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 顾春芳:人生终极意义的神圣体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70 次 更新时间:2015-12-18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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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朗 (进入专栏)   顾春芳  

张世英先生在《境界与文化》一书中,提出了“美感的神圣性”这个美学观点。他说:“中国传统的万物一体的境界,还缺乏基督教那种令人敬畏的宗教情感,我认为我们未尝不可以从西方的基督教里吸取一点宗教情怀,对传统的万物一体做出新的诠释,把它当作我们民族的‘上帝’而生死以之地加以崇拜,这个‘上帝’不在超验的彼岸,而就在此岸,就在我们的心中。这样,我们所讲的‘万物一体’的境界之美,就不仅具有超功利性和愉悦性,而且具有神圣性。”“具有神圣性的‘万物一体’的境界是人生终极关怀之所在,是最高价值之所在,是美的根源。”①

张世英先生的“美感的神圣性”的思考和归纳,对于我们今天从事美学研究和美育工作都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美感的神圣性”所在,就是“万物一体”的境界,“万物一体”的境界表明人生的意义不在彼岸而在此岸,这种对人生终极意义的体验就是带有神圣性的体验。这一思想向我们指出:“万物一体”的境界是人生的终极关怀所在;“万物一体”的境界是人生的最高价值所在;“万物一体”的境界是美的根源,也是美的神圣性所在。

“美感的神圣性”这一命题,有着深厚的中西方哲学美学的积淀。

第一,“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吸收了西方古典哲学美学中关于美与心灵、美与精神信仰的联系的思想,吸收了古希腊以来柏拉图的“理念之美”、普罗提诺的“艺术之美体现神性”等思想,并且沿着“美”在它的最高实现上,是一种超越个体的“境界之美”的思想道路,肯定了“美”具有显示心灵、光辉和活力的特点。它也吸收了中世纪基督宗教美学中的道德内涵,即审美不应该只是个体的享受和精神的超越,而应当具有道德意义上的人格之美。基督宗教美学认为美是上帝光辉的显现。而中世纪的美学家和思想家,也都认为“美之为美在于美的事物显示了上帝的光辉”,神圣之美应该超越一般感性形象和外在形式,超越世俗世界和现实功利,应该具备更深层的意蕴,能够显示出人生的最高价值与意义。

第二,“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也吸收借鉴了西方哲学和美学史上康德、席勒、尼采以及海德格尔等人的思想,那就是美的终极性体验必然在超越现实世界的苦难中实现,人生终极价值和意义的实现在“此岸”而不在“彼岸”。“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是要把美的意义最终实现于现实世界,这一思想试图证明实现人生最终极的意义不再需要通过世俗和神性的贯通而获得,不再基于宗教或神性而得到阐释。一方面艺术承担救赎的使命成为可能,另一方面美的意义和独立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康德认为美具有解放的作用,审美可以把人从各种功利束缚中解放出来。席勒继承和发展了康德的思想,他进一步认为只有“审美的人”才是“自由的人”“完全的人”。到了法兰克福学派,他们把艺术的救赎与反对“异化”“单向度的人”以及人的自我解放的承诺更加紧密地关联起来。海德格尔更是倡导人回到具体的生活世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回到一种“本真状态”,达到“澄明之境”,从而得到万物一体的审美享受。他认为:“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②在我们这个生活世界中充满了意义和美,这些意义和美向我们显示了存在的本来面貌。这些思想强调了美的独立地位。这些思想也启示我们:“美感的神圣性”可以在超越现实苦难世界的过程中,在一个去除功利欲求的心灵里得以实现,它的实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必臣服于上帝的足下。通向天国的道路也不必仰赖上帝,而完全仰赖人类自己。

第三,“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还有着中国儒道两家关于“万物一体”的传统哲学美学思想的深厚基础。就儒家美学而言,神圣的体验包含一种极高的人生智慧,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种神圣体验并不是在人类之上想象一位人格神或终极的彼岸世界,而是体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境界。中国传统美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就体现出这样一种至高的精神境界。人不是卑微的存在,而是宇宙大化的参与者,因此人在自然、社会和自我世界的实现,上升到“天”的高度,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就指向这一种高度和境界。王阳明说:“无人心则无天地万物,无天地万物则无人心,人心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也正是指向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国美学中“民胞物与”的思想,体现的是在至高的精神境界的光照下对“万物一体”的真理的领悟和体验。

