈妈就不会让我上学了。

一天早上,妈妈喊马玥起床上学,发现她双手颤抖不止,吓坏了,赶紧送她去医院。医生给她扎针灸,一连扎了半个月。扎针实在太痛苦了,马玥只好去上学。要真正逃避上学,只有装疯,只有失去记忆。

1989年,她11岁那年的一天,马玥突然“疯”了,爸爸妈妈不认识了,钢琴不会弹了,自行车也不会骑了,连10以上的加减法都不会做了。她披头散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胡言乱语。妈妈从医院给她买来了镇定药,可是药服下去后,马玥的“病”仍不见好。

一天,妈妈流着泪喊着她的小名问:“燕燕,送你去住院好吗?”马玥天真地想:“住院就不用上学了。”她点点头。

到了医院,只见高高的围墙圈着一个院子,院子里的病人,有的神情木然目光呆滞,有的胡言乱语满院子乱跑。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拉着马玥的手带她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进来的那个小门就“嘭”地关上了,从外面传来一阵锁门声。

爸爸妈妈不见了。马玥一阵恐惧,她猛地挣脱了护士的手,飞快地跑到那个小窄门边,一边拼命地拍打着门,一边哭喊着:“妈妈,我没有病,我真的没有病,我是装的呀,我要回家,你快带我回家呀……”

两位护士过来将她拖进了病房。她哭着喊着:“我没有病,我没有疯,不信你们可以考我,我什么都记得,我真的没有病。”

医生将她的哭闹看成是“情绪不稳定”,他们将马玥绑在椅子上进行电针灸治疗,痛得她险些晕了过去。

终于盼来了星期三探视时间,她从门缝里看见了妈妈,她哭喊着:“妈妈快带我回家吧,我没有疯,我是装的。”可是妈妈没有进来看她,因为医生告诉妈妈,马玥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探视。

马玥知道,如果再哭再闹,她永远回不了家。她变得乖了听话了,还主动帮助护士打扫病房里的卫生。终于盼到了星期天,妈妈来了。马玥说:“妈妈,我真的没有病,你带我回家吧。”

妈妈去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见她安安静静的,说:“出去试一试吧,不行再送来。”

见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妈妈决定自己给她补习落下了3个月的功课。马玥这次表现得很认真很努力。补习了半个月,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马玥主动要求回校参加考试。她是想以此告诉爸爸妈妈,她不是傻子,不是疯子。

考试结果令老师和父母惊讶,一个学期几乎没上学,她语文居然考了80多分,数学也考了70多分。妈妈疑惑地想:女儿也许并不傻!她将马玥带去做智商测定,几家医院的测定结果几乎是一致的,马玥是个智力超常的孩子,她的智商指数在

130以上。

虽然父母不再怀疑她的智力,但是马玥没有想到,因为逃避上学装疯,会成为她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耻辱。进了中学后,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她不但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她是疯子,进过精神病院。

马玥真正地绝望了,她的心又一次陷进深深的黑暗里。她怕老师,怕同学,见了他们心里就打哆嗦,她还惧怕考试,只要考试,她就会晕厥在课堂上。马玥知道,自己已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不去死,就会真的发疯。

1995年1月13日深夜,马玥用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从“疯”女孩到大学生

她没有死,被母亲送进了医院。可是第二天母亲发现,她又用刀片将缝起来的伤口划开了。

就在马玥下了必死的决心时,一位叫李圣珍的老师走进了她的生活。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北京一所中学请李老师讲“双差生的教育问题”。李老师说:“什么是双差生?这种划分本身就是错误的,没有差的学生,只有差的教师,老师给学生的应该永远是希望……”。前来听讲的人中有一位是马玥母亲的同事,她跟李老师谈起了马玥,她说:“李老师,你一定要救救她。”

那已是1995年的8月。一天,马玥如约来到了李老师的家。她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苍白如纸的脸冷若冰霜,李老师看见了她露在衬衣外面的手,那手背和手腕上的伤痕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她的心被强烈地震动了。

马玥说:“你不要救我,你救不了我,9月1号就要开学了,开学之前我一定要死。”

李老师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说:“你想死,可是你心里却是矛盾的,因为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在吸引着你,不然,你不会来我这里。”

马玥的心猛地一震,她抬起了头,目光迎上了那束正注视着她的温柔亲切的目光。

那天,她们海阔天空地聊着,谈三毛,谈海明威,谈生与死的意义……

马玥走后,李老师想了许多。第二天,她给马玥的母亲打去电话,说:“你将马玥送来吧,我已想好了,她下地狱,我跟着她一起下地狱,她要上天堂,我送她上天堂。”电话那边,绝望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几天后,马玥来到了李老师的家。

晚上,李老师让马玥跟她一起睡,当电灯关闭,黑暗降临时,她发现马玥马上用被子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头。没有人知道,连马玥的爸爸妈妈也不知道,马玥惧怕黑夜,她几乎夜夜被噩梦纠缠。

李老师轻轻握住马玥的手,在她耳边喃喃着:“好孩子,睡吧,别怕,好好睡吧,别怕……”在她的喃喃声中马玥渐渐沉入了梦乡。

从那以后的3年里,几乎每天晚上,李老师都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在她的耳边喃喃着直到她入睡。

在马玥来到李老师家后的第二天晚上,李老师笑眯眯地拿出当年的高考试卷说:“我们一起来做做这些卷子好吗,看你能拿多少分。”这像一个游戏,马玥做得很轻松。结果,竟得了300多分。李老师高兴地说:“马玥,你真行!只要努力,你一定能上北大。”

马玥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打从进了学校从来就没有人说过“马玥,你真行”,老师和同学没说过,爸爸和妈妈也没有说过,更没有人认为她有希望考上大学,而且还是北大。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李老师,她看到的是一张挂满了笑容的脸,那笑容像一缕阳光射进了她关闭已久的心灵,激活了她的自信,让她看到了希望。

马玥成了李老师班上的一名学生。开学不久,班上竞选班干部,李老师问马玥想不想参加竞选。马玥犹豫地说:“想是想,可我行吗,我从没当过班干部。”

“去吧,试试看,也许你能行。”李老师鼓励她说。马玥报名竞选宣传委员。

她的演讲获得了一片掌声。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对考试的恐惧又开始紧紧地缠绕着马玥。考试的前一天,她发起了高烧。那天晚上,李老师在她床边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如果马玥不参加考试,她就不知道这段时间努力的结果,就得不到成功的喜悦,但是如果没考好,对她又是一次打击。最后,她决定,如果早晨起来烧退了就让马玥去参加考试。

早晨,她摸摸马玥的额头,烧退了。马玥说:“我不去,我害怕……”。李老师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好孩子,你能行,别怕。”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入学时成绩排在全班最后一名的马玥,总分排在了全班第14名。一直被打击被毁灭的自信在一点一点地修补,在一点一点地建立。马玥不再觉得学习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她感受到了学习的快乐,生活的快乐。

1999年,马玥以高分被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在学校,她是能唱能跳能说的活跃分子,还是校业余话剧团的台柱子。今天,人们看到的马玥是一位充满了自信充满了活力的马玥。

6年来,先后有20多个孩子和李老师生活在一起。李老师说她有个梦想,就是创办一所专门收所谓“坏孩子”、“笨孩”、“傻孩子”的学校。在那所学校里,老师不只是授业者,不是学生精神和肉体的驾驭者,他们给学生的永远是真诚,是平等,是信心,是希望。那里是学习的乐园,快乐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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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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