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黄永玉:小才发挥到极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891 次 更新时间:2023-06-24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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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案头摆着两本为黄永玉(1924)树碑的书,一本是《黄永玉传》,作者郭梅、张宇;一本是《传奇黄永玉》,作者李辉。

《黄永玉传》共七章,分别叙述童年、少年、恋爱、香江之旅、进中央美院、海内知己、画坛奇才。童年的噱头是逃学。少年的逸事是留级。恋爱的谈资是贤内助。香港的亮点是认识了一帮文化名人。进中央美院又结识了一批大画家。海内知己部分,是把认识的名人放大,此乃全书重点。末了谈“我辈岂是蓬蒿人”,一是狂,将起居室命名为“老子居”;二是真,刁蛮,爽直,卖画,不讲人情,不二价;三是鬼才,国画传统讲究“计白当黑”,他偏偏来个“以黑显白”;四,有了钱,热衷造房、买房,享受“狡兔五窟“;五,喜欢养狗,将之上升为博爱;六,老顽童,活得通达,活得潇洒。

《传奇黄永玉》,前半部写童年、少年、青年,大体与前书同,后半部讲美术界在五、六十年代受到的政治冲击,以及黄永玉在七十年代被卷入的那场“黑画事件”的来龙去脉。

《黄永玉传》给我的印象,基本取之于他的自述。将本人的自述联缀为传记,其结果,难免沦为“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黄永玉赖以自炫的,也是自恋的,是他结交了多少多少名士,借用刘禹锡的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传奇黄永玉》给我的感觉,有点跑题,资料倒是翔实,作者的广搜博罗,令人感佩,可惜在“传奇”上用力不够,传达的,也就是黄永玉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些事。后半部叙述的美术界沧桑,可以作为任何一个曾经遭受不白之冤的“黑画家”的背景材料,非独适合于黄永玉。(李辉先生是我的多年同事,在文学上颇有建树,我这么说,有点不恭,在此预致歉意。)

掩卷,留在脑海里的突出印象是:“人在人前闯,刀在石上荡。”黄永玉的基因特质就是闯荡,而在人海里磨练,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要善于造势、借光。

譬如说吧,以《黄永玉传》“海内知己”篇中第二节“顽童与弘一法师”为例,此节取材于黄永玉的散文《蜜泪》,叙述了他少年时期流浪到泉州,如何有幸邂逅弘一法师:

黄永玉寄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是个新朋友,由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的。朋友家对门是所大庙,深不可测,说是住着一两千和尚。庙里还养着一个剧团,专门演唱佛经故事的。和尚是多,来来去去的都是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和尚?和尚多了干什么?谁也不明白。庙里有两座石头高塔,从南安洪濑再过来十来里地就能远远看到它高高的影子。庙里有许多大小院子和花坛,宝殿里尽是高大的涂满金箔、闭着眼睛的菩萨。一个偏僻安静的小禅堂之类的院子,冲着门是用砖砌得漂亮之极的影壁,上面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绕过影壁,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来来往往多走几回,黄永玉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最后索性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他又去摘了,刚上得树去,就发现底下站着个顶秃了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支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芒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丏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丏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丏尊?”老和尚反问。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夏丏尊和丰子恺?”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丏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做过你的学生?……”

“……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的样子。

“你还写字送人啊!”

“是啊!你看,写得怎么样?”和尚的口气温和之极。

“唔!不太好!没有力量,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开枪,打豺狗、野猪、野鸡……”

“哪里人啊?多大了?”

“十七。湖南凤凰人……”

与老和尚做朋友的时间很短,原来,他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

“老子爸爸妈妈也知道你,‘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做的。”

“歌是外国的;词呢,是我作的。”

“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老和尚笑了:

“记得你说过,我写的字没有力气,你喜欢有力气的字……”

“是的,老子喜欢有力气的字。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的字又有点好起来了。说吧!你给不给老子写吧?”