“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体现了对中西方美学思想最深层以及最核心的内涵的把握。“美感的神圣性”向我们揭示了对于至高的美的领悟和体验,是自由心灵的一种超越和飞升。这种自由心灵的超越和飞升因其在人生意义上的终极的实现,闪耀着“神性的光辉”。它启示我们,对至高的美的领悟不应该停留在表面的、肤浅的耳目之娱,而应该追求崇高神圣的精神体验和灵魂超越,在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感受那种崇高神圣的体验。

“美感的神圣性”,或者说“神圣之美”,区别于其他的美感形态,它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一种“万物一体”的觉解。

美感有一般意义上的超功利性、愉悦性等特点,但并非所有的美感都有神圣性。美有低层次和高层次之分,美的神圣性体验是一种高层次的美。“美感的神圣性”,不是一般的追求耳目之娱和声色之美。美感的神圣性体验区别于其他美感体验的根本在于,它是人类至高的精神追求,它与生命意义的终极体验联系在一起。美感在其最高层次上,也就是在对宇宙无限整体的美的感受这个层次上,具有神圣性。这个层次的美感,是与宇宙神交,是一种庄严感、神秘感和神圣感,是一种谦卑感和敬畏感,是一种灵魂的狂喜。这是最深层的美感,也是最高的美感。康德把那种出于责任的动机而服从道德律的意志称为“神圣意志”。这种最深层的美感可以唤起一种道德感,唤起“神圣意志”,唤起一种“完全的善”,从而令“美感的神圣”包含了伦理的因素和要求,“神圣”的内涵也就得到了更深一层的拓展。它一方面是审美上的崇高的美,另一方面具有伦理意义上完全的善,还具备生命意义上的全然的自由。

产生“美感的神圣性”的体验可能来自不同的方面,有来自宗教的神圣体验,有来自艺术的神圣体验,有来自科学的神圣体验,有来自自然景观的神圣体验,有来自日常生活的神圣体验,这些来自不同方面的神圣性体验有一些共同点:其一,这些体验都指向一种终极的生命意义的领悟,都指向一种喜悦、平静、美好、超脱的精神状态,都指向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心灵自由境界。达到这种心灵境界,人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觉被抛弃,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不再构成对人的精神的威胁或者重压,因为人寻找到了那个永恒存在的生命之源,人融入了那个永恒存在的生命之源。在那里,他感到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其二,在神圣性的体验中包含着对“永恒之光”的发现。这种“永恒之光”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光,这种光是内在的心灵之光,是一种绝对价值和终极价值的体现。这种精神之光、心灵之光放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原本平凡的世界,照亮了一片风景,照亮了一泓清泉,照亮了一个生灵,照亮了一段音乐,照亮了一首诗歌,照亮了霞光万道的清晨,照亮了落日余晖中的归帆,照亮了一个平凡世界的全部意义,照亮了通往这个意义世界的人生道路。这种精神之光、心灵之光,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最终极的美好的精神归宿。这是“美感的神圣性”所在。

所以,神圣性的美感体验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它的核心是对“万物一体”智慧的领悟。“万物一体”的觉解是个体生命在现实世界中生发神圣性美感体验的基础,又是实现“天人合一”精神境界的终点。中国哲学不讲“上帝”,而讲“圣人”。“上帝”是外在的人格神,而“圣人”只是心灵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冯友兰称之为“天地境界”。人和动物不同,人能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因而人会产生对一种最完满的无限性的敬畏、仰望与崇拜的感情。万物一体是每个个别的人最终极的根源。人若能够运用灵明之性,回到“万物一体”的怀抱,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就能在有限的人生中与无限融合为一。“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中国哲学讲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也就是人生的终极关怀之所在,是人生的最高价值所在。“万物一体”的觉解是美的根源,也是美的神圣性所在。

“美感的神圣性”的体验,并不离开日常生活,它就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这里包含着人与自然万物、与社会生活以及人与自己的最平常的相处。美的神圣性体验作为高层次的美感体验,并不意味着脱离现实世界而追求在宗教彼岸的世界,它可以落实于现实人生。

