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海:悼绪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80 次 更新时间:2016-02-28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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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海  


周六早上得到江绪林自杀的消息,非常惊愕,同时感到极度的惋惜,久久不能平静。当天在微信里看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和评论,得到一些进一步的信息,但同时也发现还是有不少人对他不甚了解,包括曾经共过事的同事。所以,我必须说点什么,一方面让大家多个角度了解绪林这个人,另一方面也是怀念我们很多人共同生活过的那段日子。

这要回到2002年下半年的中华书局。我从北大毕业,到中华来工作。最先对绪林有印象,是在中华的食堂里。有一天午餐时,我们碰巧坐到一起,他主动向我介绍自己,又向我说,旁边的谁谁叫什么,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都是当年或上一年新来的员工。2001、2002年比较特殊,中华进了大约二三十名新人。大家都带着新鲜感,彼此的共同话语也很多。现在想起来,绪林没把我当外人,主动和我搭讪,可能觉得我们都是北大毕业的,没有什么心理距离吧。

我们所在的部门不一样。他在译著部,在二层大厅的开放环境办公。我在古籍二部,在四层的小办公室工作。我们工作上没有交集,平常来往不算多。不过,他有午睡的习惯,而二层的开放环境,人声嘈杂,不利于中午休息。所以,他常常到我的办公室来午休。(和我同办公室的老编辑中午回家,我们把三个椅子凑到一起,又打开一个折叠钢丝床,就可以解决两个人的问题。)休息之前,我们偶尔也会谈一些事,具体内容,现在一件也不记得了。但是有两件事,到现在仍印象极深。一件是,他常常还要在休息前看会儿英文书,或者背单词,偶尔也把未处理完的编辑稿件带到我的办公室来。那一次他在背单词,出现了一个extradite,我在旁边听见了,说“引渡”。他大吃一惊,回头看我,问这个词你怎么知道。我得意地说,我是北大博士,当年为了准备博士英语考试,很多非常偏的变态的单词我都知道(那些年,北大博士入学考试的英语之难是出了名的)。另一件是,有一段时间我在编辑《容斋随笔》,桌子上摊着原稿和校样。他平常不大关心我在做什么稿子,那次不知为什么,偶然看了一眼,默念到:“容齐随笔”。他不认识“斋”的繁体字,甚至,他也不知道“容斋随笔”这本书。我说这件事,丝毫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在现代专业教育模式下出来的人,有几个通才呢!隔行如隔山。对于他熟悉的西方哲学和政治文化传统,我还不是幼儿园的水平!

关于午休,还有一件趣事。有一天中午我不在,他进不了我的办公室,就没法午休。那段时间我借调到教材中心,具体任务是编中学历史教材,上面直接归路育松领导。绪林没有找到我,就问路育松,知不知道我去哪儿了。路育松对他说,你怎么跟我要人,他去哪儿又不是都向我请假。后来她把此事转述给我,作为一个小小的笑谈。绪林的憨直和单纯,于此尽显。

绪林工作上的事,我是外行,只知道个大概。他所在的译著部,那两年的一个大项目就是“世界思想家译丛”,他是主力,承担了其中的很多品种,什么弗洛伊德、克尔恺廓尔等。这正合他的专业和兴趣,所以他工作很卖力气。他后来了解到我爱人是学世界历史的,还向我爱人借过一本三联出版的刘小枫的书去看,书名不记得了。

绪林的英语好。大约2003年上半年,中华上了一批教辅项目,其中有一个“限时英语”,是一个系列。为了及时出版,局里抽调了一批英语好的编辑克期完成,绪林也在其中。

还有一点,就是那段时间,他已经信了基督教。我们曾在食堂一起用餐。打好饭坐下来,他没有动筷子,而是两手握在一起,默默祷告。我不懂,大概是感谢主的恩赐之类吧。我看了他一眼。他冲我一笑,那意思是这没什么,习惯了就好。开始吃饭!

回忆那段时间,就不得不提黄村的宿舍。它是利用了中华书局古籍印刷厂的办公楼,临时解决无房职工的居住问题。四层住男生,五层住女生。那个格局应该就是筒子楼的概念,厨房、淋浴间和卫生间是公共的,原来的每间办公室当宿舍,本科毕业的两人一间,硕士以上的一人一间。那时的生活场景,现在想起来居然是甜蜜的回忆。(这说明我已经老了,真可怕!)绪林和我都住在阳面,他的房间更靠西,和我的房间中间至少还隔两家。

2003年“非典”最厉害的时候,周围锻炼的人多起来了。不知他何时形成的习惯,晚上出去跑步。那时候黄村远没有现在繁华,到了晚上,街上没几个人。他过来叫上我,一起出去跑。我们沿着兴华大街的西侧人行道,一直向北,跑到“黄村公园”的公交站牌下,再跑回来。由于那时候我爱人还在北大没有毕业,我下班了还经常回北大去,所以住在黄村的时间并不算特别多。肯定有一些日子,他过来找我跑步,而我不在宿舍。算下来我们一起在夜晚出去跑步,一共也就十几二十多次,但依然清晰地记得,我们跑步路上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到了晚上十点,红绿灯就变成了一明一暗的橙色,我们放慢脚步,看看没有汽车经过,再小心地跑过去。