老和尚那么安静,微微地笑着说:

“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黄永玉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第二天,寺里孤儿院的孩子来说:

“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到那个小院,和尚侧身躺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

桌上卷好的书法,其中一卷已经写好了名字,刚要动手,一个年青的和尚制止了他。

“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他们马上相信了他。条幅上写着这么一些字:

“不为众生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一音”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黄永玉还是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

故事生动、传神,绘声绘色,行文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倒宁愿信其有,少年浪迹江湖,走的地方多了,哪儿的天上没有云彩!哪儿的深山没有高士!难得他把一件小事,阐述得如此出神入化,注意其中的关键词,黄永玉跟弘一法师讲话,一口一个“老子”,大言炎炎,牛皮烘烘,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黄永玉虽然只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级中学教育,但他凭天分和自学,练出一手好散文,在画人中可位列三甲,这一点,必须充分予以肯定。上述邂逅弘一法师的文章一出,黄永玉的名字就与弘一法师如影随形,如响效声,难解难分,多少人为弘一法师写过大传小传长文短文,又有谁取得如此广告效应?黄永玉深谙符号的妙用,他日后将自己在通州“万荷堂”的起居室命名为“老子居”,不外是将跟弘一法师的奇遇文本化、资本化、永久化。光这一手,就足够书呆子们学几辈子!

“从师徐悲鸿”,是“海内知己”部分的第四节,取材于黄永玉的一次回忆,乍看标题,你会认定他是徐悲鸿的入室弟子,读下去才知道,也仅仅是见过一面。据黄永玉讲,1952年,他从香港来到北京,在中央美院任教。一天,他和几位年轻教员在画素描,徐悲鸿前来观看,坐在他让出的板凳上。徐悲鸿看了他的作品,指点说:“靠里的脚踝骨比外边的高。”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得到徐悲鸿的教导。假若文章就写到这里,未免失之过简,黄永玉又把笔触伸向当天的模特,那是一个老头,长髯,干瘦,精神爽朗,徐悲鸿得知他原本是个厨师,就问:“那您能办什么酒席呀?”老头从容回答:“办酒席不难,难的是炒青菜!”徐悲鸿闻言肃然:“耶!老人家呀!您这句话说得好呀,简直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才是真功夫。这和素描、速写是一样嘛!是不是?……”黄永玉借篙撑船,顺势发挥,赞叹徐悲鸿真是个勤于思考的画家,时时刻刻都能从生活中发现至理。小中见大,一为千万,到了这一步,文章才算正大圆满。黄永玉的本事,就是让他和徐悲鸿唯一的一面,在读者的印象中定格,在艺术史上生根。

第七节为“求教钱锺书”,取材于黄永玉的散文《北向之痛——悼念钱锺书先生》。文章说:

八十年代我差点出了一次丑,是钱先生给我解的围。

国家要送一份重礼给外国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该市,向市长征求意见,如果我画一张以“凤凰涅槃”寓意的大幅国画,是不是合适?市长懂得凤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欢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画完了这幅作品。

……眼看代表团就要出发了。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槃”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单,回家就办。

没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民日报》资料室,遍北京城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

这就严重了。

三天过去,眼看出发在即,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

“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只好搬师傅下山。‘凤凰涅槃’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

“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

我马上找到了,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就这样一个不算生僻的典故,不算多么了不起的学问,经黄永玉反复烘托、渲染,仿佛成了学术界的哥德巴赫猜想,倘不是他交往的圈子中还有个大儒钱锺书,咱堂堂华夏就要在外国人面前丢大脸了!按:此文写于1999年,其时,钱锺书的“文化昆仑”形象已经深入人心,黄永玉的文章一出,又让钱锺书这位人中麟凤再涅槃了一回,顺带,也让涅槃时燃起的熊熊火焰映亮他自己。