神圣性的美感体验是超越现实功利的一种精神体验,这种精神体验不可能在一个沉溺于现实世俗利益的心灵中获得,但这种精神体验并不能离开现实世界,也不能拒绝和逃避现实世界。所以,“美感的神圣性”体验虽然超乎功利,但并非完全脱离现实、不问世事的人生体验,而是由“万物一体”的智慧的觉解,最后落实于“民胞物与”的人文关怀和精神境界。张世英先生提出以对“万物一体”的崇敬和敬畏之情来建立一种无神论的宗教,目的也是要在现实世界中(而非在超验的彼岸)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

无论是海德格尔所提出的“诗意的栖居”,复归“本真状态”,还是中国古人所说的一气运化、生生不息的“自然”,其根本都是倡导人应该从抽象的概念回到历史的、具体的现实世界中来,也就是回到“生活世界”中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与万物同属一个大生命世界,天地万物都包含有活泼泼的生命和生意,这种生命和生意本身彰显了一个大美无言的万物一体的境界。同时这个世界也是一个充满意味和情趣的世界。这是一个本原的世界。由于人们习惯用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看待世界,用功利得失的心态对待万物,因此一个本来如是的“生活世界”的美的光芒被遮蔽了。超越主客二分的思维,超越功利实用的目的,就可以使人心恢复到一种“本真状态”,回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与西方基督宗教式的神圣体验不同,中国美学思想所倡导的神圣体验源自人与世界万物一体的最本原的存在。老子提出“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二十五章)。孟子标举人性乃“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张载提出:“因诚至明,故天人合一。”程颢论天人关系时说:“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禅宗所谓“砍柴担水做饭,无非是道”。这些思想的核心都是天人合一,都倡导人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并实现人生的全部意义。

日常生活的神圣之美的体验可以源于自然万物。无意中打开窗户看到远山的落日,金灿灿的暮色,太阳即将下山,大地一片宁静,从清晨到夜晚,光呈现着壮观的宇宙戏剧;或者是和孩子漫步海边,童真的脸上沉思的表情,听到亘古不变的涛声,人与自然奇妙的对话;或者是注视山间下的一泓清泉,一个小虫在水面耕耘出的圈圈涟漪,所有这些无不可以触动着灵魂的神圣感觉。这些瞬间的体验提示我们原来上帝的国度真切地存在在我们脚下的土地,神圣的体验不在天国,而在生活的本身。人、生灵、万事万物的身上都体现宇宙的神性,体现着宇宙的生意,体现着宇宙的“大全”。松尾芭蕉俳句:“当我细细看,呵,一朵荠花,开在篱墙边。”用功利的目光审视,这一朵荠花何其渺小,何其卑微,就如同用功利的目光审视人类,那可贵的、灿烂的生命之光,一定被尊贵和卑贱的权衡审视所遮蔽。以功利之心、世俗之眼看世界,看不见那篱墙边荠花的灿烂,看不见在那偶然和短暂的生命之中的永恒的意义的显现,也看不见包含在自然和现实景象之下的神圣的奇迹。只有恢复自然之眼和澄明之心,才能回到一个万物一体的世界,以物观物,从而看到世界万物的无限意趣,获得一种庄严的、神圣性的美感体验。

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送往迎来,如果以审美的眼光去观照,这些生活现象的本身处处充满丰富的意味和情趣。正如法国哲学家阿多(Pierre Hadot)所说:“不再把世界看作我们行动的简单的框架,而是在世界之中看待它,通过世界看待它本身。这种态度即具有一种存在的价值,也具有一种理论的价值,还有明天的一些时刻的无限价值,人们带着感恩接纳这些时刻,如同一种不期而遇的机遇。但他也可以让人认真地对待在生命中的每个时刻。做惯常的事,但并不如惯常一样,相反,仿佛第一次这样做,同时,在这种行动中,发现所蕴涵的一切意味。”③中国传统文化素来注重在日常生活中营造美的氛围,喝酒要行酒令,穿衣要熏香,春日赏花,夏日观荷,秋日赏月,冬日踏雪,日常行为都要有一套礼仪规矩,过节也要有与节日相配的活动和仪式。历代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向我们揭示出中华民族的先人早就创造出了一种充满情趣和精致的生活,琴棋书画、喝茶品香、抚琴挂画无不是这种充满情趣和精致生活的所在。中华文化中还有非常丰富的民俗风情,这种民俗风情包含有人生、历史的内涵,包含着百姓的生活追求和精神面貌,当这种民俗文化完全超越日常生活而成为纯粹审美的活动时就成了节庆和狂欢活动。

