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普:他那悲剧恐怕不可避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064 次 更新时间:2013-07-27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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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  

耀邦是我十分敬重的人,虽然我同他毫无个人接触。到过他家里一次,那时他住在富强胡同。我是同新华社几个人一起去的,想必是为了谈工作。何以谈工作跑到他家里去?大概那是1978年他出任中宣部长以前,他还不直接领导新华社;而我们知道他很高明,为人又随和,想去听听他的高见吧。详情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刚坐下,他的秘书来说华主席请他去一趟,我们只好告辞。后来他当了中宣传部长,我去中宣部开过几次会,也从来没有单独交谈过。

但是我仰慕他的大名却已经很久很久了。上世纪50年代初,我在中宣部工作,耀邦是共青团中央书记。《中国青年》杂志的一位编辑常来向我组稿,常常说起他们的耀邦怎样勤奋,怎样喜欢读书,读了多少多少书,等等。直到他去世前的10年及其以后至今的15年,我渐渐知道了他更多的事,自己的阅历和领悟也渐渐加深了,对他就越来越敬仰。

《我心中的胡耀邦》的编者王建勋要我写篇序言,我欣然应命。耀邦的一生多姿多彩,这个大伟人和有关他的事以及他所处的时代,都很值得我们思考,他的遗言便给我们出了很多值得深思的题目。这本书的四位作者都是思想界和舆论界的名家,著作等身。我引以为荣的是,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和好朋友。戴煌比我整整小10岁;我和其他三位按年序的排列,我觉得也相当有趣,各人紧挨着相差一岁:今年光远八十九,绩伟八十八,李锐八十七,我八十六。

不记得我国哪一位皇帝,好像是宋太祖赵匡胤说过这样一句话:治理天下还得靠读书人。这所谓的读书人,今天一般叫做知识分子。毛泽东似乎是认可了这一点的。他在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中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过他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又十分鄙视和肆意丑化知识分子,说狗屎还可以肥田,知识分子的知识连肥田的用处也没有。我那时在重庆周恩来领导的中共中央机关报新华日报工作,这些“整风文献”都认真学习过,幸亏重庆没有搞延安那样的运动。1949年建国以后,这些对伟大领袖的形象不很有利的语言删掉了或者改掉了,但是以“大老粗”为荣的风气却在很大的范围内继续存在,甚至成了时尚,后来更发展到“读书越多越蠢”的恶劣程度。而且,凡知识分子都必须改造,都必须到农村向农民学习。学者王学泰在他的著作《〈水浒〉与江湖》的书中评说了这种风气,他说:“表面上看它在推崇反权威、反传统和崇尚勇武、奋斗的价值观,实际上其本质是蔑视规范,提倡粗鄙的游民文化”。我认为这话十分精采,尤其是那个“粗鄙的游民文化”。到了文化大革命,那粗鄙的游民文化越发神气起来。那时还有一句最高指示:“知识越多越反动”!有些知识分子为了自保或向上爬,便故意自贱自轻,努力装得像个鄙陋的草莽人物。

胡耀邦是老红军中的红小鬼,走过雪山、草地到达延安的时候刚刚20岁,进入了青年团的领导层,成了大干部。老红军大多数是中青年,长征结束时毛泽东42岁、周恩来37岁,后来大名鼎鼎的王胡子王震将军仅仅比耀邦大7岁,经过长征到达陕北也还是个27岁的青年。可是这班中青年特别是青年中,勤奋读书的,耀邦是最突出的一个。我不知道王震将军读过多少书,他当中央党校校长的时候起劲儿反所谓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在党校礼堂的大报告中声讨周扬、王若水,说他们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又说:“还有那个姓金的”。显然,他没有读过大作家巴金的作品,不过总算记住了“还有那个姓金的”。

在那个反智和炫耀粗鄙的时代,《列宁全集》出版了。耀邦对来访的朋友说: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读到列宁全集第几卷了。还有人回忆说,耀邦在中央工作期间,在一次会上要求那些高级干部读点书,马列主义、中外历史、政治经济学、文学等都是要读一点。他还要求大家熟悉全局,多想想全局的问题。耀邦自己果然读了,而且用得上。1984年李锐在中组部,讨论到广西“文革”中的遗留问题,耀邦主张宽一点儿好,他说:“柳宗元《驳复仇议》中有句:‘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我们要向古人学习。”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要报杀父之仇,出了乱子谁来解救呢?李锐觉得这两句话不大适合广西的情况。不过我想,他把这件事记了下来,大概也是认为传闻不假。耀邦确实是读了书的,而且博闻强记。

平反冤假错案困难重重,是一场严重的短兵相接的博斗,戴煌写了这件事。耀邦鼓励大家要像苏东坡说的那样:“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后来耀邦又说:“但丁在他的《神曲》中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的说法是: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炉!”他确实博览群书,读的时候咀嚼过,所以到时候用得上。

