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陶:时隔35年的校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56 次 更新时间:2011-01-12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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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祖陶 (进入专栏)  

1945年我从成都石室中学以同等学力考入昆明西南联大哲学系,1946年选择复原到北京大学,195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直至1959年。这14、5年是我生命中最最难忘的岁月,是我学习哲学,投身哲学起步的地方。联大的干打垒的平房校舍,简朴的校门一直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北大红楼、民主广场、未名湖﹑博雅塔、才斋﹑备斋﹑燕南园58号……深深地刻在我生命的记忆中。1959年国庆节后,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我匆忙地、几乎还来不及拍干净从下放一年的农村带来的身上的尘土,更来不及在北大那怕讲一节外哲史的课程,在反右后的特殊历史背景下,我被一纸调令“赶着鸭子上架”来到武汉大学支援外国哲学史教学。如今,我来到珞珈山已经半个世纪了。

在高校,父母与子女成为两代校友的并不少见。但当我离开北大时,以及在以后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孩子以后会成为我的北大校友。我与在武汉出生的儿子成为时隔35年的北京大学校友,是我漫长的人生旅程中的出奇不意的令人回味的一件往事。1981年17岁的儿子执着上北京大学物理系的追求彷佛在重演我当年上联大-北大哲学系的故事,这也许正是我们两代校友息息相通的地方。

我从未名湖来到珞珈山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工作压力之大,生活条件之差远远超出人们的想像。但由于中央在高校贯彻“高教60条”的调整方针, 阶级斗争的弦相对松一点,这使得困难时期反而成为我的学术生涯中至关重要的黄金阶段。我多么希望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后,像这三年那样稍许宽松一点的政治环境、学术环境能够继续下去。但我的想法是太天真、也太幼稚了。

1964年,如火如荼的“四清运动”正在全国城乡广泛而深入地进行着。开始时我们只是听报告、学习文件,没有想到与自己有什么切身的关系。1964年的8月酷暑儿子出生后不久,我奉命参加“四清”工作队,一系列的家庭难题就摆在我的面前,这就注定了孩子们的成长条件是不寻常的。听了动员,感受到政治高压的形势来了!不能有任何的迟疑!这回可连向自己的老师诉说的机会也没有了,肖静宁马上就要在汉口上班了,不满两个月的婴儿刚刚出院,母亲年迈多病……,这家中的一切的一切,我全顾不得了,只能打起背包就出发。在我参加四清工作队的15个月中,由于纪律极严,我一次也没有回家看望过。各种各样难以想像的困难都推给了来汉口工作不久的肖静宁,好在依靠亲人的帮助,总算想出各种办法使儿子得到照料。其间有几个月实在是没法子,只好把儿子放在家住武汉大学一区25号、珞珈山住房制高点的学长、挚友李德永同志家中,他们家小朋友多,都喜欢逗他玩,有许多有趣的事。刚6岁的女儿独自住在一区一号家中,十分幸运的是,她得到了学长、挚友、同住一区一号的朱传棨同志一家的无微不至的爱心照顾,令我们百分之百放心。肖静宁所在的武汉医学院严格坚持上下班制度,她从汉口赶过来都快8点了,先上制高点看儿子,呆上十几分钟,她再回到自己的家,陪女儿住上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赶回汉口上班。她一个人孤单地在珞珈山黑夜的山林中穿行,有时听到一点声音也有点害怕,不敢回头,但为了疼爱的子女只能鼓起勇气了,好在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是比较好的。她每次从汉口回来很是辛苦,我在家时都是我在车站接她,有说有笑地回家,现在环境逼得她用伟大的母爱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四清实际上是文化革命的前奏,我是最后一个从四清工作队回来的,稍许平静一点的日子不多久,持续10年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文革中肖静宁在武汉医学院还算安定。1968年中央号召“复课闹革命”,武汉大学在全国率先将文科搬到湖北襄阳农村办学,在那里搞斗、批、改。我就这样随哲学系下去了。这也促使我们好不容易在武汉医学院弄到一间16平方米的房间,总算把家安顿了下来,我回武汉也有一个落脚之处,肖静宁结束了三镇的奔波,与两个孩子住在医学院501楼集体宿舍,生活之方便与珞珈山不可同日而语了。不仅是校内的一切,露天广场百看不厌的“老三战”的电影,同龄小朋友的嬉笑玩耍,隔壁中山公园的动物园,对面体育馆的赛事,最高兴的是坐3分钱的公共汽车到六渡桥的新华书店、节日间看江汉路的相对繁华的亮灯,这些可能给他们留下了一些快乐的幼年、童年、少年的回忆,无形中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这对他们日后的发展可能是重要的。女儿总是儿子的榜样,看着姐姐那么多奖状暗中有些羡慕,有一天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自己把一张奖状贴在家里的墙上,原来是“大胆举手发言”,这好像是班主任、教语文的夏老师为他量身定做的,姐姐看了大笑不止,肖静宁就说这个好。儿子在武医附小,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有一次,夏老师用“胸有成竹”来说6、7岁的儿子,令人惊讶不已,原来上音乐课时,儿子搞小动作刚巧被老师发现,老师带点惩罚性的喊他站起来唱刚教唱的歌,以为这一下逮住了,谁知儿子不仅音唱的准,而且唱的很好听,令老师哭笑不得!