总之,“美感的神圣性”不离现实世界,不离生活日用。“美感的神圣性”体验、“天人合一”的境界并非宗教的“人格神”、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或人类历史上其他种种彼岸世界的信仰的替代物。提出“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不是为了禁锢人的心灵,恰恰在于解放人类的心灵,让解放的心灵真正体验“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智慧和思想,把高远的精神追求,落实在现实世界,落实在日常生活,落实在一个充满矛盾和苦难的世界,落实在对待万事万物的关系之中,也就是把高悬在天边的神圣性接到脚踏实地的大地和人间。

有了“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从表面上看,世界还是一样的世界,生活还是一样的生活,但是意义不一样了,气象不一样了,因为高远的心灵境界为平淡的世界和人生注入了一种神圣性。

“美感的神圣性”的体验就存在于现实人生之中,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但这种体验只有在精神境界的不断超越和提升中才有可能实现。“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体现出一种至高的人生追求,一种崇高的人生境界,它远远高出一般的审美体验,它的产生需要一种心灵的提升。所以,“美感的神圣性”的命题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命题,它是一种心灵的导向,精神的导向,它向人们揭示了一个心灵世界不断上升的道路。

前面说过,美感有不同的层次。最大量的是对生活中一个具体事物或一个具体场景的美感,如:一树海棠的美感,一片草地的美感,“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美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美感,等等。比这高一层是对整个人生的感受,我们称之为人生感、历史感,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如,“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等。《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由春天的一棵大杏树,“花褪残红青杏小”“绿叶成荫子满枝”,引发他对人生的某种哲理性的领悟,从而发出深沉的感叹。这是人生感。林黛玉的《葬花词》,“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也是一种人生感。最高一层是对宇宙无限整体(“万物一体”的境界)和绝对美的感受,我们称之为宇宙感,也就是爱因斯坦说的宇宙宗教情感(惊奇、赞赏、崇拜、敬畏、狂喜),这是对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超越,通过观照绝对无限的存在、“最终极的美”、“最灿烂的美”,个体生命的意义和永恒存在的意义合为一体,从而达到一种绝对的升华。这是“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神圣境界,也就是古代儒家说的“仁者”的境界,冯友兰说的“天地境界”。

美感的这几种不同的层次,并不是互相隔绝的,他们都是在现实人生中引发的,因而它们是互相连通的。这种连通,取决于人生经验、文化教养和心灵境界的提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具体事物的美感,可以上升到“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上升到儒家说的“仁者”的境界。美国盲聋女作家、教育家海伦•凯勒说过,如果给她三天时间,这三天她可以用眼睛看到世界,她怎么度过这三天?她要把所有亲爱的朋友叫到身边来,长时间看他们的脸,看他们脸上显示的内心的美;她要长时间看一个婴儿的脸,捕捉那热切的、天真无邪的美;她要到树林中长时间漫步,使自己陶醉在自然世界的美之中;她要一早起来看日出,“怀着敬畏看太阳用来唤醒沉睡的地球的、用光构成的万千宏伟景象”;她要去大都会博物馆,去看拉斐尔、达•芬奇、伦勃朗、柯罗的绘画,探视这些伟大的艺术作品表现的人类的心灵;她要站到纽约的热闹街口,“只是看人”,看行人脸上的微笑,看川流不息的色彩的万花筒。海伦•凯勒说的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很普通、很平常的美感,但是其中蕴含着一种人生神圣价值的追求,她超越自我,与世界、与各种“非我”的东西融合,这是一种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神圣感。这种神圣感,出自海伦•凯勒那至善至美的心灵世界。托尔斯泰把这种对平凡世界的神圣体验写进了《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公爵受了致命重伤之后,仰面躺在奥斯特里兹的战场上,在死一样寂静的空气里,他望见了一片蓝天,便想:“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天空竟是如此的高远?”这是一个经过战争洗礼的心灵的顿悟,他领悟了现实世界神圣的美,他领悟了人生在世的全部意义。

