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牢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96 次 更新时间:2016-09-03 17:29

吴万伟  

尼古拉斯·卡尔 著 吴万伟 译


技术向我们保证要让人获得解放。结果却培训我们逃离这个世界,踏入干扰和依赖性的牢笼。

因特网给你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自由吗?

那是吃了安眠药安必恩(Ambien)所做的噩梦场景:一头长着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面孔的豺狼站在刚刚杀掉的斑马身边,正在掏吃它的内脏。但是,我睡不着了。这个画面在中午时分出现是脸书创始人的声明所激发的结果,他在2011年春声明说“我只吃自己亲身射杀的动物的肉。”扎克伯格告诉《财富》杂志说,他开始了一种新的“个人挑战”,生煮大虾。接着,他开始杀鸡。继续沿着食物链往上走,他干掉一头猪,撕开山羊的喉咙。据报道,他在一次打猎中,用子弹射中了野牛。他说,有关“可持续的生命”,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成功地将豺狼人的形象从记忆中清除。但我不能动摇的是这样一种认识,即这个年轻的创业家的最新业余爱好提出了一个有待探索的隐喻。但愿我能聚集这个话题,并将其拆分组合以便获得长期以来寻求的东西:对我们生活的奇怪时代更深入的了解。

食肉动物扎克伯格代表了什么?大虾的红色前夹抓住的东西意味着什么?显然是美国动物群中最具象征性的濒危动物野牛又意味着什么?我要谈论点什么。至少,我猜,我能从这个故事中写一篇博客出来。

但是,这个博客文章从来没有写,不过其他很多人写过了。我在2005年时开始写博客,当时人人都在谈论“博客空间”。我在域名注册商(GoDaddy)上探索了一会儿,发现“roughtype.com这个名字仍然可以用,所以就称我的博客是Rough Type(色情作家忽略这个可能是觉得它没有特征吧)。这个名字似乎非常适合当时的网上写作的典型特征---临时性、内容粗糙。

此后博客被纳入新闻业---丧失了个性---但后来就好像感受到了世界中的新东西成为文学前沿,再重新杀回来。围绕博客空间的“对话媒体”和“蜂窝思想”的集体主义讨好应景式废话其实没有说到点子上。博客是古怪的个人的产物。它是公开的日记,是作者在当时碰巧阅读或观看或思考的东西所做的评论。正如该领域的先驱安德鲁·萨利文(Andrew Sullivan)曾经说过的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风格适用于网络上的神经过敏、思想贫乏和困的汹涌奔腾的情感宣泄。博客是批判性的印象主义或者印象式的批评,具有酒吧辩论的即时性。你点击了发表键,你的博客就登上了因特网供任何人观看。

也可能被忽略。我的博客的早期读者群微不足道。回顾起来,这是福气。我开始写博客文章时,并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说什么。我是喧嚣街市中的悄声低语者。此后,在2005年夏天,出现了网络2.0版。自2000年互联网泡沫崩溃后一直昏昏欲睡的商业因特网已经到来,它睁大眼睛,充满饥渴地注视你。像MySpace、雅虎旗下图片分享网站Flickr、全球最大职业社交网站邻客英LinkedIn和最近启动的脸书重新开始往硅谷中注资。那些笨蛋又大发横财。但是,无经验的社交网络连同快速膨胀的博客空间和不停讨论的维基百科似乎预示着比另外一场淘金潮更大的东西。如果你相信夸张的话,它们是媒体和交际方面的民主革命的先锋,这是一场将永远改变社会的革命。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配得上哈德逊河学派绘画所赞美的日出。

