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生成物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生成物,不管社会对人类个体施加怎样的影响,决定人的精神形态和伦理特征的,最终还是那个被称之为“自我”的东西。所谓“生命底色”,抽取掉文学成分,实际上就是这个“自我”。
弗洛伊德将“我”分为三个层次:本我、自我与超我。他认为自我在生命最初的六至八个月就开始形成,到两至三岁(我认为这个时间应当是在八到十岁之间)便已经构建得很好了。儿童成长为成年人之所以会显现出不同的生命质态,其原因不在于“我”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社会对“我”的表达进行了修饰,真实的“我”被掩藏起来了,所谓“老成持重”、“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生姜老的辣”、“老而不死谓之贼”,就是从这个角度概括出来的;反之,少年儿童的自我尚未被掩藏和折曲,以最自然形态呈现出来,因此才有“天真可爱”、“少不更事”、“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等等说法。宋朝诗人黄庭坚在阅尽人间纷扰之后,怀着看破红尘的情结,写了一首名为《牧童》的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问题来了:老奸巨猾的人的自我是被掩藏了还是被改变了呢?如果是掩藏了,说明它还在;如果是被改变了,说明它发生了位移,甲变成了乙。按照形式逻辑排中律,两种状态中,应当只有一种状态是真实的。
我是这样看的:无论时间对生命施加怎样的影响,无论风霜雷电怎样残酷地对待过他,无论他徜徉过多少温柔富贵之乡,灵魂深处那个最基本的“我”都是不变的,它绝不会发生颜色和质地上的改变。从里面说,人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体现为情感认知状态和精神扩展状态的生命激情也不会有丝毫的减弱,不同点仅仅在于生物性条件限制了他而已;从外面说,人出于生存需要在其一生中可能扮演各种各样角色,善的或恶的,阴鸷的或开朗的,忠厚的或狡诈的,贪婪自私的或利他主义的,然而无论扮演什么角色,无论扮演得多么成功,那个最切实的存在仍旧是他的存在,他自己正是从自己中生成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干预这个生成过程。所谓“人生充满了矛盾和悖论”,“人面对的最大敌人是自己”,反映的都是人的这种难以回避的纠结与困境。
我们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长篇小说中,可以犹如教科书一般观察到其中的奥秘。你比如杀人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在一定意义上认为,人杀人不仅仅是人在杀人,很多时候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在杀人,是促使和推动他扮演杀人角色的那个社会在杀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如此,杨佳、夏俊峰也是如此。很多西方国家取消死刑,不说所谓的人道主义,仅只从社会心理学角度说,这也是依据之一。
一位洞悉人生奥秘的戏剧家在弥留之际诗意般说了这样一句话:“演出结束了。”我认为这句话好极了,好在哪里呢?好在它没有善恶判断,没有是非曲直辩解,它只诉说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在强固的自我和同样强固的社会中间,严格意义上的“人”经常是被遮掩、被扭曲的,人生是一个极为无奈、无法躲避的过程。
是的,人生无奈,无法躲避,并且仅只是一个过程。
182.选择的河流越宽,淹死在里边的人越多
选择的意义就像存在对于人的意义一样重要,这是因为,存在实际上就是一连串选择。罗曼·罗兰所谓“人生是不断的死亡与复活”,说的也是选择,选择导致一个人精神的死亡与复活。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把选择看成一条河流,河流的质态决定着人生的形态——河道狭窄,意味着选择的空间局促有限;河道宽阔,则意味着选择的空间自由而宽广。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很多时候都把“选择”作为“自由”的代称,尽管从逻辑上说它们并不完全是一个东西。
如果我们约略地将“选择”视为“选择的自由”,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情形:选择就像“0”一样,加在它前面的数字意味着增加,形成正数;加在它后面的数字意味减少,形成负数。对应来说,拥有选择自由的选择是正数,而不拥有选择自由的“选择”是负数。从社会政治学角度说,人的不自由是一种常态,自由则是一种奢侈品,许许多多的人终其一生也与其无缘——你能想象朝鲜人民乃至于金家王朝的家丁们拥有选择的自由吗?你是不能想象的。
有各种各样的缘由造成“失去选择的不自由”,无论何种缘由,你都无法否认,它是一种绝对的存在。换一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所有自由都是相对的。如果我们仍旧把河流作为选择的比喻,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在这条河流狭窄之处,人的危机是有可能的干涸;而在这条河流宽广的地方,人的危机则是被淹死,并且,河流越是宽广,淹死在里面的人越多。
