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西风吹到枕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92 次 更新时间:2011-07-04 09:27

李清源  

一度相信时间并不能够消蚀一切,正如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其实很荒诞。到现在也没有。

----题记

1

我孤独地躺在杨木床上,清楚地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咳嗽。煤火炉上煮着中药,酸苦的味道随着热气从沙锅盖子的缝隙里飘溢出来,在棕榈叶间缠绕,透过窗棂,钻进我的房间。母亲在给我煎药。

他们说我有病。

母亲端着只白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黑色的药水。喝了吧。母亲说。

我说:母亲,我没病。

母亲悯怜地望着我,坐到床沿上。听话,喝吧。

我说:我真的没病,我的眼睛没有问题,脑子也没有异常。你听啊母亲,白蚁分明还在啃噬着门框、屋梁和我们所有的家具,包括我躺着的这张杨木床,你听啊母亲,它们嘈嘈的啃噬声音那么大,你不会听不到的。还有那些老鼠,就在房间和院子里奔跑,个子肥大,明目张胆,在我的床上打架,从我身上爬来爬去。地上到处蠕动着吸血的虫子,蝗虫也依旧爬满了庄稼和树木花草,侵毁着农田,破坏着植被。

母亲把碗递到我嘴边。你真是病得不轻呢,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多灌你一些窦神甫的药汤。

我把碗拨开。你错了母亲,我们当时根本没有幻视,是窦神甫的药水让我们幻视了,不,是让你们幻视了。他向我承认了他蒙蔽了你们,虽然是善意的蒙蔽,但蒙蔽终是蒙蔽,他欺骗了你们。他自己不敢上十字架,就让你们都受蒙蔽,让你们生活在虚假的幻象里,并且感到满足。

母亲无奈地望着我,神情里透露着哀伤。不要再说了,孩子,把药喝了吧。

我坚决地摇头。还有,窦神甫的女儿纯真可爱,多才多艺,她的美自然天真。她不是婊子,也不是同性恋者,更不是男人。母亲,相信我,她是一个好姑娘。

母亲小声地说:可是人家都那么说,而且,还有人说窦神甫身边根本没有孩子,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

我大声说:他们还都说我有病,说应该把我关起来,以免我的病传染给大家,说我不光幻视,还精神分裂。难道你真的也相信吗,母亲?

母亲无助地叹息。他们说你有病,你就有病吧。

可是,母亲,我真的没病啊,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么?

母亲黯然,眼圈微微的泛红。她垂下头,用手遮住嘴咳嗽起来。

2

我承认我喜欢窦神甫的女儿窦若曦,并且因此与镇上的许多人争风吃醋,比如画家冉兰亭、中学政治教师吴幽求和无业青年陈启明。

我还得承认我早熟,八岁读过李太白的诗以后,我就经常骑着竹马,遍地寻找弄青梅的美丽姑娘。到了青春期,又把现实里的竹马改作想象里的白马,在幻境中神游,期待着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芳草凄凄的溪水河畔,或者蝶怡蜂忙的繁花堆里,因着上天的安排,邂逅到一位清婉的女子。我向往一见倾心终生相许的爱情,因为它富于戏剧色彩。

可是我对窦若曦却并非一见钟情。而且由于成见,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她是在十年前,跟她父亲窦神甫一起从岭西来的。那时候我们镇子刚经历过一场灾难。

这场灾难是有征兆的。在十多年以前,镇上的居民就发现了白蚁的踪迹,并且老鼠增多了,蚊子咬人更痛,玉米和红薯叶子上也爬了更多的蝗虫。但是大家都不在意,认为它们虽有破坏,但是无碍大局,就也懒得对付。居民的轻忽和惰怠最终铸成了大错,当白蚁潮水一样涌进房间,老鼠成群结队地在田地和粮仓之间流窜,黑压压的蚊子象乌云布满整个天空,大家才惊呆了。我们惊恐地逃到野外,又吃惊地发现,我们辛苦种植的庄稼已经被蝗虫吃得精光,连同野草和树木也被啃食干净,满山遍野只有长着翅膀的蚂蚱在乱蓬蓬地蹦跳飞舞。

面对眼前的灾难,妇女和老婆子们失声痛哭。男人们不甘心,决定自救,他们收拾起铁叉和火把准备动手,却找不到我们的镇长。大家以为他被困在了家里,便派了十几个壮汉,在陈启发带领下前去搭救。他们穿上铁皮裹的深腰靴子,戴上面罩,全身口袋里装满了樟脑,手持火把和铁叉,奋不顾身地冲进了镇子。然而那些东西已经进化得这么凶狠,他们刚踏进镇子,满地白蚁便附上了脚,轻易啃透铁皮靴子,钻进脚心,咬住骨头,从下往上一路啃噬上去。比猫还大的老鼠爬上脖子,咬断了他们的喉咙和血管,硕大的蚊子则用吸针扎透他们的脑壳,吸食他们的脑髓。他们拼命反抗挣扎,跌跌撞撞地奔跑,赶到镇长家时,十五个人已经只剩下三个,而且面目全非。他们后悔透了这次拯救行动,因为他们认为镇长一家一定早死了。

然而镇长家的景象让他们万分惊讶,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整个庭院干净整洁,抬头迎望天空,只见碧空万里,纤尘不染。镇长正坐在豪华庞大的客厅里,与几位研究经济的学者喝着咖啡闲适地交谈。听到陈启发他们的报告,镇长表示震惊,认为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们说呢?他问那些学者。

学者们都摇头,表示不能相信,因为他们从来没看到什么白蚁,老鼠蚊子和蝗虫虽然偶有几只,但绝对都在正常范围,对农业生产和居民生活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然后他们将三人反复打量,怀疑他们别有用心。陈启发三人痛哭流涕,指天发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就在来拯救镇长的路上,已经牺牲了十二个兄弟。镇长将信将疑,就亲自出去查看。陈启发三人担心镇长安危,挺着血肉模糊的身体护在前面。然而大门打开,眼前却是一片清静,乌云似的蚊子、潮水似的白蚁,和满大街狂妄奔走的老鼠一瞬间全都消失了,阳光灿烂地照着,街道两边百花盛开,空荡荡的镇子沐浴在清凉的风里。

陈启发他们傻了眼。学者们愤怒地盯着他们质问:白蚁在哪里?老鼠在哪里?蚊子在哪里?蝗虫在哪里?你们那被咬死的十二个兄弟又在哪里?陈启发无力地说:真的有呀,白蚁老鼠和蚊子可能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下子跑掉了,但是他们的尸体不会跑,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然而一路走下去,却并不见尸体的影子。学者们气得脸都白了,尖着嗓子指责他们是可耻的撒谎者。镇长一直沉着气不出声,这时啪地拍了下胳膊,说:“嗯,确实有蚊子,看来镇里卫生工作并不完善,还有待改进。”一位学者听到,立刻大声赞美镇长对政府工作要求之严格,然后庄重地叹息,说他为某些爱撒谎的人感到羞愧和脸红,他们实在对不起这样好的领导和政府。

陈启发三人诚惶诚恐,带他们去镇外大家聚集的地方。我由于担心逃出镇子时带的书被人撕掉当手纸,就没有参加陈启发他们的拯救镇长行动。我背朝着镇子的方向,坐在我的书上,恐惧地望着野地里飞舞的蝗虫,突然发现它们的密度一下子稀薄下去,仿佛浓厚的云层遇到了强劲的风吹,迅速消淡,到最后一片空白,不留一点痕迹。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时候镇长来到了。

镇长望着田野里裸露的黄土,终于相信这里经受了严重的蝗灾,虽然现在要想在地里找到一只蝗虫已经非常艰难。他非常痛心,忍不住流下了悲伤的泪水,说一定会赈济大家,并鼓励大家团结起来,在政府的带领下勇敢地与蝗虫灾害作斗争。大家说还有白蚁、老鼠和蚊子呢。镇长斩钉截铁地说镇里根本没有那些东西,他劝我们不要听信某些人的谣传。我们不相信他的话,都站着不动,镇长就亲自在前头带路。当我们跟在他身后,心惊胆战地回到镇子时,发现真的什么也没有。我们五千多人在大白天集体做了个怪诞的梦。

随即就来了警察,把陈启发三个人带走调查,然后指控他们借助蝗灾传播谣言,煽动大家恐慌情绪,扰乱社会治安,阴谋颠覆镇政府,同时控告他们绑架并杀害了十二名镇民。公告贴到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和墙壁上时,大家都不以为然,觉得政府冤枉了他们,可是并没人替他们喊冤。我们已经开始接受荒诞,并且努力习惯它们。这是我们镇子真正悲剧的开始。

这也是我的悲剧的开始。

3

事实上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镇长和随从的官员学者与记者们一走,我们随即就又看见了蚊子和老鼠,白蚁啃噬木头的声音也又隐约传了出来。我们吸取教训,马上着手捕杀,然而收效甚微,那些东西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我们立即向镇长求救。镇长很快又下来视察,可是所到之处,白蚁蚊子和老鼠无不销声匿迹,好象它们全是会隐身的妖精,镇长一离开,便又现形作恶。我们苦不堪言,再次求救,镇长却再不相信我们了,媒体也开始骂我们是素质低下的刁民,一家地区最有影响的大报还发表社论,断定我们是懒惰的不讲卫生的农民,惬意地生活在肮脏之中,并且生性狡诈,喜欢说谎。前次发生的严重蝗灾完全是因为我们没有及时灭蝗造成的,而所谓的蚊灾鼠灾和蚁灾漫说根本子虚乌有,即便是真的,那也是对我们邋遢习气的报复。最后他为我们镇堕落的民风痛心疾首。

我们的“堕落”让镇长蒙羞。他不明白我们这些镇民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可理喻,下决心找出问题的根源。他组织专家来考察研究,进行了好几次跨学科大论证,最后得出一致结论:这是一种迄今未被发现的新型病毒所导致的集体病变。在这个结论的基础上,眼科专家与神经科学专家又产生了不同见解。神经科专家认为感染部位是在眼部,引起了幻视症。眼科专家则认为感染部位主要是大脑,附带影响了视觉。两位专家激烈争吵,互相谩骂,端起杯子往对方身上泼咖啡。镇长和其他学科专家旁观者清,认为眼科专家的意见更加深刻,因为镇民们不仅仅幻视,还有幻听,而且五千多人思想与行为高度一致,可见必定是大脑也都统一受了感染,所以在发病过程中自觉地互相配合,彼此支持。

这个传染病领域的崭新发现让镇政府高度紧张,我们镇子马上被隔离起来,先在一个团戴白口罩士兵持枪警戒下拉起铁丝网,半天后又运来十个工兵营,罩着防毒面具的工兵挥汗如雨,很快绕着镇子砌起一堵十米高的红砖墙,墙头还扯了电网,并修了九个十五米高的岗楼,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士兵扛枪站岗,密切观察镇子里的动静。与此同时,大批防护严密的医生和护士进入镇子,在武警协助下,把全体居民集中到镇中广场,挨个发药,并亲眼监督我们吃下去,然后才放我们走。

本来我们坚信我们没有病,可是看到政府花这么大力气让我们相信我们有病,我们渐渐也就信了。然而他们发放的药物并没有什么实质效果,服过药回去以后,依旧看到蚊子在头顶盘旋,老鼠在院子里奔跑,依旧听到白蚁在啃噬着我们那些可怜的家具,那声音就象尸虫在啃噬死人的骨头,难听得令人毛骨悚然。当然,实事求是地说,这些东西总体数量是少了很多,但是个头却发达了好几倍,我亲眼看到一只水桶大的老鼠一口咬断了赵老头的大腿,流出的鲜血刺激了两只过路蚊子的敏感嗅觉,兴奋地按住他,一口气将他吸成了干尸。本来我们还想捉几只,向专家们证实我们说的是真的,但是现在躲之唯恐不及。何况专家已经说了,我们的大脑都坏了,所看到的都是幻觉。

然而这种幻觉实在让我们恐惧。我们轻易不敢上街,把禽畜留给蚊子,把粮仓留给老鼠,然后紧闭门窗,整日躲在房间里,吃喝拉撒都在房间解决,在碴碴的声音中眼睁睁看着家具一件件被白蚁掏空,最后轻飘飘地散架,或者化为乌有。我们惶惶不可终日。我们说:天啊,我们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六个月。在这六个月里,我们失去了所有家具、粮食和禽畜,房子也被老鼠钻得到处都是窟窿,四面八方畅通无阻。天气不好的时候,大风大雨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忍不住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觉的作用。我们天天守着电视看疫情通报,了解在医学家和政治家们眼里我们的情况又有什么变化。后来有一天,形势突然转变,被政府和专家视为我们幻觉里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大东西明显减少,甚至不再出现,虽然仍旧有一群一群的蚊子白蚁和老鼠出没,但它们的体积就象他们的祖先一样小,使我们不再感到害怕。大家觉得一定是在政府发放的药物的作用下,我们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渐渐好转起来了,于是欢欣鼓舞,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开始修补房间,收拾耕具。

镇政府看到我们秩序归复正常,松了一口气,在与相关专家论证以后,认为疫情已基本解除,便结束隔离,取消戒严,然后开始与媒体合作,一起庆祝这场防疫战争伟大的胜利,并且解除了封锁,有限允许中外记者来参观采访。我们镇外那堵高大的隔离墙被西方一家媒体拍摄下来,登到报上。这个伟大的建筑在海外引起了巨大轰动,一批狂热的人权主义者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深受刺激,立即飘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这道墙外,举着标语进行抗议,喊着口号脱光身上的衣服,表达他们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对人身之束缚的理念。镇长召开记者会,对未能及时拆除隔离墙表示歉意,当场发出命令,两天之内将墙拆掉,然后废物利用,用那些砖头建了一所气派的办公大楼。

尘埃渐次落定。我们扛起农具,去收拾几乎荒漠化的田地。然而对于前些天发生的事,我们仍然心有余悸,不敢断定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象镇政府说的只是集体得了一场奇怪的病。直到窦神甫带着她的女儿到来后,大家才都最终确信自己真的只是病了,共同做了一场可怕的魇梦。

在镇政府公布疫情解除后不久,镇子里又开始流行起一种奇怪的病,高烧,发冷,体质差的人很快昏迷。我们镇子里只有三个医生,一个是兽医,另两个是兽医的儿子,在给禽兽看病的同时兼营人的生意。老兽医觉得这病象是疟疾合并鼠疫,打算上报,然而大家都害怕再次被隔离起来,而且怀疑依旧都只是幻觉,所以大多反对上报。镇子里很快开始有人死亡。但是大家宁愿相信他们并没有死,任由尸体躺在床上发烂。他们相信他们闻到的腐烂气息也是假的。

窦神甫和他女儿窦若曦就是在这时候来的。镇里有个人不相信幻觉的说法,却不能说服大家,就逃亡出去,在岭西一家教堂借水喝的时候,见到了慈悲的窦神甫。他向窦神甫讲了我们镇的情况,窦神甫坚定地说:你错了,那些的确都是幻觉。

窦神甫随即收拾行装,带上他的女儿,风尘仆仆地奔向我们镇来。他们迫切需要一剂良药,让他们安静下来。他对他女儿说。

镇子里有几个信奉基督的人,窦神甫找到他们,很快取得他们配合,在镇口支起两口大锅,生起火来,按他的神秘配方熬药,然后挨家挨户发放药汤。没有人相信这个穿着黑色神袍的半秃顶陌生人,疑心他和他漂亮的女儿是江湖骗子,药汤里必定包含有谋取钱财的成分,因此大多谢绝。直到两个基督女信徒的丈夫在她们灌了两天药后渐渐好转,大家才转变态度,接受了他的善举,包括我的母亲。镇里一名基督信徒提着盛满药汤的铁皮桶,跟在窦神甫和他女儿后面进了我家。母亲还有些许戒意,但也充分表示了欢迎和感谢之情。她接过窦神甫的碗,侧着脸把药喝下去,脸上露出感恩的微笑。窦神甫的女儿又盛一碗,递给神甫,神甫又递给半躺在床上的我。

我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神甫女儿看。她的相貌和衣着有着异域的风情,让我倍感新奇。她头发轻微卷曲,脸盘圆润,大眼,眉毛清细,鼻子秀挺,红润的唇轻轻抿着,穿着一件皱折密布的深蓝色连衣裙。我盯着她反复地看,感觉在新奇之外,又有一点熟稔,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她长得就象克拉姆斯柯依画里的无名女郎。她注意到我在观察他,就瞥我了一眼,眼神有点傲慢,就象施舍的财主看受施的穷人时眼角的余光。

这时窦神甫的药碗递到了我的嘴边。喝了吧,可怜的孩子!他说。一股辛腥的味道侵入我的鼻道,冲撞着我的脑门。我扫了一眼黑腻的药汤,厌恶地扭过了头。神甫的女儿在旁边说:赶快喝了吧,这药里有上帝的灵佑,可以治疗一切病痛。以前欧洲发生过一场大瘟疫,就是靠它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我的脸色更难看了。我说:也就是说,这药汤也是用羊屎熬的?神甫女儿的脸色仿佛一阵秋风刮过,立刻变凉。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她骂。

虽然我也有错,但是她这句话还是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的脸板起来,大概还有点黑。母亲替我接过药碗,说:还不赶快感谢窦神甫?我不愿让母亲难堪,便说:好意心领。窦神甫慈善地笑了,画着十字说:上帝保佑你。然后带着女儿和提桶的信徒走了。他女儿在走以前冲我噘了噘嘴,一付不满的神气,小声嘀咕:没有礼貌的家伙!

第一次见面,她就送给我两个评语:不知好歹和没有礼貌,而且称呼我为“家伙”。对这样的女子,我的第一印象当然不会判她优秀。

4

母亲没有强求我喝掉那碗药汤。她之所以当着窦神甫的面喝下去,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善行的尊重。窦神甫他们走后,母亲微笑着告诉我她分辨出了大部分药物成份,主要有霍香、佩兰、黄芩、青蒿、柴胡、常山和白芷。她估计这药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在窦神甫来之前,她已经用这些药试过,没有作用。“只是他这药里面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这种性味是我以前没遇到过的。”母亲说。

母亲精通本草,我身体不适时,她总是随手采几种草药就治了。她不承认自己会医术,只说是跟我父亲学的一些小偏方。据说我父亲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他在世的时候,我们镇疾病减员率非常低,以至遭到火葬场的痛恨。而镇领导作镇情报告时,一念到“人口多,底子薄”这句,就会对我父亲有很大意见,认为我父亲的医术影响了我们镇社会文明的进步与发展。我父亲兼通中西医术,但治病救人时偏于采用中医和草药,那些代表先进医药文化的西医同行因此坚信父亲行的是巫术,而不是科学。他们以科学的名义,从人道主义的高度出发,对我父亲和他的中医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假期和空闲,所以有充足的时间撰写抨击论文。我父亲由于患者众多,消耗的药量非常可观,可是我父亲从来不与中药材公司的推销员打交道。中药材公司认为我父亲一定是怀疑他们的药是假药,因此非常生气。父亲是那样的被一些高等人士所厌憎,所以当他去世的时候,感到悲伤的只有那些最底层的穷人和我的母亲。

我母亲的家庭背景很不好。外祖父是我们镇最后一个儒士,这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当时我们镇一大半的土地都是他的。虽然那些土地是他祖辈一代代积累所致,但是他既然继承了这份庞大家产,也就天然应该接受伟大的阶级论的严厉打击。不过他运气很好,在大批斗开始以前及时地死掉了。这让我母亲感到欣慰。母亲没有什么家产可供继承了,只能继承做为一个女人所应具有的传统美德,比如贞淑、善良、隐忍、孝道和勤劳。在外祖父被专政以后,她的生活一直很低调,我父亲去世以后更是如此,守着我们娘儿俩不到二亩的土地,靠着耕织清苦地过日子。

正因为低调已经成了她的天性,所以在灾难过后,怪病流行起来的时候,她虽然内心焦急,想要贡献出从我父亲那里学到的医学知识,但她又怕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她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深刻认识到,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往往不会按照正常逻辑去发展,所以她顾虑重重,凡事不愿出头。后来我们也感染上了那种奇怪的病,我尤其严重,高烧发冷,母亲就采了药草,先在我们自己身上试验。试验的结果让她很失望,我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母亲想要弄清楚窦神甫药里那种奇怪的味道到底属于什么药材,就端起我那一碗,又喝了一小口,噙在嘴里,用舌尖仔细地品味。有点甜甜的,但绝对不是甘草。她说。她到底没有品出是什么药物,就搬出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医书研究。那些书几乎已被老鼠咬成碎片,残缺太多,母亲无法从中获得有益的东西。她叹了口气,忧郁地望着那碗药水,对我说:也许咱们的药就是缺少那种奇怪的药物才没有效果吧,中药讲究君臣佐使的配合,缺一样都不行。你就喝了试试吧。