窗体底端

美国最伟大的本土宗教是信仰技术的宗教,它比耶和华的见证者更大,比末世圣徒教会更大,比山达基教(Scientology)更大。匹兹堡人约翰·阿道弗斯·埃茨勒(John Adolphus Etzler)在其誓约《所有人都能获得的乐园》 (1833)中吹起了号角。他写到,要实现其“机械目的,”美国将把自己变成新的伊甸园,一种“超级富裕的国家”,那里有“持续不断的宴会、狂欢聚会、新鲜事物、快乐和建设性的职业,”更不要提“无限多样、外观漂亮的蔬菜。”

类似的预测在19世纪和20世纪大量出现,正如批评家和历史学家佩里·米勒(Perry Miller)写的那样,在“技术陛下”的视野中,我们发现了真正的美国庄严。我们或许为平均地权论者杰斐逊或者环境保护狂梭罗献上飞吻,但我们信仰爱迪生和福特、盖茨和扎克伯格。带领我们前进的领袖应该是技术主义者。

虚拟空间,连同没有具身形象的声音和飘逸的阿凡达,似乎从一开始就带有神秘性,其非尘世的庞大是美国精神渴望和比喻的容器。哲学家迈克尔·海姆(Michael Heim)在《虚拟空间的色情本体论》(1991)中写到,“还有什么比创造一个由信息字节组成的虚拟世界更好的办法模仿上帝知识呢?”在1999年,谷歌从门洛帕克市( Menlo Park)的车库迁移到帕洛阿尔托市(Palo Alto)的办公室后,耶鲁电脑科学家 大卫·格林特(David Gelernter )写了宣言书,预测“电脑的第二次到来”,充满了薄纱似形象的“虚拟物体在电脑宇宙中游荡”,“优美摆放的信息收集就像完美无暇的大花园。”

启示持续到今天,技术乐园永远在地平线上闪烁。

随着网络2.0到来的是膨胀的千禧年话语。《连线》杂志2005年8月的封面故事宣称“小心,我们正在进入不是由上帝的恩赐推动而是网络的“参加电流”推动的新世界。那将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乐园,“由用户制造的”乐园。历史的数据库将被抹去,人类将被连根拔起。“你和我就生活在当下。”

启示持续到今天,技术乐园永远在地平线上闪烁。在过分乐观的未来主义中,甚至金融资本家也站在边缘。在2014年,风险资本家马克·安德里森(Marc Andreessen)发布了若干狂想的推特信息---它称为“推特风暴”,宣称电脑和机器人将把我们从“物质需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呼应埃茨勒(和卡尔·马克思),他宣称人类在“历史上第一次”能够表达其充分的和真实的本性:“我们想成为什么人就能成为什么人。”“人类奋斗的主要领域将是文化、艺术、科学、创造性、哲学、实验、探索和冒险。”他唯一没有提及的是蔬菜。

这些预测或许被当作放纵的富家子弟的胡说八道而一笑了之,但有一点:它们已经塑造了公共舆论。通过传播乌托邦式的技术观点,将进步定义为纯粹的技术性内容的观点,它们鼓励人们放弃批判能力,给予硅谷创业者和金融家按自己的商业利益需要重新塑造文化的充分自由。毕竟,如果技术主义者创造一个超级富足的世界,一个没有工作和贫困的世界,他们的利益就与社会利益混为一体。如果挡住它们的道路,或甚至质疑其动机和策略,那将是自暴自弃的愚蠢之举。那只会延迟不可避免的美好时刻。

大学和智库的理论家给予硅谷线路学术出版许可证。从兰德式右派到马克思主义左派的跨越政治光谱的知识分子都已经把电脑网络描述为解放技术。他们认为,虚拟世界提供了摆脱压迫性的社会、企业和政府限制的出口。它能解放民众,实施其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志和创造性,无论是在市场上寻求发财的创业者,还是在市场之外的“社会生产”中积极参与的志愿者。正如哈佛法学教授约齐·本克勒(Yochai Benkler)在其影响力很大的著作《网络财富》 中所说:

