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论汪静之的《蕙的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044 次 更新时间:2023-07-25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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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的勃兴,问题核心在“思想解放”一点上。因这运动提出的各样枝节部分,如政治习惯的否认,一切制度的惑疑,男女关系的变革,文学的改造,其努力的地方,是从这些问题上重新估价,重新建设一新的人生观。与因袭政治作对抗的是李大钊陈独秀诸人。在文学革命上,则胡适是我们所不能忘记的一个。男女关系重新估价重新决定的努力,除了一些人在论文上作解释论争外,其直接使这问题动摇到一般年青人的心,引起非常的注意,空前的翻腾的,还是文学这东西。

中国雏形的第一期文学,对所谓“过去”这名词,有所反抗,所有的武器,却完全是诗。在诗中,解释到社会问题的各方面,有玄庐,大白,胡适诸人,然而从当时的诗看去,所谓以人道主义作基础,用仍然保留着绅士气习的同情观念,注入到各样名为新诗的作品中去,在文字上,又复无从努力摆脱过去文字外形内含所给的一切暗示,所以那成就,却并不值得特殊的叙述。如玄庐的《农家》,大白的《卖布谣》,刘半农的《学徒苦》,及《卖萝葡人》,胡适的《人力车夫》,周作人的《路上所见》,写作的兴味,虽仿佛已经做到了把注意由花月风物,转到实际人生的片段上来,但使诗成为翻腾社会的力,是缺少使人承认的方便的。这类诗还是模仿,不拘束于格律,却固定在绅士阶级的人道主义的怜悯观念上,在这些诗上,我们找寻得出尸骸复活的证据。使诗注入一种反抗意识,虽不是完全没有,如胡适的《乐观》、《威权》、《死者》等作品,然而从其余那些诗人搜索检察,所得的结果,是诗人所挣扎做到的,还只能使诗,成为柔软的讽刺,不能成为其他什么东西。

既然男女关系新的道德的成立,在当时的兴味,并不在普遍社会问题之下,因“生理”的或者说“物质”的原因,当前的事情,男女解放问题竟似乎比一般问题还更容易趋于严重。使问题一面得到无数的同情,也同时使无数的人保持到另一见解,引起极端的纷争,倒不是政治,不是文言与白话,却是“男子当怎样做男子,女人应如何做女人”。这焦点移到文学,便归结到诗上去,是非常自然的事。在诗上,作对于这一方面态度有所说明,或用写“情诗”的勇敢,作微带夸张的自白,为“恋爱自由”有所拥护,在当时引起一般人注意的,是胡适的《生查子》:

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度月重来,独自临江坐。

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六年三月)

这是旧诗。一种惆怅,一个叹息,有好的境,也仍然完成到它那旧的形式中。另外有《如梦令》也不缺少热情,但其中却缺少所谓“情欲的苦闷”,缺少“要求”。又如玄庐的《想》:

平时我想你,七日一来复。昨日我想你,一日一来复。

今朝我想你,一时一来复。今宵我想你,一刻一来复。

一种抑郁,节律拘束到子夜歌一类古诗组织中,它还不是当时所要求的新诗。俞平伯,康白情,两个人的长处也不在这一方面。王统照,徐玉诺,陆志韦,冰心女士,也不能从这方面,有所成就。在这里,或者应当提到这些人生活的另一面,使这些诗人,皆避开这问题了。

表现女子的意识,生活上恋爱的自决,保留着一点反抗、一点顽固,是登载于《新生活》第十七期上,以黄婉为笔名的一首《自觉的女子》:

我没见过他,怎么能爱他?我没有爱他,又怎么能嫁他?

……

这里所提出的是反抗与否认意识,是情欲的自觉与自尊。没有爱,一切结合是不行的!然而反抗的是眼泪还是气力?这诗没有结果。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就是说,有了爱,是些什么?周作人有一首《高楼》的诗,一面守着纯散文的规则,一面在那极散文的形式中,表现着一种病的忧爱。那样东方的,静的,素描的,对于恋爱的心情,加以优美的描画,这诗是当时极好的诗。那样因年龄,体质,习惯,使诗铸定成为那种形式,以及形式中寄托的忧郁灵魂,是一般人所能接受,因而感到动摇同情的。在男女恋爱上,有勇敢的对于欲望的自白,同时所要求,所描写,能不受当时道德观念所拘束,几乎近于夸张的一意写作,在某一情形下,还不缺少“情欲”的绘画意味,是在当时比其他诗人年青一点的汪静之。