这在政治领域(譬如极权主义与自由主义)和伦理领域(譬如禁欲主义与性开放、性自由)都是如此。
183.历史运动中的个人驱力
历史运动从宏观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正义的,譬如我们从世界范围内观察到的追求自由与民主的运动;还有一类是非正义的,譬如上个世纪前半叶在西欧和东亚出现的法西斯主义性质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当下极少数国家仍在鼓噪和坚持的极权主义国家思潮和国家运动。这两类运动构成了历史运动的动力总成,个体只是其中极为微小、不为人所在意的部分。
无论何种性质的历史运动,都是无数个体动机的汇集,就像一条江河,无数水滴的运动构成了江河的奔腾,如果抽取掉水滴的作用,那么,江河也就不存在了,反之亦然。历史运动中整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当然远比江河和水滴的关系复杂,然而就其基本的运动规律而言,大同小异。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活中和在舞台上一样,我们必须区分开演员与他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把这个人本身和他的地位名声区别开来——与他们被职位、境遇所塑造的角色区别开来。经常是最坏的演员扮演皇帝,最好的演员扮演乞丐!”(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再回过头看某些历史事件或者人物,就会发现很多与庄严对应的滑稽,与辉煌对应的黯淡,与显赫对应的轻薄;我们甚至还会发现与非法对应的崇高,与羸弱对应的刚强,与渺小对应的宏大……经常看到这些,我们也许就不那么容易被欺骗了;再进一步说,在横行无忌的权力暴行面前,我们也许就会觉得生活并不那样难以忍受了。
184.人性中最柔软的一面
人是一个多面体,人始终都会把心灵中最柔软的一面面向他所爱的人,这是因为那个人也在用最柔软的一面面对着他。谓人际关系,实际上就是基于这个原则建立起来的。假设情况发生改变,那么在对应着的人之间,则一定会发生形态上的改变。从这个角度说,世界是一个整体,任何人的处境都与他人有关;任何人的生活形态都是与之对应的他人生活形态的反应。不幸的是,生活中让人坚硬的东西,似乎总比让人柔软的东西要多。
坚定不渝、持之以恒、海枯石烂之所以为人所称道,是因为这些品质在人性中极为稀少,它们就像几座孤岛,漂泊的灵魂很难攀住它哪怕做极为短暂的休憩。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流,这个大海既可以称之为外部世界,又可以称之为寄寓在我们躯体之内的内在人性,你身陷其中无以自拔,更无人对你伸出援手,你命中注定要永无止境地在孤独中漂泊。你当然可以战胜人生路途上很多的险阻,你甚至也能够接近你所设定的人生目标,但是你永远无法超越你无法超越的东西,这个东西,既是世界,又是我们内心。悲观主义哲学反复论证的,其实就是这种不可超越性。
世间万物都在流变之中,人生事物何尝不是如此?到什么时候你都应当感谢照射到你身上的阳光,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替代;因为你拥有的会失去,失去的则不会再来。如果你幸运地拥有了阳光,就请用整个生命珍惜它、呵护它,它是那样稀少,那样脆弱,那样容易流失。
185.人的命运在路上
世界远不如人想象的那样干净,那样充满诗意,世界不是这样的。它鱼龙混杂,善恶共存,既有和煦的春风,又有逼人的风刀雪剑……面对由各种邪恶欲望汇集成的污泥浊水,你经常会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你甭抱怨。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战斗,就像非洲马萨伊马拉荒原上新降生的动物,刚一出娘胎就得奔跑,否则你极有可能成为其他食肉动物的美餐。我们像角马一样拼了命向前奔跑着,路途上充满了凶险,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终点,谁也无法预测终点在什么地方,命运之神的唯一指点似乎就是奔跑,无休无止的奔跑。
即使你精疲力竭终于到达了“终点”,即将告别这个世界,那个绝对意义上的终点还是遥遥无期,你仍然在路上。你的命运就是在路上,它在那里开始,并且在那里结束。所有人都是这样。
186.绝不要原谅品质低下之人
对已经被事实证明品质低下的人——横行霸道恃强凌弱之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之人,媚上欺下为虎作伥之人,小肚鸡肠嫉贤妒能的人,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人,巧言令色虚与委蛇之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人……绝不要原谅他们,绝不要通融,绝不要妥协。你要记住,是这些人毁坏了生活;他们不仅毁坏生活,同时也在毁坏整个世界。人生之所以如此艰难,很多时候都源于社会纵容或者说生成了这些人,他们如鱼得水,所以才“搅得周天寒彻”。