这种新的自由拥有现实的承诺:作为个人自由的一个维度,作为更好的民主参与平台;作为塑造更具批判性和自我反思能力的文化媒介;以及在越来越依靠信息的全球经济中,作为获得世界各地人类发展成果的机制。

他说,称其为一场革命绝非夸张的说法。

本克勒及其支持者群体的意图良好,但其假设很糟糕。他们过于相信网络早期的历史,当时这个系统的商业的和社会结构还不成熟,其用户不过是人口中的极小部分样本。他们没有能意识到网络如何引导民众的能量进入旨在为一小撮企业及其所有者发财而组织起来的中心控制的、严格监控的信息系统。

网络领地开始被再次细分,变成条块状商业中心,我感觉到外国代理人通过其与网络连接而偷偷溜进我的电脑。

网络的确产生了很多财富,但那是亚当·斯密式的财富,这种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没有被广泛分散开来。在网络上形成的以狂热的生产和消费为特征的文化如今已经扩散到生活和内心深处,智能手机已经让所有人变成了媒体机器----但很少有真正的赋权和真正的反思。这是一种干扰文化和依赖性文化。不容否认,它有很多好处,如很容易获得高效的、普遍的信息交换体系。它是在否认掩盖这个体系的神话传说。它是在否认一个假设:即为了提供其种种利益,该体系不得不采取现有的形式。

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在晚年创造了一个术语“无辜的欺骗”。他用这个术语来描述被当作事实来陈述的谎言或半真半假的说法,因为它满足了当权者的需要和观点。在经过多次重复之后,这个虚构出来的东西就变成了常识性智慧。加尔布雷斯在1999年写到,“说它无辜是因为使用该术语的人没有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说它是欺骗是因为它悄悄地服务于特殊利益团体。”电脑网络是解放工具的观点就是这种无辜的欺骗。

我喜欢一种很好的小发明。10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坐在电脑前,我就感到惊奇异常。那是与两吨重的主处理器连接起来的庞大的单片机终端。后来等个人电脑能够买得起之后,我的身边就堆满了米黄色盒子(beige box,用来嘲讽80年代90年代以米黄色为主的电子产品设计基调的词汇---译注)、磁盘和曾经被称为“外围设备”的东西。我发现,电脑是有很多用途的工具,但也有很多难解之谜。你越花时间探索它是怎么工作的,想了解其语言和逻辑,探索其局限性,就可能打开越多的可能性。就像最好的工具,邀请你思考,并奖励你的好奇心。它非常有趣,但也可能出现硬盘磁头损坏和致命错误等。

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第一次开启了浏览器,观看了网络打开的大门。我感到振奋,领域这么大,规则这么少。但是,没有多长时间,各类投机者就蜂拥而至。随着数据库的商业价值增加,像露天开采煤矿一样,这个领地被细分,被分割成条块。我的兴奋仍然持续,但已经有了某种警惕。我意识到外国代理人正在通过与网络的连接悄悄溜进我的电脑。曾经是我自己控制下的工具如今却演变成为别人控制下的媒介。正如所有大众媒体的变化一样,电脑屏幕在变化,成为一种环境、一个围挡、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牢笼。非常清楚的是,那些控制了无所不在的屏幕的人假以时日就将控制整个文化。

麻省理工学院的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其畅销书《数字化生存》(1995)中写到,“电脑运算已经不再是关于电脑,而是关于生活的东西。”到了世纪之交,硅谷销售的不仅仅是电子产品和软件:它在销售一种意识形态。其信条被镶嵌在美国技术乌托邦主义的传统中,不过戴上了数字面具而已。硅谷人是激烈的物质主义者,他们认为不能被测量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但他们厌恶物质性。在他们看来,世界的问题从效率低下和不平等到疾病和死亡都是世界物质性的表现,都源于迟钝的、不灵活的、日渐衰退的东西。万应灵药是虚拟性,是按电脑语码重新创造和拯救社会。他们不是用原子而是用字节为我们建造新的伊甸园。所有固定的东西都将融化进他们的网络中。我们还被期待要感激他们,感谢他们让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硅谷出售的和我们购买的并非超验性而是退却。我们蜂拥进入虚拟世界是因为真实世界对我们的要求太多了。