我说:不,他那药里有羊屎。

母亲笑起来,眼神里带着责备。不要乱抱成见,我看窦神甫是个可敬的人,你喝了它,也是对窦神甫的尊重。

看在母亲的面上,我最终还是皱着眉把药喝了。喝完以后,我的胃里一直不舒服,两个小时后心脏也尖锐地疼起来,好象有个刀斧手握着利刃在劈砍室间隔,左心室里的动脉血跳跃澎湃,热烈期待着劈透后侵入右心室去。我疼得冷汗横流,象绝望的鱼一样在床上翻滚。我说:母亲,我要死了。可是母亲这时候不在家。想到我马上就要凄凉而痛苦地死掉,我的心里充满了宿命的哀伤。如果父亲还活着,一定会把我救过来的。我大声喊:父亲啊,我要死了!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死,半个小时后,我一连串放了几个屁,肚子不再膨胀,心脏里的刀斧手也安息了。我虚弱地躺在床上,茫然望着吊在窗户外的几个青青红红的苦瓜。白蚁孜孜不倦地蚀着木床,我屁股下头那根床橕被它们啃透,豁地脱落到地上。我的屁股猛地往下一沉,惊动了在我身上打架的两只老鼠,它们不满地瞪我一眼,另寻地方继续它们的战争。我的身子就半窝在那个坑里,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最接近死亡的状态,我不喜欢,可是我无力改变。我感到孤独。

后来母亲回来了。她买了一大包鼠药。她痛恨老鼠,它们不但吃完了我们蓄备的粮食,掘透了我们的房屋,还咬碎了我父亲遗留的书和她压在箱子底的一条湘绣披肩。她把鼠药散放在房间最醒目的地方,过来问我好些没有。我说没有,只是象山羊一样放了几个很臭的屁。母亲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把。我看见一抹笑容愉快地浮在她脸上,不忍破坏她的心情,就没有告诉她我刚才的痛苦。母亲坐到我旁边,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说:窦神甫的药真的不错,我感觉好多了。

我说:窦神甫是江湖骗子。

母亲说:你不能用恶意去揣测别人。我喝了他的药后,已经不发烧了,脑子也清宁了许多,那些蚊子啊老鼠啊也在我眼里稀少了。看来镇政府和窦神甫说的没错,咱们都是得了幻觉症。

我惊讶地望着母亲,只见她脸色红润,神态安祥,流露着一点只有宗教信徒才有的感恩神情,仿佛对目前的状况已经满足,并因此感到幸福。几个月来熟悉的焦虑与苦闷在她脸上几乎消失殆尽。那药里一定有什么古怪,我在肚里嘟哝。

母亲继续说着:必定是那种味道甜甜的药起的作用,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物,效果这么神奇。窦神甫的医术真了不起,我想跟你父亲也差不太远了。如果你父亲还活着该多好啊,他一定可以早早就把我们的病治愈,而不用折腾这么久。

她这样说着,陷入了深思。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父亲。我理解她的心思,她现在为我父亲担忧,害怕窦神甫的医术会超越他,取代他长久以来在镇民中的地位和影响。那样的话,我父亲将很快被镇民遗忘。

我说:绝对不可能。

母亲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说着:窦神甫的医术固然不错,但是,并不是我们眼里的老鼠全是幻觉吧,镇长也承认咱们镇子里确实存在少量老鼠和蚊子呢,你父亲的的书藉和行医笔记都被咬坏了。唉,我倒真希望这个也是幻觉,如果那些书没有毁掉,你就可以拿来学习,象你父亲一样,做个让人敬佩的医生。

我突然发现老鼠的存在原来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小时候我看到这样一则故事:一名医生勇敢地救了一个强盗,而这个强盗后来却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医生的职业道德要求他们认真治疗每一个病人,而对治疗后可能发生的社会后果漠不关心。我看透了这种道德的荒诞,所以决定这辈子不做医生。如果父亲的书藉和笔记没有被老鼠破坏,我将无法面对母亲的失望。所以这时候我感到轻松和一点点愉快。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我躺在躺上苦苦思索,并想到了我的朋友赵守真。

5

我无业。

但我有文化。

我自忖我的文化不低于镇里任一个知识分子,可是并不被承认,因为我的文化源自家教和自学,没有国家教委颁发的文凭证书。在我们镇,没有文凭证书的文化就不是文化,正如没有结婚证书的夫妻就不是夫妻。因此当我去找镇中学校长,请求聘用我当教员时,被校长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我等而下之,去各小学申请,依旧不被接纳。这让我非常沮丧。我的朋友赵守真是镇中学生物教师,他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也为我适合什么职业操心。他劝我尝试写作,并介绍我与他的一个作家朋友认识。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赵守真去拜访作家那天是清明节,天空下着小雨,青石路面被淋得湿漉漉的。镇人民商场老板的小汽车从我们身边飞过,迸起坑凹里的积水,溅了赵守真一身。直到坐在作家的客厅沙发里,赵守真依然在愤愤不已地咒骂。你应该写写这些混蛋,这些卖假货的奸商,偷税的恶棍。他冲作家大声嚷嚷:包括躲在后面为他撑腰的二姨夫副镇长!

作家身材五大三粗,细皮嫩肉,言行举止散发着雌性的阴柔。那么大火气干嘛?作家笑眯眯地说:他只是溅你一身泥水,又没轧死你。凡事不能只看坏处,应该多往好的方面想想,这样气就顺了,每天都能过得欢天喜地,欣欣向荣。

你怎么没有一点锐气了?赵守真大叫。你怎么越来越不象男人了?你是不是自宫了?

作家感到难为情,脸上荡漾起一抹红晕。不,不是自宫。他羞涩地辩解说:是被阉割。

作家与赵守真友谊深厚,因此对我很热情。他向我讲述起了他写作之路的艰辛履程。我们那时候写文章叫爬格子,文章写好以后,整齐地誊到方格稿纸上,拿到邮局去投稿。他说。我以前年轻气盛,雄性荷尔蒙分泌太多,写字老是不守规矩,经常出格,让编辑老师很为难。后来经过刻苦钻研,我终于领会了稿纸上那些方格的真正内涵,适应了方格内的狭小天地,日久天长就玩得熟稔了,可以在里头写出花样不同的字体,而不碰触到方格线。于是,我成功了。

他的书桌上庄严地放着一沓厚厚的方格稿纸。我拿起一本欣赏,只见上头画着无数条线,横的竖的长的短的,组成一排排窄小整齐的四方空格。我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头晕,感觉那些方格就象一张张小嘴想要咬人。我深深体谅了作家的苦衷,这些壁垒森严数目繁多的方格,的确不利于雄性荷尔蒙的肆意发挥,为了今天的成功,他一定曾经忍辱负重。

你到底是自宫了还是被阉割了?赵守真不合时宜地重复提问。

作家哀怨地望着他,重复解释:被阉割了!然后他盯住我,严肃地说:我看你的雄性荷尔蒙也太多了,那么你准备采用哪种方式呢?自宫?还是被阉?

我脊背发紧,浑身上下层层叠叠地冒出鸡皮疙瘩。我说:我资质太低了,我觉得我不适合当作家。

告辞的时候,作家赠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的成名巨著《玉米田里的躁动》,另一本名叫《往下,往下,再往下》,这是目前文坛最畅销的长篇,据作家说,已经连续好几个月牢牢占据各大销售排行榜前三名。回到家,我把这两本书放到厕所当手纸,用了一本后,我悲惨地得了痔疮。赵守真取笑我成了有痔青年。

在以写作为职业的理想破灭后很长时间里,我找不到生活的道路和目标。赵守真几乎天天陪着我喝酒浇愁,以至于让作家产生误解,对我充满了妒恨。我的另一个朋友、就是以后成了我的情敌的无业农民陈启明很看不起我的消沉,认为那是堕落。他煽动我跟他去抢劫,或者绑架北山那批暴发的矿主。我觉得他疯了,就磨了磁石和朱砂,拌在面粉里,做成蛋糕,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他开开心心地把蛋糕吃下去,严重超量的磁石和朱砂让他得了严重的胃下垂。从此以后,他就与胃下垂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争,再没有时间去考虑抢劫和绑架的问题了。

我得感谢赵守真。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岁月里,是他的陪伴让我觉得时间不再那么漫长而空虚。我家的藏书只有五四以前的,那些纸页发黄的倒读书册常常让我忘记生活的年代。而赵守真则精通五四后几乎所有新潮思想,这个中学生物教师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并且就象他在课堂上图解生物结构一样,划出一道道注释线,向我详尽阐解现代社会不同的结构组织其及特性。做为回报,我尝试着给他讲中国古人的智慧。可是我发现他不感兴趣。他当教师当出了惯性,只喜欢教人,不喜欢被人教。这让我有些不满。

为了安抚吃醋的作家,赵守真常常带我去参加作家的沙龙集会。沙龙总是高朋满坐,鱼龙混杂,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只杯子,盛着不同的液体:绿茶、咖啡、果汁、自来水、小米汤、猪油……并且每个人脚下都备有一大壶泔水。他们一边抽着香烟雪茄或大麻,一边喝着杯子里的饮料,象绅士一样优雅地交谈,就宇宙间各种不同的问题进行辩论。辩论双方优雅雍容的迷人姿态很少超过五分钟,就开始揪住对方的细节问题攻讦争吵,往对方杯子里吐唾沫和弹烟灰,接着提起预备好的泔水热火朝天地泼撒,再下去就抓起椅子,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谁打赢了谁就是辩论会最后的胜利者。在这里,赵守真最大的对手是他的同事、镇中学政治教师吴幽求,每次辩论,他们都要打得鼻青脸肿,而最后的胜利者往往是赵守真。这让我和沙龙的主人感到开心。

赵守真和吴幽求的仇在五年以前就结下了。那时候的某一天,赵守真在他的书桌腿上发现了几只白蚁。做为生物教师的他出于对本学科领域问题的敏感,意识到镇子的生态将会发生灾难性的破坏。在当天晚上的沙龙上,他充满忧虑地提出了这个富于前瞻性的问题。而在政治老师吴幽求的眼里,镇子里各项事业健康发展,生态环境持续优良,形势一片大好,前途无限光明。他对赵老师的危言耸听表示高度不满,义正辞严地提出了批评,最后还严谨地对其用心表示怀疑。赵守真不能容忍别人对他学术精神和个人品质的侮辱,于是开始决斗。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拆毁了作家沙龙里所有家具。这是作家沙龙里第一场架,因此具有划时代意义,而且就是在这场架里,吴幽求首开使用泔水的先河。打过架后,赵守真开始向镇政府上书,奔走呐喊,希求镇当局重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就象乌鸦一样,让人厌烦地到处聒噪,直到灾难突然间真正降临。

然而灾难降临后,依旧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镇政府和相关专家认定那其实是一场传染性神经疾病,所谓的白蚁、老鼠和蚊子全都是镇民幻觉里的东西。赵守真不知疲倦地在每一条街巷里奔走,喋喋不休地向大家揭露所谓真相,企图让镇民相信我们所面临的是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灾害,而不是感染了莫名其妙的脑神经病毒。他呼吁大家行动起来,在那些害虫还没有进化到不可抵挡之前将它们消灭,同时整顿公共卫生系统,清理所有下水沟和垃圾场,消灭害虫孳生的根源。他甚至胆大包天,认为陈启发三人无罪,鼓动镇民跟他去向镇政府请愿,要求释放他们。镇政府为他的病情担忧,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关怀,善意地将他软禁了起来,由两个士兵负责灌药,剂量加倍。

对他的软禁持续到疫情解除。本来镇政府出于对他健康状况的考虑,为了彻底救治,决定继续隔离治疗。不料那批狂热的海外人权主义者误解了镇政府的良苦用心,借题发挥,大肆鼓噪,给镇政府造成了很大压力。镇领导很烦恼,索性不再当好人,将赵守真放了出去,任他自生自灭。防疫战争伟大的胜利让镇政府变得宽容,赵守真也获得了有限的说话自由。可悲的是他忘记了自己还是镇政府防疫名单上没有痊愈的病毒携带者,是不能够自由参加社会活动的。当怪病流传开来后,他极力赞同老兽医的判断,借助疟疾和鼠疫的病名,向大家论证此前的蚊灾与鼠灾都是真的。

“我们的的确确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而不是幻觉。”他站在镇中广场的戏台上声嘶力竭地叫喊。“灾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灾难熟视无睹。”

大家觉得他太狂妄了,然而心底里长久以来形成的某种信念却发生了危险的动摇。这时候突然闯来一队警察,他们排开广场上的人群,凶猛地扑向戏台。镇当局接到中学教师吴幽求的举报,派人来捉拿不可救药的赵守真。当时我已经染上了病,在陈启明的陪伴下虚弱地坐在戏台前听赵守真演讲。陈启明的胃下垂已经被我母亲治好了,他跳上戏台,在混乱中与赵守真调换衣服,然后一路狂奔,把警察引开。赵守真则在几个朋友的掩护下逃出镇去,从此踏上了漫漫的流亡之路。在岭西讨水喝的时候,他遇到了窦神甫,然后坚持幻觉说的窦神甫和他的女儿就风尘仆仆地到我们镇上来了。

这时候我孤独地躺在床上,是那样地想念我的朋友赵守真。你现在在哪儿呢?又将逃到哪里去呢?我惆怅地叹息。一只蚊子喝饱了血,拖着紫红滚胀的肚子从我胳膊上飞起来,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快乐地哼着小曲飞出天窗。我目送它离开,合上眼睛,疲倦地睡着了。

6

第二天上午,窦神甫和他女儿又来了。窦神甫还是老样子,罩着一条宽大的黑色神袍。他的女儿则换了身白色连衣裙,布料柔软,肩臂处和下摆宽大蓬松,仿佛一团白云包裹着她。头上戴着一顶野蔺草编织的小礼帽,帽沿上装饰着鹅黄的羽毛。她脸色明润,得意洋洋地提着一只红塑料勺子,跟在神甫身后。

母亲已经对神甫心悦诚服,向他表示了真诚的欢迎和感谢。她告诉窦神甫,自从昨天喝过他的灵药,她的病几乎已经好了。神甫慈祥地微笑,又送了一碗药汤给母亲。母亲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然后再次致谢。神甫回过头,俯下身来注视着我,问我感觉怎样。他脖子上吊着的那枚十字架就象苍蝇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非常心焦。

我说:不怎么样。

哦,可怜的孩子!神甫清瘦的脸上笼罩起悲悯的神情。

钰儿,不可无礼!母亲着急地对我说。

神甫从女儿手里按过药碗,送到我面前。来,孩子,喝了它,你就会快乐起来。

我说:你撒谎,这是毒药,喝了让人心疼。

母亲惊慌失措,生平第一次斥骂了我,然后再三向神甫致歉。神甫没有介意。但是他女儿却很介意,脸绷得紧紧的。无知使人无赖!她冷冷地说。

母亲的笑容变得尴尬。她接过神甫手中的碗,放到床前的桌子上,说过会儿再劝我喝。神甫告辞之前,母亲请他少留,诚恳请教药物的秘密。神甫听我母亲把药液成份一一罗列,非常吃惊。真是太神奇了,夫人!他由衷地赞美。你的味觉真叫人震惊。至于那种奇怪的成份,窦神甫沉吟了老大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密。您得发誓不能告诉别人。

母亲毫不犹豫地发誓。

神甫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那种药的名字叫“失忆”。

失忆?

对。再确切说,叫“选择性遗忘”。它包含有上帝的灵佑和天使的祝福,性平味甘,归心经,可以让人忘记苦难,精神解脱。

母亲听得茫然。“选择性遗忘”是一种疾病,她无法理解一种疾病怎么变成了药物。神甫走后不久,派人给我母亲送来一本《圣经》。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把药喝下,我坚决拒绝,不惜惹她生气。母亲无可奈何,就去厨房生起了火,然后把神甫的药汤端过来,骗我说是她的配方。她替我掖好被子,捧起那本《圣经》,坐到堂屋织布机旁的小杌子上阅读。药汤粘粘的,钻过我的咽喉,滑下食道,沉甸甸地流到胃里。我的胃马上又开始发胀。我感觉不妙,战战兢兢,小心地抚摸着胸口,生怕心脏再疼起来。两个小时后,尖锐的疼痛终于还是按时开始了,心脏里那个刀斧手劈砍得更加猛烈,左心室里的血液沸腾得更加疯狂。我从床上飚起来,大声叫喊:母亲呀,疼死我了!

等神甫匆匆赶到时,我已经奄奄一息,被褥完全被冷汗洇透,如同饱浸了冷水的海绵,湿淋淋地包裹着我。我神志模糊,喃喃地喊着:父亲,父亲……我不想就这样死去。如果父亲在,我是不会死的。父亲的脸孔在我眼前飘闪,依旧如我初更事印象里的那样严肃,但我分明在那严肃里看到了他慈爱的光辉。我的眼泪象潮水一样涌出来。我低微地呻吟:父亲啊!

神甫吓得脸色煞白,额头上渗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他颤抖着双手戴上听诊器,在我胸口仔细地倾听。听了十秒钟后,他渐渐镇定下来,嘴角还噙上了一丝迷人的微笑。没事的,他说。这是臆病,打一支安定针,睡上一觉就好了。他写了一张处方,叫人拿去请兽医来给我打上。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只剩下最后一抹太阳光线还在窗纸上留连。这一天母亲哭了一场又一场,脸上爬满了悔恨的泪水。她憔悴地坐在床沿上,紧紧攥住我的手,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等待我醒过来。我如果一直不醒,她就会一直这样盯着等待下去。我缓缓地张开眼,虚弱地说:母亲。母亲欣喜若狂,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次日一早,母亲把《圣经》送还了回去,然后又搬出父亲那些残破的书藉翻阅,采来几种新的草药,重新给我煎起了药。中午时分,窦神甫又来了,他耳朵上挂着听诊器,在我心脏的四个听诊区认真倾听,一直听了两个时辰。他的眉头拧起来,神情间隐含着苦恼。他对我母亲说:令郎心里藏有魔鬼。

这句话惹得母亲很不高兴,以至于当我冲着神甫骂“你才是魔鬼”时,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礼貌性地责怪了我一句。以后的几天里,母亲总是闷闷不乐。她说:镇里的人服过窦神甫的药,好象都好起来了。一天清晨煎药前,她问我那天窦神甫所说那种奇特的药叫什么。我告诉她是“選擇性失忆”。她努力回忆了很长时间,终究无法从记忆里去印证。真的是失忆么?她自言自语。药煎好后,她端到我面前,看着我喝下去,有点忸捏地说:钰儿,刚才母亲是不是问过你一个什么问题?我惊讶地望着她,把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母亲若有所失地点着头,又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看着母亲呆呆的样子,我感到害怕。母亲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可以把十年前看过的书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然而现在她甚至记不清五十分钟以前说过的话。母亲哭丧着脸,怀疑自己患上了健忘症。我向她提问过去岁月的点点滴滴,并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考试。母亲对答如流,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我们母子陷入到巨大的迷茫之中。后来我又提问:咱们镇的灾害从哪天开始发生?母亲不满地笑了:哪有什么灾害,那是我们的幻觉。

我想到了窦神甫的药汤,心头豁然开朗。一定是那种经过魔鬼和恶棍诅咒的药物,让我亲爱的母亲选择性地遗忘了关于灾难的一切。我说:窦神甫的药有问题。

母亲说:你又来了!你不适应窦神甫的药,但是不能因此彻底否定人家,这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镇子上的人都被治好了,大家很高兴,准备今天晚上在镇中广场举办一个大型晚会庆祝,向窦神甫表示感谢。镇长请我弹奏七弦琴,你看弹哪个曲目好?

我说:十面埋伏。

母亲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笑嘻嘻地说:笨,《十面埋伏》是琵琶曲,不是琴曲。弹个《高山流水》怎么样?

我不作声。母亲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端起药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随即我就听到她在书房里调试琴弦的声音,嘴里还哼着《西厢记》里的曲句。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忘掉了两分钟前的苦恼。母亲一直讲究传统规矩,令德令仪,矜持端庄,即便在父亲面前,也恪守礼教分际。所以她那亲昵的一吻让我不知所措,而她象山村少妇一样毫不掩饰的开心表现更让我目瞪口呆。窦神甫的药里到底都施了什么魔法呀?我有点心惊肉跳。我又想起了流亡的朋友赵守真。

我冲着书房大声喊:母亲,就弹《阳关三叠》吧。

7

母亲的药也起了作用,我的高烧渐渐消退,可以下床活动,做一些轻微的劳动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稍一吃力就冒冷汗,好象一只细孔密布的皮囊,里头盛着有限的水,轻轻加压,就会上下淋漓。我从柴房里找出一段硬木,修补被白蚁蚀掉的床橕。我握着铁钎,铲刮腐朽的木屑,只见整个木床内蚁洞纵横,四通八达,洞内白蚁熙熙攘攘,争先恐后地啃噬已经剩余不多的木材。我厌恶地皱着眉,用铁钎把它们成团成团地挖出来,丢到火盆里烧死。我一路挖下去,越挖越多,越挖越深,几乎把仅剩的几根床架拆空。我只好放弃,把这张基本烂透了的床加以修补,凑合着再用几天。当修到第二根床橕时,青年农民陈启明的声音惊雷似的在我耳边炸响。

你怎么样了,伙计?

