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婉约:清辉如照:我的姑母钱辉及其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83 次 更新时间:2023-03-08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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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婉约  

小姑钱辉的《两代弦歌三春晖》(九州出版社2022年10月)终于出版面世了。我欣慰的心情,有胜于自己出版了一本书。


我是这本书最早的读者,从二十多年前起,就陆续阅读其中的一些篇章。当时,自然没有书的规模,也没有出书的打算。一般是辉姑工作闲余时,特别是退休以后,断断续续写出的一篇篇纪实性回忆散文。最早的、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农民朋友》一组真实的人物速写:老德明、老克(咳)、大宝妈、戴姐、幺金奶奶和兆源奶奶、孩子们……一个个带着泥土气息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代特征的人物,意想不到地被辉姑写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文笔也堪称收放自如、生动传神。读后令人喟叹,感叹那个时代投影在农民身上的命运,在贫困艰难的生活下,那些农民朋友身上淳朴善良、通情达理、尊师崇文的品格,以及不免也有的偏狭与狡黠……


历史上的后山冈不穷,村里有好几处大宅院,高砖房,我的住处门口有极宽的青石台阶,有“台踏”和石狮子之类,曾经辉煌的过去由此可见。但不知在某年某月,这里产生了历史性的转折,现如今后山冈却穷得叮当响。


……他的脸色灰灰的,尽管有端正的五官也不能给人以英俊的感觉;他是个瘦长条子,个子原本不矮,不过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就自然矮了一截,高个子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他的手指被烟熏得蜡黄;身上的衣裤不蓝不灰,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到处都晃荡着,人们可以由此想象到里边那瘦削的肩膀和肋骨毕露的胸脯。(《老克》,151页)


随手摘录一段书中的文字,庶几可以佐证我上面对于文笔的赞词。那些年,我时常在辉姑家的桌头或厕上,看到翻卷着的一册册《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译林》等,知道她是常年订阅的,再繁忙的生活、再复杂的心境,总有文学陪伴。这或许是她从乡村小学教师、从吴县人大常委会领导的身份摇身一变,就可以轻松写出如此文章的秘诀所在吧。


“写得真是好啊,让人想起闰土、祥林嫂……”当我与北京的三叔感叹这些文章的好时,我替我父亲整理编辑的文集《思亲补读录》《七里山塘风》等书已经出版,


三叔就对我说:“你小嬢嬢的文章写得好,以后你也要把她写的,编辑出版成书。”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辉姑陆陆续续写出了她自己三十年乡村教师生活的“教师生涯”,写了她最挚爱的母亲、我的祖母张一贯女士“坚韧一贯的人生”,写了她记忆稀薄却追思深远、给了她一生恩泽与影响的“父亲”——钱穆先生,还有二十多年交往中渐行渐亲、由敬而爱的我的台湾祖母、她的继母胡美琦女士。这些内容现在被编成书中的各个章节,有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又有内容上的穿插呼应。两代人的悲欢离合,妻离子别,相隔的岂止是一道海峡?那些人生情感中最重要的母女之情、父女之情、夫妻之情,于平常人家或者只是司空见惯的活色生香,而在辉姑的生命里,在辉姑的笔下,则显得更为复杂与沉重,带着时代的印记,带着家庭成员所特有的深刻牵挂,以及无奈的隔阂。字里行间有温暖,有失落;有欣慰,有叹息……真可说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借助这本书,终于得到部分的抒发和弥补。那些换位性的思量,共情式的理解,使得跨越一个甲子悠悠岁月的人物,在书中得以团聚,得以达到血浓于水的相融,达到追问思索以后的理性的文化认同。犹如一轮明月,照耀在钱家的庭院里、轩窗旁,让人走过坎坷,相会在明月的清辉中,获得安详与温暖。