我们通过虚拟性而重获新生的渴望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论摄影》(1977)所描述的东西的最新表现,即“美国人对现实感到不耐烦,渴望那些以机器为手段的工具性活动”。我们发现总是难以忍受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按我们写的脚本运行。我们求助于技术不仅是要操纵自然而且要拥有自然,将其包装成为可消费的商品,只需轻轻按一下开关或踩一下加速器或动一下快门按钮。我们渴望重新编程我们的存在,电脑是我们拥有的最好工具。我们希望将此工程看作英勇行为,是对外部权力专制的反抗。但根本不是这回事,那是源于焦虑的工程。其背后藏着的是一种恐惧,害怕一塌糊涂的、原子化的世界会与我们做对。硅谷出售的和我们购买的不是超验性而是退却。屏幕提供了一个避难所,一个更具可预测性、更容易跟踪,更重要的是比难对付的物质世界更安全的中介世界。我们蜂拥进入虚拟世界是因为真实世界对我们的要求太多了。

“你和我都生活在当下。”以“我们是网络”为标题的《连线》故事在2005年秋天对我唠叨人们对加强版的因特网的重生感到兴奋。这篇文章富有刺激性而且激动人心。在10月的第一个周末,我坐在苹果公司的Power Mac G5电脑前做出回应。在周一早上,我在博客上贴出一篇短文,它有个装腔作势的标题“网络2.0的非道德性”。令我吃惊的是(我承认也感到非常快乐),很多网友像围观吞噬细胞一样看待这篇文章。几天之内,有成千上万的人去阅读,并引发了众多的评论。

我的论证是这样开始的,我该怎么说?有太多的选择:数字时代、信息时代、因特网时代、电脑时代、网络时代、谷歌时代、表情符号时代(emoji来自日语词汇“絵文字”(假名为“えもじ---译注)、云时代、智能手机时代、数据时代、脸书时代、机器人时代、后人类时代。我们给它赋予的名字越多,其扩散性就越强。如果没有其他东西,那就是指向品牌经理才华的时代。我将其称为“现在”。

正是通过我对现在的争论,这个争论被数千个博客转载,这让我得出自己的启示,虽然是谦逊的、平凡的启示。我渴望从技术中得到的不是新世界。我想从技术中获得的是探索和享受这个世界的工具,正如杰拉尔德·曼里·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描述的那样,这个世界带着“反常事、原始事、空闲事、怪异事”来到我们身边。我们或许都生活在硅谷,但我们仍然能够像流亡者那样行动和思考。我们仍然渴望成为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在诗歌《暴露》中描述的内在的流浪者(inner émigrés)。

一头死野牛。一个手拿猎枪的亿万富翁。我认为这个象征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译自:The world wide cage by Nicholas Carr

https://aeon.co/essays/the-internet-as-an-engine-of-liberation-is-an-innocent-fraud

作者简介:尼古拉斯·卡尔(Nicholas Carr),文化作家,文章发表在《大西洋月刊》、《华尔街杂志》、《纽约时报》、《连线》、《自然》和麻省理工《技术评论》等著名刊物上。最新著作是《贪婪的乌托邦》(2016)。

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多年前的拙文和拙译:

吴万伟 “网络对思想的影响”《哲学在线》http://philosophyol.com/old/displaynews.php?id=3877 

约翰·诺顿 著 吴万伟 译“我搜索谷歌,所以失去了思考能力”《光明观察》http://guancha.gmw.cn/content/2008-07/11/content_803743.htm    

格特·拉文克著 吴万伟译“问题社会和生活的谷歌化”《中国选举与治理》http://www.chinaelections.com/article/825/1353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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