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形式:遗作《变成泥土》简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10 次 更新时间:2016-06-08 15:16

吴万伟  

布兰达·米勒 著 吴万伟 译


“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死亡。也没有人教我们如何出生。”

---夏娃·扫里提斯(Eva Saulitis)

最近我加入了一个被称为“门槛合唱团”的女性群体。其使命就是在身患重病者或濒临死亡者的床边唱歌;这些歌曲是用来表达对人生转折关头的尊重的方式。就像出生一样,死亡可能非常混乱,或令人兴奋,或令人痛苦,或令人欣慰,也可能处于这些情感的临界状态。像出生一样,死亡常常是安静的,是呼吸变得越来越深入的间歇期。临终关怀者就变成了一种助产士,帮助客户进入新的存在状态。

在亲眼目睹了我的教子希恩(Sean)的出生过程,看到了所有血污和荣耀后,我渴望成为一名助产士。对房间内的每个人来说,时间在改变,开始拥抱卡伊洛斯(kairos),这是古希腊的超原始神概念,是时间的反面,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意味着“时间的消失,一个任何事都会发生的不确定时间阶段。”它也被称为“超级时刻”。我最后并没有成为助产士,但见证重大变革时刻的愿望仍然存在。所以,我转向出生的对立面,不过场所是一样的:临终病床,用我的声音让人在离世时走得更安详一些。

从来没有人比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对生与死的相关特征描述得更清晰的了,他在抒情性的自传《诉说和记忆》中说:“摇篮在地狱上方摇晃。”

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两个永久黑暗状态之间光亮闯入的短暂瞬间。虽然两者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人们通常更倾向于平静地接受生前的黑暗状态,却对死后即将前往的黑暗状态恐惧不已(一个小时心跳四千五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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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地图,所以会长时间地迷路。”

在死后不久出版的文集《变成泥土》中,作家夏娃·扫里提斯带领读者跟随她前往必然的结局,她允许自己,自然也允许读者仍“处于迷路状态”。在将近50岁时,扫里提斯被诊断出转移性乳腺癌,她动用了作为科学家、诗人和散文作家的所有训练要在某种程度上见证走向死亡的过程,更倾向于真实记录,回避任何多愁善感的议论。我们跟随她一路走来,从最初诊断为癌症到症状减缓、复发、最后是中断治疗。我们来到她在阿拉斯加的家和夏威夷的土地。我们被允许跟随她上瑜伽课程,前往医院看病。在此过程中,扫里提斯把读者当作家人,避免采用单一维度的强颜欢笑(事实上,她告诉我们她气愤地扔掉了一本书,因为该书劝说她要看到癌症“性感”的一面。)她感到愤怒、伤心、迷茫,时而充满希望时而感到绝望:这个叙述者通过对形式和声音的娴熟使用同时抓住了一切,我们能够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

扫里提斯一辈子都在研究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湾(Prince William Sound)的虎鲸,这个工作要求相当程度的耐心、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大量的时间。她要观看海面的变化,寻找迹象,并把数据集中起来以便充分理解神秘莫测的东西。正如环境新闻记者克里斯塔·朗格卢瓦(Krista Langlois)在扫里提斯死亡几天后在《猎户座》(Orion magazine)杂志博客上写的那样:

虎鲸不是日志中的记录或地图上GPS数据的可视信号。它们是夏娃喜爱的地方的展现,是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有伸入寒冷大洋中的青翠浓郁山脉,有胡桃颜色的鲑鱼群深入密林深处,有怪石林立、海藻茂盛的海滩,有安宁被鲸鱼的呼吸打断的夜晚。创造这种身临其境的感受指导了我们对《变成泥土》的阅读。扫里提斯本人不愿意被简化为“日志记录”或症状、治疗和医疗处置的清单。她拒绝单纯提供数据。扫里提斯在本来可能单调的故事中非常善于使用形式因素创造一种质地。虽然我们刚开始或许对是否要阅读可被归类为“疾病回忆录”的东西犹豫不决,但这些文章很快向我们显示,我们是在感受充实的生活而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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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5年里我已经学到了自怜。我伸手扒开遮住脸的一缕头发,我知道并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变成泥土》的开头部分,读者看到在与癌症搏斗的五年时间里,扫里提斯如何使用时间旅行,用不同视角观察不同时期的生活。比如,在上文引用的一句话中,现在的夏娃深情地凝视在第一次被诊断出癌症前的夏娃;她能够预测即将到来的无辜者。通过使用第三人称和将来时,扫里提斯创造出一种满含权威、仁慈和预知未来潜力的声音。

