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忆于是之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72 次 更新时间:2017-04-01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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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冀平  

那年夏天离开人艺,年底收到由北京寄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是一小幅水墨画,两株洒脱茂盛的垂柳,题头:“冀平同志,祝贺新年快乐全家健康,是之拜。”于是之很少主动为人作画,我曾很想求他一幅墨宝,始终不好意思开口,想不到他主动送给我,欣喜至极,珍而重之摆放在案头,已经二十六年。

第一次见于是之我还是在校学生,因为家在香港,写了一个讲香港的剧本,应邀去北京人艺谈构想。盛夏,走进首都剧场后面的办公楼,俄式建筑高房顶,宽敞静谧的走廊,暑气顿消,只是太紧张,手心都是汗。推开创作室的门,吓了一跳,人艺的几位巨头都在,刁光覃、夏淳、田冲、苏民,于是之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把我让到沙发上,我尽量让自己安静下来,讲出我的故事。讲到家人分散两地,“文革”中音讯全断,但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北京家里都要蒸一个有各式果料的大大的团圆饼,按人口切成份,给香港亲人留的饼份,一直放到干裂得不成形,还留着。我看见于是之动情地在听。

毕业后,北京人艺向中央戏剧学院要了一个名额,把我要到人艺,我在剧本组当了作家,于是之是我的组长。剧本组里作家都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性,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们都叫于是之“老于”“是之”,我可是一直叫“于老师”,于老师对我也格外呵护客气。他在后来写的文章中说:“我们都叫她小何儿……她是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毕业生,初来时衣着的朴素出乎我的意料,这两年稍稍地讲究些了,或许是觉出了北京人艺不都是老古板儿的缘故。她来剧院交出的剧本是《好运大厦》。”

作家不用上班,每周学习一次,其实是于是之陪我们聊天儿,那时候,剧本组是比剧院党委办公室重要的部门。有时候他们男的去于老师家喝酒,于老师和他老伴曼宜老师就住在剧院四楼,男哥儿们聚会不便带着我,但是去萃华楼一定有我。离剧院不远是北京名饭庄“萃华楼”,于老师时不时会在那儿请我们吃一顿,他出钱,因为他挣得多,其实多不了多少,我们心安理得地吃“大户”。那时候北京饭馆少,吃饭的人多,常常没有位子,得站在一边等,我们就推于老师往前站,希望有人能认出这位大演员,给点便利,可惜没有用。我们讪笑于老师:“你不行,要是剧院某某(当红女演员)来了,饭盆一伸,一勺子熘肉片儿,一勺子爆两样儿!”于是之扁扁嘴,无可奈何地笑笑,讲个笑话。说是刘心武去饭馆吃饭,别人介绍,这位就是写《班主任》的,大师傅似懂非懂,哦,哪个学校的班主任呀?剧本组亲热温馨自在随意,在于是之当组长期间,几部经典剧本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产生出来。


我要写《天下第一楼》一个讲烤鸭子的剧本,这让于是之很担心,他说:“说实话,我听了颇感意外,甚至有些踌躇不安,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家,这个题材拿得下来吗?又能写出什么新鲜的意思来呢?但我还是同意了,并违心地说了几句这个题材有前途,很新鲜之类鼓励的话……”我很敏感,可一点儿也没觉出他说的是违心话,过了好多年才醒悟,为了不忍心打击我,他动用了演技,他可是大演员哟。

我生性不善交往,一个人在北京四九城体验生活,关上门闷头写,他不催也不追,每次见面总是满脸笑意,但看得出心里的潜台词:快写完了吧?完成第一幕我送给于老师看,他照例半躬着身,谦恭地双手接过剧本,脸上涌出打从心底的笑意。那会儿他已经当了人艺的第一副院长,每天多少事等着他,管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的大事,也得管灭蚊子、抓老鼠的小事,常有不如意的人指着他的鼻子拍案大骂,他是最要面子的人,都得忍着,那个从容幽默的于是之再也没有了,脸上全是无奈和烦恼,只有来到剧本组,看见我们,才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像收到所有剧本一样,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接电话,不见人,认认真真看两遍,用铅笔写上眉批,用的都是谦恭商量的口吻,用铅笔的意思是可以抹去。从事这一行,我遇过不少审阅批改剧本的人,不但用墨水笔,还用红墨水笔,生怕不知道这是出自他的意见。剧本一字一句出于编剧的心底,说俗点儿,字字句句都是心血,干的就是“写到额头滴血”的差事,并无埋怨,但希望得到的是尊重,于是之给了我们尊重。请于是之做报告,讲怎么“抓创作”,他第一句就说:“剧本不是抓出来的,是剧作家写出来的。”

最后一次见他是2012年在协和医院。他躺在那里,早已不能讲话,好像没有知觉,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正在写剧院六十周年院庆的剧本,他突然脸色通红,大声咳起来,他心里是不是还惦着剧院,惦着我们的剧本?

《天下第一楼》首演后,于是之写了一篇文章《贺何冀平同志》,文章最后说:“感谢剧作家,这些用笔支撑着剧院的人。”这样的话语,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离开人艺二十六年,我依旧在不停地写,编剧至今仍是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一个制作,舞台或电影,最先找的是编剧,最先忘记的也是编剧,因为剧本一交,就是其他部门的事了,谁会记得你一字一句,心头滴血写得多辛苦,哪里再去找于是之那样尊重剧作家的人?不多。

于老师尊重作家怜惜笔墨之人,来自他金子般高贵的品德。现在时兴称“贵族”,许多有财富有权势的纷纷自称“贵族”,贵族把物质看得很淡,重的是信义和品德,坦荡、谦逊、磊落,是可以为他人牺牲一切的君子,于是之就是这样一位君子。我有幸与于是之相交并共同工作,使我毕生受益,于老师亲手给我画的垂柳会伴随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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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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