最叫我佩服的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他就提出了掌握和推动全局的战略性建议。我写过一篇三百多字的短文,其中说:在天下纷纷扰扰之际,一个人以在野之身,却能高瞻远瞩,提出把握全局的方针,中国历史上最突出的有三位:一是东汉末年向三顾茅庐求贤问计的刘备提出史称“隆中对”的诸葛亮,一是明太祖朱元璋称王之前向朱献策的儒士朱升,另一位就是当代的胡耀邦。

毛泽东去世,“四人邦”刚刚揪出来之后,叶剑英元帅派儿子叶选宁去看望胡耀眼邦,那时耀邦被“四人邦”打倒以后闲居在家。耀邦说:“现在我们党的事业面临着中兴。中兴伟业,人心为上。什么是人心?第一是停止批邓,人心大顺;第二是冤案一理,人心大喜;第三是生产狠狠抓,人心乐开了花。务必请你把我这个话带给你爸爸。”知情人说,当时口头说的大意如此,后来形成文字,更明畅了。现在我国经济繁荣,外国人称赞不已。试问:如果没有这三条,我们能有今天吗?

所谓“批邓”,是指当时的主政者还在遵照毛泽东生前的旨意,继续在全国开展对邓小平的大批判。邓本来是毛的忠实信徒,又是毛的爱将,“文革”中毛把邓打倒了,后又把他拿出来收拾残局。邓出来以后,不能不整顿被“文革”搞乱了的局面,这是毛不能容忍的,所以第二次把邓打倒,发动在全国“批邓”。现在要“停止批邓”,就不能不违反毛泽东的旨意。可是,这时的主政者提出了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他们的思想僵化了,哪怕毛已经去世,他们还是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不用心想一想毛主席说的和做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符合实际。

不久,胡耀邦复出,可以做事了。在担任党的总书记之前,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当中央党校排名最后一位副校长的时候,他策划和组织了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讨论;二是他刚担任中央组织部长,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反冤假错案。这两件事都非常了不起,都同他那被戏称为“新时代隆中对”的三条建议密切相关。特别是真理标准的讨论,在全党上上下下打破了“思想的牢笼”,这是从根上的改革开放。它的伟大意义无论怎样估计也不会过高,改革开放本身和改革开放以来的一切成就都来源于它。如果人们的思想不解放,任何改革都谈不上。中国共产党和中华民族的将来,都决定于是否坚持这一条。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是一般科学的原理而并非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原理。300年前,西欧就有思想家提出了这条原理,那时马克思还没有出生。马克思是坚持这一条的,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马克思主义。我们自称马克思主义者,自称辩证唯物主义者,就应当更加坚持这个原理。可是有些人却惧怕事实,惧怕历史!胡耀邦这个历史人物,一个所谓的党的“生活会”就把党的这个总书记搞下台,这不是历史事实吗?但是现在人们不能谈论这个人,不能谈论这段历史,因为有人惧怕事实,惧怕历史!除了讲讲空话,他们哪里有胆量敢坚持这条原理,实实在在按它去思考和做事呢?

改革开放,当时有赖邓小平的支持,这可以说是邓小平的丰功伟绩。同时,胡耀邦、赵紫阳也有首创之功,而且胡耀邦、赵紫阳两人具体主持了改革开放,邓、胡、赵这三个人同样功不可没。可是人们现在不提胡耀邦,更不许说赵紫阳。我担心由于政治体制的改革太滞后,万一不幸而导致经济改革的成就无以为继,甚至发生大波折,大倒退,人们会不会重新捡起胡耀邦、赵紫阳来,把一切罪责推到他们两人头上?

为什么恰恰是耀邦而不是别人,能及时把握这个全局,作出这个新的“隆中对”、非常准确地提出这三条建议?我想乃是他的诸多特点之中,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博览群书和经常思考全局问题。光远有一篇《好学勤思》,说他注意到“耀邦读书的范围不限于经典著作,各种他认为有意思的书也找来看看,难怪他有广阔的眼界。”那位交通大学出身的无锡人、懂英文的原中宣部部长陆定一说胡耀邦是大知识分子,想必也是这个意思。耀邦是个自学成材的典型,他参加红军的时候只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如果耀邦也只是读线装书,仅娴熟中国典籍,而排斥西方的学问,特别是排斥西方的宪政与法制的思想,他是不是也会在和平年代治死几千万人,把国民经济治到崩溃的边缘呢?

当然,耀邦也不是完人,也不是没有缺点。今年4月,他去世15周年的前两天,一家媒体打电话向我采访,要我谈谈胡耀邦。我说胡耀邦是一个伟大的人,我非常钦佩他。他主要的特点是有一颗赤子之心。问题是他把别人看得同他自己一样,也同样有一颗赤子之心,因此,要求他成为一个大政治家恐怕是很难的。对方的那位女记者问道:他的检讨是被迫的吗?我回答:我认为可以那么说。事后我想还应补充两句,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同她联系,只好算了。我想补充的,一句是,有他这样一颗赤子之心的人不能当政治家,尤其不能在中国成为大政治家,别的政治家绝对容不了他;另一句是,他对那个检讨很后悔。不过这一点我想我们也很难太责备他,除了伟大领袖毛泽东如他自己所说不下“罪已诏”外,哪一个共产党员没做过检讨或自我批评呢?