这个途径似乎对描述这个材料特别重要:不是沉溺于现有的既定故事中,或受制于“我”的狭隘焦点,扫里提斯使用了“她”和“你”等新视角看待其生活的逐步展开。按照最近出版的《展示和讲述》的作者菲利普·洛帕托(Phillip Lopate)说法,“在最好的非虚构书籍中,你总是不知不觉地意识到自己身不由己地参加供应方的工作。非虚构作品中的故事线索或情节是思维过程进行中的转折和变化。”我们在《变成泥土》的随笔中经常见证的正是这种随笔式情感。

比如,在一篇文章“不值得注意的乳头”中,扫里提斯在研究其病理学报告时,点缀着旨在减少焦虑的医疗宣传片典型用语:闭上眼睛,慢慢呼吸。想象野炊时餐桌上一张白纸,上面放着一个放大镜。你漫步走向餐桌,坐下来,拿起白纸;试图解释一种残酷的、不熟悉的语言。

结合使用这种俗套的视觉化技巧,扫里提斯控制了语言。它在给人安慰的同时,也因为其简单化途径而令人恼火。她用这种方式纳入本来不可能充分综合的材料。就在她思考报告中“不值得注意的乳头”时,她开始完全沉浸到对自己身体的哀悼中而安静下来。扫里提斯想象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场景,被解剖的乳房回到了威廉王子湾,那个“令人迷恋的安静之地”:

爱斯基摩单人划子来到瀑布边,水流中有水母和鲑鱼在翻腾。你从口袋中掏出乳房。你用嘴唇贴在乳头上,手心捧着它慢慢浸入水中。放它走吧。

这种视觉化反思的安静然而威严的声音现在被充分改为其他目的,让扫里提斯开始创造性的精神之旅,前往她本来不敢想象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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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同角度用新的眼光看待它,或许你不相信我这种人的认识,但我将给你同样的调查报告。”

在最初由猎户座出版社(Orion)出版的《荒野黑暗》中更著名文章之一中,扫里提斯的确给了我们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调查报告”。请注意她直接面对读者的说话方式,为与她同行者提供可能有用的东西。她是向导,但并非那种悉心照料你,并替你拿行李的人。她会指出事实---甚至会在路途向你展示她喜爱的小东西,但她要求你在路上背着自己的包袱。

我们在这篇文章中听到多种语言,包括自然主义者的词汇和诗人的节奏。比如,扫里提斯和丈夫在溪流边停下来,他们在很多季节来过这里,她写道:“那是被雪融化的雨水浸泡的高山冻原雪崩槽沟、泥岩沼泽、苔藓。新鲜的、充满活力的、富含氧气的新生水清澈地流过沙石,让我的皮肤感到麻木。”她在观察鲑鱼最后旅程逆流而上时说,她羡慕它们不妥协的死亡。她以随笔作家讽刺的、自我清醒的声音说,我忏悔。我一直想象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泥岩沼泽里抽搐挣扎,呼吸时,嘴里塞满苔藓和地衣。

我知道,我知道。在沼泽中死于癌症,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既不优美也不平静。在这个梦中场景里被隐藏起来的是痛苦和恼怒。鲑鱼没有办法搞到针头和吗啡注射器,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开开合合,身体在破裂的白色皮肤下摆动。

正如在这些随笔中经常出现的,其语言虽然充满抒情却总扎根于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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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持续不断地出现。”

