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细节模拟真实、塑造人物、打通隔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545 次 更新时间:2023-12-28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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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平 (进入专栏)  

讨论文学的细节,不妨从鲁迅先生的名篇《孔乙己》谈起,且重温这个开篇: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这段话,包含着丰富的细节,触及文学细节各个层次的功能。文学细节第一个层次的功能,是要模拟真实。第一句用“曲尺形的大柜台”简练勾勒出故事的核心场景,并借着“柜里面预备着热水”这个细节,将读者的目光转移到柜台后,塑造出场景的立体感。同时,又巧妙地以“热水”用来“温酒”这个细节,衔接到对于酒客的描写。鲁迅先生笔力老辣,寥寥几句,咸亨酒店如在读者眼前。

文学细节第二个层次的功能,是要刻画人物。鲁迅先生以“短衣”和“长衫”这两个着装上的细节,传神地写出两个阶层的人,并在下文以名句“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写活了孔乙己内心的纠结。这个层面的细节,已经不仅是模拟真实,而且参与到对于人物的刻画之中。

文学细节第三个层次的功能,是要打通隔膜。对于这第三个层次,以往学界还缺乏关注。文学评论家阎晶明在《“那钱上还带着体温”》一文中,细读《孔乙己》里“四文”“十文”“一文”“十几文”这些不同的细节。这仅仅是一些经济学意义上的细节吗?不是,鲁迅先生的小说,之所以可以熟练而准确地写出这些经济层面的细节,在于他对于经济所指向的社会关系有深刻的把握。他不是从自我出发,而是从社会出发,展开卓越的写作。一言以蔽之,这些细节展现出作家视野中有他者。诚如鲁迅先生的名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和鲁迅先生相比,我们作为当下的写作者,能否脱口说出一个卡车司机每天的里程,一个外卖员每天的单数,一个清洁工每天的收入?如何以细节联结自我与他者,打通人与人的隔膜,或许是讨论文学细节更为重要的意义。

 

1.文学细节要模拟深层真实,展现现实深处的灵韵

一般的文学描写,就停留在模拟真实的层面上。以下这一段,是我的短篇小说《英魂阵》开篇,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初东北某地主大院:

西屋、堂屋和东屋坐落在两个粮囤中间,东屋西屋里有南炕北炕,配着坐地式烟囱。堂屋大梁是长白山运下来的整棵的红松,大梁下是木屏风,绘着一只雪地里的斑斓猛虎,屏风左右立着一对洪宪款浅绛彩童献寿大花瓶,屏风前摆着条案,两边是太师椅,堂屋中间摆下了八仙桌。由堂屋门槛下台阶是院子。院子东边,从北到南四间房,头两间用来储藏,存着腌好的酸菜、杀好的猪、冻好的黏豆包、玉米大米各类粮食,后两间是膳房和伙计住的地方,伙计室里有大通铺的火炕;院子西边,从北到南也是四间房,第一间是仓房,张家做缫丝生意,里面堆着满屋子的玉毛绫、焦眼罗、软缎和羽缎,后几间依次是碾坊、草房和马圈。院子中央,今天搭上了戏台子,三尺高,三铺炕大小。

这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细节描写。用相对翔实的细节,努力复现20世纪30年代的地主大院,试图将读者迅速代入到故事场景之中。我也下了功夫,这座大院的格局,参考的是研究当时建筑风格论文的附图,基本上是对老建筑的原样复现。

但是问题在于,在视听时代,以文学细节来模拟真实,是否还是最佳的艺术手段?上述的这一段,可以被镜头语言所替代,句子的展开宛如镜头的运动。显然,还原真实的表象意义,镜头语言恐怕比文学语言更为逼真,更能让受众身临其境。更不必说,如果以电玩游戏的方式来建构这一场景的话,那种第一视角的代入感,将真实得无以复加。

值得警醒的是,文学细节如果仅仅止于模拟真实,其艺术功效将庸常无奇。上述这一段的细节罗列,显得呆板笨拙,有堆砌之感。在写作这一段时,我就困扰于文学细节这一难题:如何更有效地模拟真实?