我抬起头来打量他。在赵守真逃走以后,他也得了严重的高烧,一度风传已经病死了。当时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听到这个令人悲痛的谣传,两行热泪顺着我的鼻梁滚滚地流下来。我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满脸痤疮依旧如火如荼,身材还是那样高大结实,看不到一丁点疾病蹂躏过的痕迹。

本来我以为这回死定了,多亏及时来了窦神甫。陈启明说:他的药可真神,嘿,我只喝了两碗,就活过来啦。喂你在干什么?

在补床。我说:你看,都被白蚁蚀透了。

陈启明惊讶地望着我。你的病还没好呀?

好了,不过有点虚弱。我说着话,把橕窠里一团白蚁挖出来丢到火盆里。这些该死的白蚁!

陈启明大咧咧的笑容急剧消失,脸上布满了同情。你还病得不轻啊伙计,你得多喝几碗窦神甫的药。

不要对我提窦神甫,他是江湖骗子,而且我怀疑他怀有什么阴谋。我说:他说我们都是幻视,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灾难,可是你看,这不是白蚁是什么?成团成团的,把我的床都蚀空了。我可只有这一张床。

你真是病得不轻啊。陈启明摇着头说:哪儿有什么白蚁?你的床也好好的,不过是断了几根橕,你看,这明明是压断的痕迹,根本没有蚁洞。

瞎了眼的家伙!我从蚁穴里又掏出一团白蚁,递到他眼前。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陈启明把眼睛凑到铁铲上,一本正经地观察,然后说:这是铁铲。

铁铲上头乱爬的那些白色小东西呢?

只有铁铲!陈启明肯定地说。不信的话你让伯母来作证。

母亲丢开琴过来了。她证实了陈启明的正确。我跌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失魂落魄地望着我的杨木床。上头那些密密麻麻地爬来爬去的小东西难道真的不存在吗?难道真的只是幻视?母亲把我拖到椅子上,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紧攥住我的手。陈启明同情地望着我们这对可怜的母子,劝慰说:不要伤心,窦神甫的药很神的,多喝几回就会好了。然后挽起袖子帮我收拾木床,一阵叮叮当当的捶打就弄好了。

傍晚时分,镇政府派人来我请母亲去参加演出。母亲牵心我的病,有些犹豫。陈启明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我。他坐到我的椅子里,把两只脚交叠着跷到桌子上,与我分享他的劣质纸烟。画家冉兰亭勾引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因此他对画家充满了仇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坏话,发泄内心的愤懑。我失落地倚在床上,看见老鼠在他身上跳舞,蚊子在他脸上喝血,一队白蚁从书桌缝里钻出来,爬上他肮脏破旧的人造革皮鞋,埋头啃起了沾满泥巴的鞋跟。陈启明依旧挥舞着劣质纸烟,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真的是幻视么?我郁闷地闭上了眼。

夜幕拉下来后,从镇中广场里传来了悠扬的乐声。陈启明立刻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扭得椅子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他说:咱们去看演出吧。

如果我不答应,他一定会被憋死,所以我只好跟着他走出房间,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踏出家门,来到久违的大街上。路灯灯罩外围满了蚊子,透出微弱昏黄的光。街道里没有人影,只有老鼠在三两成群地悠闲散步。陈启明一颗心早扎上翅膀飞到了演出广场,不停地催促着我,大步流星地走路。我躲着路上的老鼠,气喘吁吁地跟着他来到了镇中广场。

全镇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伸长脖子观赏戏台上的表演。这样盛大的场合当然少不了蚊子和老鼠,蚊子在人们头顶上盘旋飞舞,老鼠则在人腿的丛林里钻来钻去,或者干脆爬到人的肩头甚至脑袋上戏嬉。这时候戏台上刚表演完传统的腰鼓秧歌,中学教师吴幽求正用他雄厚的男中音歌唱祖国。接下去是多才多艺的镇长夫人创作的一个舞蹈,十几个穿红褂子红肚兜的青年男女演员用极度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着某种激烈的情感。女演员们大片暴露的雪白肌肤和高耸的胸脯弄得陈启明鼻血横流,他眼里冒着汹汹火焰,拼命地吹口哨,一边吹一边往前挤,靠近一些可以看得更清楚。这个好色的家伙早把我忘掉了。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潮水一样向后撤去,接着我听见里头传出来手风琴的声音。我爬到一棵树上往里看,只见在广场中央又开辟出一个表演场地,两个女子正在里头跳着轻松欢快的爱尔兰舞蹈。大个头那个是中学体育教师,相对娇小的那个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我认出是窦神甫的女儿。她好象看到了我,冲我这边张望了好几眼。我没好气地嘀咕:看什么看?你这个骄傲蛮横的小东西!

这两个女人欢乐的舞蹈很快感染了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风琴的乐曲,愉快地乱扭起了腰肢。主持这场盛大演出的镇文化馆馆长非常不满,指责她们不经申批擅自表演,严重扰乱了文化演出市场的正常秩序,勒令她们马上停止非法表演,如果不是看在伟大而友好的窦神甫面上,还将对她们处以若干数目的罚款。神甫女儿气得直嚷嚷,斗鸡一样追着馆长论理。大家扫兴地把眼光转向戏台。这时候镇长夫人的作品已经表演完毕,新上场的是画家冉兰亭的老婆。她奉献的是一段印度民间舞蹈婆罗多舞。她眉心、手心、脚心和手指脚趾都点着大红的朱砂,将身体扭摆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造型。观众们耳目一新,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忘掉了刚才那个小小的不愉快。

这次晚会的主要目的之一,据说是向窦神甫表示感谢。然而我到现在都没看到窦神甫的影子,文化馆馆长在主持的过程中,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回窦神甫,其余时间都在代表全体镇民向镇政府和镇长表示讴歌和赞美。我意兴萧索,无力地俯在树枝上等待母亲的节目。还好馆长没让我等太久,接下来出场的就是我母亲。母亲穿着一袭花团锦簇的旗袍,在雪亮的灯光下从容地走上台,向大家鞠躬,坐到琴台前,轻按浅拨,雍雍穆穆地弹奏起来。她弹的是《高山流水》。我有些失望。本来我希望她弹奏《阳关三叠》的,借以表达我对我的朋友赵守真的思念和挂怀。古琴是幽雅的乐器,对弹操环境要求苛刻,它的清声根本不适合在大众喧嚣的场合鸣发,母亲挑动琴弦,弹拨出玄妙的乐声,却被空气里嘈乱的杂音阻挠污染,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神韵。这让我更加失望。

好不容易母亲弹奏完毕,戏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明白这是出自对雅乐的敬畏和对我母亲的尊重,正如我母亲来这里弹奏只是出于对窦神甫的敬意。这不代表他们听懂了琴曲的奥妙。这黑压压的几千个人头里没有钟子期。我忧伤地叹息,从树上滑下来,打算去作家那里打听有没有赵守真的消息。

嗨!有人在我背后清脆地喊。我一回头,看到了窦神甫的女儿。她笑嘻嘻地望着我:你好呀!

我板着脸说:好。

你还会爬树呀?

爬树算什么,我还会耍无赖呢。

她抿着嘴笑起来。对不起呀,我那天冤枉你了,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我知道勇于认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这让我对她的印象在一瞬间有了大幅改善。我宽宏地说:没关系,反正我是个既无知、又没有礼貌、还不知好歹的家伙。

呀!她表情夸张地惊呼一声。你这人这么记仇啊?我再次向你道歉,不要生气啦,好不好?

孺子可教。我心神舒泰,感觉身上也有了力气。我原谅了她。她却并没走,反而对我的疾病表示关心。她对她爸爸的药在我身上的副作用感到无法理解,详细询问疼痛发作时的每一个生理细节,并一口气提出了五十多种可能,替他爸爸的药辩护。我请她放心,保证不会就此起诉窦神甫,向他要求精神赔偿。她不高兴起来,尖着嗓子说:你真是个庸俗的人。

我没有生气,甚至大度地给她一个微笑,然后道别。她得知我要去作家那里,立即兴奋得握起了拳头,请求我一定带上她。她说她很早就拜读过作家的书,从来没有那么恶心过,她迫切希望了解能够把书写得这么恶心的人是怎样生活的,长得什么样子,袖口上是否象想象中的那样沾满了鼻涕和眼屎。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庞大而不讲道理,哪怕是神甫的女儿。我意识到如果不将她引见给作家,她将不惜发动她父亲,以她们所笃信的上帝的名义对我发起诅咒。于是我妥协了。

一路上,她象兔子一样在我周围蹦蹦跳跳。她先对馆长那个坏蛋发了老大一阵牢骚,然后向我提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并热切期待着我回答错误或者答不出来。可是我总有办法狡辩,让她无法体会胜利的快乐。她当面骂过我无知,所以我不能认输。她嘟起嘴,说我是可恶的欧底姆斯分子。我不知道欧底姆斯是何方神圣,但我猜想应该跟我所知道的惠施、公孙龙一个德行。她不再发起无益的提问,就自个儿唱起了欢快的歌曲,还翩翩地跳起了舞,蝴蝶一样在街道里飘来飘去。很快有一群蚊子和蜢虫围上来,绕着她追逐飞翔,散步的老鼠也跟着她的脚步,歪歪扭扭张牙挥爪地舞蹈。

多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她的歌喉就象春天的夜莺,舞姿赛过澳洲的琴鸟,她这且歌且舞的欢乐,应该陪衬着繁茂的花草和多情的蜂蝶。然而在这冷静空旷的街道里,她的身边只有蚊子蜢虫和老鼠。多么荒谬啊!

我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8

作家的沙龙里依然高朋满座,灯火辉煌。来这里的都是社会精英,这些高尚人士打心眼里瞧不起广场晚会这种庸俗的大众节目,只热衷于沙龙里高雅的清谈。他们毫不留情地取笑着那些低俗文化,心理上充满优越感。吴幽求是唯一接到文化馆邀请参加晚会的文化界名人,几位没有接到邀请的人心里很不平衡,挪揄他是镇政府的帮闲,附带着还挖苦了一通去给老婆捧场的画家冉兰亭。我扫视一下众人,除了吴幽求、冉兰亭和逃亡的赵守真,只有一个乌托邦分子没有到场,作家沉痛地告诉我,这位患有癌症的老头已经在前些天的流行病中不幸死掉了。

沙龙里乌烟瘴气。这些精英人士放浪形骸,有的躺在桌子上,有的坐在马桶上,有的贴着墙倒竖蜻蜓,而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吊灯里,依旧埋伏着那位令人尊敬的精神文明专家。他瞪大了眼睛,监督着下头那两个正在激烈争论的人。这两人分别是社会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他们正在就政府的权力与责任这个神圣的问题进行尖锐的辩诘,并且都已经把手伸到了脚下的泔水壶上。

当我带着神甫的女儿走进来的时候,沙龙里突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光齐嗖嗖地射到她的身上。我有些后悔带她来了。如果不带,她有可能发动她的父亲,以上帝之名义诅咒我升不了天堂,然而带她来到这个最具污染性的地方,我必将毫无悬念地下地狱。我将她介绍给作家,并且告诉作家,她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理解他的作品的人。作家开心得不可理喻,热情地伸出白胖的手,对她的到来表示有史以来最热烈的欢迎。神甫的女儿笑嘻嘻地伸出右手,任由他采用西式礼仪亲吻她的手背。作家亲吻得异常忘情,肥厚的嘴唇紧紧粘在神甫女儿的手背上,久久不愿离开。我怀疑作家这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与神甫女儿突然化成一尊雕像。

喂,够了!从吊灯上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你已经吻了5.382467秒钟了!埋伏在吊灯里的精神文明专家义愤地探出脑袋,手里挥舞着一只秒表。

作家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神甫女儿的手。神甫女儿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干净手背上的唾沫,然后把手帕丢到垃圾篓里。真恶心呀。她小声嘀咕。人类斗争学家长着一对驴子那样长的耳朵,他清晰地听到了神甫女儿的嘀咕,马上把声音扩大放给大家听。大家都放开嗓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精神文明专家要求大家安静,保持沙龙一贯的严肃性,然后他对我带一个陌生女孩到这样庄重的场合提出指责,认为这唐突了学术领域的神圣。

神甫女儿斜起眼瞧着他。您认为您躲在吊灯里窥视所有的人,也是很严肃而神圣的事情吗?

那是当然。精神文明专家板着脸说:我的职业要求我必须对社会道德负责,因此我需要了解每一个公民的精神动向和行为方式,以便及时予以教育和改造。

神甫女儿不以为然地撇嘴:连上帝都不强制人的思想和生活,你这样做是会下地狱的。

我们不信上帝。精神文明专家严厉地说:所以我们这里没有地狱。我们只有监狱,给那些不听话的人住。

神甫女儿吐了吐舌头,冲吊灯上义正词严的专家做了个鬼脸。在场的精英们都为神甫女儿抱不平,可是不愿轻易招惹精神文明专家神圣的权威,便都装聋作哑。

冯钰,我要求你马上把这位举止轻浮的姑娘带走!专家在吊灯上冲我发出命令。

我懒洋洋地扫他一眼,端起作家那杯咖啡泼了上去。我身体还很虚弱,力气有限,没能把咖啡泼到精神文明专家半秃的脑门上。专家抱着灯柱,在吊灯上咆哮如雷,发誓要把我送进监狱。我弯腰去提自由主义者脚下的泔水壶,自由主义者忙抢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神甫女儿拉住我的手,说:咱们走吧,不理这些人!

于是我们就走了。我看见失望情绪密布在精神文明专家之外所有人的脸上。作家依依不舍地送到大街上,要与神甫女儿握别。可是神甫女儿把手背到了身后。作家很扫兴,诚恳地对神甫女儿说:您要知道,亲爱的小姐,那个老头是个不幸的人,他一辈子研究精神文明,老是研究不出成果,干脆就变成了精神病。我们大家对他无不充满同情和厌憎。请您千万不要因为他的无趣,而影响到您来拜访我时欣喜和激动的美好心情,否则我会很难过的。

没关系的,作家先生,我不会受到影响。神甫女儿说: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欣喜和激动。所以,您不必难过。

作家本来是不难过的,听到她的话后才真正难过起来了。以他的惯例,在与新结识的漂亮女孩分别时,一定要朗诵一首优美的法国情诗,借用那些充满诱惑的煽情的诗句,折磨姑娘们多情而单纯的心灵。然而这次,这个外地来的神甫的女儿却没有给他机会。他难过了一夜。

我再不去那地方了。神甫女儿赌气地说:一群疯子!

你说话太直率。我说:他们不会喜欢的。

难道直率不是一种美德吗?

很多美德已经被我们丢弃。大家都不讲美德了,你对他们讲,他们会认为是侮辱。

真是荒唐呀!神甫女儿说。

我觉得我有责任送她回去。神甫女儿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好意,却并没有表示感谢,好象护送她回家是我份内的事,理所应当。她依旧蹦蹦跳跳地走路,笑嘻嘻的,有说不完的话,还吟诵泰戈尔的诗给我听。我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快乐?

因为我们有信仰。她说:人有了信仰,就象夜航的人有了灯塔,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我们心里永远充满了希望和温暖。

我的心脏深处一阵抖动,好象发生了地震。窦神甫暂住在镇子外一所废弃的瓦房里,周围是一片被蝗虫啃光了枝叶的桑林。我和神甫女儿穿过一道道老鼠横爬的街巷,走出镇子,在最后一盏路灯处踏上了通往桑林的小路。路灯幽微的光线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里,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们仿佛行走在一个浑沌的世界里。我不由自主握紧了神甫女儿的手。不要怕,我说。

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没那么娇气。神甫女儿说:你看,前边亮着那盏灯,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睁大了眼睛仔细分辩,果然依稀地看到一线灯光。神甫女儿牵着我的手,走进光秃秃的桑林,来到她们的瓦房前。窦神甫正俯在十字架前的小方桌上,认真撰写申请修建教堂的报告。他热情地欢迎了我,然后询问我的病情。我对窦神甫没有信任,带着戒意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不大情愿地接受他的检查。他给我测了体温和血压,听了心肺,又看了舌苔和咽喉,高兴地说:你真的康复了。你的母亲真了不起!

可是他依旧看到老鼠蚊子和白蚁,很多很多。神甫女儿说。

神甫惊讶地望着我,眼光里充满疑惑。他足足看了我一分钟,然后悲悯地叹息:愿上帝保佑你,可怜的孩子!

我说:对不起,我不信上帝。

告别神甫父女,我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出桑林,顿时又陷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回头张望,桑林已经不见了,也看不到神甫房间里明亮的气灯。周围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浩瀚空蒙,象死一样寂静和幽冷。我心里惶然,不禁怀疑刚才的所见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有桑林、瓦房、十字架和窦神甫,甚至包括神甫的女儿。我怀疑今天晚上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想要找到熟悉的东西,判断我所处的方位。我努力的找啊,两只眼睛瞪得生疼,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在茫茫的黑暗里打转,迷失了来时的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绝望地站在浩淼的混沌世界里,孤独而又害怕。母亲呀,我迷路了!我在黑暗中放声大哭。

9

醒来的时候,我首先听到熟悉的嘈嘈声。那是白蚁啃噬我的木床和桌子的声音。我睁开眼,发现我睡在自己的床上。阳光无力地落在泛黄的窗纸上,显得疲惫而苍老。一只飞蛾沉闷地扑打着窗纸,蚊子们依旧在屋子里盘旋。一只老鼠从我脸上跳过去,自由自在地钻回墙角洞里去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昨晚的情景,感觉恍惚而真实,无法判断是不是做了个梦。母亲蹑手蹑脚走进来,看到我醒了,她很高兴。

你昨晚怎么回事?怎么睡在镇外的沙石坑里?她有些嗔怪地问。

沙石坑在镇外另一个方向,与窦神甫他们的桑林正好隔着镇子。我脑袋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我沮丧地说:我迷路了。

不久,陈启明来了。昨晚他一度很紧张。母亲在广场晚会演出后,随即就回了家,看不到我,担心我尚且虚弱的身体,就出去寻找。她在广场戏台幕后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偷看女演员化妆的陈启明。陈启明这才发现跟我走散了。他带着母亲找遍整个镇子,然后叫起一批人,打着火把去镇外搜索,终于在镇外三里远的沙石坑里发现了正在沉睡的我。

你怎么跑哪儿去了?陈启明中气充沛,说话的声音嗡嗡地撞击着我的耳膜。算你命大,万一被野狗赶到我们前头,你这条小命就交待了。感谢主,哈哈。

我心里忽悠了一下,盯着他说:你信主了?

没呀,我才不信呢,窦神甫是好人,大家都很感激他,但是感激是一回事,信不信他的教是另一回事。

我充满忧虑地望着他。万一他在药汤里下了什么药,渐渐把你们控制起来,让你们不信也得信,你怎么办?

不会吧?陈启明大吃一惊,他的表情告诉我他认为我的话非常荒诞。我们都好好的,至少我感觉好好的,没有什么异常。

等你们的精神被他控制,思想被他操纵,行为受他摆布,你们就失去自我了,你们已经变成偶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变化就麻木无觉了,如果有人告诉你们,就象我今天这样告诉你,你们被控制了,你们很可能反而认为我在说胡话。

你本来就是在说胡话嘛。陈启明嘻皮笑脸地说。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看到一只蚊子正在他的腮帮子上悠闲地吸血,尖利的吸针深深地刺进他的皮肤,细长的肚子一点点膨胀起来。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腮帮有点疼吗?

唔,是有点痒。他用手搔了搔腮帮。蚊子在他的手搔到以前,轻巧地飞了起来,在他头上盘绕一圈,又落到他脖子上。这几天有点皮肤过敏。他说。

不,那不是皮肤过敏,有只蚊子在吸你的血。现在它飞到你脖子上去了。

陈启明古怪地看着我。伙计,你的病不见轻啊,我去找窦神甫讨药去。说着话拨腿就走,几乎撞翻我母亲手里的药碗。母亲煎了副八珍汤,让我补养。她看着我听话地把药喝下去,脸上饱含着慈爱而满意的微笑。她问我有没有看到她昨晚的演出,我告诉她看到了,然后赞美她弹奏的非常好,俞伯牙再世大概也只能弹到这个样子了。母亲心头荡漾着一点虚荣,愉快的神色里带着一点羞涩。在我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去世后,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过。

我去演奏,只是为了向窦神甫表示感谢,他救了我们全镇的人。可惜的是他没有参加晚会,没能看到。母亲遗憾地说。

母亲的遗憾让我郁闷。我相信窦神甫的目的一定达到了。我几乎已经看见,不远的将来,在神甫新建的尖顶的教堂里,镇民们一排排整齐地跪着,面对正前方耶稣的画像和巨大的金属十字架,在神甫的带领下虔诚地祈祷。我坚信窦神甫的药汤正象张角的符水,治病救人不是目的,而是传播他们宗教的手段。而且我坚信,窦神甫的药汤里一定存在玄秘,它既然能让人忘记灾难,就必然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把大家都变成他的偶人。托言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里说:不信我教,请试我刀。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是最低级的传教方式,正常人只会心生厌恶与反感。所以我倍感到窦神甫的可怖。

我说:母亲,窦神甫一定带有阴谋。

母亲不高兴地批评我:你又来了,我们不能用恶毒的心去揣度别人!