就在夏娃·扫里提斯去世那天,她的很多朋友在脸书上发帖介绍《荒野黑暗》的超级链接。考虑到她的死亡,这份瞥见转型区域的“调查报告”似乎引起更多的共鸣。

在我看来,有趣的是社交媒体网站如脸书已经使得生死问题更具公共性,也让哀悼更具社会性。扫里提斯本人在文中好几次提到脸书,通常用来指把“外部的癌症世界”带进来。这个所指或许是两个年轻女性跳萨尔萨舞的视频,她们的身体与她们看待自身的观点形成鲜明对比。另外一个所指或许是来自该领域的消息,如看到春季飞来的第一批鸟儿。

在写随笔时,扫里提斯也保持了另外一种写作,这是在爱心桥(CaringBridge)网站上发表的帖子。爱心桥网站是朋友和家人聚会的公共空间,为了相互了解亲人的健康状况,并相互支持和鼓劲。扫里提斯以她自己一丝不苟的方式,在死亡前10天还在网上发帖,就像《变成泥土》中的随笔,每一条都是为我们做的内外环境的现场记录。但它们也可以有其他用途:这些作品更原始,与精心雕琢的叙述相比,也更加接近发自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且,读者能够评论和回应,扫里提斯感谢这种支持。有时候还会出现其他声音,最著名的是她妹妹马拉(Mara)的声音,她能够代替夏娃向我们汇报情况。所以这个爱心桥杂志能够向我们展示多个视角,同时采取更直接的对话形式。

在这一条写于她去世前三周的帖子里,扫里提斯对我们说了她现在的风味:

这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这比我想象的更平静、更优美、更自然、更令人心碎,有时候更困难,有时候更容易。有时心中出现了若干词汇,我却在决定是否要写下来时犹豫不决。我不知道我此刻是否有这种感觉,我就像像天空中最后的光亮一样一闪而过。

完美的死亡

这是扫里提斯写作的力量:无论是为了公共消费还是在爱心桥网站上的亲密留言,她都让我们面对面同时遭遇生与死的复杂现实。爱心桥似乎向我们显示,随着写作过程而出现的生命历程,该工作似乎发生在“真正的时间”。在她过去5年的所有作品中,无论是网上还是印刷品,扫里提斯允许我们在她见证自己的一切时陪伴她,甚至在走向最终的离开人世时,以多种形式存在她身边。

《变成泥土》的结尾的题目是“一直在移动的世界”,集中论述了所有这些多层次表达模式。扫里提斯让我们坐在她的厨房饭桌旁,思考已经隐退到遥远过去的日子,同时未来的日子却被极大地压缩了。她写道:“时间不再是从我的脚下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她将视野放在山脉上,她多年来依靠的地球上安息之所的“试金石”---格雷斯山脊(Grace Ridge)。她在牢记和想象在格雷斯山脊的日子,她的作品带领我们来到此处:

我死了。这些字出现在书页上。我死了,山河依旧在。我死了,白桦树的新叶子穿透院子里曾经堆放的蜡样葡萄酒桶。我死了,荨麻却透过一层层白桦树落叶不断往上攀升。

扫里提斯死在书页上,与我们一起实施了该书一直在探究的生死转型。她列举了仍然留在地球上的种种东西,当然也描述了她的离去是多么匆匆:一闪而过。但是,她文笔的优美和威力是我们现在本能体会到的基本真理。或许,我们的恐惧和悲伤被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所替代。她的故事结束了,就像所有的故事都结束在沉默之中,结束在卡伊洛斯的超级时刻。

她写道:“或许,最真实的东西是无言,我们甚至对自己也没无话可说。”在《变成泥土》的封面上,变成泥土这几个字渐渐隐退在水和土壤的背景中。就像夏娃本人一样,她的文字也“变成泥土”,成为我们未来很多年都可能汲取营养的肥沃土壤。

作者简介:

布兰达·米勒(Brenda Miller),作家,西华盛顿大学教授。

译自:Forms of Living and Dying: The Posthumous Essays of “Becoming Earth” By Brenda Miller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forms-living-dying-posthumous-essays-becoming-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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