使他的诗成为那样的诗,“年轻”是有关系的。正如另外一个早年夭去的诗人胡思永君,所留下的“思永遗诗”,有青春的灵魂,青春的光,青春的颜色与声音在内。全是幼稚的不成熟的理知,全是矛盾,全是……然而那诗上所有的,却是一般年青人心上所蕴蓄的东西。青年人对于男女关系,所引起的纠纷,引起纠纷所能找到的恰当解释与说明,一般人没有做到,感到苦闷,无从措手,汪静之却写成了他的《蕙的风》。他不但为同一时代的青年人,写到对于女人由生理方面感到的惊讶神秘,要求冒险的失望的一面,也同时把欢悦的奇迹的一面写出了。

就因为那样缺少如其他作者的理知,以及其他作者所受生活道德的束缚,仅凭一点新生的欲望,带着一点任性的神气,漫无节制的写了若干新诗,《蕙的风》所引出的骚扰,由年青人看来,是较之陈独秀对政治上的论文还大的。在《新青年》上发表他的《狂人日记》的鲁迅先生,用正确的理知,写疯狂的心理,或如在《晨报副刊》发表的《阿Q正传》,以冷静的笔,作毫无慈悲的嘲讽,其引人注意处,在当时不会超越汪静之君的诗歌。鲁迅先生的创作,在同时还没有比冰心女士创作给人以更大兴味,就因为冰心是为读者而创作,鲁迅却疏忽了读者。诗的一方面,引出一个当前的问题,放到肯定那新的见解情形下,写了许多诗歌,那工作,在汪静之君是为自己而写,却同时近于为一般年青人而写作的。年青人的兴味所在是那一面,所能领会是那一类诗歌,汪静之在他那工作上是尽了力,也应当得到那时代的荣宠的。

《蕙的风》出版于十一年八月,较俞平伯《西还》迟至五月,较康白情《草儿》约迟一年,较《尝试集》同《女神》则更迟了。但使诗,位置在纯男女关系上,作虔诚的歌颂,这出世较迟的诗集,是因为他的内在的热情,一面摆脱了其他生活体念与感触机会,整个的为少年男女所永远不至于厌烦的好奇心情加以溢美,虽是幼稚仍不失其为纯粹的意义上,得到极大成功的。在这小集上,有关于作者的诗,与其人,其时代,作为说明的诸人的诗序,可以作为参考。

朱自清序他《蕙的风》诗集,用了下面的措词:

静之的诗颇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诗歌的天才;他的诗艺术虽有工拙,但多是性灵的流露。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孩子”;他确是二十岁的一个活泼的小孩子。这一句自白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烂漫,少经人间底波折,自然只有“无关心”的热情弥漫在他的胸怀里。所以他的诗多是赞颂自然,歌咏恋爱。……我们现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泪的文学,不是美与爱的文学;是呼吁与诅咒的文学,不是赞颂与咏歌的文学……静之是个孩子,美与爱是他的核心……他似乎不曾经历着那些应该呼吁与诅咒的情景,所以写不出血与泪底作品。……

胡适的序,又说到这些话语:

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一方面,比我们做过旧诗的人更澈底得多。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楚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做去,然而当日加入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工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镣铐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新诗。但不久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少年的新诗人之中,康白情俞平伯起来最早;他们受的旧诗影响,还不能算很深……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直到最近一两年内,又有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澈底。静之就是这些少年诗人之中最有希望的一个。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然而稚气究竟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老气”的人万万想不到的新鲜风味。

为了证明《蕙的风》的独造处,在胡适序上,还引得有作者《月夜》的诗。又引出《怎敢爱伊》以及《非心愿的要求》同《我愿》三诗,解释作者在诗上进步的秩序。

刘延陵,则在序上,说到关于歌唱恋爱被指摘的当时情形,有所辩解。且提到这顺应了自然倾向的汪静之君,“太人生的”诗,在艺术方面不能算是十分完善。

作者自序是:

花儿一番地开,喜欢开就开了,那顾得人们有没有鼻子去嗅?鸟儿一曲一曲地唱,喜欢唱就唱了,那顾得人们有没有耳朵去听?彩霞一阵阵地布,喜欢布就布了,那顾得人们有没有眼睛去看?

婴儿“咿嘻咿嘻”地笑,“咕嗫咕嗫”地哭;我也像这般随意地放情地歌着:这只是一种浪动罢了。我极真诚地把“自我”溶化在我的诗里;我所要发泄的都从心底涌出,从笔尖跳下来之后,我就也安慰了,畅快了。我是为的“不得不”而做诗,我若不写出来,我就闷得发荒慌!