连母亲都不相信我。我胸中憋闷得厉害,油然又想起了赵守真。昨天晚上与精神文明专家的冲突,让我忘了向作家打探他的消息。我回忆着那些往事,他在广场上演讲的话象鞭炮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响。我脑袋胀疼,苦恼地揪着头发,把头埋在被子里,直到神甫女儿来拜访。

神甫女儿提着一个精致的青竹篾花蓝,里面盛放着刚采的花草,有黄的连翘、紫的桔梗和白的菊花,边上附带几枝鸡冠草半绿半粉的花穗,花束下头缠着带叶的青蔓,松紧有致地摆放在花蓝里。她把花蓝放到床前桌子上,笑嘻嘻地说:我听说昨天晚上你把自己弄丢了,特地来看看你。

我的头痛很快缓解了。我也笑起来。是啊,真让人难为情。

大概又是你的幻觉在作怪,不要伤心,你会好起来的。她把椅子拉到床边,大方地坐到我面前,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粉红的信封,说: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啊,今天一大早,作家就派一个小孩给我送去一封信,里面是首诗,哎呀写得真叫人恶心呢。你听不听?我读给你。

不不,我不要听。我赶紧阻止:我一听他的诗痔疮就发作。

神甫女儿嘎嘎笑起来,清脆得仿佛清晨带露的黄瓜。她对我昨晚的仗义心存感激,毫不掩饰对我的好感,怕我躺在家里太闷,陪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给我讲她们岭西的故事和风情,告诉我她们那儿非常繁华,城市的街道里拥挤着世界各地的人,高鼻梁的斯拉夫科学家,浪漫的法国诗人,精明的犹太商人,傲慢的美洲政治家,来自泰国的苦行僧人,开放的日本女妓,还有开着豪华轿车乱窜的非洲酋长土气的儿子们。我担心她们那儿生活秩序一定很混乱,她说:我们先假设每个人都很坏,然后制定各种严格的法律条文,再加上严厉的监督,限制他们使坏。这样子坏人就没办法再使坏了,就变成了好人,生活秩序也就很好了。

我承认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新奇的理论,觉得她的故乡遥远而神秘。又说了阵话后,神甫女儿礼貌地告辞,并邀请我方便的时候去她家做客。在交谈的过程里,我眼睁睁看着圆壳的臭虫爬上她玲珑的紫色皮鞋,钻进鞋内,在她小腿雪白的丝袜上爬来爬去。大队蚊子在她袖口宽大的米黄色衬衣上起落,留下肮脏的黑点。我强忍住提醒她的冲动,因为她的浑然不觉已经在证明,我所看到的很可能依旧只是幻觉,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房间很脏,充满着老鼠白蚁蚊子和臭虫。我发觉我开始在意眼前这个爽朗可爱的姑娘了。所以当她提出告辞的时候,我虽然内心恋恋不舍,却没有一点挽留。我坚持下床送她,一直送到大门外。

门外街道里人来人往,跟过年似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好象他们巨大的财产损失和横死的家属都是上辈子的事。我仔细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脸,发现几乎都是模式化的笑靥,仿佛带着相同的面具,上头统一描绘着知足和感恩。我越看越觉得这笑不正常,透着僵尸的诡异。这时候刮过来一股凉飕飕的风,街头的柳树枝在风里瑟瑟地飘荡起来,枝叶上头翻卷着好多圆周方孔的纸钱。隐约有安魂的曲子,随着凉风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着。

我扶着门樘发了会怔,拐回我的房间。神甫女儿的花蓝还在桌子上摆着,但那些花草已经不再鲜艳,蚊子在花瓣上肆意表达它们的生活方式,制造了无数细小肮脏的斑点。缠束花儿的青藤被老鼠咬断,在花枝间弄了一个舒适的窝。我轻轻触碰了一下竹篾编织的精美花蓝,它随手就成了灰。我望着已变成垃圾的花蓝不知所措。诡秘悲怆的安魂曲幽幽地流淌进来,烟雾似的飘进我的耳朵,在我心灵深处唱响。我好象站在荒凉的山岗上,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土堆,一望无际,上头生满野草。我屏住气息,象树桩一样孑然而立,心中充满了酸楚。

10

母亲对神甫女儿的来访很感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话。她又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要不要托媒婆提提亲。我从来没想到过要跟母亲讨论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平生第一次在她面前扭捏起来,感到害臊。

你真的该认真考虑人生大事了呀。母亲笑吟吟地说。

我从母亲的笑意里看到一丝惆怅和失落。我理解她的心情,眼看辛苦养大的儿子要被别的女人抢走,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心平气和。我把脸枕在母亲膝上,握着她的手说:我不结婚,这辈子都不结。

傻瓜!你总不能一辈子陪着母亲过呀。母亲抚着我的脑勺说:不过窦神甫的女儿好象不大适合你。

我心虚地俯在母亲膝上,听她陈述窦神甫的女儿不适合我的理由。我听说女人挑剔同性时,眼光往往尖利而周全,而做为母亲要物色移交儿子的对象,想必更加苛刻。然而母亲只是说:她太外向了。

母亲是个传统的人,对儿媳妇的要求自然也要含蓄婉约,贤淑端庄,神甫女儿的“外向”显然不合乎她的审美标准。我不以为然,却不好反驳,怕伤到母亲的自尊。

这一天我闷闷不乐。除了为外向的神甫女儿烦恼,更为我自己的处境忧愁。我迫切需要证实赵守真和窦神甫孰对孰错,以确定我的幻觉到底是真是假。我躲在书房里翻书,指望借助古人的智慧帮我找出这道判断题的答案。书房里撒满了生石灰,书桌琴台和书架上都放着樟脑。书架一条腿被蚀透,向前欹倒过来,被一根木棍撑着。几乎所有的书都残缺了,并且在老鼠和白蚁的共同作用下继续残缺着。生石灰和樟脑的气息令人呕吐,我用灯芯草塞住鼻孔,坐在书房里翻阅那些破烂不堪的书藉。我翻了半天,直到陈启明从窦神甫那儿拐回来,也没有在那些残缺的字句里得到有益的启示。

窦神甫今天一早就去镇政府递交报告,请求划拨土地建造教堂。陈启明坐在他的瓦房外等了很久才把他等回来。窦神甫初来乍到,还不适应我们镇政府的官僚作风,阴郁的脸色证明着他内心的高度不满。他站在十字架前嘴里念念有词,自顾自地嘟哝了一阵,脸色才渐渐和霁下来。陈启明问他在诅咒谁,神甫却告诉他是在祈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

窦神甫真是怪人,明明被人家气倒了,事后反而忏悔自己。陈启明感到迷惑不解。让他迷惑不解的还有一件事:我替你向他讨药,他说你心里有一种东西,阻止他的药物发生作用,所以他的药对你不管用。

我冷笑:他说我心里藏着魔鬼。

陈启明同情地望着我:这可怎么办呢?

他为我的不可救药感到伤心。但是这伤心持续不到十分钟,他就愉快地回忆起了从神甫家回来路上发生的事。在镇郊一座石拱桥边上,他见到人民商场老板的大儿子在调戏过路的神甫女儿,他义愤填膺地冲上去,结实教训了那小子一顿。

那家伙屁滚尿流,爬上他的敞逢跑车一溜烟地逃跑啦,哈哈。陈启明咧着大嘴得意地笑着。我把神甫女儿送回了家,喂伙计,神甫女儿长得可真漂亮,跟仙女儿似的,我拉了她的手,又软又光滑,天呐,简直太舒服啦。

我冷眼扫视他的陶醉,不耐烦地说:你打扰我看书了。

这天晚上,陈启明被一伙身份不明的歹徒按在床上,用杀猪刀割掉了一只耳朵。听到消息,我刨了一箩筐何首乌去探望慰问。在他家里我遇到了神甫女儿。

一定是那个坏蛋干的!她激动得脸色胀红,胸口剧烈地起伏。我们要报警,把那帮坏人抓起来!

没用的,警长是他二叔。陈启明的母亲哭着说。她已经哭了一天,两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陈启明头上包裹着白纱布,重重叠叠,密不透风。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纱布未遮盖住的局部脸颊上,可以看出他的表情还算平静,甚至有点无怨无悔的意思。

神甫是个聪明的老头儿,他很快发现我们镇的情况与别处不同,如果按照法定程式办事,将会把事情办得地老天荒,于是就及时调整方式,去拜见镇长本人,向他游说兴建教堂的积极意义。镇长是个亲民而开明的人,对宗教文化的传播态度宽容,当即表示支持,将桑林与河流之间那片十亩左右的荒地划给了他。拿到土地使用证书的窦神甫兴高采烈,随即又开始在镇里发起募捐。我们镇民相信各种各样的巫婆和神汉,但对这个外来的上帝一下子难以接受,因此窦神甫募到的钱物少得可怜,如果不是他曾经救治过全镇人,对大家有过恩德,我相信他连现在这些少得可怜的钱物也募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与一名化缘的尼姑在镇口相遇。尼姑满面桃花,望一眼他干瘪的口袋,捐送给了他一张嘲诮的笑脸。

他的遭遇让我深感同情,先前对他的猜疑也自动消解。如果他的药汤里含有控制人心的毒剂,那么现在就应该是另外一副场面:那些喝过他药汤的镇民积极加入宗教,积极捐献财产,积极修建教堂,然后积极动员与劝说尚未信教的人,跟他们一起去教堂里祈祷感恩,嘹亮地合唱一首接一首的赞美诗。

上帝不允许我那样做。人的思想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上天赋与,谁都没有权力肆意操控。窦神甫说:哪怕你对他们有恩。你的恩施不能成为操控他们的当然凭据。

窦神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肃穆。我向他的纸箱里投了十块钱。那是我这月的烟钱,也是这月所有的零用钱。这是出于对您的敬佩,我对窦神甫说。

上帝赐福你!神甫说。

神甫的女儿为父亲的窘状着急。这位多才多艺的姑娘想到了一个帮助父亲的好办法。她从旧货市场上买来一台破旧的脚踏风琴,抬放到镇中广场上,在她父亲的弹奏下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这是一种让人喜闻乐见的募捐方式,第一天就募集到了神甫一周才募到的钱。当大家都看腻了舞蹈后,她开始改唱歌曲,明朗的俄罗斯民歌,抒情的美国乡村民谣,包括国际上正流行的那些女星们脍炙人口的曲目。后来她还唱了首《茉莉花》,闻讯赶来瞧热闹的中学政治教师吴幽求听得如痴如醉,当即走上台去,号召大家踊跃捐款。惊艳的激动在他心中翻搅起滚滚的浪花,久久不能平静,在当晚的沙龙上,他竭力鼓动大家一起行动,给这位才华横溢而又纯真可爱的姑娘以帮助。为此他不惜与私交甚笃的精神文明专家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互相泼了十壶泔水,将数十年交情一朝断送。最后他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其实沙龙人士早都有心出面,为广场上那位载歌载舞的姑娘献上一份爱心。他们都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夹在人群中饱览了她的秀色。为美女效劳是古今中外文化人士所最乐意做的事情,所以当吴幽求发出倡议以后,除了道貌岸然的精神文明专家、两个男性同性恋者和一个杨朱分子,那些社会名流们都表示了支持态度,甚至有人帮着吴幽求朝专家泼泔水。作家本来是个容易记仇的人,神甫女儿的怠慢让他受伤,但是这时候他愿意放下个人情绪,与大家共襄盛举。大家开动脑筋,各献良策。吴幽求决定向学生们发起募捐,将捐款数额与年终学生德育考评挂勾。冉兰亭表示将忍痛拍卖掉昨天晚上画的十二副画,所有收入全部捐献。几个搞声乐的则准备发起一场义演。其他那些人士们则只能在道义上给予支持,拿不出什么实际行动。他们不认为自己无用,反而借题发挥,痛骂社会对不起他们,以至于在这个伟大而光荣的时刻,让他们无法通过世俗的权势表现与他们在沙龙里所自我感觉到的那种相匹配的优越。统计学家翻着眼计算了一阵,认为现有的几个筹款渠道所能筹集的钱,大概只够打教堂的地基。

最好去企业家那儿拉赞助。统计学家说:他们钱多,花着也不心疼。

可是咱们这些人跟他们大多没交情。作家皱着眉头说:他们只愿跟那几个主流经济学家喝咖啡,给他们出场费。

搞声乐的说:他们不喜欢我们,总喜欢美女吧,我们何不策划一场歌剧晚会,请神甫女儿担纲表演,她那么漂亮,而且能歌善舞,最主要还是外来的,那些老总们听到消息,一定会蜂拥而至。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他们租用镇体育场,为神甫女儿策划了一场歌剧演出。神甫女儿出众的才艺保证了《沙恭达罗》演出的成功:她的歌喉和舞蹈征服了瞧热闹的普通镇民,她的第四幕征服了懂得欣赏的沙龙人士,她的美丽则征服了闻风而至的企业家们的眼球。那些为地区经济作出杰出贡献的先生们紧紧盯住她的脸蛋和身材,看得专心致志,以至忘记了剧情发展,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演出结束的时候,他们站起来热烈鼓掌,并纷纷慷慨解囊。

窦神甫的教堂很快就修起来了。

11

窦神甫的教堂是哥特式的,圆穹尖顶,雄伟壮观。教堂内部空间广大,在中轴线的过道两边,整齐地摆放着长长的黑漆条椅。左右墙上众多宽大的玻璃窗保证了教堂里有充足的光照,纵使在阴晦的梅雨天,也可以看清楚圣经上细小的文字,而不用开高高悬挂的吊灯。按照设计要求,这里面可以容纳一千五百名教徒同时祈祷。这样的设计是出于资金限制,在建造的过程中,窦神甫心头一直不安,因为我们镇有五千多居民,他担心教堂的规模将不足以满足实际的需要。

教堂正式启用的时候,社会各界都来捧场祝贺,连镇长都发来了一封贺信,在信中镇长对窦神甫为促进文化交流所做出的努力表示肯定,并提出了他的建议、要求、期盼和祝福。这些上流人士的热情出乎窦神甫意料,他没有计划过举行启用仪式,更不曾主动邀请他们以名人的身份来捧场,所以事先没有准备红包,甚至没有准备咖啡和红茶。他热烈期待的客人是那些最普通的镇民,他热烈地期望他们能来得多一些,越多越好。在应付那些对圣经及圣谕侃侃而谈的社会名士时,他不停地往外张望,看到镇民越聚越多,感到非常欣慰。然而那些镇民只是来看热闹的,在来参观雄伟气派的教堂路上,他们刚刚围观过一个醉汉打老婆。他们在教堂里窜来窜去,大声喧哗,好奇地瞧着圣像和圣坛,没有半点恭敬诚畏之心。一大群妇女围住教堂前巨大的铁十字架,指点着上面那个赤身裸体的长胡子男子,鄙夷地说:这人真不要脸啊。

窦神甫意识到了他的传教工作任重道远。仁慈的主啊,他说:原谅这些人的亵渎吧!

这些天我一直郁郁不乐。我已经开始相信窦神甫是个诚恳的人,那么也就等于我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藏有魔鬼的事实,这个魔鬼阻碍窦神甫对我的治疗,使我不能痊愈,整天生活在那些令人作呕的幻觉之中。我不甘心承认自己有病,妄图推翻窦神甫的观点。我坐到残破的书堆里不知疲倦地查找,翻阅蚊子白蚁和老鼠的生活习惯、进化方式与活动特点,希望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但是那些教条的生物学知识只向我讲解了它们的正常生态,而只字未提它们可能的异化,对异化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当我意识到在书房里将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时,我疲惫地抬起头,发现周围拉满了蛛网,上面爬着无数黑色的蜘蛛。

窦神甫的教堂开张那天阳光明媚,陈启明兴致勃勃地邀我去看热闹。我嘴里噙着纸烟,跟他一起走出家门。在街道一个交叉口,我看见有只雪白的狸猫在追逐一只老鼠,老鼠逃到街角打声唿哨,顿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无数同类,里三层外三层把狸猫围起来,眨眼功夫就咬死吃掉,连地上的血也舔食干净,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去。一只猫就这样蒸发了。

我对陈启明说:我不去教堂了。

我拐进了一条狭窄幽暗的街道,这条街道通往作家的家。我想去打听有没有赵守真的消息。我听见空气里有人呻吟和叹息,接着就飘起了凄蒙的雨。我拣起一张麻袋片,抖去上面的臭虫和蚂蚁,披在身上,在幽深的小巷里行走。最后我来到对面那条繁华的大街,站在二十三号门牌下,按响了作家的门铃。

作家躲在家里埋头写一部新长篇,没有去教堂捧场。整个文坛都对他这个新长篇寄予厚望,指望它来为祖国实现诺贝尔文学奖的梦想。我走进他的客厅,只见沙发和桌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足以在上头播种荞麦和花生。那些小巧精致的青瓷茶杯和做工精美的高脚玻璃杯凌乱地丢在桌子上,里头逢勃地生长着深绿的霉苔,蠕动着细小的虫子。

我这里很久不开清谈会啦。作家说:那些家伙们都跑到神甫女儿那儿去了。这样最好,我可以不受打扰地写作了。沙龙本就是娘们儿发明的,哈哈。

我问他有没有赵守真的消息。作家马上警惕地嘘了一声,跑去打开大门查看外头的动静,然后竖起耳朵,在房间里仔细倾听,然后撩起丝绒桌布,拖开真皮沙发,又搬出张云梯爬上去检查天花板上巨大的吊灯。确信房子里没有人后,他从书房的废纸篓里翻出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谨慎地递给我。

这是他的信,前天收到的。他小声说:岭西有个作家团来咱们镇进行文学交流,他托其中一个作家捎来的。

我把信揣在怀里,离开了作家的家。母亲也去参观教堂了,我把卧室的门反锁起来,忐忑不安地拆开了赵守真的信。赵守真在信中没有提他的现状,只是极力辩白他没有病,抱怨镇政府对他不公,倾诉他是如何思念故乡,如何盼望着能够回家。在信后他还附了首唐诗表达他内心的痛苦: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这封信里浸透了被人误解的痛苦和浓郁乡愁,看得我满腹辛酸。我摸出打火机,把信件点燃。信纸闪着黯淡的火苗,在桌子上变成灰烬。我俯下身去,要把它吹到地上,却发现灰烬上显透出一些字迹。那些字迹凌乱而模糊,在卷曲崩裂的灰烬上支离破碎。我俯下身子辩认,最上面几个较大的字是:

“用真相唤醒民众!”

下面的字很多,密密麻麻的有好几大段。我正要逐字阅读,却听大门被人推响。是母亲从教堂回来了。我的手从桌面上拂过,那页纸灰轻轻飘荡起来,旋转着变成烟屑,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

12

我觉得我有必要找窦神甫谈谈。

我选在傍晚时分去了教堂。通往教堂的小路崎岖而漫长,路两边生长着荆蒿和带刺的枸杞藤,窄细的叶子上爬着大大小小的青虫。干瘦的马唐草匍匐在土堰上,无数蟋蟀和蚂蚱在草间蹦来跳去。我迎着黯红的夕阳走过去,转过沙石裸露的土崖,走进了茂密的桑林。窦神甫在桑树上喷洒了一种药水,这些死去的植物又奇迹般地活过来,抽出新鲜的枝条,吐开郁郁青青的叶子。我从青翠的桑林里穿过,听到戴胜鸟在枝叶深处自在地鸣叫。

我踏上鹅卵石铺垫的甬道,走到雄伟壮观的教堂前,轻轻把门推开。教堂里还弥漫着油漆和汽油的气息。窦神甫站在高高的讲坛上,鼻梁上吊着一幅无框眼睛,正在向信徒们讲经。听讲的信徒只有六七个,并排坐在第一排条椅上,恭敬地望着台上的窦神甫。窦神甫声音舒缓温和,在崭新而空旷的教堂里雍穆地回响。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阿门!

阿门!台下那六七个有福的人跟随神甫,虔诚地划着十字。

送走教友,窦神甫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带我参观这座让他引以自豪的教堂。在导游的过程中,他还向我讲起法国的沙特尔大教堂,罗马的圣保罗大教堂和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告诉我圣保罗大教堂是由伟大的米开朗基罗设计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而威斯敏斯特教堂则历史悠久,身份高贵,除了爱德华五世和爱德华八世,自1066年以来的所有英国国王都是在这里举行典礼加冕的。他说着这些,神色里涌动着景往,亲昵地抚摸着大理石圣台,眼光温柔地扫视着这座属于他的教堂,意犹未足地叹息:多好啊,我的上帝!