通过一个所谓的党的“生活会”,就非要把党的这个总书记搞臭不可,然后把他搞下台,一点不讲规则,不讲程序,没有章法,太胡来了,太不成话了。这样草率胡来,绝不可能给这个党带来荣耀,只能叫人看不起。

我读了李锐的《耀邦去世前的谈话》,又一次深深地为耀邦不平;同时,我对他本人也有所不满。他说:“如果中央重新给我做个符合实际的结论就好了”,他委屈地提出这个愿望,我觉得他太想不开。当然,情有可原。他受的委屈太大,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他为别人平反了几十年来历次政治运动中无数的冤假错案,抚慰了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心,结果他自己的下台却成了另一个特大的冤假错案,他能不要求平反吗?平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当然,这个大冤假错案总有一天是要平反的。李锐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极有价值的建议,他建议再做一个《若干历史问题决议》,总结改革开放以来党的这一段历史;当然包括为耀邦平反,还有赵紫阳等等许多人也必须平反;除了平反,还要总结这一段的经验教训。

暂时,这是不可能的。耀邦被搞下来17年了,两年以后去世,也已经15年了,他企求的新结论得到了吗?没有,连门儿也没有。

我想,对于他这样一个不凡的伟人,流俗所不能望其项背的人,有什么必要一再企求做个什么结论呢?公道自在人心!李锐在中顾委的支部会上提出耀邦这个问题,请中顾委正式转告中共中央。这个建议得到了赞同,这正是人心不平、公道所在的表现。但是耀邦自己那么强调这件事,却实在没有必要。我想了又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想,那必要性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只能说,像他这样一位旷世伟人,光昭日月,根本不需要再企求做个什么新结论,根本不需要!

让我们看看陈独秀的遭遇,这是中共历史上第一个特大的冤假错案。这位大思想家,中共的创始人之一,连续五届当选为党的总书记。他抗拒不了斯大林以共产国际的名义所做的瞎指挥,结果却拿他当替罪羊,要他承担失败的全部罪责。中共中央奉命把他开除出党,又污蔑他为叛徒,是汉奸。几十年来,民间有许多人钻研历史,根据事实写出了不少文章为他辩白,而中共中央一直没有给他平反。尽管如此,景仰他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并不在乎中共中央态度如何。历史是公正的,一座座伟大陈独秀的历史丰碑,矗立在越来越多的人们心里。

然而,何以明智如胡耀邦者竟这么想不开,去世之前10天还念叨着这件事,还在希望中央给他做一个符合实际的结论。这究竟为什么,问题出在哪里?我想了又想,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何以那么高明、那么明智、那么极具远见卓识的胡耀邦也这样想不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胡耀邦帮助许许多多的别人解放了思想,而他自己的思想却还有某个角落没有解放?我仿佛找不着答案,说不清;又仿佛找到了答案,却说不出来。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能说的是,他那不明不白的下台是一个悲剧。不只是耀邦个人的悲剧,而且是中国共产党的悲剧,中华民族的悲剧,我们大家的悲剧,因为中共是领导党、执政的党。

我那三位老大哥的文章里都提到两个人:一个胡乔木,一个邓力群。这两个人都野心不小,确实能量很大,在打倒胡耀邦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草草收场,没有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也是胡乔木耍手段从中作梗之故。他们最大的本事是歪曲和编造事实,向老人们告胡耀邦的状。共产党内的这两个大人物,事实上只是打小报告的小人。

绩伟在他的文章里写道:“乔木在背后指责耀邦同志,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表明这些左倾势力早就对耀邦同志心怀不满,可惜我当时觉悟太低,没有看出其危险性。”

写到这里,我想说的是,这种品质的人,今后一万年也不会绝灭,但是决非无法可治。他们与耀邦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同的思想和政见。孟老夫子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这话很对。党内不同思想和政见的存在,或者在这方面存在着差距,是事实,是正常现象。既然如此,如果党内有民主,有一个正式的论坛,党员可以各抒己见,公开辩论,彼此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争取党内多数人赞同,胡乔木、邓力群之流何必在背后搞阴谋、打小报告呢?同时,如果每个党员都有平等的一票,毛泽东也好,邓小平也好,其他人也好,任何人都不可能个人说了算,生前不能搞“一言堂”,死后不能搞“两个凡是”,胡乔木、邓力群之流又向谁去打小报告呢?那么,那种宫廷政变式的“生活会”既不可能发生,也再没有必要。此外,党内有不断改善的规章制度,大家都得照办。不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党内人人必须光明正大,并且只能光明正大。

但是,这一切都不符合中共依为榜样的列宁、斯大林的布尔什维克党的宗旨,现在不能那么办,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些也做不到。

所以耀邦那颗赤子之心,既是耀邦的优点,同时又是耀邦的缺点。如此,他那悲剧恐怕就是不可能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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