三年前,三叔走了;今天,这本书出版了。拥抱辉姑,以表祝贺外,我第一想到的,是要告诉三叔。


去年春天,《钱穆家庭档案》面世,出版方九州出版社专门策划在


故乡苏州举办了新书首发式。书的编者、我父亲钱行先生与小姑钱辉女士出席了首发式,他们深情回忆、生动讲述了父母对自己教养之恩的点点滴滴。就在这次首发式以后,我正式与出版社建议,把辉姑的一系列文章整合起来,出版一本《钱穆家庭档案》的续集吧。感谢出版社的采纳,感谢责任编辑的倾力相助,才有了现在这本书的出版面世。从三叔的建议出书,到我的请托出版社,到表弟表妹的协助母亲整理书稿,出书过程本身,凝聚了大家的惺惺相惜、情意相通。


书名《两代弦歌三春晖》,是我代为拟定的,略带文学性,意在突出两代人薪火相传、跨越时空、弦歌不辍的教学生涯,被编辑先生赞许采纳。其实,在此之前,作者也曾设想过其他几个不错的书名,补记在这里,可以更多角度地反映本书的意趣与内容。《我与我的父亲母亲》《追思与重逢》《乡村女教师》《从耦园到西山》……可见,书的主旨,不仅仅是现在书名中所提示的“教育”与“报恩”两个关键词;书的内容,也不只限于辉姑个人的回忆录或者我们钱氏家庭的私人性档案,通过“这一家”的记录,读者或者可以从中读到自己对于过往时代的记忆与印象,读到似曾相识的人与事。


1980年来了,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年会有这么大的事情发生,我们的生活由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春节刚过,忽然得到了父亲的消息。


……


匆匆的见面和真实的照片,证实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父亲重又回到我们的生活之中。(《我家的1980》,229-237页)


书中记录了弥足珍贵的两次相聚——1980年和1984年的暑假,钱穆先生与他在大陆的子女,在相隔三十一年后,终于在香港新亚书院相聚。相聚是重逢,重逢又像是初识。包括真正初识的他的孙辈,我自己正是后一次参与其中的人。我也有《远方的山》一文,追忆那时两岸三代人会亲的情形。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知是否为巧合,有好几个“姑妈”的形象,很是出名。包括真实生活里的姑妈和小说人物的姑妈,都投注了作者深致的情感。如张爱玲的姑妈以及她小说中人物的姑妈,杨绛的姑妈以及《围城》中的姑妈,都给我较深的印象。“姑妈”们经历不一,身份各种各样,而大家庭里侄女与姑妈的情感,却很相似的表现为一种处于长辈与姐妹之间的、亲切的信赖关系。我与辉姑的情感,有点类似于这样。


这不仅是因为,辉姑是公认的集漂亮与能干于一身的“六小姐”。辉姑排行第六,“六小姐”是我外婆对她的称呼,“阿六”是祖母和我爸爸们对她的称呼。在我早年的记忆里,辉姑能拉手风琴、会唱歌,像一个文艺工作者;辉姑能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及童话,极其好听;她的字写得像书法作品,可以拿来当字帖。她有时也会厉声教训孩子们,并且自己声称“钱辉嬢嬢凶格噢!”不知到底是“凶”了她的哪一个侄子或侄女? 反正我


没有印象被她凶过什么。


1984年到香港为祖父祝寿,前后一个月时间在香港,这是我最长时间地连续与辉姑一起相处。当时我大学三年级,她四十出头,在那样一种特殊的时空环境与活动中,有很多难忘的记忆,留在各自的心里。等读到书中的《我家的1980》《重逢》《新亚漫想》等篇,我佩服同样一起经历的事情,她记得是这么清楚、全面而深入。