我不知道他是在赞美自己的教堂,还是在向往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荣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窦神甫意识到了我的冷淡,回过头来注视着我:有什么可为你效劳的,我的孩子。

我盯着他鼻梁上厚厚的玻璃镜片,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跟您探讨一个问题,关于您所说的藏在我心里的那个魔鬼。

窦神甫点了点头。非常乐意,他说。

我们并肩坐在散发着油漆气息的长椅上,在空旷的教堂里开始了对话。我请他暂时放开宗教语言,用世俗的说话向我解释一下他所谓的那个魔鬼。他把两只白皙的手叠在一起,安详地放在膝盖上。世界上的魔鬼万万千千,只要妨碍你的幸福,让你不能平安,不能快乐的,那就是魔鬼。窦神甫说:你心里的魔鬼叫执著。

执著?我瞪大了眼。

对,执著,对真相的执着。

那么也就是说,事实真的如我所见,而大家看到的,只是空中华、第二月?

窦神甫神秘微笑,却不作答。他这反应无疑等于默认。这让我反而有些意外,我原以为他会坚持他过去的说法。我吃惊地盯着神甫。他的神态依旧安详。

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却如此心安理得,你不觉得可耻吗?我大声叫喊:你这是犯罪,你辱没了你所信奉的耶和华和耶稣的名!

真相往往意味着流血和灾难。窦神甫徐缓地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冷漠、自私、不信任也会象瘟疫一样传播,人间不再有爱。失去爱的世界,即是地狱。宗教的责任,就是在地狱之上建造天堂——

不是建造!我生硬地打断:是虚构!

窦神甫宽容地笑:就算是虚构吧。人们迫切需要爱,需要学会爱,去爱人,也被人爱——

问题的根源是,是什么让人们失去了爱的能力?你为什么不从根源上检讨,却用蒙蔽的方式让人们麻醉?

执着于真相的人,注定是痛苦的。窦神甫轻搓了一下手,说:如果悲剧的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对于大众来说,不如选择遗忘,专心专注于生存的幸福和快乐。这世界充满苦和罪,如果他们无法改变环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帮他们暂时适应环境。

可是,当他们适应了环境以后,就再不会有改造环境的欲望和动力,这环境就永远不会得到改善。难道你要让我们世世代代,都在你的迷汤里寻求可悲的解脱吗?

我清楚地看到神甫高大的身躯震颤了一下,一丝沮丧从他脸上黯然掠过。他沉默了一分钟,说:相信吧,孩子,万能的神早已安排下审判台,在末日到来的那一天,世上的一切,都要站在台上,在万能的神的面前,接受公正的审判。

去你的末日吧,我说:我们没有来世。

我这粗野的说话让窦神甫感到颓唐和不安。也许你应该去若曦的沙龙里作客,跟她探讨文学与艺术。他说:文学艺术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它可以让你陶醉,忘掉世俗的苦恼。

去你的文学艺术吧!

我怒冲冲地站起来,离开了窦神甫的教堂。我一路快走,来到镇中广场。夕阳带着最后一线光辉,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广场中央高大的柱灯蹒跚地亮起来,映照着漫空乱飞的蚊虫。广场上有成群的小孩在嬉戏,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或者坐在没有花开的花圃边愉快地交谈,享受着诗一般休闲的快乐。老鼠在他们脚下扑蹿,爬上他们膝盖,吃掉他们携带的食品。他们无动于衷,因为他们的眼睛看不见。

我撞响了广场前钟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广场后鼓楼上的铁鼓,然后我站在戏台上,对着闻声拥挤过来的镇民发表演讲。

我们经历了灾难,并且依旧在灾难之中。我大声呐喊:我们的耳朵被堵塞了,我们的眼睛被蒙蔽了,我们在人为的作用下被麻痹,放弃了观察和思考。

台下的镇民们吃惊地望着我,发出一阵骚动。这家伙病得不轻啊。我听见有人说。

不,我没有病,你们也没有病,但是现在你们都病了。我说:你们被误导,被毒害,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和尊严,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危险失去警惕和反应。

他疯了。人群里不少人交头接耳:这个可怜的家伙!

我没疯,疯的是那些害虫,那些蚊子老鼠和白蚁,还有田野里肆无忌惮的蝗虫。我痛心疾首地叫喊:它们破坏我们的房产,掠夺我们的财富,毁掉我们的土地,吸食我们每一个人的鲜血……

陈启明惊惶地拨开人群,跳上戏台,要把我拖下去。但是已经晚了,随着尖烈的警笛声响,几辆警车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呼啸而至,将整个广场团团包围。他们没有让陈启明故伎重施,毫不留情地用警棒将他打翻在地,然后用手铐把我铐起来,又戴上沉重的脚镣。

我被带到镇长面前。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好孩子。镇长痛心地说:不料你今天病成了这个样子。

他叫来兽医和警长,然后对我说:看你死去的父亲的面,我愿意给你一些宽容,让你自己选择,这是兽医先生和警长,你跟谁走?

我听到母亲在镇政府大院外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选择了兽医。

13

我躺在家里养起了病。每八个小时一次,兽医在警察的陪同下准时来给我打针,让我连绵不绝地睡觉。我们门口一天到晚总有人守着,他们都自称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他们说我的病情在镇里引发了恐慌,镇民们怕传染给他们,强烈要求把我驱逐出镇。他们怕镇民情绪失控,于是轮流来我家门前值班,加以保护。

母亲苍老了许多,鬓角上的头发一夜斑白。如果你敢再胡闹,我就死给你看!她说。

对我来说,这是最严厉的警告。我老实地躺在床上,一觉接一觉地睡。在一次觉与觉的间歇,我睁开眼,看到了来探望的陈启明。他的胳膊被打断了,用生白布攀着吊在脖子上。他的断骨没有接对好,胳膊肿得有大腿那么粗,把外头打的石膏都撑裂了。母亲正在用续断、接骨木和伸筋草给他熬制膏药,院子里飘溢着酸辛的药香。陈启明坐在我那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哭丧着脸说:你这家伙,有病不在家里好好治,跑出去闯祸!

他那只被割掉的耳朵正对着我:耳廓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耳道,刀口处揪起一个难看的疤,被蓄长的头发散散地掩盖着,如同野地里一眼废井,上头蒙络着藤蔓和长草。

对不起,连累你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陈启明是个爽直的人,听到我这么说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刚才神甫女儿来看望过你。他说:她很关心你呀,伙计。

我心底仿佛有根琴弦,被人不经意地拨动,那一声鸣响就象春湖的漪纹,绵绵软软地扩散开去。我扫了一眼陈启明,从他火山地貌似的脸上看到一种酸酸的表情。

哦。我说,然后又闭上了眼。

陈启明以为我又要昏睡,急忙推搡我的肩膀。不停地睡会头痛的。他说:让你看一个好东西,提提神。

他说的好东西是他掖下夹的那本西洋画册。我接过来,无聊地翻阅。画册收集了西方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的绘画作品,涵括各个不同的流派。那些画我大都看到过,所以索然无趣。陈启明却精神亢奋,两只眼睛放射着火热的光芒。

你看,你看,这些女人,嘿,都不穿衣服。他嘴里流着口水,挤上来帮我翻找那些有裸体女人的图画,指着《维纳斯的诞生》说:嘿,光溜溜的,这么大个肚腩,一点也不好看。有个好看的,我给你找找。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找出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指着中间那个手握步枪、擎着三色旗的自由女神大呼小叫:这个好看,你看你看,多好看,是吧。

我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眼光落在自由女神浑圆结实的乳房上。我哧哧地笑起来。这画册你从哪儿弄的?我问。

神甫女儿那儿。陈启明说:前天我去她家,见到这个,就借来看了。我往她的沙龙里张望了一眼,沙龙墙上挂着一幅更黄的画,一个女人光溜溜地站着,倒提只罐子在冲澡。嘿,神甫女儿可真开放。

我知道那幅画是《泉》,安格尔的新古典主义名作。但我没告诉他。

那些画要是搁别人哪儿,一准被当成黄色图片没收,还得罚款,但是一到知识分子那儿就成了艺术。陈启明愤愤不平:这玩艺儿真怪,在不同人那里有不同的定义,没有个公平的标准。

兽医提着四方的塑胶药箱,在警察陪同下按时来到。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支特大号的玻璃注射器,装上自来水管粗细的针头,然后搬出一大摞注射剂。我瞥见一个药盒上写着:兽用巴比妥针剂。我大怒,正要发出抗议,巨大的针头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扎进了我的屁股。我发自内心地说,我宁愿爬在古代县衙大堂上被重打一百大板,也不愿被兽医的针头刺一下。我痛彻心肺,凄凉地嚎叫着昏死过去。每次打针都是这样,先痛昏,然后在药的作用下死去活来地睡觉。

让我郁闷的是,虽然在药物的作用下夜以继日地睡觉,我却从未做过一回梦,哪怕是恶梦。我很难为情地承认,我是个爱做梦的人,从小到大,乐此不疲,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荒诞世界曾经给我过无穷的欢悦,在为工作和生活发愁的那段漫长而苦闷的岁月里,是它给了我坚持活着的慰藉。然而现在,我连梦也没有了。主治的专家认为我的大脑应该休眠一段时间,这样有利于病情的好转,因此在处方里加开了一种药,禁止我再做梦。

再一次悠悠醒来,我看到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亮着如豆的油灯。母亲,我连梦也没有了。我忧伤地说:他们把我的梦也夺走了。

没有了就没有了吧,你这么大了,早该告别做梦的年代了。母亲含着笑说。在昏晦的灯光里,母亲显得非常憔悴,脸上的笑容疲惫而辛酸。

对不起,母亲!我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怀抱恬静而温暖,我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鼻尖酸酸的。

傻瓜!母亲抚着我的头,轻轻笑着说。几滴热热的水落到我脸上,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睫毛颤动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我象婴儿一样俯在母亲怀里,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不想睡,无休无止的睡眠让我作呕,可是我抵抗不住药物的作用。我觉得我的大脑越来越迟钝。我对母亲说:我在变成白痴。

兽医又来的时候,母亲拒绝他再给我用药。至少你们要把剂量减到正常水平,不能再让他死一样昏睡。母亲坚决地说。

夫人,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兽医和警察说。

那么请你们转告镇长,请他下令把我们娘儿俩枪毙算了。

镇长与我父亲曾经同窗读书,交情深厚。他没有下令枪毙我们母子,而是请专家再次对我进行了周密检查和病情分析。专家们把我送进各种仪器,抽取各取体液,进行各种检测和化验,然后综合各方情况,经过三天三夜的论证,最后得出结论:可以暂时停药,不过为防止可能发生的传染,还需隔离疗养。

母亲抱着我,高兴地哭起来。钰儿,你不用再受罪了。她说。

我摸着屁股上密密层层的疤痕,想到它们再不用当肉靶,被一脸横肉的兽医拿来练刺击,就开心地笑了。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又可以做梦了,母亲?我欢喜地说。

14

在我得病的日子里,除了陈启明,只有神甫女儿来看望过我。她一共来了四次,三次是代表她父亲。而这四次拜访,又有两次我在昏睡之中,没能看到她。我结束强制治疗后,她为我感到高兴,送来一蓝水果向我表示祝贺。水果蓝子是用细长柔韧的荆条编的,蓝筐很低,筐内堆着金黄的香蕉和橙子,紫红的苹果,色彩鲜艳,干净好看。

祝贺你,你马上就自由啦。她笑嘻嘻地说。

我从床上坐起来,打量她的礼物。香蕉和橙子上蠕动着几条带花斑的毛毛虫,皮色诱人的苹果上也有几个虫眼。神甫女儿折下一根香蕉剥皮,毛毛虫顺着香蕉皮爬上了她的手背。我凑过去,轻轻将它弹到地上,用脚尖拧碎。我的动作让神甫女儿莫名其妙。怎么了?她说。

哦,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

还好神甫女儿没有多疑。她把香蕉递给我,跟我愉快地聊起了天,并在我狭小的房间里跳起了舞。你喜欢芭蕾吗?她问。她在潮湿的方砖地面上变幻着各种脚位,轻盈盈地起舞,象一朵美丽的云彩飘来飘去。跳了一段芭蕾后,她又跳起了别的舞蹈。

我喜欢跳舞。我喜欢芭蕾,喜欢好多民间舞蹈。我也喜欢跳交谊舞,但是不喜欢探戈和伦巴,探戈太粗鄙,伦巴太夸张。我也不喜欢恰恰,我喜欢华尔兹。她说:华尔兹是最优美的交谊舞蹈,连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都喜欢跳。在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下跳华尔兹是最美妙的事了。

她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喘着气,脸颊上浮起朝霞般的红晕。我恬不知耻地看着,有点发痴。我说:我真是个粗俗的人啊,这些什么舞我都不懂,也不会跳。

没关系,等你病好以后我教你。神甫女儿爽朗地说。

窦神甫和她女儿的盛情让我和母亲感动,我们一致认为我应该回访,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可是当我要跨出院子时,在门外值班的两个人挡到我面前。他们堵住大门,不允许我出去。他们强调这是对我好,因为镇子里的人无不仇视我,希望把我消灭掉。

发生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哪怕是真的被他们消灭。我说:你们没有权力强迫我接受你们的好意。

不,我们与权力无关。他们说:我们是令尊生前的好朋友,我们是以你父亲的朋友的名义阻止你。

你们才多大年纪?母亲气愤地说:我丈夫去世的时候你们还都穿着开裆裤呢,怎么成了他的朋友?

那两个人窘促起来,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羞惭。对不起,夫人。他们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令公子出去,如果有什么意见,请您亲自与镇长交涉。

镇长正在为发展地方经济忙得不可开交。他在办公室拨冗接见了我母亲。听了母亲的陈情,他很不开心,皱着眉头说:我敬爱的嫂子啊,你就少给我添点乱好不好?政府工作千头万绪,我都快烦死了。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呀!母亲大声说:他需要阳光,需要朋友,需要与不同的人交流。难道你就忍心让他窝在潮湿的房间里发霉吗?

镇长让步了。他答应每周让我出两次门,不过要由值班的人全程监护。我将那两个假父执当作我的侍卫,在他们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久违的大街。在被隔离的无数个日子里,我寂寞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回忆以前在大街小巷悠游的幸福时光。街道两侧的商铺大多是一层的平房,偶尔有几栋两层的楼房,我们就尊敬地称呼它们为大厦。商铺的门大都是条板,早上打开后,一块块整齐地码放在铺外,上头用毛笔标着各自的位置。每个街口都摆有卖早点的摊子,当众烧起油锅,热腾腾地煎炒烹炸。年少的我们带着家养的狗追逐野猫和雉鸡,追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撞倒了小孩儿推的铁环,碰翻了老头儿们新沏的热茶。那时的镇子,一年四季春暖花开。

我带着侍卫走进久违的大街,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不已。整条街都是高大漂亮的楼房,有着新潮好看的样式和装修,无处不在的广告让我眼花缭乱,商店临街宽大明亮的玻璃橱窗也让我倍感好奇。我站在彩砖铺设的干净的人行道上,望着马路上来往穿梭的各种汽车发呆。这不是我童年的镇子,也不是跟赵守真在月色迷茫的深夜到处漫游的那个镇子,更不是与陈启明尖叫奔跑去观看马戏表演的镇子。眼前这个镇子陌生而繁荣,符合“现代”这个词所寓含的几乎所有元素。我傻傻地观望着,越看越恍惚,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囚犯,坐了几十年的牢,放出来时,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地改变,而自己却已垂老。我心里充满了沧桑感。

咱们镇发展真快呀!我由衷地说。

跟在我后头的两个侍卫非常得意。一切都得感谢镇长。他们说:如果不是镇长,哪儿有镇子的今天。

我在街道里慢慢行走,贪婪地观看每一处变化。等我找到通往窦神甫教堂的路时,天色已经薄暮。原先那条漫长而崎岖的小径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两侧整齐种植着高大的油松。路口立着路牌,上面写着“天堂大道”四个字。我踏上天堂大道,边走边欣赏两边的景色,只见浓郁的扶芳藤后,是一排排豪华别致的别墅,一直铺张到教堂附近。镇子的扩张速度真是惊人呀!我怀着沧海桑田的感叹,跨进了窦神甫的教堂。

窦神甫和他的女儿正在打扫教堂卫生。他们看到我很高兴。我向他们问好,四下打量着阔别经年的教堂。窦神甫的教堂一如往昔,没有添加什么陈设。那些长条椅已被磨得掉漆,空气里充斥着二氧化碳和各种源自人体的怪味。

爸爸现在有一千个教友啦。神甫女儿自豪地告诉我。

这真是个叫人震惊的数字。我压抑着内心的沮丧,向窦神甫表示祝贺,然后要帮他们扫地。窦神甫推开我的手。不劳你驾了,他微笑着说:你们出去走走吧,我自己打扫就行啦。

神甫女儿脸上有点羞羞的。这让我感到惊讶,看来她的外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彻底。她放下水桶,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的两个侍卫要跟上来,窦神甫横在通道里拦住他们。让他们年轻人说说话吧。窦神甫说着,把他们请去客厅喝茶。

神甫女儿牵着我从侧门跑出教堂。与几乎所有教堂一样,窦神甫的教堂外墙壁上也爬着青苍的长春藤。我们绕过教堂,来到一片草地上。这片草地小得可怜,甚至容不下几只狗熊屁股。我举目四望,以前桑林的方向,现在变成了别墅,而右手不远的小河,则被铁栅栏圈起来,建了一座水上游乐场。我回想着以前这里芳草凄凄的模样,一股惆怅笼上心头。

一切都变了。我们走在草地中间的青石小径上,神甫女儿指着周围对我说:变得繁华了,但失去了自然。我再吃不到酸甜的桑椹,听不到戴胜鸟悦耳的歌唱。而且,我再也不能去河里捕捉鱼虾了,上游建了座很大的化工厂,清澈的河水被污染,鱼儿和虾子都死掉了,那些长腿白翅的鹭鸶自从上次飞走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伤感地站着,凭吊过往的岁月。后来她问我:你的眼好了吗?

我摇摇头。还是有老鼠和蚊子,而且又多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臭虫、蝎子、蜈蚣甚至蚂蝗。来教堂的路上,我看到那些法国梧桐的叶子上垂着吊虫。

这可怎么好?神甫女儿悯怜地望着我。你真不幸!

我笑了。我很不幸被你们当作了不幸的人。我说: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15

我的两个侍卫喜欢喝啤酒,而窦神甫这里只有红茶,所以他们很不耐烦。当教堂上的钟声宏亮地敲响的时候,他们推开窦神甫,板着脸来到草地旁的木棉树下,请我马上回去。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任劳任怨地跟我跑了半天,都很累了,而且也到了换班的时间。为了以后的方便,我不愿与他们为难,只好向神甫女儿道别。神甫女儿非常惋惜,今天晚上她这儿有沙龙集会,那些名士们马上就要来,可是我却不能参加了。我却并不失落,那些所谓精英人士的嘴脸我早就看够了。

下次吧。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绕进了一条小巷,想顺道去看一下陈启明。我凭着记忆找到他家所在的地方,眼前却是一座繁忙的汽车站。看来他们已经搬迁了。我站在车站大厅前东张西望,寻找不到一点往昔的痕迹。一个地方的历史居然可以被改变和掩盖得这么彻底啊!我不禁感慨万千。

街道的缝隙里冒出个老太婆,身子干瘦佝偻,脸上的皮肤松搭搭地皱到一起,骑着辆半旧脚蹬三轮车,在幽明的灯光下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往前走。她的眼光溜到我脸上时,我打了个寒颤,仿佛被巫婆盯上。不料她却热烈地叫喊起来,唤着我的小名,问我的病怎么样了。我将她仔细打量,终于分辩出她是陈启明的母亲。她套一件蓝布褂子,三轮车内堆放着大簇的百合花,有黄有白有紫有红,各色齐全。那些花大概剪下已久,虽然花瓣上沾满喷洒的水珠,还是势不可挡地蔫起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全镇最出色的纺织女工的身体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在我的记忆里她就象春蚕一样白胖,现在她却变成了活动的木乃伊。我认为这是生物学上的奇迹。她拉住我的手,淘淘不绝地诉说起了这些年来的痛苦经历:纺织公司老板说她技术不好,把她辞退了,她把几十年来获得的所有奖状证书和锦旗都收拾起来,扛着去找老板,向他证明自己的优秀。当她把那些资质证明一件件打开,只见上头的文字、公章、红花全都不见了,只有一张嘻皮笑脸的漫画像。这时候他们又接到拆迁通知,镇政府准备在他们所在的地皮上修建一座现代化的汽车站。她的儿子陈启明对负责拆迁的领导说,想让他们拆迁,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结果第二天早上,彤红的太阳就从镇子西方化工厂的烟囱里冉冉地升了起来。于是他们就放弃了住了上百年的家,搬到了他们的农田里,在陈启明的坚持下种起了百合花。

每天我比公鸡醒得都早,比老鼠睡得都迟,在大街里卖花。她唠唠叨叨地说:生意不好做,穷人没闲钱买花,富人又不买我的花。

我的侍卫一边警惕地听着她琐碎的唠叨,一边不耐烦地看表。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他们说: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

陈启明的妈拽住我的衣襟:你不买些花吗?你看这些花多好看,你不买些回去送给你母亲吗?噢,你母亲可是个好人,她的书店生意真是红火。

于是我就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母亲接过这束洁白的花朵时,兴奋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自从你父亲去世后,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说。

我感到内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承受着母亲毫无保留的爱,却没有过一丁点回报。这时候我不禁感激起陈启明的木乃伊妈妈来。我对母亲说起了她家的不幸遭遇。

我觉得他们并没有从经济发展中获益,我说:相反,他们失去了很多。

过度注重效率,必然要损伤公平。坐在客堂里花木靠椅上的一位客人说:人类社会的每一个变化,都要有部分人来付出代价。

这位客人是个书商,也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他靠盗版和下半身作品发了大财,然后编著了几本脍炙人口的读物。我看过他编的一本寓言故事,里头充满了瑰奇的想象。一个故事讲述了一名波斯卫道士的传道过程,他成功地让人民相信“民主”是一头吃人的怪兽,就跟中国传说中的“年”一样。还有个故事说,高加索一群山民被恶魔控制,并被洗脑,当自由天使来拯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拿火烧他,拿刀砍他,他们对自由天使说:“滚,你这恶棍,我们有做奴隶的自由!”那些荒诞的故事非常好看,让我在咯咯的笑声中消磨了无数寂寞的光阴。近来这位书商突然瞄上了我外祖父和父亲留传下来的书藉,他痛惜地翻看着那些残破的纸页,叹息说:这些都是瑰宝啊,是我们祖先智慧的见证,我们有责任保存下来,并且传承下去。

他想把这些书加以整理,拿去出版。此前,为了生计,母亲在他的帮助下开了个小书店,专卖科普与文化类书藉。书店顾客稀少,经营惨淡。她知道出版那些残书注定要赊本,因此对书商非常感激。书商请母亲尽快把残卷加以整理,拾遗补阙,使它们尽可能接近原貌。

钰儿,母亲在书房里说:你来帮母亲弄吧,好不好?