…………

在序里,还说到诗国里把一切作品范围到一个道德的型里,是一种愚鲁无知的行为。这里说的话,与胡序的另一章与刘序,皆在诗的方面上有所辩解,因为在当时,作者的诗是以不道德而著名的。

《蕙的风》成为当时一问题,虽一面是那一集子里所有的诗歌,如何带着桃色的爱情的炫耀,然而胡适的序是更为人所注意的。在《一步一回头》那首小诗上,曾引起无数刊物的讨论,在胡序过誉为“深入浅出”的《我愿》一诗上,也有否认的议论。

在《放情的唱呵》的题词后,我们可以见到下面的一些诗:

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

伊的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的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

伊的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伊底眼》———《蕙的风》三一)

我每夜临睡时,跪向挂在帐上的“白莲图”说:白莲姐姐呵!当我梦中和我的爱人欢会时,请你吐些清香薰我俩吧。

(《祷告》———《蕙的风》四七)

又如在别情的诗上,写着“你知道我在接吻你赠我的诗么?知道我把你底诗咬了几句吃到心里了么?”又如“我昨夜梦着和你亲嘴,甜蜜不过的嘴呵!醒来却没有你底嘴了;望你把我梦中那花苞似的嘴寄来吧”。这样带着孩气的任性,作着对于恋爱的孩气的想象,一切与世故异途比拟,一切虚诞的设辞,作者的作品,却似乎比其他同时诸人更近于“赤子之心”的诗人的作品了。使诗回返自然,而诗人却应当在不失赤子之心的天真心情上歌唱,是在当时各个作者的作品中皆有所道及的。王统照,徐玉诺,宗白华,冰心,全不忘却自己是一个具有“稚弱的灵魂”这样一件事实。使这幼稚的心灵,同情欲意识,联结成一片,汪静之君把他的《蕙的风》写成了。

作者在对自然的颂歌中,也交织着青年人的爱欲幻觉与错觉,这风格,在当时诗人中是并不缺少一致兴味的。俞平伯君的作品,为汪静之诗曾有着极大的暗示。在西湖杂诗中,我们又可发现那格调,为俞平伯康白情所习惯的格调。使小诗,作为说明一个恋爱的新态度,汪静之君诗也有受《尝试集》的影响处。

又如《乐园》作者从爱欲描写中,迎合到自己的性的观念,虽似乎极新,然而却并不能脱去当时风行的雅歌以及由周作人介绍的牧歌的形式。《被残萌芽》则以散文的风格,恣纵的写述,仍然在修辞的完美以及其他意义上,作者所表现的天才,并不超越于其余作品标准之上。作者的对旧诗缺少修养,虽在写作方面,得到了非常的自由。因为年龄,智慧,取法却并不能也摆脱同时的诗的一般作品的影响,这结果,作者的作品,所余下的意义,仅如上面所提及,因年龄关系,使作品建筑在“纯粹幼稚上”,幼稚的心灵,与青年人对于爱欲朦胧的意识,联结成为一片,《蕙的风》的诗歌,如虹彩照耀于一短时期国内文坛,又如流星的光明,即刻消灭于时代兴味旋转的轮下了。

作者在一九二七年所印行的新集,《寂寞的国》,是以异常冷落的情形问世的。生活,年龄,虽使作者的诗的方向有所不同,然而除了新的诗集是失去了《蕙的风》在当时的长处以外,作者是不以年龄的增进,在作品中获同样进步的。另一面,到一九二八年为止,以诗篇在爱情上作一切诠注,所提出的较高标准,热情的光色交错,同时不缺少音乐的和谐,如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想象的恣肆,如胡也频的《也频诗选》。微带女性的忧郁,如冯至的《昨日之歌》。使感觉由西洋诗取法,使情绪仍保留到东方的、静观的、寂寞的意味,如戴望舒的《我的记忆》。肉感的、颓废的、如邵洵美的《花一般罪恶》。在文字技术方面,在形式韵律方面,也大都较之《蕙的风》作者有优长处。新的趋势所及,在另一组合中,有重新使一切文学回复到一个“否认”倾向上去的要求,文学问题可争论的是“自由抒写”与“有所作为”。在前者的旗帜下,站立了古典主义绝端的理知,以及近代的表现主义浪漫的精神,另一旗帜下,却是一群“相信”或“同意”于使文学成为告白,成为呼号,成为大雷的无产阶级文学与民族文学的提倡者,由于初期的诗的要求,而产生的汪静之君作品,自然是无从接近这纠纷,与时代分离了。

(原载1930年11月15日《文艺月刊》1卷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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