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北洋时代是不是大时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50 次 更新时间:2015-08-27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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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有一观点,常常听人提起,前些天我在上海讲胡适,再度耳闻:北洋军阀统治时期(1912-1928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时代,堪比春秋战国。当然,这话还有尾音:我们所生存的时代,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时代。

在一些论者口中,北洋时代实在美轮美奂,令人神往:“这是一个思想自由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英雄群起逐鹿中原的混乱时代;这是一个崇尚新文化和新文明的时代;这是一个说真话出大师的时代;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时代……”这五点,除了最后一点容易引起非议,前面四点,大抵都可成立。基于此,今人总结北洋时代,最爱用一个词语:自由。

我们以前谈过,大时代必须具备哪些特征,其中一点,正是自由。不过,享有自由的时代,未必就是大时代;何况,北洋时代的自由,究竟是谁之自由,何种自由:自由属于全体国民,还是少数人;自由表现为一种权利,还是一种气质;自由背后是规则还是混乱?

追问至此,不难发现,北洋时代远远谈不上什么大时代。除了自由,以及相应的开放、包容,它还拥有什么呢?大时代一应元素,如富强的国力、自信的民众、光明正大的气象,一个都不具备。细说起来,北洋军阀执政这十六年,论外交,与晚清一样,依然陷入列强宰割,处处仰人鼻息;论内政,只怕还不如晚清,袁世凯当国那些年,尚属安定,他一死,天下再无磐石,随之四分五裂,战乱频起,胜者通吃,谁打赢了,谁便执掌国柄,谁打输了,谁便黯然下台,成王败寇的丛林逻辑,导致朝局动荡如走马灯,制度、法度的良辰美景,都成虚设,执政者的清廉和节制,大抵是唯一的遮羞布。经济方面,并未出现袁伟时等人所言的“黄金十年”,据《剑桥中华民国史》提供的数据,北洋时代经济增长相当缓慢,的确给人以“低沉”之感,要说黄金十年,那也是国民党执政的1928-1937年。由于内政紊乱、经济沉滞,“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仅是勉强维持生存而已”。

再说自由。北洋时代的自由度之大,诚然是百年一遇,然而其自由的背后,不是大治,而是大乱,不是政府有意放任,而是不得不放任,以中央政府之孱弱,更新换代之频繁,根本无力管制,只好放开手脚。这样的自由,绝非大多数人的福音,因为一无规则保障,二无责任约束,自由不是被搁置,就是被滥用,遭到侵犯,却无处维权。

为什么这样一个暴乱的时代,会被誉为“大时代”?厚古薄今,只是一端。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大时代的命名者:知识人。如你所知,谁掌握了话语权,谁便掌握了对历史的诠释与对时代的定义。由知识人命名大时代,他们自然会追寻最适合知识人生存、知识人地位最为尊崇的时代。北洋时代之于知识人,第一有自由,第二重文教,第三,在那个激变年代,传统摇摇欲坠,新生正在孕育,供知识人发挥、驰骋的空间异常辽阔,倘有创造力,自当开宗立派,退一步,则可引进西学,开一代之风气,领百载之风骚。扬名立万、成为大师、令后世顶礼膜拜的机遇比比皆是。这样的时代,知识人怎能不爱,怎能不梦寐以求,愈是求之不得,愈发寤寐思服?

不过,我们今天说,北洋时代是知识人的乐土,这里的“知识人”,恐怕并不具有普遍性,而主要指我们所熟知的那些知识人,那些大家、名流。能够青史留名,终归少数,他们在当时的知识人群体当中所占比例,自然不会太大。更多的知识人,默默无闻,无权无势,与贩夫走卒一样卑贱,同呼吸而共命运。生活在茅屋、亭子间里的他们,不曾享受北洋时代的荣光,却必须承担北洋时代的苦难。

大知识人与普通知识人之间存在差异,正如知识人与普通百姓之间存在差异。一旦这些差异不可转化、祛除,那么必将导致他们对大时代的理解出现霄壤之别。有些时代,对知识人而言是大时代,对老百姓而言则是小时代,反之亦然。若把大时代换作“盛世”,小时代换作“乱世”,正适应这一论断:“对老百姓来说,魏晋是乱世;对知识分子来说,魏晋是盛世,魏晋有了‘人’的觉醒,有广陵散,有陶渊明。对老百姓来说,康乾是盛世;对知识分子来说,康乾是乱世,康乾有八股文,有断头台。”

同理,北洋时代只是知识人的大时代,绝非老百姓的大时代。平头百姓最期盼的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那个时代无法给予;所给予的自由与解放,于他们却如浮云。他们所追求的价值,第一是温饱,第二是安全,第三才是自由、尊严云云。如此,便有了那句名言: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但凡乱世,都是老百姓的小时代。

话说回来,知识人就一定喜欢乱世么?我看未必。如果投票,他们对乱世的接受率,也许还比不了武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题遗山诗》),与其说呈现了诗歌的幸运,不如说呈现了诗人的困境:当国家与诗家不能两全,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悲情。毕竟,还有更佳选项:国家强大,诗家盛大,“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对比“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单论气概,便胜一筹。

基于身份差异、价值差异,知识人与老百姓对大时代的想象和向往发生了致命的冲突。话语权在谁手中,大时代便由谁来定义。就此而言,北洋成为大时代,不是一种历史事实,而是一种现实情怀。这种情怀令人感慨,却也需要警惕。我们不必再要求今天的知识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不过,他们心底,起码要有一点公理与公义,他们的知识与思想,不可局限于一个群体或阶级的私欲,而遗忘、抛弃了芸芸众生。恕直言,把北洋时代塑造为大时代,我只看见知识人一己的得失,而无万民的忧乐,我只看见一派一系的安危,而无天下苍生的兴亡。

我奶奶生于1915年,正值北洋时代;死于2009年,则属和谐社会。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她时而陷入谵妄,此前一直清醒,当然这只是一个老百姓的清醒,难入知识人的法眼。她常说,自己这辈子,最享福的年头,还是1985年从农村返回县城之后,最困苦的年头,无疑是文革十年,至于民国,则处于两者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起来,她对文革的深恶痛绝,估计不亚于知识人。恰恰在这一点上,知识人和老百姓难得达成共识:文革是一个令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小时代。

2015年8月12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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