我冷淡地扫一眼那些书,说:这些书没用。

这句话让母亲非常生气,好几天都懒得搭理我。不过当她看到我收拾琴架,调整琴弦,翻开乐谱开始学习七弦琴时,心情就好转过来,自己一人埋头整理起了残书,而且还抽时间坐到我旁边加以指点。我外祖父和我父亲都喜欢弹琴,而且弹得非常好,母亲在内心里引以为荣,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能承继前辈的雅致。

一天,她抱着几本书从书店里回来时,我正在弹一首曲子,她站在芭蕉旁静静地听着,等我弹完,她走进来问:那女孩是谁家的姑娘?

我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我弹的曲子是《凤求凰》。我为自己的心事被母亲发现而羞惭。母亲看着我的窘相笑起来。你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追求姑娘或被姑娘追求都是很自然的事,她说:只是你的琴声浮躁,琴声就是心声,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呢?

是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且我心里很不如意。

16

这个女孩就是窦神甫的女儿窦若曦。

我学弹奏古琴,目的并不似母亲理想的那样,是为了继续先辈的逸志,而是--我很羞惭地说,是为了讨窦若曦欢心。我渐渐变得有点敏感和多疑,并且压抑不住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冲动。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她了。

我是在窦若曦的沙龙上发现自己的变化的。

在我去拜访神甫父女后的第五天,窦若曦来邀请我去参加她的沙龙集会。她说她热切期盼着我的到场。于是我就去了。在天堂大道上我遇到了陈启明。他还如以前那样结实,只是皮肤更黑,象从非洲来的。他抱着水桶那么粗的一束百合花,说要送给神甫女儿。他说他把家里的五亩地全种了百合,因为神甫女儿喜欢百合花。

你说若曦会喜欢上我吗?他傻兮兮地问。然后自己又给出答案:我想一定不会的,她又美又有才,就跟仙女似的,我只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农民。

我看着他的颓唐,没有一点同情。然而十秒钟后,他又振作起来了: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织女就爱上了董永呢,对吧。

我说:可怜的,那是神话。

窦若曦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吴幽求正在淘淘不绝地发表高论,辩证地阐述集权政治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画家冉兰亭与他彼此鄙视,因此当他是空气,只管聚精会神地画他的画。我和陈启明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新作题字。他朝我点点头,继续龙飞凤舞地书写。我走上去看,只见雪白的宣纸上画着几根支离破碎的东西,好象是残秋的荷叶,在图画的右上角,又奇思妙想地冒出几茎黄蕊半谢的花朵,大概是菊花。我的判断在冉兰亭的题字里得到了证实,那两行墨猪体的字是东坡的一句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我的到来在沙龙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精英们知道我是全镇最后一名病人,而且无药可救,已被隔离了很久,因此大都恐惶不安,害怕被我传染。吴幽求果断地暂停了演讲,冲我吆喝:喂,那谁,你怎么跑出来了?政府允许了吗?我没有搭理他,站在画家旁边看他的画。窦若曦替我辩白,说我的病已经好了,镇政府允许我出来活动,并把我的两个护卫请进来作证。吴幽求不敢非议政府的权威,悻悻地瞪我一眼,又把眼光落到陈启明身上。陈启明正把怀抱的那束百合花递到窦若曦手里。

喂,农民,这把花多少钱?吴幽求一壁说,一壁从衣袋里掏出钱夹。喏,这是十块钱,拿着走吧,这地方不是你呆的。

我不要钱。陈启明拘谨地说:这是我送给窦小姐的。

嗤!吴幽求轻蔑地笑了。一个小农民,还懂得玩这种雅致?

窦若曦不高兴地说:我不许你这样侮辱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他不过是个农民。

农民也是人,他们也有尊严。

农民懂什么尊严?吴幽求呵呵地笑起来。他们肮脏,愚昧,素质低下,游手好闲,这些剩余人口是社会的污点。

你爸爸也是农民,你爷爷是土匪,你太爷一辈子给我外公家掏大粪。我悠闲地坐到窦若曦旁边一张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接着吴幽求的话说。

我已经调察了每个人的脚下,发现都没有准备泔水壶,大概是沙龙女主人不允许吧。于是我就握住了桌子上的一只庞大的黑瓷杯。杯子里油汤翻滚,肉桂、大云、羊肾、王八头和狗鞭在里头载沉载浮。我紧紧地握着这只庞大的瓷杯,随时准备还击吴幽求的进攻。不料吴幽求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咬着右手娱乐报记者的耳朵说:嘿,这只癞蛤蟆!与娱记龇牙大笑,然后接着展开他的演讲。我不禁有些扫兴。人权专家从厕所里方便回来,看到我握着他的杯子,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愤然抢夺过去,双手护着躲藏到沙龙角落里去了。

吴幽求说的没错,这地方不是陈启明呆的,我相信他宁愿蹲厕所观看茅坑里的小动物。他缩手缩脚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在自卑的作用下很快变成一只脏兮兮的黑蚂蚁。我认为他应该赶快离开,这是他得到解脱的唯一途径。事实上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他小心地向窦若曦和我道别,然后灰溜溜的爬了出去。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他又变成了人的样子,高大结实,走起路来咚咚响,在正开花的蔷薇那边消失了。

自从赵守真逃走以后,吴幽求在历次沙龙聚会上都锐气逼人,就象没有了天敌的豪猪在人群里左右冲突,骁勇无匹。在论证完集权政治的巨大优势以后,他又与社会主义者争辩社会保障与福利问题,与语言学家争辩“义务”一词的真正含意,与环保分子争辩生态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是否有关,与所有人争辩对方学术领域内的专业难题,提出自己的具有颠覆性的意见,并辩证地得出对方错误的结论。沙龙女主人提倡文明清谈,不允许用暴力说话。这让大嗓门的吴幽求占尽便宜,所有辩论对手的声音都他被盖住,又不能打架和泼泔水,只好恼火地闭上嘴,听他一个人淘淘不绝。吴幽求牢牢控制了话语权,他声音在沙龙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震得天花板上的石灰粉下雪一样簌簌飘落。

我们应该提倡一种声音说话。不同声音太多了影响团结和稳定,不利于社会在正常秩序下发展。他冲新闻学博士张牙舞爪地大叫:我们应该消灭异见,不给他们活动的舞台和发音的空间,让他们在人群里蒸发!

新闻学博士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嘴角流出清长的口水。沙龙里的打鼾声此起彼伏。其余的人也大多恹恹欲睡。窦若曦小声嘀咕:这人真讨厌,把这里当成了他的课堂,他用他嗓门的优势垄断了这里的话语权。

冉兰亭捡起一只画笔,在纸上寥寥几笔画出一幅画,递给窦若曦看。窦若曦嘻地笑了,然后又递给我欣赏。偌大的一张画纸上只画着一张嘴巴,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压着地,中间翻飞着一条巨大的舌头,舌头后面是宽阔的喉咙,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嘎嘎地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吴幽求,他坐在六米外的沙发上,伸长了胳膊来夺我手里的画,一把就夺了过去。他看了一眼,脸上就风云突变,嚓嚓几下将画撕得粉碎,气呼呼地跳了起来。

恹恹欲睡的人顿时精神焕发,正起劲打鼾的也突然睡醒过来。所有人都认为将要打架了,于是兴致勃勃坐直了身子。这时候突然走进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白脸小马崽,递给吴幽求一张名片,告诉他衙内俱乐部的林公子有请。吴幽求顿时红光满面,两只眼睛里放射出激动的光芒,跟着马崽喜气洋洋地走了。在走出沙龙门口时,他回过头来,骄傲地扫视众人,最后把眼光落在冉兰亭身上。你等着吧,混蛋!他说。

在场的精英们失望极了,唉声叹气地怀念起了作家沙龙时代的激情岁月。那时候多么快意啊,现在在这个美女沙龙里,连唾沫都不能往对方脸上吐。两分钟的沮丧后,大家又轻松起来,热火朝天地展开了辩论和争吵,沙龙里喧闹得跟菜市场似的,以至于窦若曦的悄悄话必须大声呐喊我才听得到。她说:一个声音让人窒息,声音太多了又真是吵得慌。

冉兰亭没有把吴幽求的威胁当回事,他激情漾溢地跟窦若曦谈起了绘画,边谈边进行他的创作,很快又完成一幅。冉兰亭的画以创作快速著称,同时以销售缓慢闻名,他一天可以画五十幅,却五十天也卖不出一幅。我将他的这幅新作看了半天,直到他指教,才明白画的是百合花。我没有就这幅画给够他所期待的赞美,这让他有些不高兴,就不再理我,专心致志地跟窦若曦谈起了西洋古典绘画与中国古典绘画的差异。接下去又有诗人来向窦若曦献诗,又有歌唱家为她歌唱,钢琴教师给她弹奏了首《致艾丽丝》,而慕名前来的社会活动家则送给她了一双漂亮的白手套,并诚恳邀请她跳了一支华尔兹。窦若曦象被蜂蝶围绕的花朵,开心得咯咯直笑。

我感觉被冷落了,寂寞地坐在一边,心里不是滋味。这些狂蜂乱蝶们都有一技之长,可供他们来向窦若曦献殷勤,而我却什么都不会。于是我想到了我家书房里那张七弦琴。

17

书房琴台上放置的那张落霞琴是我外公唯一的遗留,梓底桐面,灰褐的漆面上蒙着细密的牛毛断纹,显得古朴厚重。在很长时间里,我沉溺在这张古琴之中,醉心于各种弹奏技巧和指法的修习。蜘蛛在我周围辛勤地织网,替我遮挡开蚊子的叮咬,但是却挡不住白蚁对琴台贪得无厌的啃噬。当我刚把《平沙落雁》完整地弹下来,鸡冠木琴台就散架了。听着琴声跨进来的母亲大惊失色,慌忙抢上来托住堕落的古琴。

不知怎么回事,现在的东西坏得老是很快。母亲皱着眉头说:甚至连楼房都倒了好几座,影剧院刚建成开业就塌了,压死了十几个人。

母亲不知道这些其实是白蚁闹的,我也懒得解说,免得她受惊扰,以为我又疾病发作。下午,陈启明扛着手锯和工具箱来了,他受我母亲之邀来打制新琴台。我不知道他居然还会木工,惊讶地瞪着他。陈启明得意地告诉我,他不但会木工,还会漆工,泥水工和装修工。

这几年我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扛过大包,蹬过三轮,修过马路,挖过矿井,擦过皮鞋,就差没有抢过银行了。他嬉笑着说:衙内俱乐部新开张的娱乐城招男妓,看中了我,我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咱是堂堂正正的男人,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他一边说,一边拿墨斗在木料上打线。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拼死拼活地干,就是富裕不了。他郁闷地说着,提起手锯忙碌起来。

如果能富裕倒是怪事了!我在肚子里冷笑。我对这些事情已经不感兴趣,我现在感兴趣的只是古琴和窦若曦。我把落霞琴放在膝上,铮铮地弹弄。如果窦若曦会弹瑟该多好啊,我痴痴地想:鼓瑟鼓琴,和乐且湛,那真是理想的人生。

我现在还在学雕刻,我给神甫女儿雕了个像。陈启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木刻:你看,象不象窦若曦?

象观音菩萨。我说。然后我抱起琴走了出去,在护卫的陪同下来到窦若曦那里。窦神甫在教堂里不知疲倦地听人忏悔,窦若曦则坐在爬满忍冬藤的亭子里,与画家冉兰亭谈绘画艺术。我到的时候,她刚赞美完扬斯滕乡村题材的绘画,正在微笑着倾听冉兰亭臧否沈周的《牡丹图》。

一个竖幅,上方三分之二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只有下头三分之一空间画着一枝墨牡丹,冉兰亭说:书法界拿它当绘画看,绘画界拿它当书法看。

我抱着琴跨进亭子,窦若曦欣喜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很久没见到你了,她说:我听说你在潜心学琴。

冉兰亭冷淡地瞟我一眼。我想他一定觉得扫兴,正象我看到他在时的扫兴一样。窦若曦请我抚一首曲子让她和画家欣赏。我此次来,本就是想抚琴给她听,但我不想让画家沾光,他不配听我的琴声。

古琴对弹奏环境要求很严格,我说:最好是在古林幽篁,暮秋晴晚,静手焚香,弹给自然造化或者二三雅友听。

这么苛刻呀?窦若曦笑嘻嘻地说:看来我们是没资格听啦。

我说:你当然有。

画家的脸拉得比驴子还长,他飞快地把晾在亭子里的十几张画收起来,藏到屁股下头。他是在报复我,让我知道我也不配看他的画。我不禁笑起来。我才不稀罕看他的画呢,除非他给钱,给少了还不行。

画家把画藏好,继续跟窦若曦谈起了国画的创作,讨论绘画的造势与布局。我插不上嘴,在旁边呆呆听着,又一次感觉被冷落了,心里不是滋味。我的尴尬一直持续到吴幽求大驾光临。他伙同几个沙龙人士,一路吵吵嚷嚷,喧嚣地来到了。吴幽求是个具有政治家潜质的人,他喜欢讲大话,喜欢出风头,热烈渴望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存在。为此他不惮劳苦,一天到晚大声喧哗,言行夸张,把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的一举一动都放大给大众看。暂时吸引不到全球的目光,那就先吸引周围十公尺以内人的注意,只要被人关注,他就非常愉快,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大鸣大放着绕过教堂,穿过草地间的碎石小径,与几个沙龙人士来到亭子前。看到我和冉兰亭居然先到了,他悻然不悦。在亭子里坐定,一阵寒喧后,他照例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演讲,不容许别人有说话的机会。这样子冉兰亭也无法再跟窦若曦亲密交谈了,我心里感到一点平衡。

我今天刚读了一本小说。吴幽求的声音震耳欲聋:《日内瓦医生》,俄国佬帕斯捷尔纳克的著作……

冉兰亭嗤地笑了。他说:我只听说帕斯捷尔纳克写过一本《日瓦戈医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日内瓦医生》。

在场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包括我。本来我也想说这句话的,不料冉兰亭抢在了我的前头。我发现冉兰亭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也许配听我的琴。吴幽求并不难为情,也没有认错。对此我们并不惊讶。我们惊讶的是他居然骂冉兰亭不懂装懂,胡说八道,用心险恶。他一口咬定帕斯捷尔纳克的那本小说名字叫《日内瓦医生》,国内所有译文版本都翻译错了,结果以讹传讹,被叫成了《日瓦戈医生》。

我精通俄语,看的是原汁原味的俄文本。他大声说:有些人自身没文化,拿着别人的错误当常识,反过来嘲讽真正的知者,这是多么荒谬的事!

我没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深感震憾。然而冉兰亭和其余几位沙龙人士却被镇住了,他们不敢相信撒谎者竟能如此从容镇定,义正词严,就怀疑起了自己的知识。冉兰亭的脸甚至泛出一点赧红,好象后悔了不该多嘴。我回头去看窦若曦,只见她勾着头,把脸躲在一本杂志后咧嘴偷笑。

吴幽求不依不饶地对无知者进行了长时间的笞伐,然后轻轻将他的日内瓦医生放开,转而披露起了他与衙内俱乐部的亲密关系。我越来越坐不住了,就抱起我的落霞琴向窦若曦告别。窦若曦把我送到蔷薇墙外。

你好象越来越孤僻了,不喜欢与人交往,她叹气说:也许是你被隔离太久了吧。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我苦涩地笑了笑。亲爱的姑娘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和烦恼!我抱着琴落落地走了,离开教堂,沿着天堂大道往回去,然后迷失在繁华而陌生的大街里。两个护卫知道我不会逃离镇子,早就丢下我,去衙内俱乐部新开的娱乐城观看人妖表演。我迎着凄凉的风,茫然彳亍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浓绿的梧桐叶子在我头顶枯萎凋零,在风中翻转飞舞,纷纷扬扬地飘落,象一场黄色的雪,覆盖了整个镇子。

18

陈启明的木工技艺并不怎么样,母亲请他来打造琴台,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同情。陈启明知道我母亲的用心,因此做得认真细致,刨光、钻孔、打磨、上漆、雕花,一丝不苟,简简单单一张琴台,他一口气做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当中,镇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不少颇具轰动性。比如:某著名企业家漂亮的老婆--任镇宠物协会副会长兼反虐待动物委员会执行委员--因为保姆踢了她的波斯狗,就把保姆捆起来,用带刺的鞭子抽,直到把她抽死。穷光蛋王老六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老俩口高兴得失去理智,在筹借了几天学费后,突然双双上吊自杀了。镇电视台在黄金时间开办了一档竞技节目,名叫“恭喜发财”,参赛双方不管使用任何手段,只要把对方的钱物弄到自己手里,就归自己所有,任何机关单位和个人都可以报名参赛。这个极具刺激性的节目获得了巨大成功,收视率一度逼近百分之百。而孤独的精神文明专家则有感于纵欲思想的泛滥,忧心如焚,上书镇政府,请求立法限制公民作爱次数和时间,并且不允许单身女性饲养大型雄性动物。

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的事件中,我最关心的是画家冉兰亭的被捕。在我抱琴去找窦若曦的第二天晚上,冉兰亭就被抓起来了,罪名是恶意抹黑新社会,攻击政府,丑化领袖形象,证据是他的一幅画作《天堂之歌》。《天堂之歌》是冉兰亭构思已久的大作,十年前他就开始了创作准备,并不断预告这将是他的传世之作。据他透露,他是从“天有九重”的传统文化观念里获得的灵感,将天堂分作九层,每层有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最底层的人最多,拿着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在拥挤的空间里挥汗如雨。越往上去,空间里的人越少,工作也越轻闲。最上层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上帝,他端坐在椅子上,慈祥地望着脚下各色人等。另有一些穿着警服的天使,背上扎着两只翅膀,在各层之间穿梭飞翔。