同样是邀请读者进入全新的故事空间,茅盾先生《子夜》的开篇就处理得非常精彩:

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其中所包含的诸多细节,有高度的一致性:都是为了呈现当时的具体社会环境服务。“碧绿”“暝色”“赤光”“青燐”等细节,都在传达一种可怖的震惊体验。

重读文学史上的经典,可知文学细节不能满足于模拟表象真实,而要模拟深层真实,展现现实深处的灵韵。这是影视语言所不能完全取代的,也是文学细节之为“文学”而不仅仅是“细节”的魅力所在。

 

2.文学细节要穿透人物的表象,理解人物灵魂深处的逻辑

细节如何有效地刻画人物?我们先看网络小说《斗破苍穹》的开篇。作者以一系列外貌细节,来刻画小说中的重要角色: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有些清秀的稚嫩脸庞,漆黑的眸子木然地在周围那些嘲讽的同龄人身上扫过,少年嘴角的自嘲,似乎变得更加苦涩了。

……少女年龄不过十四岁左右,虽然算不上绝色,不过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却是蕴含着淡淡的妩媚,清纯与妩媚,矛盾的集合,使得她成功地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在一些方面固然有精彩之处,但就细节来说,还有待打磨。这一段中的人物细节,是典型的程式化细节,好像说了什么,其实又什么也没说,过于笼统地刻画人物。像“清秀”“稚嫩”“稚气未脱”“清纯”“妩媚”等,严格说来,都是伪装成细节的套路。而且苛刻一点讲,就这些套路式的细节描写而言,作者也写得磕磕绊绊,文笔不够流畅洗练。在这种模式化的写作中,我们无法触及人物的细节,比如“清秀”“清纯”或“妩媚”到底是什么样子。读完这类细节,我们能够获得的,只是对于一类人泛泛的印象,而不是对于具体的人的印象,这也暴露出一些模式化的网络文学在文学性上还有所不足。

同样是写“漆黑的眸子”,在张爱玲的名篇《金锁记》中,是这么写的:

季泽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这个细节极为传神:“水仙花缸底”写出了“水汪汪”的感觉,暗指着七巧对季泽的爱慕;“黑石子”写出了季泽那英俊外表下的冷漠,暗指着季泽对七巧的无情。这样精准而富于戏剧性的细节,其艺术效果,远远超出含糊笼统的叙述。和模拟真实相似,文学细节要更好地刻画人物,也要穿透人物的表象,理解人物灵魂深处的逻辑,并将其转化为文学化的表达。

 

3.精确而真诚的文学细节让人与人互相理解、更为团结

文学细节第三个层次的功能,即打通人与人的隔膜。关注当下文学创作的师友,或许会有类似的感慨:现在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似乎只能写自己熟悉的一类人,小说里的人物是一样的腔调,说着文艺青年式的文绉绉的话。海外文坛的情况也庶几相似,似乎全人类都不再拥有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或狄更斯那样的作家,可以吞吐整个世界。

以巴尔扎克的名篇《高老头》为例。故事的重要场景是伏盖公寓,住着七位房客:库蒂尔太太、维克托莉小姐、波阿雷老人、逃犯伏脱冷、老姑娘米旭诺小姐、高老头、大学生拉斯蒂涅。用叙述人的话说,“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应有尽有”。巴尔扎克从容出入于迥然不同的生活,在小说开场的介绍中,以形形色色的细节写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比如他写高老头刚刚搬进公寓时“纱颈围上扣着两只大金刚钻别针”,写拉斯蒂涅“靴子已经换过底皮”,写伏脱冷“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如果熟悉小说中的这三位主要人物,自会体味到这些细节的微妙。对于小说里的次要人物,巴尔扎克也写得精当,如写老姑娘米旭诺“疲惫的眼睛上面戴着一个油腻的绿绸眼罩”,写波阿雷先生“戴着软绵绵的旧鸭舌帽”,都是值得反复琢磨的细节。

这些细节固然是巴尔扎克的虚构,但依托于作家对现实的洞见。像巴尔扎克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雄心勃勃地描摹着一个总体的世界,对于各个阶层的人都有细致的观察与剖析。比较而言,当下的不少作家被困在自己所在的小世界里,对于他者的生活没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很多人习惯通过短视频来了解,但短视频的叙述与传播方式,常常基于教条化的印象,而不是基于差异性的细节,最后往往是固化而不是打开我们的认识。

打通人与人的隔膜,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即我们能够真正地想象他人、理解他人。如何建构这一想象?那就要依托高度文学化的细节。故而在当下,文学艺术尤为重要。文学那温暖的想象力,使得人与人互相理解、更为团结,感受到彼此作为存在一部分的整全性。诚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起源》一文中,将艺术凝聚于梵·高笔下的一双鞋子,这双鞋子被磨损的细节中,包含着命运永恒的秘密: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

(作者:黄平,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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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3年12月27日 14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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