美的神圣性作为高层次的生命体验,是精神世界提升的结果。这一境界的获得源于一种生命意义的深刻领悟,一种洞察宇宙生命本质和真相的智慧。这种精神体验,无法得之于知识化、理论化的传授。知识和理论只能起到导引的作用。这一境界的获得只能在觉悟的心灵世界中产生和存在,只能源于对人生永恒的困惑和苦难的不断地自我超越。它是除宗教之外的,人类对苦难的世俗世界的内在超越的方式,这种超越的实现是人生最终极的意义实现。这种人生终极意义的实现可以通过对于生活本身的阐释,对于美和艺术的解释、传播和领悟,把人的精神持续地导向一种觉悟的喜悦,从而使“美感的神圣性”在现实世界的实现成为一种可能。

我们今天讨论“美感的神圣性”的意义何在呢?就是张世英先生说的,我们要赋予人世以神圣性。基督宗教的美指向上帝,我们的美指向人生。美除了应讲究感性形象和形式之外,还应该具有更深层的内蕴。这内蕴根本在于显示人生最高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非常赞同张世英先生的这种见解。日常生活的万事万物之中包含着无限的生机和美,现实人生中存在着一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而每一个人与这个“无限的生机和美”、“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正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这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的实现不在别处,就存在于我们这个短暂的、有限的人生之中,存在于一朵花、一叶草、一片动人无际的风景之中,存在于有情的众生之中,存在于对于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超越之中,存在于自我心灵的解放之中。历史上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艺术家都坚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追求美的神圣性。科学家追求美的神圣性,杨振宁先生讲得最好。杨振宁先生说,研究物理学的人从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堡方程等等这些“造物者的诗篇”中可以获得一种美感,一种庄严感,一种神圣感,一种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他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哥特式教堂想要体现的那种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我们不是研究物理学的,但是我们从爱因斯坦的讲话和文章中,也会感觉到一种来自宇宙高处、深处的神圣性,有如巴赫的管风琴系列作品发出的雄伟的声音。艺术家追求的美感的神圣性,贝多芬是一个伟大的代表。《第九交响乐》就是心灵的彻悟,《欢乐颂》是超越了生命的本体,超越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终极的欢乐。贝多芬的音乐启示我们,在经历了命运的磨难之后,抬起眼睛,朝着天空,歌颂生命,放下心灵的负担,了解生命的意义,了解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美感的神圣性”的思想,指向人生的根本意义问题,体现了一种深刻的智慧和对于崇高的人生境界的向往。这一思想在东西方哲学和美学史上有着一以贯之的思考。今天,这一思想的提出也给予我们一种深刻的启示和精神的光照。那就是:人作为一种偶然的、短暂的存在,在向生之意义的寻找过程中,在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中,不断从苦难的尘世和精神的沼泽中突围出来,从对神与上帝的臣服、膜拜、赞美中渐渐苏醒,面向现实人生寻找人生的崇高价值和绝对意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极为偶然的、有限的、短暂的存在,正是“美感的神圣性”体验让我们从偶然的、有限的、短暂的存在中领悟生命的尊贵、不朽和意义,从平凡的、渺小的事物中窥见宇宙的秘密和永恒的归途。人生的最高价值和终极意义就在于对“万物一体”的智慧和境界的领悟,在于对一个充满苦难的“有涯”人生的超越,这种超越,在精神上的实现不再是对宗教彼岸世界的憧憬,而是在现实世界中寻找一种人生的终极意义和绝对意义,获得精神的自由和灵魂的重生。

一个有着高远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神圣的、绝对的价值存在。他们追求人生的这种神圣的价值,并且在自己灵魂深处分享这种神圣性。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他们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在当代中国寻求这种具有精神性、神圣性的美,需要有一大批具有文化责任感的学者、科学家、艺术家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积累,做出能够反映我们的时代精神的创造。

注释:

①张世英:《境界与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245页。

②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选集》上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76页。

③皮埃尔•阿多:《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姜丹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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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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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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