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啸:从楚国出土文物看《离骚》的神游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927 次 更新时间:2023-09-13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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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啸  

在叙事性抒情长诗《离骚》的下半部分,屈原以大段篇幅,写到了诗篇主人公因在楚国处处碰壁,很不得志,而不得已离开人世远游天国的情节。他在向重华陈辞后,踏上了“往观乎四荒”的征程,他“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开始向天国进发。早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到达昆仑山的悬圃,在神灵境界之门的灵琐稍事停留后,再继续行程。他在天国任情驱遣,“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几乎《离骚》诗的后半部分,诗篇的主人公一直在幻想的广阔天国遨游,上下求索,“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只是由于毕竟心系楚国,不忍心去而不返,才中止了天国之行,最终回到了现实人间。

毫无疑问,《离骚》中这一部分远游天国的情节,乃是诗人屈原展开想象翅膀,让诗篇主人公神游天国世界的生动表现,是诗人想象力丰富的充分体现。不过,人们可能要问,在屈原那个时代,人的想象力是否已达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居然可以离开人世,去往宇宙天际? 为何之前的《诗经》,以及同时期北方地区的诗歌或歌谣中,却罕见类似艺术性的夸张描绘或表述? 人们的这一疑问显然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现象的产生,绝非屈原单凭个人独有的天才想象所能成功,它一定同楚国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使我们想到了楚国的历史、风俗和文化,想到了楚国的历史史料,其中尤以楚国本土出土的文物最有说服力,它们是第一手的原始资料,最能说明屈原时代的文化背景和楚人的民风、民俗。

我们先从楚国出土的工艺品说起。湖北江陵雨台山一六六号楚墓出土的虎座立凤,整个形体的形象是一具双脚踏在虎座上的凤鸟,它昂首展翅,傲视远方,其背上有一对鹿角,那模样和气势,似乎要占据四围的空间,每个看到这座雕像的观众,一见到它的形象,便会产生这凤鸟试图腾空而起,振翼高飞,在广邈的宇宙间翱翔的想法。当然,这还是仅属于唤起人们的想象意识,还有图像直接表现超越时空的。如湖北江陵马山一号墓出土的凤虎纹禅衣,江陵战国楚墓出土的楚漆器圆盒等,其中禅衣的图案与纹饰、漆器圆盒的造型和绘画图式,都表现了鸟兽与云霞在天际空间的翱翔飘飞形态,给人们以强烈的漂浮动感,这些都毫无疑问地让人们了解到,楚人在当时已具有了朦胧的宇宙空间意识。

再看楚墓出土的帛画,这是更能直接体现楚人企求灵魂升腾上天意识的文物。长沙子弹库一号墓出土的一幅帛画,画面上是人物与龙,而其所表现的则是人物驾驭龙试图上天的意识,故而文物考古工作者给这幅画定名为《人物御龙图》。更有出土的楚帛画,直接表现楚人相信巫神及灵魂可以登天成为飞仙的画面,此画被命名为《人物龙凤帛画》。湖北《江汉论坛》刊登一篇题为《楚国人物龙凤帛画》的文章,这样写道:“综观全画,天空左上方有龙,它生动有力,夭矫上腾,作扶摇直上的形态;右上方为凤,苍劲奋起,似欲飞向天国,龙与凤紧相呼应,并与妇人息息相连。妇人面部表情穆肃,宽袖细腰,曳地的长袍迎风摆地,她的双手向着已在天空中的升天驾御之龙凤,显然是在合掌祈求,希望飞腾的神龙引导或驾御她的幽灵早日登天飞仙。”(原载该刊1981年第一期)