绪林的生活自理能力较差,或者说在这方面他还没有长大。有一次在公共厨房,他端着炒菜锅,想做个炒鸡蛋,踌躇了一下,忽然问我,炒鸡蛋,应该是先放油还是先放鸡蛋?我一下子怔住了。他居然会问这个问题!他肯定也不知道,炒鸡蛋时要先把鸡蛋磕到碗里,用筷子把鸡蛋打匀。还有,那时候大家买菜,都去黄村火车站前的早市,因为在那里买蔬菜又新鲜又便宜。而有一次我去他的房间,看见地上放着一些从超市里买来的菜,显然已经有几天了,大部分由于没有从塑料袋或包装里拿出来,已经蔫了,有的已发黄变烂。而他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有一次,他带着他的女朋友到我们宿舍楼来了,女朋友很漂亮,他说是北师大的。我都很吃惊,他哪里来的魅力,居然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还记得他拿着厨具、做饭的原材料和调味品,从宿舍出来,沿走廊直奔公共厨房的样子。他显然是想好好表现一下!至于饭菜味道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都做好了,他还跑到我这里来,向我借筷子和汤匙。可以推想,他平常只准备了一副碗筷。女朋友来了,他手忙脚乱,显然没有做足准备。

那时候我的房间里有一个台式电脑,是从北大带过来的。有一次他跟我说,你的电脑不是经常用(因为我还常回北大),能不能借我用几天。我犹豫了一下,由于考虑到电脑里有一些个人的文章和资料,就没有答应他。现在想起来,深为歉然。他的朋友不算多,和我算是能谈得来的,而我因为一点不必要的顾虑,可能是伤到了他。当然,我们的关系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和他有关的黄村集体宿舍的经历,主要就是这些。

那时候中华还有班车。有几次,我和绪林还都坐过北线班车,坐到四通桥西,然后换车到北大去。有一回我们碰巧坐到一起,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从网上下载的有人在影院偷拍的张艺谋的电影《英雄》,邀我一起看。很多人还记得,《英雄》在公映前,为了营销造势,曾邀媒体记者等观摩影片,但实行实名安检进场,严防偷拍(怕流出去影响票房)。虽然防范措施严密,但还是有人偷拍成功,还加了戏谑的文字,放到了网上。绪林显然欣赏这个偷拍的行为。他崇尚自由、民主、开放,强调人权,反对暴政。看偷拍的电影《英雄》(其实效果很差),是否与他一贯的价值观有某种契合呢?我不知道。

到2003年下半年,中华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绪林所在的译著部,前景不看好,因为从中华的发展大方向来看,它是一个需要收缩乃至合并掉的部门。绪林筹划要考博,离开这里了。他对我从不避讳,说要去香港。我完全理解他所做的决定。他如能进一步深造,做自己喜欢的学问,实现个人价值,我当然应该衷心祝福他。

再后来,他顺利考上了。具体离开中华的时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由于诸事烦扰吧,他似乎没有向我道别。再后来,也不记得是哪一年,他忽然又回中华,还特别来找我。原来他是要到人事处,办理调动户口和档案关系。中午吃了一顿饭,好像是四个人。

再后来,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直到惊闻这个噩耗。

绪林比较瘦弱,皮肤白皙,戴近视眼镜,说话声音轻柔。穿着也不讲究,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的一件T恤。概括一下,他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但是,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虽然一屋尚不能扫,但常怀澄清天下之志。

人生识字忧患始。

他从没有和我谈过他的家人,但是可以推想,他家境一般,但肯定是从小就品学兼优,一路考试上来,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又可能由于父母或哥哥姐姐对他的生活照顾无微不至,他的日常生活能力很成问题,也不谙人情世故。他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好学,勤于思考。他思考的很多是人性、政治伦理、价值观、世界本原、人类的救赎等宏观的问题,而不是解决个人生计,怎么升职加薪、讨好领导,或买房买车,享受生活。他生活简单而清贫,但思想深刻而富有。

他与人为善,但正义感极强。看到不平的事,他勇于发表意见,甚至大声疾呼。他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得失,只求无愧于心。

他是一个君子。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至少做到了前面一点。为了后一点,他也做了巨大的努力。奋斗过,失败过。他不气馁,起而继续奋斗。从他的自杀,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他深深的绝望、悲哀和孤独!“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所处的环境,大到国家、社会,小到高校、学术界,甚至具体到生态问题、食品安全、道德危机、言论自由等,大部分人都有切身的感受。以他的敏锐和犀利,这些问题不知带给了他怎样的痛苦和烦恼!他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出路!他要与这个世界决绝!哲人其萎,而碌碌大众,还在蝇蝇苟苟,追逐着最低层次的肉体和物质上的满足!还有猪们,在泥坑里晒着太阳,幸福地吭吭。

绪林离开中华后的经历和读书生活,我完全陌生。甚至在他和我共事的那两年里,我们也没有过较深的思想交流。但是今天他的选择自杀,我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理解。他就像自沉汨罗江的屈原。说举世皆醉独他醒,有些过了,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的死,实则是由于悲天悯人之心太重。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的绝望一呼!

谨以此文,纪念在人生路上和我相伴了两年多的绪林。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还不能说是绪林的知己,只能说是比较投缘吧,因为我们都常怀善念。

绪林,走好!


张继海

写于2016年2月21日星期日,一个雾霾初起的下午


转评:

“为了后一点,他也做了巨大的努力。”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网上查一查资料。虽然那件事的政治和解目前看来仍是遥遥无期,但历史不会忘记绪林兄所做出的努力。

另一位书局同事的读后感:

“非常感动。张老师文笔平实克制又包含深情。我入职晚,不认识江绪林老师,但他的死亡方式,对我来说,不是不能理解。这是“一类人”的选择。周末也看了其他一些悼念文章,有的人对江(或者说对于我们来说有着深深的了解之同情的江这一类人)完全隔膜,于是只能付诸宿命这样的无稽之谈,难免显得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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