自从1975年7月举家搬到分校后,也就结束了我们成家18年以来的聚少离多的生活,少了许多奔波与牵挂。农村的生活条件虽然很差,但对两个孩子而言也有积极的一面。儿子小小年纪,11岁在农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后来,他会挑水,人比水桶高不了多少,会养鸡,七只鸡,他做了七个小木头盒子分开喂食,对这种新奇的喂法邻居都投以惊奇的目光。他还在山上砍荆棘围菜园子,还用背篓背回当柴火用的满满的松毛,松毛比隔壁林老师家的堆的还高,他好像暗中在与他竞赛,高高的松毛堆见证着儿子天生的勤劳与恒心,松毛直到分校撤消时都没有烧完。初到分校,当时只有一本“今古贤文”,儿子把它背熟了,最有意思的是对年龄不相上下的小朋友宣读宣讲。13岁时读完了《水浒》,那是发来供批判用的,我们都没看,只有他读完了。他在分校上的初中,在初一就能指出老师讲数学的错误。儿子的体育技能也很特别,不知从那儿学来的会踢各种花样的毽子,穿着妈妈织的蓝毛衣,毽子从身后踢起高出自己的头有一尺之多,吸引了多少邻居的孩子,真是很好看啊!记得1974年我们全家到北京时罗荣渠叔叔把10岁的他抛到昆明湖中,鼓励他用手快划快划,脚快蹬快蹬,他就像青蛙一样游开了。现在到了隆中的碧绿的水库里游泳更是如鱼得水。他读初二时,我偶然发现他已经自己在制定一周的学习计划,只要坐在书桌旁就能立即进入学习状态。在那个读书无用、崇尚白卷英雄的年代他能这样专心学习好像是一种天性使然。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分校撤消,他14岁正读初三下学期,由于肖静宁那时已先期回到生物系,我们的家已搬回武汉,在珞珈山二区分了两间与人合住的共20多平米的房子,我在分校工作没有完,就让儿子独自从襄阳回珞珈山武汉大学了。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决定,就是说,在农村分校上的初三要回武汉大学附中参加初三的毕业考试。那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留在分校等初三毕业再回来。1978年4、5月间,儿子却在学期半途回来了,我问他行不行,他只说“行”。我当时也没有为儿子准备一个行李包什么的,给他用一块白布当包袱皮卷着一些衣服书籍斜背在身上,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的肖静宁看见他真是喜出望外,但对这身打扮又很惊讶,儿子的口音与武汉话也有不同了。肖静宁后来对我说,怎么把儿子搞的像一个敌后武工队似的。