辉姑是我父亲这一辈中最小的妹妹,但对这个大家庭来说,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做了很多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事情。因为她一直在故乡苏州附近工作,而她的兄长和姐姐,或远在北京,或下放在苏北农村十多年。钱家的男子偏重讷于言,惠于中,钱家的女子则是敏于行,有担当。辉姑在西山时,照顾晚年的祖母有年,并最终为她送终。当祖母预感到自己将在太湖中的这个岛上离开人间时,曾心疼地对小女儿说:“你拿我怎么办呢?”没想到,辉姑妥妥地用船将祖母奉回了苏州,入土为安。后来,又是她在苏州,一一为英年早逝的大伯、大伯母、一生未婚的大阿姨好婆等人料理后事。一年又一年做着这些事,她承受了多少痛心和辛劳,却从没有听她声响过。多少年后,我们后人去为长辈亲戚扫墓时,如果路径不清楚,就都是打电话给辉姑,由这个“大总管”指路。说到这里,真好像辉姑之所在,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故乡后援之所在。书中《落叶归根》一篇,记述了她与台湾祖母一起,在太湖边的家乡,为祖父归葬寻找墓地的奔忙与沟通等事。这一篇,其实只是“慎终追远”这一系列事情中代表性的一桩而已。


对于大家庭中的晚辈,她擅长于在成就自己的乐趣中,给予美好的影响。比如,她自己手工编织的一件毛衣,一条围巾,她自己在缝纫机上做成的花裙子、布围兜等等,在那个物质匮乏、审美更匮乏的时代里,她以她的心灵手巧,告诉我们生活中任何条件下都可以不失追求美的心境。正如幼年时,她还住在苏州城东的耦园的时候,严寒的冬天傍晚,她会在东花园那个有一圈凹槽的石凳上,把花瓣草叶撒入凹槽,再倒入清水,第二天清早,就可以在石凳上收获一个镶嵌了花叶的、晶莹如琥珀的冰花圈。如今,你若到耦园游览,在城曲草堂西厢外的小院子里,还可以看到这个石凳,每


到那里,我就会联想起家里人口耳相传却未曾见过的辉姑当年的杰作。退休后她热心于书法进修,好几年间,她抄写的《钱氏家训》金字版和墨字版、她书写的一副副大红春联,都一一分送给钱家第二代、第三代的兄弟姐妹们。我儿子牧野小的时候,辉姑奶奶为了鼓励他写好字,专门在卡片上用钢笔楷书抄写了数十首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厚厚一大摞,装在牛皮纸口袋里,送给牧野。


近几年,辉姑因为先是小中风,继而高血糖,后来不知何故,变得四肢颤抖,不良于行。就不得不缺席了每年清明、冬至两次的上西山为祖父母扫墓祭祖的事情,变成只有我父母与表妹同行或先后前往。与同在苏州、最为亲密往来的她的二哥二嫂即我父母,也从原来的两对夫妇来来往往,而变成我父母不打招呼、随时上门(因为她不能出门)的模式。病弱在身,但是,如果与她通视频,听她讲话,则仍然可以是神采奕然,美丽不减当年。至少在我看来,底蕴固在,风韵犹存。就像暑假里我和父母突然登门看望,站起来应接的,是一袭蓝白格子布拉吉长裙的辉姑。蹒跚家居的日子,她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和美好。她能够把老与病变成坦然相处,不改乐观开朗、为人着想的心态。我不由得感叹,谁无老迈之时? 这分明是一个“可以为师也”的榜样啊。


通读本书可以看到,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遇到时代加给她的种种无厘头、额外的困苦时,她总是云淡风轻,可以把无奈变成不经意的顺变。这就是《中庸》里说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的境界吧? 辉姑用她平凡而不寻常的八十年岁月,练就了这一人生本事。接纳困苦,不改其乐,或者正是源自“坚韧一贯”的祖母的示范,或者正是家风之所在吧。


去年四月,那个坐在新书首发式的台子上,双手颤抖却仍能声音朗朗、娓娓道来的辉姑,犹在眼前。当时她给每一位来参加首发式的读者,赠送了自制的鲜花图案的书签,她说“以文会友”,祝愿大家在阅读中获得快乐。


此刻,辉姑的又一本新书问世了,她又在准备什么花样送给读者呢? 当然,花样在次,相信书的篇章与文字,已是对读者的最好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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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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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2月07日 07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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