他们是在建设天堂。冉兰亭指点着尺幅巨大的画作,骄傲地向我们讲解:大家都在快乐劳动,共创和谐天堂。

冉兰亭对这幅画充满期待,指望靠它在画坛奠定伟大地位。我们虽然觉得不过如此,比如把天使画得壅肿肥胖,一脸横肉,那些手执工具劳动者的表情也很古怪,他说他们是在笑,我们看着却象哭,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对他的大作表示认可与赞美,必将被他痛骂不懂艺术,是群俗不可耐的猪。我们热情洋溢的赞美让冉兰亭飘飘欲仙,精神错乱,撬开他老婆的柜子,拿出一把钱请我们去喝酒。喝到半酣的时候,作家说他这幅画比较主旋律,可以拿去参与评奖。大家俱以为然。所以,当我们听说就是这幅画给他惹了祸,而且罪名如此重大,惊讶不已。直到看到镇政府的公告后,我们才明白了冉兰亭的阴险。那张宣判冉兰亭罪行的公告,权威地向我们揭露了那幅画作的反动之处:他将天堂分为九层,意指我们社会存在等级制度,并且界垒森严,这是赤裸裸的诬篾;画里上层那些官员模样的人在喝茶看报,非常悠闲,而事实上,政府的官员们工作辛苦至极,仅这两年,就有三名领导因为工作累死在了娱乐城;与官员们的宵衣旰食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恰是在画作里看上去最辛苦的农民工,他们已经连续五年被票选为最幸福的社会阶层——公告共三大张,证据翔实,论证有力。我们深深折服于致府洞察入微的敏锐和严谨。全镇文化界一致表态,支持政府对冉兰亭这种阴谋分子的专政。只有冉兰亭那个会跳印度舞蹈的老婆为丈夫喊冤。她光着脚,站在镇政府门口歇斯底里地叫喊,痛哭着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满镇子散发传单。最后她在绝望中取出蛇笛,吹响失传已久的魔音,意图驱动蛇群攻击镇政府。方圆十公里以内的蛇早被捕捉干净,送到酒店里调制蛇羹,结果冉兰亭老婆的笛子只招出来成千上万的蚯蚓,它们汹涌澎湃地爬进镇政府大院,冲击了每一个部门,占据了所有房间,到处大小便,弄得政府上下遍地烂泥,臭气冲天。政府一怒之下,干脆把冉兰亭老婆也逮捕了,并放火将她的蛇笛烧掉,以绝后患。

从此以后,冉兰亭就从神甫女儿的沙龙里消失了,当我再一次来到沙龙的时候,他的位置上坐的是久违的作家。作家头发凌乱,满眼血丝,不停地喝浓咖啡。他的长篇已经完成了一半,这部计划九百万字的小说,描述了一个一百三十五角恋爱的故事,结构宏大,人物众多。作家在写作中力图创新,融汇了青春校园、都市言情、玄幻武侠、脐下三寸半等等各种流行文学元素。由于情节过于复杂,作家写得呕心沥血,心力交瘁,不得不拼命地喝浓咖啡提神。

你是不是有点想念冉兰亭了?作家端着小巧精致的咖啡杯,涎笑着对窦若曦说。

窦若曦脸上浮动着一层忧伤。她说:每个朋友出事,我都会感到伤心。

她这句话让我心里酸酸的。她真博爱!我怏怏地想。

作家凑近了窦若曦,神秘地说:坊间盛传,是吴幽求检举的冉兰亭。

窦若曦微微皱起了眉:我们不能传播未被证实的消息。

作家讪讪地笑了笑,专心地喝起了他的咖啡。我心里更加发酸。我觉得窦若曦明显护着吴幽求。我这次来,本是想邀请她在方便的时候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弹琴给她听。然而现在,我心灰意冷,邀请的话在喉头缠来缠去,打了无数个结,终于又沉甸甸地咽了下去。

我还是走吧。我哀伤地想。

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窦若曦拉住我的手,恳求地望着我:我现在心里很难过。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现在很难过,她希望我陪着她,也就是说,她难过的时候,希望身边作陪的人是我。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信息啊!于是我改变主意,决定不走了。我认为我有责任和义务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虽然她难过的原因令我很不愉快。我坐回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好的,我说。

这样的集会是少不了吴幽求的,而且总是来得特别早,今天他却非常罕见地迟到了。这让包括我在内的沙龙人士们感到轻松,无拘无束地发表意见,如火如荼地辩驳争吵。然而好景不长,禁欲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刚结束第一回合辩论,吴幽求肥硕的身躯就出现在沙龙门口。

今天上午,我被镇政府聘任为资政!吴幽求容光焕发,亢奋地向大家宣布这个令人懊丧的消息: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吴资政,我不会介意的。

除了窦若曦,在座众人无不愕然。窦若曦替吴幽求感到高兴,向他表示热烈祝贺。马上有人跟进,赞美镇政府知人善任,同时恭维吴幽求是众望所归。一名学者站起来,郑重建议把此次沙龙集会主题定为庆贺吴先生荣任资政,获得了不少人赞同。于是这批人立即行动起来,在沙龙里张灯结彩。吴资政不同意搞这种形式主义,可是抵抗不住众人的热情,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沙龙中央看这些人布置会场。布置完毕后,众人谨慎地坐定,刚才那名学者自封主席,代表大家请吴资政做重要讲话,然后与大家一起就吴资政今天之所以能够实至名归进行座谈。

在这帮人张罗着布置会场时,作家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打了个漫长的呵欠,向窦若曦和我告别,揉着通红的眼睛走了。紧跟着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离开,等到吴资政发言的时候,沙龙里的人已经走掉了三分之一。而座谈开始以后,剩余的人又有三分之一打起了瞌睡。我本来打算走的,可是窦若曦说过让我陪她,我不能在她难过的时候丢下她不管。我顽强地坐在变成会场的沙龙里,感觉无限痛苦,就拾起窦若曦旁边一本书乱翻。在书中我看到一句话:

“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生活无异禽兽--休谟。”

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惊。我问窦若曦:休谟是谁?

休谟是个混蛋!十米外的吴幽求敏锐地听到了我的话,满脸不屑地回答。

就象你?我说。

吴幽求霍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我们没有废话,直接就打到了一起。吴幽求人高马大,肥壮的身体就象一堵肉墙,我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掀翻到地上。窦若曦尖叫着要拉,被会场里各种各样的专家学者隔开。他们骂我亵渎了吴资政,为我的无礼愤愤不已,围在我和吴幽求周围,卖力地为骑在我身上痛打的吴资政呐喊助威。我的鼻子被打扁了,牙齿也被打掉两颗,热辣辣的血在我脸上到处乱流。

是陈启明救了我。他刚做好琴台,收了我母亲的工钱,然后迫不及待地换上一身新衣裳来给神甫女儿送花。他的及时到来让窦若曦如释重负。

赶快救他!她尖着嗓子冲陈启明大叫。

陈启明小心地将花放到茶几上,轻松地将拦路的专家拨开,然后揪住吴幽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打我的朋友?陈启明质问。

吴幽求脖颈被他卡着,脑袋动弹不得。该死的农民!他四肢悬空乱舞,凶恶地骂:赶快给我放手!

陈启明听到“农民”两个字,立刻浑身绵软,无力地将吴幽求放下来。他蹲下身,看着窦若曦用雪白的手帕给我擦血。咱们走吧,伙计。他说:我送你回去。

吴幽求咻咻地喘了几口粗气,看到陈启明背起我要走,厉声吆喝:农民,你给我站住!我俯在陈启明背上,感觉到他身子开始颤抖。窦若曦拦住吴幽求,气愤地说:够了,你不要太过份!

陈启明在窦若曦的陪护下,把我背回到家。母亲心疼得流下了眼泪,责骂我不该跟人打架。陈启明替我喊冤,告诉她是吴幽求先说脏话的。

如果你不去那个地方,不与他相见,他又如何羞辱到你?母亲给我敷着药说:做人应当洁身自爱,游则择交,居则择处,你自己交游不慎,自取其辱,能怪谁来?

窦若曦的神色变得难堪,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母亲叹了口气,也出去了。窦若曦一走,陈启明就倍感无聊,他睒着眼说:你母亲好象不大喜欢神甫女儿呀。

我心烦意乱地合上眼。陈启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新木雕,出神地把玩了一会儿,用力拍我的肩膀。喂,伙计,你看这个刻得怎么样?他说:这个象窦若曦吧?

我懒懒地把眼张开,扫了一下那个木人。象采棉花的女工。我说。

19

我家突然来了许多媒婆。她们随身带着厚厚一摞女孩照片,一张张铺陈在我面前,向我历数每个姑娘的优点。在她们嘴里出现最多的词汇是:温柔、端庄、孝敬和勤劳。她们不厌其烦地问我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我都不喜欢。我一眼扫遍那些扭捏作态的照片,厌烦地别过头去。比这些照片更让我厌烦的是这些三姑六婆,她们让我联想到老鸨和人贩子。我把她们统统赶了出去。

不要再让她们来了,母亲。我说:我只喜欢窦神甫的女儿。

若曦是个好女孩,母亲说:可是她不适合做妻子。博爱的女人是不会忠于自己丈夫的。

我颓唐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我的头很痛。我又病了,萎靡不振,不思饮食,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整天坐在芭蕉下那块石头上发呆,或者抱着落霞琴昏昏睡去。我在睡梦中拨动琴弦,梦境悠远清旷,浩渺寂廖,琴声象水纹一样消失在空气的尽头,没有人倾听。我的梦浸在水纹一样的琴声里,一漾一漾的就模糊了。

我就这个样子,在母亲的焦虑和无奈中颓废地过活着,把自己幽禁在小小的四方围墙里,不迈出大门一步。母亲鼓励我出去走走,结交一些益友,被我无声地拒绝。人活着是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啊,你永远无法得到你理想中的东西。我把自己幽闭起来,放弃了所有追求。

我呆呆地坐在芭蕉下的石头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镇内镇外耸立着无数烟囱,争相排放浓厚的黑烟,染脏了洁白的云彩,隔开了日月星辰,把蔚蓝的天空薰得仿佛厨房的天花板,布满了浓浓淡淡的污渍。蜻蜓和斑鸠成群地死去,燕子也不再剪着秋水自在追逐。我怔怔地坐着,一只画眉从空中坠下来,落到我的琴上。它的羽毛已经失去光泽,眼睛瞎了,喉咙也不会歌唱。它在琴上无助地扑腾着翅膀,在我漠然的注视下慢慢地死掉了,脑袋茫然地仰着,黄色的喙无力地张开,很悲伤的样子,仿佛对生恋恋不舍,依然向往着往昔的树林和晴空。

可怜的小东西,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我就不在乎这双眼,也不在乎喉咙是否哑掉,如果不能看到心爱的姑娘,不能与她说话,如果只能行走在黑暗的真空如一具行尸走肉,要它们还有什么用?而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树林消失了,溪水混浊了,那片晴空也将永远失去。

若曦呵!我惆怅地叹息,心脏深处一阵抽搐。我轻轻地抚动琴弦,流动出一串破碎的音符。

在这些绝望的日子里,来看望我的依旧只有陈启明。他踢踏着那双历史悠久的人造革皮鞋,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都快发霉了。他惊乍地呼叫:你看你的脸又青又黄,跟鬼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他认为我太多愁善感了,跟个娘们儿似的。他拿开我膝上的琴,不由分说把我拖出门去。他要带我去寻找男人的快乐,他刚领到一笔薪水,那五百个铜板让他昂首挺胸,仿佛财大气粗的包工头。去了那个地方,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他的语气神秘而郑重:我作东,你尽情玩。

陈启明领着我在大街小巷里乱窜,等待夜幕降临。一群小乞丐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钻进街角的老鼠洞里,任警察烟薰水灌就是不出来。附近一家公司门口,几十个民工默默地坐在台阶上,他们打的横幅上说是在绝食,而现场采访的女记者对着摄像机说他们在集体尝试一种全新的减肥方法。我们来到镇中广场上。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大型活动,主题是提倡真话,拒绝谎言,由镇政府文明办公室主办。他们拉了一条五公里长的白布,请公民签名支持。陈启明也凑热闹去签了个名,获赠一支奶油棒棒糖。他噙着棒棒糖,愉快地带我挤进广场一角的人堆,观看里头的杂耍表演。场子当中立着个黑黝黝的汉子,敲着铜锣吆喝:家乡发水,漂流到贵地,膝下一女,养活不起,哪位菩萨愿意把她买了?观众直眼看着,没人想做这笔生意。有人愿买吗?他反复吆喝,没有回应,于是非常失望。那就把她杀了吧,他说。然后把瘦伶伶的小女孩按到木凳上,手起刀落,一颗皮球大小的脑袋就血淋淋地滚到地上。汉子咧开大嘴哭了两声,四下作揖请观众施舍些安葬费,一个小男孩把铜锣反过来,满场跑着收钱。可怜的男孩把腿都跑断了,只收到一块五毛钱。汉子绝望地流下了油腻的眼泪。他对地上的人头说:钱太少了,不够火化费,咱死也死不起,你还是活过来吧。那颗小脑袋就一弹一弹的跳起来,飞回到脖子上,小女孩就又活了。观众掌声如潮,零碎的钱币夹在废纸和碎瓦片里,下雨一样扔进场子。

夜晚在陈启明焦灼的期待中跚跚来临。他在没有路灯的小巷里请我吃了一碗坚硬的凉粉,然后拽着我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条街道。我凭着对镇子历史的回忆,记得这里曾经是个集市,每天一大早,商贩们就用竹篾或荆条编的笼子运来成群的鸡鸭,热热闹闹地做交易。然而现在这里是一条花红柳绿的大街,挂满了娱乐城、洗脚屋、发廊、恋歌房、洗浴中心之类的招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整个街道装点得朦胧暖昧,红楼歌女腻腻的歌声在空气里靡糜地流淌,弄得人心里被小猫抓着似的。

我发现陈启明变得亢奋起来,额头上渗出津津汗珠。我紧张地说: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开心、女人赚钱的地方。他说。

我明白我到了妓院的大门口,浑身颤抖起来。咱们快走吧,我说:不要被警察抓到。

陈启明轻蔑地瞥我一眼。放心,这里有衙内俱乐部罩着,比自己家都安全呢。

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倚在一家发廊门口向我们招手。陈启明装出经验丰富的样子,拉着我走过去。一辆豪华轿车奔丧似的擦着我们的鼻子飞过去,停在旁边一家娱乐城门前。车门打开,我看见走出来的是作家。我甩开陈启明的手,走了过去。

作家神色憔悴,意识恍惚,脑壳上的头发大面积下岗。那个一百三十五角的恋爱故事实在太曲折复杂,众多的人物和情节把作家自己都搞糊涂了,不得不反复倒回去校对。他不胜痛苦,几度打算放弃,可是一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心中就充满了要为国争光的责任感。他依靠这个伟大信念和浓咖啡的支撑,含辛茹苦地写下去。然而他的牺牲也是巨大的,他的精神已经开始分裂了,并且处在崩溃的边缘。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代表祖国去领诺贝尔文学奖,地点在精神病院。

作家为有人拦住去路而愤怒,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半天拳头,才认出那人是我。你还活着呀!他惊喜若狂地大叫:我听说你跟吴幽求打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以为你被他打死了。

我羞惭得头发都红了。我轻轻把话带开,说:你还好吧?

嗯,我很好,昨天晚上我收到了瑞典来信,他们请我赶快写完这部小说,然后准备一下去领奖。他兴奋地说: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后,我就再找不到那封信了,我怀疑被精神文明专家那个死老头子偷去了。

哦,这可真是不幸!我惋惜地说:沙龙里的朋友们也都好吧?

你跟吴幽求打架第二天,沙龙就被解散了,镇政府说它涉嫌非法集会。我们都没再去过。不过听说吴幽求和林衙内倒是经常光顾,跟神甫女儿讨论人体艺术和维多利亚地下文学。

从阴暗的楼缝里飘出一个小鬼,提着把尖刀,瞄准我的心尖刺进去。我的心脏被刺得粉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在胸腔里搐动。我疼得脸色苍白,想要昏死过去。我顽强地站着,冲作家微笑。赵守真呢?我说:有赵守真的消息吗?

他死了。作家轻描淡写地说。

我仰头倒在了地上。

20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就象灯芯清楚感知着灯油的日渐枯竭。我的虚弱是从内而外的,连骨头都开始缺钙,并且仿佛被白蚁蚀空,如果敲击的话,一定会如竹管一样发出空空的闷响。母亲化裁逍遥汤,加了郁金、熟地和元肉,天天煎药给我调养。我的身体略见康复,精神却无比郁闷,整日整日坐在芭蕉下或者竹丛旁,孤独地弹着七弦琴。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呀?母亲问我。

西北有高楼。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难怪听上去这么凄切。母亲含笑说:不要寻愁觅恨了,你得做些有益的事。

我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她的额头已经爬上皱纹,眼角的鱼尾也更加明显了。她要照看生意惨淡的书店,要料理家务,要整理外公和父亲的遗书,还得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逝水岁月和身心的劳累让她日渐苍老。我望着神色疲惫的母亲,内心无限愧疚。我不想再让她没有安慰地失望下去,就决定帮她整理残书。

外公的遗作《诸子择萃》卷轶浩繁,最重要的部分是《儒学辩正》和《老子阐真》,母亲已经将它们整理完毕。我接替母亲收拾其余诸子,母亲则腾出手来整理父亲的医学笔记《医心方》和《济世方》。我不觉得做这些事情有益,只是为了让母亲开心,替她分担一些辛苦。

书商经常登门查看整理进展,并送了一笔钱做生活补贴。母亲感激至深,将他与我父亲的友谊当作交友的典范,反复向我强调择交之重要。我明白她是在微言大义,目的是讽喻我交游不慎,应该愧对先严。我不以为然,心绪却晦暗起来。父亲知交众多,而我却只有三个朋友:赵守真、陈启明和窦若曦。而且,赵守真还死掉了,窦若曦也疏离了,就连陈启明,也很久没来找过我。

我刚骂了陈启明一声混蛋,他就冒了出来。他懒洋洋地坐到我旁边,神情很忧郁。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情绪一向简单而热烈,高兴就是高兴,恼火就是恼火,风平浪静的时候就呆着一张脸,表情茫然或者满足。我从来没见他忧郁过,所以觉得很新鲜。

他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的板凳上,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核桃木和一把刻刀,将核桃木翻来复去地比丈,拿不准如何下手雕刻。他苦恼地勾下头,长头发向前披散,我吃惊地发现他剩余的那只耳朵也不见了。

被林公子割了。他淡淡地说。

他这只耳朵被割同样是因为窦若曦。他每周去给窦若曦送花已成了惯例,一个月前那回,他照常选了一簇最大最鲜艳的百合花,心情愉快地来到神甫女儿的客厅里,却见林衙内正在轻薄窦若曦。林衙内挑起窦若曦的下巴,一张驴嘴几乎贴到她小翘的鼻子上。

答应我吧,林公子说:我会让你象皇后一样快活。

窦若曦送给他了一记清脆的耳光。无耻的家伙,她尖着嗓子骂:滚出我的客厅去!

没有人敢这样对林公子说话,更没人敢打林公子耳光。陈启明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百合花也都失去了颜色,花瓣和叶子瑟瑟地落到地板上。然而当他看到林公子抡起戴满了钻戒的手掌要打窦若曦时,他毫不迟疑地冲上去,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半个小时后,陈启明剩余的那只耳朵就也没有了。林公子将它丢给马崽带的狼狗,狼狗一口吞了下去,不久就在它脑门上又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耳朵来。林公子非常厌恶,下令把这只狗杀掉。马崽嘴馋,将狗肉炖枸杞吃了,那只耳朵就又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林公子就把他卖给了马戏团。

而可怜的陈启明却没有了耳朵。他忧郁地坐在我书桌旁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段油亮的核桃木。

若曦呢?我问:她现在好吗?

她不见了。陈启明说:她失踪了。

我丢下手中的笔,推开椅子,径直走出门去。

你去哪儿?陈启明问。

找她!

我一口气跑到窦神甫的教堂。我坚信若曦不会失踪,她一定正坐在爬满忍冬藤的凉亭下,悠闲地翻阅时尚杂志,旁边的石几上放着一杯清淡的咖啡。然而当我绕过教堂,出现在我眼里的却不是浓郁的蔷薇,火红的玫瑰,也没有了高大的木棉树和凉亭,若曦的客厅和卧室都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一个公墓,在惨淡的夕照里,一排排低矮的青石墓碑整齐地树立在青茸茸的草地上。

我惊愕地站着,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陈启明赶上来,同情地望着我。我耳朵好以后,再次来送花,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说:神甫女儿消失了。

窦神甫已经非常苍老,头顶光光的,只剩下些稀疏的白发,散落在脑顶周边。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神袍,脖子上吊着铁十字架,胡须剃得很干净,坐在他的教堂里,向教友讲经,听他们忏悔。

很久没见到你了,我的孩子。窦神甫和蔼地微笑。他脸庞已不再红润,皮肤失去了光泽,松驰下垂,生出几片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就象旧粉墙上的苔藓。你和你的母亲都好吧?他说。

很好。我说: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女儿窦若曦去了什么地方?

若曦?神甫说:我没有女儿。

你说什么?我大叫:你说你没有女儿?

是的。窦神甫安祥地说:我这一生都在为上帝工作,我没有女儿。

胡说!我不顾体统地嚷叫起来:明明是她陪你一起来的这里,她陪你挨家挨户发放药汤,陪你募捐,是她为你建造的这座教堂。

神甫安静地望着我,眼镜片后的眼光里流动着熟悉的怜悯。

她美丽,可爱,多才多艺,她的沙龙曾经是全镇最令人神往的地方,这个镇子的每个角落都见证过她的存在,她的快乐感染过所有的人。我一把揪过陈启明,拨开他的头发:你看,启明的两只耳朵,就是为她失去的。可是你竟然说你没有这个女儿!你在撒谎!