儿子在初三下学期的中途转学来武汉大学附中,一个多月以后就参加了期末即毕业考试,谁也没有料到,所有的科目成绩都非常优秀,就连历史都是90多分,数理化,语文外语都考的好,好些满分,平均达到96分,为全班第一名。班主任张艾礼(最近得知他已经移居澳大利亚,我在这里向他遥遥致意)老师感到十分意外,这个从农村分校来的学生怎么学的这样好。1977年恢复择优录取的高考后,1978年附中也相应恢复重点班制度。在素不相识的张老师的力荐下,按儿子的成绩应该是高中重点班的最优先选择的对象。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已经排进重点班的儿子一天回来对肖静宁说,附中还要对他和另一女生再作一次考试,在两人中选取一个,因为重点班已人满为患。肖静宁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种临时加试,一方有准备,一方遭突击显然是不会公平的,其目的也在于照顾另一有关系的女生。考试结果出来后,儿子没有发挥出优势,据说跟那个女孩不相上下只略微低一、两分,于是,就要把儿子赶出重点班了。重点班与非重点班除了师资力量较强,最大的优势还在于课堂纪律好,这点我们是很看重的。于是,肖静宁找到附中领导,说你们这样做是在心理上摧残一个少年,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仅以一个家长的名义、也以一个教师的名义请求你们让他试读半个学期,如果不行,我自动让他退出这个班。其实他们这样做也很心虚,因为我们从农村回来压根不认识张老师,张老师是从爱护学生出发这样做的。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应试教育的高考指挥棒已经开始渗透到各个角落。这件事对孩子影响很大,肖静宁就对儿子说,我们是没有半点关系可寻的,已经进了重点班都可以不算数,现实就是这样的。你的前途要你自己去创造,去争取。儿子很争气,高一开学不久在一次全区的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二名,他的一篇自选题作文——“当我走进数学竞赛的课堂”也获了奖。从此附中对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肖静宁当时句句在理、字字有声与附中领导理论,一颗幼苗可能就被刚抬头的应试教育所扼杀了!

1981是高考最最紧张的一年,呈现出“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势态。儿子在附中高中三年的学习中,从不刻意追求分数的他几乎囊括了所有考试的第一名。他对物理学情有独钟,学物理是他不可动摇的志愿。他从武汉大学附中高中毕业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第一、第二、第三志愿都填写的“北京大学物理系”,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中填写“请按志愿分配”。志愿是他自己选择的、自己填的,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有点冒险的行动!儿子在中学的事儿说不完,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他还是与平时一样作息,有的同学晚10点来问他数学题,他已经熄灯睡觉了,老师布置题海战术,大家开夜车也赶不完,肖静宁问他怎么完成的,他说有的做1、3、5;有的做2、4、6,但是做一题要有一题的方法和思路上的收获,平时就养成不出错的习惯。他很重视数学书上的例题,认为做例题很有意思,有一定的典型性,他常常盖住书上的解题,自己试着从不同思路去做,然后比较其差异,得出自己的最佳判断。我们住在没有上水和下水的二区18号的楼上,他放学回来就拿一个拖把上楼拖地,每天坚持从不间断,高考前夕也是如此被传为佳话。他不仅喜欢物理,还热爱音乐,1980年在全国范围内首次由广大的大、中学生投票产生的“我最喜爱的歌手”,儿子和女儿都投中了,获得了一张纪念卡。他读了不少课外书,包括美学与音乐类的。他曾经对交响乐队的组成和各种乐器的特色功能、互相配合的效果很感兴趣,自己还画了一张很大的交响乐团乐器位置布局图,令人诧异不已!外婆送给他的一个口琴当时是他唯一的乐器,可以吹奏许多快慢节奏的名曲。大学毕业后我们才送他一个红棉牌吉他,弹的很有情趣。儿子上中学时自己买了一个魔方,不时琢磨,玩的得心应手,速度飞快,不知这是否与他后来从事的事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高一时,班主任知道他家里订有牛奶,当时喝牛奶的还不很普遍,就让他参加附中的长跑比赛,他进入了前8名,这令肖静宁欣喜不已,表明儿子的体质有所增强。