面对这些人,你当然应当反击,因为他们侵蚀社会正义,越过了人类良知的底线。然而反击需要超常的力量和手段,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成为英雄。当你不拥有必要力量和手段的时候,你也有理由不反击,但是在你的心底里,在由“最高理性”(概念援引自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担任法官的那个法庭上,你一定要将这些品质低下之人作为罪犯置放在审判席上,还正义以尊严。这是人的自然责任,一种无可推避的责任。退后一步说,即便在世俗意义上,你也要将诸如此类的人视为零,永远都是零。所谓零,就是什么也不是,无嗅无味,屁也不是一个——“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187.男人的欲望是女人,女人的欲望是激起男人的欲望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孟德斯鸠说过这么一句话:“男人的欲望是女人,而女人的欲望是激起男人的欲望。”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记住了。如果仔细研究两性关系中复杂的欲望成分,你会发现孟德斯鸠是有道理的,这就是说,无论男人或者女人,一旦坠入爱河,就将无法排除掉占有对方的欲望,这正是爱情区别于友谊或者堕落的最主要特征之一。除非是一些完全不受禁忌约束的流氓,一般来说女人有比男人更强烈的占有欲望,与这种欲望伴生的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嫉妒”。与男人不同的是,女人的占有欲望常常是以反向方式表现出来的,她更在意男人对她的欲望,如果她发现男人对她的欲望减退或消失了,那么她自身的欲望也会像得不到阳光和水分的花朵一样逐渐枯萎……这意味一个爱情事件结束了。
188. 社会运动并不都表现为社会演进
历史害怕审视,审视往往发现破绽。譬如,贯穿于历史过程的社会运动,在很多时候并不都表现为社会演进,相反,却很有可能仅只是过去的重复,换了一种方式而已,甚至还很有可能是貌似前进的一种倒退。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所有社会运动现象都概括为是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历史必然性链条,对某些未见结果的社会运动现象,谨慎地将其视为有待观察的社会事件,也许更准确稳妥一些。
189. 绝望而死的唐僧
我从网上看到这样一个段子。
唐僧取经回长安,记者问:“你对三陪小姐有什么看法?”唐僧很吃惊:“长安也有三陪小姐吗?”记者第二天登报《唐僧抵达长安,开口便问有无三陪》。记者问唐僧:“你对三陪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唐僧说:“对不起,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记者第二天登报:《唐僧夜间娱乐要求高,本地三陪小姐遭冷遇》。记者继续追问唐僧:“你对三陪小姐究竟有没有看法?”唐僧很生气:“什么三陪四陪五陪的?不知道。”记者第二天登报:《三陪已难满足唐僧,四陪五陪方能过瘾》。记者仍旧追着唐僧问同样的问题,唐僧不发一言。记者第二天登报:《面对三陪问题,唐僧无言以对》。唐僧生气地说:“你这是诽谤,我要去法院告你。”记者第二天登报:《唐僧一怒为三陪》。唐僧将记者告到法庭,媒体争相报道:《法庭将审理唐僧三陪小姐案》,唐僧看后撞墙而死。唐僧死后,媒体补充报道:《为了三陪而殉情:唐僧这一生 》
这当然是一个博人一笑的段子,然而在我看来它却有很深的内涵:如果话语权掌握在别人手里,你就是唐僧。不幸的是话语权确实不在你手里,这就是说,你一旦踏上长安的土地,你就摆脱不了被话语权纠缠的命运,你只能成为唐僧。很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乃至于现实生活中很多不招人待见的秉持信念者,都是在类似情况下成为唐僧的。
190.灵魂越是深邃,越是孤独,越是充满矛盾和纠结
叔本华之丰富多彩不仅在于独到的哲学思辨,更在于他对生存境遇与道德伦理给予了很多关注,针对人的不同境况发表过很多脍炙人口的议论。阅读叔本华,我每每都要为其几乎觉察到我们每一个细微的心理脉动而感到惊讶。在这样一个透视了人性的伟大哲人面前,世界是赤裸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掩它的美丽和丑恶。反过来说,把世界看得这样通透的人所能收获的,绝不会是无量的满足与幸福,所以我们从叔本华那里总是体味到难以言传的苦涩。
唉!灵魂越是深邃,越是孤独,越是充满矛盾和纠结啊!
叔本华说:“一个人,要么孤独,要么庸俗。”难道不正是他对自己人生处境的道白么?相反,有一种类型的人却活得异常滋润,这就是被叔本华谓之“精神迟钝”的人。“精神迟钝的后果是内在的空虚,这种空虚烙在了无数人的脸上。并且,人们对于外在世界发生的各种事情——甚至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所表现出持续的强烈关注,也暴露出他们这种内在的空虚……内心空虚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外在刺激,试图借助某事、某物使他们的精神和情绪活动起来。”
这个世界熙熙攘攘,涌动着多少这样的人啊,而真正的思者,却往往潜沉在一个不为人所在意的地方。
201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