神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也许那只是上帝的一个玩笑。他缓缓地说: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女儿。

窦神甫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神甫,皮肤白净,略有些肥胖,戴一幅金丝框眼镜,身上同样穿一袭黑袍,脖子挂着十字架。他是地区教会派来帮助年迈的窦神甫的。这时他站出来做见证:是的,窦神甫没有女儿,我来了这么久,从没见到过您说的那位多才多艺的姑娘。

我几乎崩溃。教堂里的圣像、十字架、吊灯都恍惚起来,感觉怪诞而诡异。我逃出教堂,一路奔跑来到作家的家。作家迷迷糊糊地接待了我。他给我倒了杯泔水,对我说“请喝茶”,然后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我没有心情喝他的“茶”。

窦神甫说他没有女儿,说根本没有过窦若曦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我愤怒地对他说:说谎是会下地狱的。

作家楞了一下,然后嘿地笑起来:你说窦神甫有女儿?笑死我了,窦神甫只有个儿子,而且是个白痴。他越笑越厉害,好象下坡的汽车刹不住闸,由着惯性狂飚起来。他揉着滚圆的肚子满地打滚: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从作家的客厅逃出来,拍开了附近一位沙龙人士的门。他友好地把我请进客厅,听我说出心中的疑问,拧起眉头认真思索了两个小时,然后谨慎地说:据我的记忆,窦神甫的确有个女儿,而且好象就叫窦若曦。她不是白痴,而是个同性恋者,她曾经在沙龙上与镇中学一位女教师表演过同性恋节目。他爬进老鼠乱窜的阁楼,翻出一份报纸给我看:这份报纸八卦版头条就是说的她。

我接过报纸仔细地看。版面上配有一张硕大的彩色插图,只见窦若曦与一个妖艳女子脸贴脸紧紧拥抱,下头一行黑体字写着:分桃娇娃!

我又逃出这位沙龙人士的家。大街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我拽住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窦若曦吗?他说:当然知道,林公子新包养的女人嘛。我说:滚你妈的。

打完架后,我胡乱抹抹脸上的血,顺着人行道往前走。我又拽住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窦若曦吗?他说:知道知道,写黄色小说的美女作家。我说:滚你妈的!

打完第二场架后,我依旧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陈启明曾经带我去寻欢的大街。我拽住一个人问:你听说过窦若曦吗?他黄鼠狼似的尖长脸露出暖昧的笑容。当然听说过呀,他指着娱乐中心的大门说:她是这里的当红头牌。

我声嘶力竭地大叫:滚你妈的!!

午夜时分,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我对母亲说:母亲,你告诉我,咱们镇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窦若曦的女孩子?

有啊,以前曾经来咱们家做客,后来听说不知得什么病死去了。母亲心痛地给我擦着伤,严厉地说:以后出门不准与人打架,否则我就把你锁起来!

不等母亲锁我,警察先赶来把我锁走了。我放火烧毁了那座娱乐城。而且我还砸碎了街头一个电子报栏,报栏里有篇文章骂窦若曦是岭西腐朽文化的代表,是不检点的下流女人。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五年徒刑。

21

我在狱中坐了一个月,就被书商保释了出来。母亲无法接受我不在她身边的事实,日夜痛哭,眼睛几乎哭瞎了,还开始咳嗽吐血。残书校订工作也就暂停下来。书商非常着急,依靠他的财力和影响在镇政府上下活动,并带着我母亲去找镇长,请他出面干涉。镇长看着我母亲憔悴的模样,不禁心软了。

我是以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为由被保释的。你要老老实实呆家里养病,镇长板着脸对我说:不能再让你母亲伤心,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我没有病!我说。

你看你又说胡话了,母亲急忙说道:还说你没病?

她当着镇长和几名随员的面拟了一张药方,是王清任的“梦醒汤”,加上远志、石菖蒲、茯神和朱砂,然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煎起来。

麻烦你给我也抓一付药吧,镇长说:我这些天失眠得厉害,吃了很多西药,也不解决问题。

镇长近来有很多烦恼,尤其是环境问题让他忧心。镇子上空晦云蔽日,气象台说将有一段漫长的阴雨天,然而每天飘落的只有沙尘和煤灰,偶尔有些液体,也是粘腻的污油。今年春节以来,镇子里已经刮了三次十二级以上大风,并且开始频繁地震,很多修建不久的豪华建筑毁于一旦。煤气和淡水由于蓄量急剧减少,价格就坐到火箭上飞速攀升上天。眼看着辛苦创造的繁华开始枯萎,镇长焦虑不安,以至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觉。

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惩罚。书商说:人与自然应该协调共存,保持一种平衡。如果过份掠夺,必然导致灾难。他顿了一顿,补充说:人与人之间同样如此。

他从我家书房里翻出外公的《天人论》,递给镇长。外公在这篇文章里,对荀卿董仲舒等诸多古人关于人与自然的思想加以厘辩和扬弃,并且运用上古朴素的五行学说,阐释万物生化的关系。镇长坐在我那张破椅子上翻了几页。没想到我们古人也有如此大智慧,他叹息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时代不同了,前人的思想必然也落伍了。我们武断地否定了自己。

书商趁机向他推荐他将要出版的这套书,希望镇长能为他做个序。镇长欣然同意。从此以后,母亲的整理工作更加紧张了,还要为我操心,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不可遏制地衰老起来,不时低微地咳嗽几声。我看着她的头发渐如白霜,说不出的心疼,就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帮她校补残书。

母亲去给书商送整理完毕的《医心方》,回来后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陈启明死了。

陈启明死于中暑。一天早上,他们一家从地头的棚房里出来,发现眼前冒出一座崭新而巨大的工厂,高大的围墙紧紧贴住他们的棚房门板,他们那五亩正盛开着百合花的土地不见了。他们去找厂方交涉,厂方拿出土地使用证书,证明并未占用他们的土地。陈启明将证书接过来仔细察看,只见上头标明的用地范围边缘应该在五亩地之外。他们嚷叫起来。厂方不耐烦地请土地审计部门来仲裁。审计部门经过严格的丈量与审查,认定厂方建筑是在法定使用范围之内。

那么我们的土地呢?陈启明一家质问。镇领导非常重视这个奇怪事件,请相关专家进行调查研究。专家们经过认真考察和严密论证,最终得出结论,认为陈家土地的消失,是地壳运动的结果,地球板块之间的相互冲击挤压,将他们的土地从地面上吃掉了。这个科学的论断让陈启明一家欲哭无泪。陈启明接受律师的建议,决定起诉地球板块,附带起诉镇警署不作为,未能及时控制地球板块之间的摩擦冲撞,以至导致了土地被吃掉。他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法院、警署和律师事务所之间奔走。长时间在高温之下奔波,让他最终支持不住,在与警长交涉的时候就不幸地中暑了,并且最终不治身亡。

我坚执要去参加陈启明的葬礼,连续向镇政府写了两份申请。陈启明是我最后一位朋友,我一定要去送别。镇政府考虑到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三个,我的出现不会造成太大不良影响,就同意了。我在“护卫”的保护下来到火葬场,见到了白头褴褛的陈启明父母和老态龙钟的窦神甫。不久,火葬场工作人员捧出一盒骨灰,交给陈启明父亲。盒子里白碜碜的骨灰上放着一块东西。

这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居然没烧坏。工作人员嘀咕着,觉得不可思议。

我将那块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块核桃木刻。我将木刻捏在手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沫,人物形象顿时清晰了。刻的是一个女人,有着健美的身材和坚毅的目光。我怔怔地盯着它看,听见陈启明在骨灰盒里说话:这回象窦若曦吧?

不,我说:象德拉克洛瓦画里的自由女神。

我将木刻紧紧攥在手心,想要装进自己的衣袋,却被陈启明父亲抢了过去。他认为连焚化炉都烧不坏的东西一定是宝物。我没有说话。陈家没有钱,买不起公墓里的穴位,就把陈启明的骨灰带回了他们的棚房。老迈的窦神甫面对着这只骨灰盒履行他的公事,简短回顾了陈启明的一生,请上帝宽恕他可能存在的罪,并祝佑他的灵魂升上天国。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窦神甫已经有些站立不住,身体不停地颤抖。他谢绝了陈启明父亲的假烟和砖沫茶,雇了辆三轮车回教堂去了。

陈启明的母亲抱住骨灰盒哭得死去活来,白发凌乱地披散,粘在枣树皮一样干瘦黝黑的脸上,活象一个妖怪。我最后的一个朋友就躺在那只四方的盒子里,从此安息了。我想起我们曾经带着家养的狗,一条街又一条街地追逐野猫和雉鸡,想起在冬天凄厉的寒风里,牵着手嗷嗷大叫着去看外地来的马戏团,想起我给他造成的胃下垂和他那两只苦命的耳朵,我在一瞬间想起了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快乐与哀愁。现在,他跟那诸多往事一起化成了烟灰,以后再不会陪我了。我默默地站在棚房里,望着那只漆黑的匣子,心中充满了悲伤。

窦神甫与以前一样对我和蔼亲切,他问我好,问我母亲好,祝愿上帝赐福我们。然而我对他却已经失去了所有尊敬,所以态度冷淡。我不能容忍他的谎言,我坚信我没有病,所以我无法接受他否定窦若曦的存在。陈启明死后,我变得更加孤独,在枯燥的校补之余,我长时间地坐在落霞琴旁,寂寞地拨动琴弦,弹“西北有高楼”,“独坐幽篁里”,或其他一些我自谱的琴曲。有时候我也会弹“思美人”。

多情应记春风好,造化不怜红颜老,落花一夜梦寂寥,吾谁与玩此芳草。

我在书房里自弹自唱,没有人听。若曦啊!我惆怅地叹息。

22

我坚信我关于窦若曦的记忆不会错,正如我坚信我眼里看到的蚊子老鼠和白蚁蝗虫是真实。我相信她一定还在,她并未象桑林和戴胜鸟那样,在这片水泥钢筋的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比如黄昏的教堂,假日的校园,甚至在喧闹的街头,于不经意间就会邂逅。

我不死心。

去他的当红头牌吧,去他的美女作家、同性恋者吧,去他的男人吧!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话,包括作家。

我望着槐树叶上的吊虫骂作家的时候,作家已经去世了。他是被他那部小说活活累死的,他最终没能坚持到巨著完成,极度复杂的人物和情节使他的大脑不堪重负,导致动脉血管迸裂,滚烫的血液欢快地灌满了他的脑壳。他的死让文坛陷入到巨大的哀伤之中,大家觉得很遗憾,如果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诺贝尔文学奖就到手了。众所周知,诺贝尔奖是不颁给死人的。

镇文化馆出面,为作家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社会各界名流无不捧场。我觉得应该去献一朵白花,也算是对这些年来浅淡交情的一个交待,于是我就去了。我把时间选在深夜,这时候人少,我的出现不至于造成恐慌,产生无谓的麻烦,打扰作家在天之灵。

灵堂设在镇中学大礼堂里。礼堂门窗大开,幽凉的夜风穿堂入户,摇荡着正中天花板上吊垂的一只十五瓦灯炮。礼堂里塞满了花圈和挽联,没有哀乐,也没有活人。尸体化妆师在入行前是粉刷工人,他往作家脸上涂了至少十厘米厚的白粉。作家戴着这张重新赋予的脸,郁闷地躺在玻璃棺里,被放置到主席台前供人瞻仰。我站到他旁边,看着他的遗容,酝酿不起足够的伤感,就把手中的白花放到水晶棺上,准备离开。

我听到鞋跟叩击水磨石地面发出的轻旷声响,回过头来,我看到一个窈窕的姑娘。她穿着藏青色紧身绒大衣,戴一顶小礼帽,从从容容地走进来,戴着白丝手套的双手捧着一束栀子花。我盯着她一步步走近,她的脸象梨花一样白。

若曦!我惊喜地叫喊。

她径直走到玻璃棺前,将素白的栀子花轻轻放在棺上,默哀了半分钟,然后回头望着我。

你好吗?她说。

我们并肩走在午夜的大街里,脚踩着厚厚的落叶。大街空旷无人,路灯在萧瑟的树枝间落寞地亮着,夜游的幽灵就象烟雾一样在镇子里飘荡。

你去哪儿了,这么久?

我一直都在的。

在哪儿?我惊讶地望着她。

在爱我的人心里。

若曦含笑盯着我,明润的眼睛仿佛水晶,在清凄的路灯下散发着熠熠光彩。

你爱我,我就在你心里。她说。

我楞在那里,阴晦潮湿的惨淡世界突然洒满阳光,内心深处泛起一片明静的喜悦。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十指相扣,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枯黄的落叶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流动飞扬,盘旋起来,漫空轻悠悠地飘飏,回到当初的枝头,在萧瑟的枝条上重新复活,葱葱笼笼的铺展开去。街道两侧一瞬间百花盛开。若曦松开我的手,两只脚踩着舞步简单地跳动,小声哼着轻快的歌。她跳着唱着,渐渐放松开来,舞姿轻盈舒展,仿佛海边临风的琴鸟,清脆的歌喉就象春天的夜莺。她在我眼前且歌且舞,愉快地笑着。

喜欢吗?她问。

喜欢!我说。我心里飘荡着馥郁的快乐。

我们来到窦神甫的教堂。绕过笼罩着长春藤的墙角,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熟悉的蔷薇墙,花圃里依旧是那些如火如荼的鲜花,草地中间的凉亭在皎照的月光里静穆地立着。若曦的客厅和卧室也在原来的地方,灯芯绒窗帘里透出桔红的光。她轻轻推开房门,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在花雨笙歌的缠绵中,我的身体拥有了完整的生理经历。我紧紧抱住她。她在我怀里轻轻喘息,飞霞般绯红的脸上带着恬适的笑容,水晶样的眼睛盯着我的双眼。

是在梦中么?我有些痴痴的,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着尖锐的疼痛,一缕鲜血从牙痕里热辣辣地渗出来,流淌到若曦脂玉般的胸脯上。她迎起头,红润的唇温软地吻到我的嘴上,舌尖轻轻抚慰着伤口。

若曦,我说:你还会消失么?

你只要爱我,我就与你同在。她在我怀里说:永远!

不要离开我。我说:我爱你!

她甜甜地笑了,说不出的温柔与美丽。我抚着她的脸。咱们结婚吧,我说:以后,我天天弹琴给你听。

许多年来,我的睡眠从不曾这么淳静过,象高梁酒一样甜浓,没有一丝杂质。当教堂的钟声把我叫醒时,我的嘴角依旧带着满足的微笑。我觉得浑身冰凉,睁开眼睛,看到脸前立着一块低矮的青石墓碑,上面刻着陌生的名字。我吃惊地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公墓的草地上,草叶挂满清莹的露珠。我怀里的若曦不见了,那蔷薇,那玫瑰,那凉亭和木棉树,还有若曦的客厅和卧室,全都没有了踪影,只有无数刻着陌生名字的冰冷的墓碑,在混浊的晨光里整齐地排列着。

我的嘴唇依旧隐隐作疼,用手摸了摸,牙痕分明还在。可是若曦呢?我踏着草地上清冽的露水,在公墓里慌张地寻找。若曦!我放声大喊。

回答我的只有教堂里低沉的钟声。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墓,来到窦神甫的小屋前。屋门开着,窦神甫萎糜地躺在床上,旁边椅子上坐着教会派来的年轻神甫。窦神甫快要死了,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神甫捏着十字架,等待他做最后的忏悔。

拿开十字架吧,孩子。窦神甫气息虚微地说:我不向它忏悔。

年轻神甫吓得脸色煞白。天呐,窦神甫,他惊呼道:你一定是神智不清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愿仁慈的上帝饶恕你!

窦神甫吃力地笑了。我不信上帝,也不信基督。他缓慢地说:上帝以为他创造了世界,就把世界当成他的所有,不准人信别的神。他反对崇拜偶像,却把自己塑造成最大的偶像。他以自己的意志制订诫律,约束信徒,自己却凌驾于这些诫律之上。

年轻神甫剧烈地哆嗦起来。快别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窦神甫。他牙齿打着战说:我知道你一辈子忠诚于上帝,是上帝的好儿女,你一定是老糊涂了,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窦神甫靠着被子艰难地喘息。不,孩子,我的头脑很清醒。他说:我不信耶和华,我有我自己的上帝。

年轻神甫惊恐地瞪着床上垂死的老头,仿佛看到了魔鬼。他大叫一声,丢下十字架,疯狂地逃了出去。我跨进这个狭小的房间,来到窦神甫面前。他枯萎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你来了?他说:在死以前能见到你,我真感到高兴。

你真的要死了么?我问。

是啊。他无奈地叹息:我要死了。没有谁能够永远活着。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上帝是谁?

当然可以。他说:我的上帝不是耶和华,也不是别的什么神,而是我的良心。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对,是我的良心。

那么,我能不能请您摸着您的良心告诉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若曦?她又去了哪里?

窦神甫安详地微笑着,却不说话。我说:请您告诉我。他依旧不出声,只是微笑着。我看到他的灵魂象影子一样从身体里飘离出来,冲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出房间,消失在了惨白的阳光里。

23

我将琴弦一根根割断,放进松木琴匣,藏在书柜里面。我不再弹琴,也不再喝母亲煎好的药,背着她偷偷将药汤倒掉。我夜以继日地帮母亲整理残卷。心脏在我胸腔里一点点萎缩,渐渐带不动呼吸。我挺着日益空虚的身体,端坐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抄写和校补。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要尽量替母亲做些事情。

我的突然变乖让母亲感到欣慰。接待镇长时她不用再频繁地看钟表了,因为我的工作保质保量地弥补了她的损失。镇长得了头痛病,百药难医,就来请母亲针灸。每天中午一点钟,他准时乘车赶到,接受母亲的治疗,同时与母亲讨论镇子里近来流行的怪病。不知是什么缘故,镇里不少人的脑袋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猪头,镇妇幼保健院也发现越来越多婴儿生下来没屁眼。

这是不是与环境被破坏有关?镇长愁眉苦脸地说:人民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污染之中,食粮里也包含了大量的有毒物质,我怀疑是它们导致了公民体质的退化和基因的异变。

有可能吧。母亲说。她希望能从我父亲的医学笔记里找到合理解释和解决方案,然而她翻遍所有册子,最终一无所获。不管怎样,我们的确是该整治环境了。母亲说:否则我们的后代将无法生存,甚至我们将没有后代。

镇长的头疼非常顽固,母亲的针灸效果也不理想。她看着镇长越来越焦灼不安,替他担心。这天中午镇长按时来到。他脸色非常难看,告诉母亲他昨晚做了个怪梦。他说他在梦里安排召开镇政府工作会议,当他进入会场时,发现坐在里面的居然是些怪物。

都是些老鼠、蚊子、白蚁和臭虫,你都想不到它们个头儿有多大,一个个肥胖丑陋,狰狞可怖。镇长心有余悸地说:醒来后我出了一夜冷汗,今天上班后,老是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这时我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把外公的遗作校订本整齐地码在桌子上。听到镇长这些话,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续咳嗽了一个小时,最后吐出来一块东西。那东西灰黑冰凉,呈圆锥状,七窍。那是我的心,它已经死了。我捧着它,仿佛捧着一块干硬的冰。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陈启明的声音。喂!他大大咧咧地叫喊。我缓缓醒过来,首先听到的依旧是白蚁啃噬木床熟悉的嘈嘈声,还有母亲的抽泣。我睁开眼,看到她坐在我的身旁,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头发已经白尽,额头上布满沟壑,两眼混浊,就象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夕阳照在雪白的窗纸上,红得如血似火。

母亲。我微弱地说:对不起,我要死了。

不准你胡说!母亲几乎是叫着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轻轻地摇头。这些天里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我说:我知道该轮到我了。

刚下班的镇长也站在床头。你死了,你母亲怎么办?他严厉地说:所以你不能死,你必须活下来。我已经找了最好的大夫,让他们用最好的药给你医治,你必须活过来!

我无力地转了一下头,眼光落到桌子上,只见上面放着两捆崭新的书。我知道那是外公和父亲的遗著,它们已经出版了。我觉得慰藉和轻松,不由自主合上了眼,坠进了无际无涯的黑暗里,耳边隐约传来母亲凄哀的痛哭。镇长在劝她:不要惊慌,过了这一夜,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我在无际无涯的黑暗里怔怔地想:我还有明天吗?

明天隔着一道黑幕,在夜的那一头。这道夜幕是如此漫长和莫测,我无法隔过它去判断明天的生死。这时候我又想到了我的父亲。我想着他,深深感到无依无靠的孤单。如果他在,也许我就不会死了。我想:我也将有充足的信心和勇气去期待明天清晨的阳光。

父亲啊!我哀伤地叹息。

我在茫茫的黑暗里孤独地行走,渐渐看到一点光明。我朝着光明的方向走下去,远远望见赵守真和陈启明在向我招手,身后跟着窦神甫和若曦。他们欢笑着迎过来,与我拥抱,互道劳思,诉说别后种种。我发现在他们后面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五十来岁,气宇轩然,表情严肃,只有唇角含着一丝微笑。这微笑是如此熟悉,它包含着我童年所享受到的全部父爱,烙在我记忆的深处。他严肃地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父亲!我大声叫喊,委屈地递过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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