1981年高考第一次要考外语,但计分只占1/2。全省外语分数最高的是一个理科生94分(计47分),而不是报考外语类的考生,后来得知这个理科生就是武汉大学附中的考生——我们的儿子,校方非常满意和自豪。其实儿子的学习方法主要是多朗读,家里没有任何录音机之类的东西,他早上很早起来就在阳台上读外语,其熟练的程度竟然达到高考试卷的内容来自那一课那一页他都知道。一进入北大,立即进行了一次分快慢班的外语摸底考试,他分在了快班。儿子去北京上大学是他的选择,他说如果不去北京,他不会发挥出他的潜力,他要出去闯一闯,说的很对,但这对肖静宁来说是一件太难的情感煎熬,她总是想起儿子小时候生病的苦难而不忍心离别。后来儿子有一间8平方米的房间,肖静宁要经过这间小房才能到我们的房间里去,在儿子最后离家的那些日子里,经过这个小间她不敢转头,难受不已。性格内向的儿子很清楚妈妈的心事,他只是说“妈妈别哭”。

1981年秋大学开学17岁的儿子就离家北上了。当肖静宁与女儿及其男友一道去武昌火车站为他送行时,儿子满怀信心上了车,大家依依不舍看着火车启动和飞驶前进。再见了!肖静宁那时有一种至今不忘的奇特感觉,好像火车的一声轰呜把她多日来的情感波动一下子全带走了,她的心真的放下了,心中充满美好的希望与祝愿。儿子去北京前,我因事出差北京,在北京火车站接到了儿子,当我和儿子一起走进北大校园时真是满心喜悦,无限感慨。儿子和我是真正的北大校友、是我的时隔35年的先后同学了啊!报到后,就到宿舍把床铺安顿下来。接着就首先带他到燕南园58号汤家拜见汤太师母、汤一介叔叔、乐黛云阿姨。汤师母看见当年的“小鬼”肖静宁的的儿子都来北大上学了,真是无比的喜欢。然后我又带他去拜见黄枬森伯伯一家和罗荣渠叔叔一家。把这一切都安顿好后,儿子才把我送到校门口道别。回到武汉,我向肖静宁讲了一切,有了三家老朋友的照顾,肖静宁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了。儿子在大学阶段每周都有来信,这些信留下了一个聪明而勤勉的大学生的学习与思考的足迹,以及他与家庭的款款情意。

1985年21岁的儿子以优异成绩完成北京大学物理系4年的学习。随后通过了李政道创立的中美联合招考物理学研究生(CUSPEA)的出国考试进入美国著名大学物理系攻读博士学位。那一年北京大学物理系几乎有40%的毕业生都有考上了,而其它综合大学只有一些散在的获胜者,可见儿子在北大的学习也是他不断发挥自身潜力的过程。

而今,儿子到美国求学、完成学业、获得博士学位、成家立业已经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他在给我们的信中表达了每天都有“走不完的路,攀不完的峰”, “正在慢慢地适应并且开始享受每天的生活带来的苦与乐。”我们高兴地看到儿子真的更成熟了。

我想,没有在北京大学受到的“勤奋、严谨、求实、创新”的学风薰陶与“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校风渗透,没有北大的良好的教学条件和名师“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的注重能力培养的一整套教学方法,他的潜质是不可能很好的发挥的,他在美国的发展也是不可想像的。好比我如若没有在联大-北大的哲学开端和起步日后的道路也是不知如何走下去的一样。我们对母校怀有深厚的感激之情和浓浓的自豪感。如今,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北京大学在我与儿子的心目中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历经政治风云变幻的曲折道路和市场经济的价值观冲击下的母校,在教育体制的现实条件下,学校一方面获得了飞速的发展,一方面又面临着许多难题和挑战。我坚定地相信:北京大学的独具魅力的“学术自由、独立思考”的传统、精神一定会得到弘扬,发扬光大,成为学子们向往和追求的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的学术殿堂——就像人们当年对老北大的向往和追求一样。

(2011-01-1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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