至于那些关系近的,接触多的,如他的表叔沈从文,更是被他反复咏叹、强化、美化,直到世人提起沈从文,就想到黄永玉,提到黄永玉,就想起沈从文。

提醒读者,我这里丝毫没有贬低黄永玉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把文章做到了家。同样是画家的散文,同样是写人,吴冠中笔太流畅,停不住,缺乏耐人咀嚼、供人乐道的小说化细节;范曾过于矫揉,一副峨冠博带,道貌岸然,仿佛在撰写高头讲章;黄永玉年轻时钟情木刻,他的散文或许受之影响,虽不华丽,但总能给读者留下一幅又一幅入木三分的画面。

黄永玉的特长,还体现在善于调动、转化一切生活资源,在他的笔下,儿时逃学,被点化成反抗旧式教育;初中一再留级,被描绘成大才落拓不羁;“肿眼泡,扇风耳,大嘴巴,近乎丑”的外貌,被塑造成天生异秉;国画功夫不深,素描薄弱,造型欠准,他却以攻为守,申明:“谁再说我画的是国画,我就告他!”七十年代关于猫头鹰的“黑画事件”,以及八十年代初据说是以他为原型的《苦恋》剧本的风波,以及那前后的“猴票”设计、“酒鬼”酒瓶设计,就像精明的商人对待政府的政策一样,抓紧抓牢抓死!用好用足用透!笔者曾在十多个人的文化沙龙里做过调查:七十年代,卷入北京饭店“黑画风波”的是哪几位画家?众人齐声回答:黄永玉!作品是“猫头鹰”!还有呢?大家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犹犹豫豫地回答:好像还有吴冠中,画的什么?忘了。你看,这就成了历史的记忆!黄永玉为北京饭店画过画吗?事情是有的,他和吴冠中、袁运甫、祝大年,参与了为北京饭店绘制壁画“长江万里图”的任务,但是并没有画出来,“黑画风波”就爆发了。黄永玉后来挨批的“猫头鹰”,不是为了北京饭店而作,是画在一个朋友的册页上的,然而,事情传来传去,黄永玉和他的猫头鹰就成了北京饭店“黑画风波”的当然主角,唯一主角。

这是什么?这就是气场啊!

还有一事,很小的事,亦可见出黄永玉的与众不同。画家办展览,本朝习惯请官员剪彩,请的官员级别越高,画家的面子越大。问题是,官员众多,你请甲,他请乙,彼此往往难分高下。黄永玉出奇招:不请官员,请花农。这就成了新闻。当然,花农不是随意选择,而是有渊源,有情义,这就又有了故事。得作秀时且作秀,黄永玉凭着新闻和故事,又美美地炒了一把。

黄永玉的天分气质与后天的经历,赋予他特有的慧心灵性。黄永玉的身上,既集合了湘西山民的蛮野、豁达,上海滩的圆滑、潇洒,港人的勤勉、奋争,也具备了北方的苍茫、大气。因此,他虽然没有高深学历,以及雄厚的理论素养,但他能实践出真知,经历无数次偶然夹杂必然的加减乘除,终于在版画、国画、散文、杂文等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一度出任中国美协副主席。行文至此,笔者特别要提出一个细节:“文革”年间,黄永玉蛰居陋室,天地本已狭小,一个小小的窗户又为邻居的墙壁堵死,室内暗无天日,白天也得开灯。他灵机一动,画了一个大大的窗户,窗外鲜花怒放,生机盎然。他把画挂在被堵死的窗上,每日顾而莞尔,怡然自得。这真是神来之笔!齐白石的腕底凝结木工的劲厉,黄永玉的笔下裹挟流浪汉的恣肆。不知黄永玉作画时是否喝了酒,事隔半个世纪后旧话重提,我并未闻到酒气,却嗅到了几分仙气。在美术圈内,黄永玉以鬼才著称,何谓鬼才?按现代汉语词典,天才指卓绝的创造力、想象力,鬼才指特殊的才能。——黄永玉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把有限的才能 发挥到极致,因而也就成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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