此外,帛画还有,长沙烈士公园发掘的三号墓的内棺外表丝织物上,其图案为龙凤,寓意在引导墓中死者灵魂登天飞仙;湖北随县发掘的曾侯乙墓,内棺上画有鸟身执戈奋翅的羽人,羽人上方有凤,其寓意也很明显是为卫护死者灵魂升天。可见,这些帛画都表现了一个共同的主题——藉龙凤而登天飞仙,离开人世到宇宙天国去。从帛画在当时的功能来说,它主要是为死者祭魂、招魂、安魂、护魂,代表生者对死者的祭奠与祝愿,而这种做法的最终理想归宿,乃是死者灵魂的升入天国,到天国世界去寻找欢乐。

帛画中除了表现天界内容以外,还有反映天象内容的,它又从另一方面表现了楚国在屈原时代及其前,已具有了较先进的观象授时的天文历象知识与实践,这是促进屈原时代会产生升天思想的又一原因。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文物中,有关于天文历象方面的帛画及相关资料——《天文气象杂占图》《五星占》《天文气象杂占》《慧星图》等。1978年,湖北随州市擂鼓墩一号墓出土的漆箱盖上,画有装饰性图案——二十八宿星图,并写着二十八宿星名,这表明,在当时的楚国,关于天象二十八宿星学说已相当流行,人们对它也已十分熟悉。这使人们想到了天文历法学在楚国发展的情况。楚人在工艺品和帛画中所表现的天际宇宙意识,在史料记载中也可见出,如《史记 楚世家》有载:“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烛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其中,火正的重要职责是观象授时,观察大火和鹑火的星象位置。可见,重黎—祝融—火正,乃是楚人早先的天文学家,已具有了观象授时的丰富经验,这无疑很早便开拓了楚人窥探天际宇宙奥秘的视野,丰富了楚人的空间想象力,为楚人试图托灵魂上天的意识,打下了基础。当然,楚地浓郁的巫风巫术,也是导致楚人升天意识流行的重要原因,但仔细推究,这两者其实是关联纠结、相辅相承的。需要指出的是,楚国的职官中有太史、卜尹两种,太史兼史官与历官,主要职责之一,即掌天文历法,卜尹专掌占 卜,占 卜与星象往往不可分割,这就足见天文星象在楚国受重视的程度。话再回到上面所说的出土楚文物中的《天文气象杂占图》《彗星图》等,它们与编就恒星表、创立二十八星宿体系的楚国人甘德、唐昧、石申等人,有着密切关系。毫无疑问,不管是史料记载,还是文物出土,都表明,楚人具有灵魂升天思想并非空穴来风,而其中出土文物更有说服力,更能让人透过画面或图案,窥视到内在的奥秘。

由此,我们再来看屈原《离骚》中的神游,也就更可明白问题的实质了。作为生于楚地、长于楚国的屈原,深染楚风,是不容置疑的,加上他博闻强记,熟谙文史,对天文星象之类,一定深怀好奇之心,并有所专研,正因此,当他一旦思想受到强烈冲击,情绪难以自已时,抒发升天国神游、寻找理想境界和归宿之情,便是自然而然的了。当然,《离骚》中的上天国,不仅仅是单一的行为意识,其中还掺杂了神话传说与巫风巫术的成分,它们不仅在《离骚》中得以展现,还在《天问》《九章》《远游》等多篇诗章中有所反映:“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囊之态也。”(《惜诵》)“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涉江》)《远游》中更是通篇表现了在天国神游的内容:“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至于《天问》一诗,更是直接表现了楚人对宇宙天象的认识,只是它以发问的形式展示。可见,《离骚》一诗中的神游描写,并非孤立的现象,它是屈原接受楚地民俗、宗教、文化后的综合艺术化的体现,是屈原把楚地宗教、民俗、文化有机糅合于抒发自身情感之中的艺术展现。

鉴此,我们可以断言,屈原《离骚》中的神游描写,与楚国的出土文物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楚国的出土文物,为我们寻求屈原神游思想及其创作表现,提供了最好的来源和富有说服力的实据。可见,屈原诗歌作品中充满想象力的神游情节,并非单由他本人的天才想象力所致,乃是楚国丰厚的文化背景所提供的。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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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8月30日 15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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